嗒史

嗒史
作者：王煒　清朝

本作品收錄於《昭代叢書》

趙爾宏

趙爾宏者，歙巖鎭人，失其名，與程廷尚爲比隣。齠齔時，兩人卽朝夕暱，自分宿外，飲食、嬉戲必偕。廷尚就外傅，爾宏貧不能學，執書從廷尚問字，有所告輒不忘。一日，廷尚自塾歸，母誡毋與趙兒近，廷尚請其故，母曰：「趙兒幼孤，母撫之，年十二矣，乃以言忤母，是不孝敗類者，近之何爲？」廷尚語爾宏，爾宏愕然曰：「是卽爲不孝乎？」疾趨歸，牽母衣，痛哭拜於地，自後遂篤孝其母。稍長，氣骨挺然，學賈維揚，爲郭北程氏任鹺河垜塲數載，橐少潤，歸省其母，見廷尚廢學，家頓落，因謂曰：「旣輟學，又不事生業，何以安老母？盍與吾同賈？」廷尚從至河垜，乃分他塲使任之，相去數十里，暇輒相過。爾宏謂廷尚曰：「吾常疑儒生所謂『學不知其意』，子試爲我講《論語》大旨。」廷尚欣然語之，爾宏掉首曰：「恐聖人不是此意。」又命講他章，纔語輒不肯，如是者三四，乃掩卷曰：「待吾自理會。」廷尚別去，爾宏取《四子書》晝夜研究，月餘，忽大悟，狂喜，執塗人，告之曰：「汝是聖人！與堯舜無異！」逢人告語，人皆謂爾宏易。廷尚聞，趣往視，見則大喜曰：「人皆是堯舜！孟子乃說『可以爲堯舜』，子知之乎？」廷尚察其語非易，時已暮，曰：「吾倦欲睡，有說竢明日。」爾宏已再夜不寢，廷尚與同臥，猶呶呶不已。次曉，謂廷尚曰：「吾與爾皆是聖人，信得及否？」廷尚詢其說，爾宏曰：「我實見孔孟落處如此。」廷尚曰：「孔孟執塗人而競告乎？」爾宏曰：「吾喜不禁耳。」廷尚故不解理學，心奇之，以其說質人，人有習王氏學者，驚謂：「世有此人乎？」就之談，歎曰：「是又一心齋也！」同里徐生喜談性命學，時亦客河垜，詣爾宏，爾宏曰：「聖人是何物？仁義禮智是何物？任汝搬弄好聽耶？」徐生怒，欲以學問窮之，輒爲爾宏屈，因好謂爾宏曰：「有具德禪師過此，人多尊爲聖賢，子能詰之乎？」爾宏昂然往，據賓位，揭孔孟之旨。禪師笑曰：「君爲言說耶？抑爲性命耶？」爾宏曰：「趙爾宏何如人，乃與人閒言語？」禪師曰：「若如是，君更須進步！」爾宏問如何，禪師以杖擊其顱曰：「向這裏領取。」是時，顱破血被面，徐生大駭，趣拊喣，爾宏點首推去之，曰：「是！是！然吾不爲禪。」徐生初意藉禪師抑之，至是茫不知所謂，乃愧服。爾宏自爾徧閱五經、諸儒錄，間謂人曰：「總只說此事，更無可疑。」乃隨處爲人指講，其言直捷痛快，人皆謂「心齋再見」。有請示儒佛異同者，爾宏曰：「儒是繇身推及家國天下；佛是繇身推及無身、繇世界推及世界外。汝但於日用求自已性命着落處，不必他求也。」凡與人講說，不留隻字，或請筆之以惠後學，爾宏曰：「五經四子，誰人理會？要吾說何用？」其學務躬行踐實，同時以理學號召者望其門不敢近。後客漢口，與同志講學畢，夜共露坐，忽謂衆曰：「吾欲與諸君別。」衆曰：「先生何得如此？」爾宏笑曰：「若至此，不知講學何爲，此理之常，無足異。」因顧同寓者：「可語吾子，歸吾骨先人側。」更不及他語，乃拱手曰：「諸君莫謂講學不得力。」遂寂然而逝。廷尚後亦通性命之學。

嗒史氏曰：高忠憲因姚江末流之弊，昌言駁之，並析其致弊之繇。近日學者遂無人不詆陽明，陽明其可易詆耶？良知出孟子，孟子所云「不慮而知」，致之有何害？朱恕以樵，韓貞以陶，夏廷美以田夫，皆可直接孔孟而臯比無人，乃以性命爲門戶，令人益思陽明之大耳！爾宏特起豪傑，纔知不孝卽能孝，知所以爲聖賢有不能爲，聖賢中人乎？恨予不及見。故紀之，以貽郡邑乗史氏，毋俾泯滅焉。

〈沙定峯跋曰：黃叔度風流蘊藉，無片言隻字垂示後人，後人謂「俾升聖門，當在顏閔之列」，汪汪千頃之量，至今可想也。吾謂叔度雖豪傑，然但天資高耳，其胸中未必實見孔孟落處，不若爾宏氏之直捷痛快也。爾宏知詬觸其母之非孝，卽從事於孝；知營財逐利、拘文牽義之非聖賢，卽從事於聖賢、與聖賢「知行合一」之旨何脗合也！及其臨終談笑別友，曾子之易簀、孔子之曳杖，從容鎭定，爾宏眞有得哉！若而人者，吾直謂賢於叔度可也！生子百年之後，得孔孟之㫖於遺書而不由師傳，此其意中，且不知有程朱，況陽明心齋乎？具德一棒，掉頭去之曰：「吾不爲禪」，後與人論儒佛同異，辨之甚精，而以性命之旨要歸日用，此豈援墨入儒者？吾恐禪家者流因具德一棒妄謂爾宏從此得悟，污衊豪傑也，故手錄不庵先生斯文，而跋之如此。〉

大鐵椎

徐扶令自泲上還，爲予述所聞數事，予紀其一：永平陳生嘗遊懷慶，懷慶人有曰「宋將軍」者，工技擊，爲三河所推。且以好客聞，客至則置酒高會、分室授餐以爲常。陳生主其家，未幾有戟髯大漢至，布襦不掩骭脇，挾斗大一布𮖐，冐冐而前，兩目翕爍，有問皆不對。主人揖之坐，卽坐，坐卽置布𮖐於側，俯首飲噉，畧無旁矚，一坐愕然。與陳生合室，終日鼾臥，席藁、枕布𮖐，聲如雷吼，食至卽起啖，啖已，復臥，鼾聲無晝夜，殊厭苦之。客有羣聚唶歎者，大漢遘之曰：「有何事？」衆以客久困乏告，乃曰：「易！」遂出，暮則撮其裾𧢲來，呼衆客曰：「來！銀與汝！」放裾投之榻，磽然燦積，衆大驚，有懼而趨去者、有試攫者、有竊議良久後取者，大漢一無所問。後有乏，大漢輒與之，如是者數矣。一日，謂宋曰：「始吾以子爲可語。子庸流耳，吾有事去矣。」宋前頗疑大漢，聞此語則大駭，請留，不可，張㝚爲別。衆客畢集，宋奉觴前曰：「客之蹤跡不敢問，願以一言請。頃雲『有事欲去』，爲何事耶？」大漢曰：「前與衆物，皆奪諸探丸者。若輩患予甚，結衆期予決鬭某地，予將了此一事。」宋益駭，請集衆往，大漢掀髯大噱曰：「若眞庸流耳！」宋故自負其技，且欲觀大漢所爲，固請從，則與約：「苐從我前，聞葦葉哨聲急避去，吾不得衛若也。」卽起去，視其裝仍短襦露骭、挾布𮖐，與初至無少異。宋乃抽矢佩刀以從。與前至鬭所，時涼秋欲曉，野曠無人，忽哨聲出林間，百騎突至，大漢出脇下布裹，則一大鐵椎，鐵絙聯引而長，囘首遽呼曰：「去！」揮椎奮擊，風掃電掣，塵漲中唯聞錚磕聲。宋伏叢葦，精魄無主。移時聲定，則屍橫馬斃，銳塵一道馳去，而大漢不復見矣。

嗒史氏曰：有用之才，無不願爲世用。初若不欲人知者，其志意所在，非有見於千載不自快，豈樂庸妄之推耶？大漢所云「了此一事」，直以此亦一事耳，必別有爲其所志者，然未及有見，使大漢終以此爲見，吾又何必紀？雖然，世固以此爲一事矣。有不爲大漢之爲而冺無人知者，世豈少哉？故吾姑與之紀此事。

甲寅仲冬予爲大鐵椎紀事，欲使海內知其人。明年七月，讀《魏叔子集》，已有傳，事詳於予，文復奇肆精悍，其人傳矣！予何必傳言哉？爰識之，以存諸簏。

談仲和

談仲和者，名尚都，上海人。本名家子，高祖彝庵倫，官至少司空。仲和初業儒，一試不偶，輒棄去，落拓江湖，縱酒自快。其族王父大京兆自省者別居京口，乃往依之。京兆以其廢業，弗之顧。仲和退與諸少年從事弓矢、孫吳畧。藝旣精，復棄去，再詣京兆。與語，奇之，時中丞玉笥張公撫吳，適流氛漸逼淮泗，大徵武於民間，京兆使就選得上雋，撥置吳淞總戎許自強部。俄而操院吳公閱武海上，拔署左營把總，所轄三百人皆素翫無法紀。仲和旣蒞事，整其部伍，煥旌砥械，朝夕訓練，有肅然莫犯之色，過其營者但聞衣甲器仗聲。然御下雖嚴，而廉潔自守，撫恤深至，故多樂附之；爲人短小精悍，膽力雙絕，軍中號爲「談短」。海寇聞之，皆遠遯。崇禎壬申秋，賊犯安慶，張公檄調自強進勦。是時仲和給假留京口，所知自楚歸者知賊氛熾，謂仲和「毋遽裝」，仲和謝而歎曰：「君輩安足語哉？洵爾則朝廷需我，何賴常恨東海無足相展？今而遭此，誠畢志之秋也。」乃遂往。自強以五將爲前鋒，仲和與焉。至濳山，營未定而報警，仲和單騎往偵，賊偕奸民徐朝兒數十騎自塢間出，大呼馳之，賊皆披靡走，唯一騎甚梟健，獨當仲和，始合卽擒之，則徐朝兒也。先是，朝兒數引劇賊深入爲患，大叅王公見縛至，乃大喜曰：「去此導，賊目眵矣！」磔之於市，居民爭啖之，賊聞氣奪。後二日，至𪧐嵩，賊衆大至，時未朝食，前營游擊張其威者，先與五人列，恃其勇，獨率所部往，遇於雙板橋，賊銳甚，全部皆䧟，衆遂大潰，仲和以數騎衛自強，殺追者十二人，始得免。賊去，張公錄諸勞者，而儕輩已列名上，竟遺仲和，賴公素聞之，詰所上，得實，遷劉河把總。癸酉夏，賊復來寇，張公調守桐城。仲和至，整練如昔，嚴加巡警，賊號曹操營者悉衆去滁，經四日過始盡。時居紳阮大鋮偕令楊某議棄城去，仲和持不可，比賊來盛，皆相怨尤，仲和哂曰：「吾在也！」城中奸輩夜半驚衆希以詭得者，仲和擒而斬之，一城乃安，賊旣不逼去，或謂其後輜重可截而獲，仲和亦不應。賊退，居民爭賚牛酒詣謝，皆曰：「談公所生也。」駐數月，仍歸劉河，未幾爲妻族所詿，事白，遂棄官，歸去之日行李蕭然。至今所歷諸地多說「談短」雲。

嗒史氏曰：仲和多技，能善持論，彬彬可近也。雲間所珍「談箋」，卽彝庵剏之，其法中絕，仲和探而會以己意，妙踰於昔，一時翰墨所宗如董宗伯、陳徵君等翕然稱之，均謂風流儒雅士耳，孰知其握槊生風、躍馬飲血哉？獲導、嬰城，其材可用，然竟以詿誤自廢，食貧老死，俾懷才之士聞之氣短，故予慨而紀之焉。

黃孟通

黃孟通，名憲，華亭人。少卽無賴，年十三誤殺人，逃之嘉定，日糾里中小兒爲搏戰戲。一日，羣聚大塚間，命羣兒列於前，獨坐石臺上，指揮叱咤。有老人睨之曰：「孺子喜是乎？何不從師？」孟通怒欲毆之，近輒顚仆，遂拜於臺側。師之，盡得其技擊。常附一商舶，舟人盜也，縛其商沉於水，語孟通云：「汝自投死耳！」孟通視諸盜中一人持大斧，獰甚，因僞伏哀請，遽起奪其斧斫之，盜墮水死，餘皆驚遯。孟通起商於水得不死，操艫急去，易舟匿蘆葦中，羣盜跡至，不得乃免。商人以百金謝，不受去。旣復以殺人下獄，曁得出，乃從吳淞千總張裔興，挾鹽徒出沒海洋。裔興敗，孟通濳遯太倉，值觀察沈公選將材，拔用劉河中港。孟通矯捷過人，每從檣上窺賊，能相去數丈持刀躍入賊舟格殺之，賊覘知孟通卽避去。又嘗入嘉定訪舊，已醉臥，主人憑桯訴其仇，孟通默無語，數以空拳擊牀，旣得其里居，曰：「吾欲睡，卿可去。」主人去，孟通踰垣出，及城復擲越，抵所讐之居，急叩門，以他事引出拳殺之。明日傳某死，主人奔告，孟通謬相稱快，竟不言也。賊犯安慶，孟通隨總戎許自強進勦，𪧐嵩之敗，自強僅以身免，孟通獨將三十騎縱橫賊隊中。歸而備兵使者馮公奉巡撫張公命選將材，孟通復就選，諸藝過人而不諳策論，視平日之能文者奪其策以獻，遂得第一。謁謝時，馮公稱其文武才，孟通以實告，公益喜，曰：「此卽英雄舉動也。」白之張公，公已前聞宿嵩故，因得授把總。後以訐某副將貪汚於督撫，爲自強所惡，斃之海舟中。

嗒史氏曰：跡孟通之始終，葢一無賴子。然其事母孝；同官有窺友人室者，卽怒絕其交，則固血性男子也，獨惜教未之施耳！孟通嘗爲人語曰：「今朝廷大僚，享高爵厚祿，誰爲出死力者如憲百夫長耳？然自念無愧於心！」嗚呼！此余所以紀之也。

蔣龍岡

蔣龍岡，名若來，太倉人，力能舉鼎，人呼爲「蔣千觔」。三十無遇合，落魄亡命。吳撫玉笥張公募勇士，署龍岡爲把總。時賊氛四逼，公命以三百人備江浦。賊至圍城，龍岡率兵民登陴，號令嚴肅，士伍精銳，望之若重鎭焉。與賊戰，傷一臂及口齒盡脫，仰臥陴間，勺水不受，呼之不應，衆遑遑無主。會當除夕，民多趨室，風雨昬黑，龍岡忽躍起，適有賊上及女牆，乃搤而擲之，並其繼上者俱死，城得完。又三日，南都援至，始解圍。是役也，非龍岡一城糜爛矣。事定而文臣竟攘爲己功，江浦教授徐可賓揭爭之，張公疏於朝，得實，授守備。後以軍功至都督，賜蟒玉。吳子湘草爲述其行間甚悉，予不載。獨錄守江浦一事，其諸始末不備雲。

內江

崇禎元年，延安饑，府谷民王嘉允倡亂，饑民附之。二年，高迎祥自稱「闖王」，張獻忠、李自成、羅汝才羣起爲「闖將」，自秦、晉而豫、楚，毒流天下，謂之「流賊」。十三年五月，張獻忠、羅汝才、過天星、一斗粟等七股盡入蜀，時督師閣部楊嗣昌次荊門，監軍萬元吉、平賊將軍左良玉、川撫邵捷春、石柱女帥秦良玉俱會於夔州以扼賊。賊繇大昌、開縣、達州犯巴州、廣元、劍州、梓潼、潼川、昭化，直抵綿州城下，成都東北之屬邑無不遭其蹂躪。十一月賊犯內江，內江三面俯中江，西接資簡，北隣安岳、樂至、潼川，南比富順、敘州，西南通威遠、嘉定，東與敘之隆昌、及重慶之榮昌、大足連，實爲全蜀要衝、省會之門戶。前是內江知縣繆沅已奉行，取代者未至，以邑城卑薄，增築培厚之，具樓櫓、盾礟、火器，蓄草積糧，爲守禦之計甚備。又以邑無額兵，據團練鄉兵之㫖，申保甲之法，籍民間丁壯並僧徒之精悍者爲街兵、鄉勇、僧兵而訓練之，選塘兵五十人給之馬，懸重賞以鼓其用命，凡賊所欲犯，必先得之。賊亦恃其奸諜廣布，以窺諸路。內江人王四者，爲獻賊衝鋒守備，率其黨四人將入內江爲賊應。沅親詰，獲之，逸其一，知爲瀘人。沅謂五賊獲其四，必顧侶徘徊、喙伏未遠，檄瀘守擒之。賊執鄉民，詢知其故，因問內江兵馬幾何、並火器城池、知縣何如人，意雖憚，然以是邑爲諸道衝，必欲破之，漸逼內界。會川南監軍道魏、副總兵胡舜，奉巡按御史陳良謨檄調援省，沅乃上書，請留內江，相機進勦。駐二日而賊至，沅謀諸紳士曰：「賊不能得我虛實，初止數舍外；今已深入，彼且失其馳驟之勢，濟河焚舟，此其時矣。稍遲則形露，彼以一師綴我而傍出四掠，欲堵則力有不給，欲委則勢有不可，彼逸我勞，不反主爲客乎？」遂白於監軍魏曰：「賊之荼毒州邑極矣！不有以創之，其熖莫制！沅願披甲爲戰士先！高橋去城十里而近，此戰地也。某宜前茅，某宜後勁，某某控隘、批擣、設伏，某以一旅出山後遶之，並力共擊，賊習見巽怯，卒遭我，必不支，一鼓破之，彼且以從天而下矣！」魏從之。胡舜列陣江干以握中權，沅牽士衆壁高橋與賊相望，賊營於東家岩連營十七。選鋒偏將毛文衝其營，賊衆並起，楊選、王立極、趙以旌諸將分截戰於左路楊家灣、石棬子等處，毛文陣刺賊首墜馬，得其級並馬、及金銀簪各一，賊大集於毛，級爲奪去。都司馬天閑伏起，賊乃退，斬獲三百餘級。賊退二十里，沅畫水而壘。明日賊薄東岸，不得渡，隔江噪罵：「傷我曹主！誓必報！」索所獲金簪並殺賊之人，始知所殺之賊爲曹姓，衆遂以爲曹操。曹操者，羅汝才號也，賊乃𢡖殺鄉民而走隆昌。尋破隆昌、瀘州、南溪、榮縣、仁壽、德陽、巴州、通江等處，隨路大書云：「少織布，多做鞵，必殺繆知縣，我去還復來。」又謠曰：「豆腐瀘州，紙糊隆昌，鐵打內江。」沅據賊稱並衆詞，卽以殺曹操申報閣部，楊以無級，謂「假冒軍功」議重處沅。御史陳公爭之曰：「毛文殺賊，萬目共覩，且金簪坐馬可證，當陣初報止稱賊首，自賊營哭祭有稱曹某者，遂以申聞，謂之輕誤則可，本非邀功也！沅以行取之令，不敢愛死，奮身拮据，親厯行間，不錄其勞而以是爲罪，不將隳任事者之心乎？」楊必欲處之，陳公爭不得，以勅印送楊，願罷職去。楊乃中止，旣而代者至，沅〈去任〉，鄉勇、僧兵皆散去。

嗒史氏曰：流賊之毒半天下，所不被者，齊、魯、吳、越、閩、粵、滇、黔耳！其於漢之樊崇、唐之黃巢，葢爲尤烈！苟有以一旅抗賊，皆史所不沒。是時陷州縣十一而繆君著績內江，宜爲當事者所念，乃更抑之任，過耶！多事之日，才智爲先，卽微武陵之偏斷，繆去而衆非其用矣，況可使之解體耶？世匪無才，固在所以振之。時往氣消，同於摧折，如繆君者𡨴不傷其所遇哉？予故詳紀其事，並節錄當日塘報於左，以備任使者㕘考焉。

附錄塘報日記節略

探得九月初六日，死賊張獻忠、曹操合營在大昌縣地方，自小路入川隘。初九日寅時，扎逼大昌縣，有撫院在城，親督官兵殺退，死賊徑至開縣，沖過新𡨴梁山。十七、十八日，有賊數萬直闖達州，賊衆兵寡，勢在危急，忽然黑風猛雨汎漲，各賊難入，被我兵殺敗，轉奔大昌，又走大𡨴。二十七日，發總㕘方國安、羅於莘等將，連敵追至達州尤溪口，被賊圍伏，乘勢越達州河，奔巴州，過白水江。十月初三日，副將張奏凱，巴州大戰將獻忠左腿中一弩箭。十一日，過廣元縣，渡河，走紫蘭垻，過河。十三日，寇劍州，人民望風先逃，署印官並王吏目被害。十六日，賊自劍州起營，闖梓潼縣，亦止空城，獻賊聚扎本縣，至大茅山登華寺打醮。十八日，賊哨至潼川州桃子圍、西充縣鼓樓舖等處，我兵偵探不的，又有蜀人奸細哄誘我兵深入。十九日，副將羅萬象、韓光榮、劉貴、譚繹等戰歿於廟埡。二十一日，都院承差加銜游擊覃一樂素在軍中不法，本院卽在潼川州梟首。訖二十一日，陝西賀李馬兵前進交鋒，亦被賊誘，官兵失利。二十四日，賊寇昭化縣，復至劍州、梓潼等處，都院調永𡨴將官寅起高、孫逢聖、鄒明等前至魏城截殺。二十六日，至沉香舖遇賊，埋伏四起，起高等分頭迎敵，自戍至丑，鏖戰數次，賊衆兵寡，追至綿州城下，起高陣亡，曹賊尾接劍、潼，張賊首抵綿州，聲勢聯絡，與獻忠同扮者八賊，白盔白甲，獻忠身騎烏馬銀鬃，部下有李德忠、過天星、一斗粟、賽五顯、刮地風、賽刮地、九應龍、掃地神等賊，內有精銳三千，鋒不可當，自綿州戰後，立刻在王家灘過綿河，北花子街駐扎，一枝養馬不動；一枝走羅江縣；一枝走安縣。二十九日副將羅於莘等徑督官兵迎截，又有羅江鄉勇安、劉二姓爲勁敵，各執大棒刀斧拒其前，羅兵追其後，前後夾攻，死賊戰敗，殺賊甚多，活綁賊二十餘人、騾馬四十餘匹，賊走彰明、江油一帶。十一月初二日，又至中江縣藥王寺扎營，我兵在漢州、中江、古店驛三處扎營。初三日，破什邡縣。初四日，五鼓賊到漢州，都院差中軍旗鼓十餘騎出城探賊，撞遇被擒六名，餘囘奔報；本日，監軍道亦發中江兵探賊，將撒馬塘賊殺死多人。初六日，賊反囘打綿竹縣，城上擂木礟石，打退復囘，賊馬八人，假稱「方總兵塘報」，一擁至舊金堂，破三水關，扎至焦家尾，殺人無數，老營扎銀頂山、各小營扎峽口及九龍灘等處，賊勢聯絡綿、漢、羅、什、金、簡一帶。初九日，至德陽縣，殺衙官。十三日，賊丟牌到綿州。約十七日，潼川打陣暗繇連山峽口小路徑抵大路，至舊淮州，扎營火盆山。十六日，賊至舊州對河、老鼠洞、柑子園、楊村鎭、天花觀四處打撈，適有侯應啟、朱應甲、鄧良弼各援兵進省於簡州，與賊相遇，將塘賊殺死一人、搶馬二匹，兵卽進扎簡州城內，午時，賊至簡州觀水垻扎營，有販油米客船數隻，盡被殺搶，內有內江商人，被賊考問內江路道並縣城虛實，問完仍復殺死。十八日，過河闖周韓二垻、黃金寨，離資陽二十里，本縣督領鄉勇與賊對扎，有十二人踹塘被，資兵六人奔殺，賊各放箭，射中鄉兵左腿，本人帶箭追殺，賊退二十里，鄢家橋、九嶺山扎營，頭走樂至縣。二十日，至華頭嘴，一枝走金家塲、一枝走朱家塲，拷逼鄉民財物，𢡖不可言；本日酉時，卽撥賊馬三十人至安岳縣武隆山哨探尾，至資陽四十里普光寺扎營，頭隊圍樂至縣東門，北有一枝自中江來，合路圍北門，用銃打城，反轉打死本賊一人，仍發一枝在橫山子，與資陽打陣，殺傷相當。二十一日，至石團鎭，一枝扎孫雀鋪，殺人不知其數。二十二日，至黃角舖，賊馬二十匹進小路，闖大路羅漢寺，至安岳縣詐稱「監軍道魏塘馬」，因見察訊嚴緊，仍囘黃角舖合哨；一枝在資縣，李七街與本縣守備李應學等兵對扎，賊馬三十餘騎來衝，當同資兵合圍，銃箭齊發，賊衆奔潰，獲有馬鞍衣被等物。二十三日辰時，至內江、資縣交界任家寺，一枝扎周李塲，俱紅旗號；一枝扎樊家埧至千金山，俱黑旗號，離縣六十里，至傅家灣執鄉民傅君才盤問內江有多少官兵，本人說：「按院昨日調有魏道爺統領永𡨴屯兵馬湖，土司、猓玀、�子等兵二萬；監紀朱爺，敘瀘胡總爺各領漢土官兵一萬；本縣選練民兵、鄉兵、僧兵、黨兵、街兵也有萬餘。」又問來去路道，仍令領至桑等河放囘，卽扎走馬領、周家塲、大通鎭一帶。又執鄉民黃麼，問：「內江縣銃子有黑鉛彈子，眞否？」本人說：「果有一銃，可打死數人。」諸賊搖頭，甚爲懼怯，又問：「我先差人到縣，怎不見囘來？」本人囘說：「已被本縣拿獲四人，走了一人。」又問：「縣官是那裡人？這等利害！」並問路道，本人朦朧答應，將手耳割去，放囘未死。二十四日，賊差塘馬三十餘人至雙栢樹、馬腳石、余家溝等處踹塘，因黨兵首領生員傅納誨、劉體德等扎營各山操練、打喊，本道鎭揚兵不敢前進。二十五日，賊移扎東家巖，離城二十里，有安岳大盜投賊鄉導，領賊數千至田家塲、太平寺，三路進兵，扎十七營。二十六日丑時，賊至曾家沖、般若寺、三溪口等處，隨報監軍道魏點發永𡨴將官毛文、楊選、徐高等領兵三千同本縣民兵鄉勇於二十七日早過河至高橋，賊馬三十匹，白馬在前，先來引誘，我兵不敢追襲，卽於山頭與賊對扎安營。二十八日辰時，賊衆下山交鋒，將官毛文衝殺，將賊首一人兩鎗戳於馬下，口呌：「我是頭人，莫要傷我！」衆兵齊上斬級，頭上金簪一枝、又銀簪一枝，賊衆大哭、奮殺前來，丟去首級，馬湖官兵駐扎高橋，救應囘營，奪賊馬一匹；殺死本賊首身穿醬色戰衣，內皆金蟒；殺傷賊衆約數百餘人。二十九日黎明，賊衆臨城隔河喊罵：「昨日殺我曹操！定要報仇！」「還我金簪！」等語，城上銃砲齊發，調兵出戰，賊衆奔潰，將東鄉八里鄉民搜殺甚𢡖。本日報有方總兵自樂至會同秦楚大兵追殺前來，繇新店子、田家塲，三路齊到，賊衆繇本縣小鎭坪、觀音堂、駱家溝走隆昌縣界。十二月初一日，破隆昌縣城，前在小鎭坪綁去本縣塘兵黃俸，至塗家壩逃囘，稱：「賊首曹操果被本縣官兵殺死，本役在賊營親見通營啼哭。張獻忠又病，擡著奔走，賊黨疲困，俱睡中營，四圍年少婦女千餘，向火瞭望，營中養放惡犬，夜吠防衛。賊欲誘俸使降，說：『你要婦女，幾箇也有。』卽與脫去破衣，換紬絹衣服，置之營中。本役三鼓時，伺賊防警稍懈，跳崖逃囘。」初二日，賊在隆昌道冠山設祭，祭殺死曹賊，遂奔石堰舖、榮昌地方，隨路大書云：「少織布，多做鞋，必殺繆知縣，我去還復來。」是日有方總兵差都司李恜領後營標兵五百名至縣哨探。初三日，賊自隆昌走瀘州嘉明鎭。本日孔、萬二監軍各將兵，陸續自小鎭坪等處下隆昌追勦。初四日，賊扎玉蟾寺，又有土寇投入，殺掠小市兩岸，人民溺死甚衆。初五日，詐稱「官兵過河」，襲破瀘州，本州蘇知州、趙吏目、兼有威茂道黃赴任在彼經過被殺害，城皆拆毀，屯紮方山，賊口隨路謠傳曰：「豆腐瀘州，紙糊隆昌，鐵打內江。」仍徧處牆壁皆有書寫。方總兵等兵於初六日至小市，賊遂奔南溪縣地方，攻破縣城。初八日，永石垻過河，繇謨亭舖、宋王井、清客灘至袁家灘，近內江二十里、富順三十里，在黃鎭舖扎營。初九日，打蓮花寺不破，奔營縣，攻打縣城，走道士橋、過黃毛嶺，殺鄉官士民不計其數。是日監軍道今陞撫院，廖督領副總郭起柱、王之綸等兵三千，繇資縣至內江，當晚分兵一枝往威遠、一枝往井研堵截。十一日，賊破營縣，殺死馬典史，繇大路至竹元舖扎營，又報資縣拿獲死賊就地滾一名、並馬一匹，賊衆探聽內資俱有準備，不敢入犯。十三日，監軍道廖起馬前往威富合勦。本日，寇圍井研縣，被銃打死賊三人，黨兵獲賊二名，奪馬四疋。是日，有古藺營副將羅宏政、羅宗周、侯天錫領兵三千，自隆昌轉至內江。十四日黎明，前往兩資追勦，賊走仁壽縣，午後破縣，知縣劉三策因山高於城，守禦不及，城被陷，遂罵賊而死。是日，監軍道孔、大理寺萬、並陳大廳、猛總兵等兵，俱自隆昌轉至內江。十五日，繇內至資尾賊追勦，賊復走方李熊塲，聞有官兵，連晚燒藉田舖。十六日早，走漆田垻。十七日，至沙河舖，見省城守衛嚴密，星夜竟奔羅江，復破德陽縣，殺死署縣汪主簿，仍從綿州出舊路。二十五日，方總兵在桃子園打陣，被賊捲營，將官兵圍伏在內，我兵奮勇血戰殺出。二十六日夜，賊奔下白水江亂石灘，找筏渡河，過昭化，仍走白羊關。二十九日，賊騎詐稱楊閣部差兵進巴州，州官攜印走脫，州同、教官被殺。十四年正月初四日，自州起營，䧟通江縣，走達州，衝大𡨴、大昌而去。

附錄　釋行願不庵傳

不庵傳，傳不庵之人之心；其心不常，故其人亦不常；不常則幻，幻則言之傳之，固無不可者。其人少年爲任俠、爲事功、爲名塲彥、爲節義君子；忽又去而爲清虛元侶、爲假道學、爲眞迂濶丈夫，旣而知非，盡舍；則又爲瞿曇弟子、爲木偶、爲有氣死人、爲全沒意智漢，舉宇宙俯仰，無一可當其心者，於是「不庵」之號從而立焉。其友吳虛壑嘗謂人曰：「不庵好酒好色，而實不好酒色也；讀書破萬卷，而實不喜讀書也；髫而學於吳，吳之言詩宗竟陵、言書宗華亭，而竟不屬不宗也；其鄉太函文，海內宗之，其友漸江畫，爲今倪懶，而不庵不太函不漸江也。逢騎射，與爲騎射；逢縱橫，與爲縱橫。歷抉鬼科，曰：『吾白眼看青天，不識孰爲元象、律窮、分積。』曰：『吾終日無可事，聊以此爲優游。』曉兵畧，而痛其費人；抵從政，而斥其翼虎。時而痛哭窮山，呼阮籍爲小子；時而擊劒大野，𠷣項羽爲鄙夫。管夷吾，齷齪陪臣；許平仲，猖狂豎子。上下數百年，屈指於孔明、同父、伯安三數人耳！吾不知其人何人，志何志也。」不庵聞而大笑，曰：「是烏知我夫？不求我心而求吾志，不求我志而求吾人，宜乎終昧不庵也。」吾請與之言心。「吾心始如在野燒，從風所被，觸物生燄燄之所合，火量成焉，故其跡爲俠、爲名、爲事功、爲節義；旣而心如在室燈，不搖不熾，朗朗輝輝四壁，所及無不明了，故其跡爲元、爲理學；旣而心如在握炬，隨身所往，不爲暗欺，然守而弗失，時恐遭撲，故其跡爲迂濶丈夫、爲瞿曇弟子；旣而心如在灰堲，視之已熸，噓之仍在，傳薪不燎，近絮則然，故其跡爲木偶、爲有氣死人、爲全沒意智漢；旣而心如在石火；就之則無，擊之則出，道有不成，道無不得，謂人爲心乎？謂心爲人乎？返觀昔日之志，若夢若幻，若滅若沒，而更有何常？此不庵之全沒意智，不可言心，而況言跡乎？如以跡求不庵，則亦儻蕩傲倨大妄人已爾，豈我獨妄而人不妄乎？豈昔固妄而今不妄乎？妄與不妄，同一泡幻，而謂不庵，豈遂肯之乎？」請以一言決之，曰：「不。」

張潮昭代叢書選例

吾友王子不庵，所著小品甚富，書藏山中，未隨行笈。寓漢臯時，曾郵其書目以示，及往索之，則已客死楚中矣。迄今思之，能無浩歎？

嗒史跋

不庵先生《鴻逸堂古文》淳茂淵厚，實出同時堯峯、西溟之右，而人罕有能舉其姓字者，眞奇殆絕，知音者希，良可歎也！家本新安，羈旅終老，其流寓蹤跡多在婁東，故此帙於婁東事什得八九雲。癸卯仲夏，震澤楊復吉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