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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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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平年月,北平的夏天是很可愛的。從十三陵的櫻桃下市到棗子稍微掛了紅色,這是一段果子的歷史——看吧,青杏子連核兒還沒長硬,便用拳頭大的小蒲簍兒裝起,和"糖稀"一同賣給小姐與兒童們。慢慢的,杏子的核兒已變硬,而皮還是綠的,小販們又接二連三的喊:"一大碟,好大的杏兒嘍!"這個呼聲,每每教小兒女們口中饞出酸水,而老人們只好摸一摸已經活動了的牙齒,慘笑一下。不久,掛着紅色的半青半紅的"土"杏兒下了市。而吆喝的聲音開始音樂化,好象果皮的紅美給了小販們以靈感似的。而後,各種的杏子都到市上來競賽:有的大而深黃,有的小而紅艷,有的皮兒粗而味厚,有的核子小而爽口——連核仁也是甜的。最後,那馳名的"白杏"用綿紙遮護着下了市,好象大器晚成似的結束了杏的季節。當杏子還沒斷絕,小桃子已經歪着紅嘴想取而代之。杏子已不見了。各樣的桃子,圓的,扁的,血紅的,全綠的,淺綠而帶一條紅脊椎的,硬的,軟的,大而多水的,和小而脆的,都來到北平給人們的眼,鼻,口,以享受。紅李,玉李,花紅和虎拉車,相繼而來。人們可以在一個擔子上看到青的紅的,帶霜的發光的,好幾種果品,而小販得以充分的施展他的喉音,一口氣吆喝出一大串兒來——"買李子耶,冰糖味兒的水果來耶;喝了水兒的,大蜜桃呀耶;脆又甜的大沙果子來耶……"

每一種果子到了熟透的時候,才有由山上下來的鄉下人,背着長筐,把果子遮護得很嚴密,用拙笨的,簡單的呼聲,隔半天才喊一聲:大蘋果,或大蜜桃。他們賣的是真正的"自家園"的山貨。他們人的樣子與貨品的地道,都使北平人想象到西邊與北邊的青山上的果園,而感到一點詩意。

梨,棗和葡萄都下來的較晚,可是它們的種類之多與品質之美,並不使它們因遲到而受北平人的冷淡。北平人是以他們的大白棗,小白梨與牛乳葡萄傲人的。看到梨棗,人們便有"一葉知秋"之感,而開始要曬一曬袷衣與拆洗棉袍了。

在最熱的時節,也是北平人口福最深的時節。果子以外還有瓜呀!西瓜有多種,香瓜也有多種。西瓜雖美,可是論香味便不能不輸給香瓜一步。況且,香瓜的分類好似有意的"爭取民眾"——那銀白的,又酥又甜的"羊角蜜"假若適於文雅的仕女吃取,那硬而厚的,綠皮金黃瓤子的"三白"與"哈蟆酥"就適於少壯的人們試一試嘴勁,而"老頭兒樂",顧名思義,是使沒牙的老人們也不至向隅的。

在端陽節,有錢的人便可以嘗到湯山的嫩藕了。趕到遲一點鮮藕也下市,就是不十分有錢的,也可以嘗到"冰碗"了——一大碗冰,上面覆着張嫩荷葉,葉上托着鮮菱角,鮮核桃,鮮杏仁,鮮藕,與香瓜組成的香,鮮,清,冷的,酒菜兒。就是那吃不起冰碗的人們,不是還可以買些菱角與雞頭米,嘗一嘗"鮮"嗎?

假若仙人們只吃一點鮮果,而不動火食,仙人在地上的洞府應當是北平啊!

天氣是熱的,可是一早一晚相當的涼爽,還可以作事。會享受的人,屋裡放上冰箱,院內搭起涼棚,他就會不受到暑氣的侵襲。假若不願在家,他可以到北海的蓮塘里去划船,或在太廟與中山公園的老柏樹下品茗或擺棋。"通俗"一點的,什剎海畔借着柳樹支起的涼棚內,也可以爽適的吃半天茶,咂幾塊酸梅糕,或呷一碗八寶荷葉粥。願意灑脫一點的,可以拿上釣竿,到積水灘或高亮橋的西邊,在河邊的古柳下,作半日的垂釣。好熱鬧的,聽戲是好時候,天越熱,戲越好,名角兒們都唱雙出。夜戲散台差不多已是深夜,涼風兒,從那槐花與荷塘吹過來的涼風兒,會使人精神振起,而感到在戲園受四五點鐘的悶氣並不冤枉,於是便哼着《四郎探母》什麼的高高興興的走回家去。天氣是熱的,而人們可以躲開它!在家裡,在公園裡,在城外,都可以躲開它。假若願遠走幾步,還可以到西山臥佛寺,碧雲寺,與靜宜園去住幾天啊。就是在這小山上,人們碰運氣還可以在野茶館或小飯鋪里遇上一位御廚,給作兩樣皇上喜歡吃的菜或點心。

就是在祁家,雖然沒有天棚與冰箱,沒有冰碗兒與八寶荷葉粥,大家可也能感到夏天的可愛。祁老人每天早晨一推開屋門,便可以看見他的藍的,白的,紅的,與抓破臉的牽牛花,帶着露水,向上仰着有蕊的喇叭口兒,好象要唱一首榮耀創造者的歌似的。他的倭瓜花上也許落着個紅的蜻蜓。他沒有上公園與北海的習慣,但是睡過午覺,他可以慢慢的走到護國寺。那裡的天王殿上,在沒有廟會的日子,有評講《施公案》或《三俠五義》的;老人可以泡一壺茶,聽幾回書。那裡的殿宇很高很深,老有溜溜的小風,可以教老人避暑。等到太陽偏西了,他慢慢的走回來,給小順兒和妞子帶回一兩塊豌豆黃或兩三個香瓜。小順兒和妞子總是在大槐樹下,一面揀槐花,一面等候太爺爺和太爺爺手裡的吃食。老人進了門,西牆下已有了蔭涼,便搬個小凳坐在棗樹下,吸着小順兒的媽給作好的綠豆湯。晚飯就在西牆兒的蔭涼里吃。菜也許只是香椿拌豆腐,或小蔥兒醃王瓜,可是老人永遠不挑剔。他是苦裡出身,覺得豆腐與王瓜是正合他的身分的。飯後,老人休息一會兒,就拿起瓦罐和噴壺,去澆他的花草。作完這項工作,天還沒有黑,他便坐在屋檐下和小順子們看飛得很低的蝙蝠,或講一兩個並沒有什麼趣味,而且是講過不知多少遍數的故事。這樣,便結束了老人的一天。

天佑太太在夏天,氣喘得總好一些,能夠磨磨蹭蹭的作些不大費力的事。當吃餃子的時候,她端坐在炕頭上,幫着包;她包的很細緻嚴密,餃子的邊緣上必定捏上花兒。她也幫着曬菠菜,茄子皮,曬乾藏起去,備作年下作餃子餡兒用。吃倭瓜與西瓜的時候,她必把瓜子兒曬在窗台上,等到雨天買不到糖兒豆兒的,好給孩子們炒一些,占住他們的嘴。這些小的操作使她暫時忘了死亡的威脅。有時候親友來到,看到她正在作事,就必定過分的稱讚她幾句,而她也就懶懶的回答:"唉,我又活啦!可是,誰知道冬天怎樣呢!"

就是小順兒的媽,雖然在炎熱的三伏天,也還得給大家作飯,洗衣服,可也能抽出一點點工夫,享受一點只有夏天才能得到的閒情逸緻。她可以在門口買兩朵晚香玉,插在頭上,給她自己放着香味;或找一點指甲草,用白礬搗爛,拉着妞子的小手,給她染紅指甲。

瑞宣沒有嗜好,不喜歡熱鬧,一個暑假他可充分的享受"清"福,他可以借一本書,消消停停的在北平圖書館消磨多半天,而後到北海打個穿堂,出北海後門,順便到什剎海看一眼。他不肯坐下喝茶,而只在極渴的時候,享受一碗冰鎮的酸梅湯。有時候,他高了興,也許到西直門外的河邊上,賃一領席,在柳萌下讀讀雪萊或莎士比亞。設若他是帶着小順子,小順子就必撈回幾條金絲荷葉與燈籠水草,回到家中好要求太爺爺給他買兩條小金魚兒。

小順子與妞子的福氣,在夏天,幾乎比任何人的都大。第一,他們可以光着腳不穿襪,而身上只穿一件工人褲就夠了。第二,實在沒有別的好耍了,他們還有門外的兩株大槐樹。揀來槐花,他們可以要求祖母給編兩個小花籃。把槐蟲玩膩了,還可以在樹根和牆角搜索槐蟲變的"金剛";金剛的頭會轉,一問它哪是東,或哪是西,它就不聲不響的轉一轉頭!第三,夏天的飯食也許因天熱而簡單一些,可是廚房裡的王瓜是可以在不得已的時候偷取一根的呀。況且,瓜果梨桃是不斷的有人給買來,小順兒聲明過不止一次:"一天吃三百個桃子,不吃飯,我也干!"就是下了大雨,不是門外還有吆喝:"牛筋來豌豆,豆兒來干又香"的嗎?那是多麼興奮的事呀,小順兒頭上蓋着破油布,光着腳,踩着水,到門口去買用花椒大料煮的豌豆。賣豌豆的小兒,戴着斗笠,褲角卷到腿根兒上,捧着笸籮。豌豆是用小酒盅兒量的,一個錢一小酒盅兒。買回來,坐在床上,和妞子分食;妞子的那份兒一定沒有他的那麼香美,因為妞子沒去冒險到門外去買呀!等到雨晴了,看,成群的蜻蜓在院中飛,天上還有七色的虹啊!

可是,可是,今年這一夏天只有暑熱,而沒有任何其他的好處。祁老人失去他的花草,失去他的平靜,失去到天王殿聽書的興致。小順兒的媽勸他多少次喝會兒茶解解悶去,他的回答老是"這年月,還有心聽閒書去?"

天佑太太雖然身體好了一點,可是無事可作。曬菠菜嗎?連每天吃的菠菜還買不到呢,還買大批的曬起來?城門三天一關,兩天一閉,青菜不能天天入城。趕到一防疫,在城門上,連茄子倭瓜都被灑上石灰水,一會兒就爛完。於是,關一次城,防一回疫,菜蔬漲一次價錢,弄得青菜比肉還貴!她覺得過這樣的日子大可不必再往遠處想了,過年的時候要吃乾菜餡的餃子?到過年的時候再說吧!誰知道到了新年物價漲到哪裡去,世界變成什麼樣子呢!她懶得起床了。小順兒連門外也不敢獨自去耍了。那裡還有那兩株老槐,"金剛"也還在牆角等着他,可是他不敢再出去。一號搬來了兩家日本人,一共有兩個男人,兩個青年婦人,一個老太婆,和兩個八九歲的男孩子。自從他們一搬來,首先感到壓迫的是白巡長。冠曉荷儼然自居為太上巡長,他命令白巡長打掃胡同,通知鄰居們不要教小孩子們在槐樹下拉屎撒尿,告訴他槐樹上須安一盞路燈,囑咐他轉告倒水的"三哥",無論天怎麼旱,井裡怎麼沒水,也得供給夠了一號用的——"告訴你,巡長,日本人是要天天洗澡的,用的水多!別家的水可以不倒,可不能缺了一號的!"

胡同中別的人,雖然沒有受這樣多的直接壓迫,可是精神上也都感到很大的威脅。北平人,因為北平作過幾百年的國都,是不會排外的。小羊圈的人決不會歧視一家英國人或土耳其人。可是,對這兩家日本人,他們感到心中不安;他們知道這兩家人是先滅了北平而後搬來的。他們必須承認他們的鄰居也就是他們的征服者!他們多少聽說過日本人怎樣滅了朝鮮,怎樣奪去台灣,和怎樣虐待奴使高麗與台灣人。現在,那虐待奴使高麗與台灣的人到了他們的面前!況且,小羊圈是個很不起眼的小胡同;這裡都來了日本人,北平大概的確是要全屬於日本人的了!他們直覺的感到,這兩家子不僅是鄰居,而也必是偵探!看一眼一號,他們仿佛是看見了一顆大的延時性的爆炸彈!

一號的兩個男人都是三十多歲的小商人。他們每天一清早必定帶着兩個孩子——都只穿着一件極小的褲衩兒——在槐樹下練早操。早操的號令是廣播出來的,大概全城的日本人都要在這時候操練身體。

七點鐘左右,那兩個孩子,背着書包,象箭頭似的往街上跑去,由人們的腿中拚命往電車上擠。他們不象是上車,而象兩個木橛硬往車裡釘。無論車上與車下有多少人,他們必須擠上去。他倆下學以後,便占據住了小羊圈的"葫蘆胸":他們賽跑,他們爬樹,他們在地上滾,他們相打——打得有時候頭破血出。他們想怎麼玩耍便怎麼玩耍,好象他們生下來就是這一塊槐蔭的主人。他們願意爬哪一家的牆,或是用小刀宰哪一家的狗,他們便馬上去作,一點也不遲疑。他們家中的婦人永遠向他們微笑,仿佛他們兩個是一對小的上帝。就是在他們倆打得頭破血出的時候,她們也只極客氣的出來給他們撫摸傷痛,而不敢斥責他們。他們倆是日本的男孩子,而日本的男孩子必是將來的殺人不眨眼的"英雄"。

那兩個男人每天都在早晨八點鐘左右出去,下午五點多鐘回來。他們老是一同出入,一邊走一邊低聲的說話。哪怕是遇見一條狗,他們也必定馬上停止說話,而用眼角撩那麼一下。他們都想挺着胸,目空一切的,走着德國式的齊整而響亮的步子;可是一遇到人,他們便本能的低下頭去,有點自慚形穢似的。他們不招呼鄰居,鄰居也不招呼他們,他們仿佛感到孤寂,又仿佛享受着一種什麼他們特有的樂趣。全胡同中,只有冠曉荷和他們來往。曉荷三天兩頭的要拿着幾個香瓜,或一束鮮花,或二斤黃花魚,去到一號"拜訪"。他們可是沒有給他送過禮。曉荷唯一的報酬是當由他們的門中出來的時候,他們必全家都送出他來,給他鞠極深的躬。他的躬鞠得比他們的更深。他的鞠躬差不多是一種享受。鞠躬已畢,他要極慢的往家中走,為是教鄰居們看看他是剛由一號出來的,儘管是由一號出來,他還能沉得住氣!即使不到一號去送禮,他也要約摸着在他們快要回來的時候,在槐樹下徘徊,好等着給他們鞠躬。假若在槐樹下遇上那兩個沒人喜愛的孩子,他也必定向他們表示敬意,和他們玩耍。兩個孩子不客氣的,有時候由老遠跑來,用足了力量,向他的腹部撞去,撞得他不住的咧嘴;有時候他們故意用很髒的手抓弄他的雪白的衣褲,他也都不着急,而仍舊笑着拍拍他們的頭。若有鄰居們走過來,他必定搭訕着說:"兩個娃娃太有趣了!太有趣!"

鄰居們完全不能同意冠先生的"太有趣"。他們討厭那兩個孩子,至少也和討厭冠先生的程度一個樣。那兩個孩子不僅用頭猛撞冠先生,也同樣的撞別人。他們最得意的是撞四大媽,和小孩子們。他們把四大媽撞倒已不止一次,而且把胡同中所有的孩子都作過他們的頭力試驗器。他們把小順兒撞倒,而後騎在他的身上,抓住他的頭髮當作韁繩。小順兒,一個中國孩子,遇到危險只會喊媽!

小順兒的媽跑了出去。她的眼,一看到小順兒變成了馬,登時冒了火。在平日,她不是護犢子的婦人;當小順兒與別家孩子開火的時候,她多半是把順兒扯回家來,絕不把錯過安在別人家孩子的頭上。今天,她可不能再那樣辦。小順兒是被日本孩子騎着呢。假若沒有日本人的攻陷北平,她也許還不這麼生氣,而會大大方方的說:孩子總是孩子,日本孩子當然也會淘氣的。現在,她卻想到了另一條路兒上去,她以為日本人滅了北平,所以日本孩子才敢這麼欺侮人。她不甘心老老實實的把小孩兒扯回來。她跑了過去,伸手把"騎士"的脖領抓住,一掄,掄出去;騎士跌在了地上。又一伸手,她把小順兒抓起來。拉着小順兒的手,她等着,看兩個小仇敵敢再反攻不敢。兩個日本孩子看了看她,一聲沒出的開始往家中走。她以為他們必是去告訴大人,出來講理。她等着他們。他們並沒出來。她鬆了點勁兒,開始罵小順兒:"你沒長着手嗎?不會打他們嗎?你個膿包!"小順兒又哭了,哭得很傷心。"哭!哭!你就會哭!"她氣哼哼的把他扯進家來。

祁老人不甚滿意韻梅這樣樹敵,她更掛了火。對老人們,她永遠不肯頂撞;今天,她好象有一股無可控制的怒氣,使她忘了平日的規矩。是的,她的聲音並不高,可是誰也能聽得出她的頑強與盛怒:"我不管!他們要不是日本孩子,我還許笑一笑就拉倒了呢!他們既是日本孩子,我倒要鬥鬥他們!"

老人見孫媳婦真動了氣,沒敢再說什麼,而把小順兒拉到自己屋中,告訴他:"在院裡玩還不行嗎?幹嗎出去惹事呢?他們厲害呀,你別吃眼前虧呀,我的乖乖!"

晚間,瑞宣剛一進門,祁老人便輕聲的告訴他:"小順兒的媽惹了禍嘍!"瑞宣嚇了一跳。他曉得韻梅不是隨便惹禍的人,而不肯惹事的人若一旦惹出事來,才不好辦。"怎麼啦?"他急切的問。

老人把槐樹下的一場戰爭詳細的說了一遍。

瑞宣笑了笑:"放心吧,爺爺,沒事,沒事!教小順兒練練打架也好!"

祁老人不大明白孫子的心意,也不十分高興孫子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在他看,他應當領着重孫子到一號去道歉。當八國聯軍攻入北平的時候,他正是個青年人,他看慣了連王公大臣,甚至於西太后與皇帝,都是不敢招惹外國人的。現在,日本人又攻入了北平,他以為今天的情形理當和四十年前一個樣!可是,他沒再說什麼,他不便因自己的小心而和孫子拌幾句嘴。

韻梅也報告了一遍,她的話與神氣都比祖父的更有聲有色。她的怒氣還沒完全消散,她的眼很亮,顴骨上紅着兩小塊。瑞宣聽罷,也笑一笑。他不願把這件小事放在心裡。

可是,他不能不覺到一點高興。他沒想到韻梅會那麼激憤,那麼勇敢。他不止滿意她的舉動,而且覺得應當佩服她。由她這個小小的表現,他看出來:無論怎麼老實的人,被逼得無可奈何的時候,也會反抗。他覺得韻梅的舉動,在本質上說,幾乎可與錢先生,錢仲石,劉師傅的反抗歸到一類去了。不錯,他看見了冠曉荷與瑞豐,可是也看見了錢先生與瑞全。在黑暗中,才更切迫的需要光明。正因為中國被侵略了,中國人才會睜開眼,點起自己心上的燈!

一個夏天,他的心老浸漬在愁苦中,大的小的事都使他難堪與不安。他幾乎忘了怎樣發笑。使館中的暑假沒有學校中的那麼長,他失去了往年夏天到圖書館去讀書的機會,雖然他也曉得,即使能有那個機會,他是否能安心的讀書,還是個問題。當他早晨和下午出入家門的時候,十回倒有八回,他要碰到那兩個日本男人。不錯,自從南京陷落,北平就增加了許多日本人,在什麼地方都可以遇見他們;可是,在自己的胡同里遇見他們,仿佛就另有一種難堪。遇上他們,他不知怎樣才好。他不屑於向他們點頭或鞠躬,可是也不便怒目相視。他只好在要出門或要進胡同口的時候,先四下里觀觀風。假若他們在前面,他便放慢了腳步;他們在後面,他便快走幾步。這雖是小事,可是他覺到彆扭;還不是彆扭,而是失去了出入的自由。他還知道,日子一多,他的故意躲避他們,會引起他們的注意,而日本人,不管是幹什麼的,都也必是偵探!

在星期天,他就特別難過。小順兒和妞子一個勁兒吵嚷:"爸!玩玩去!多少日子沒上公園看猴子去啦!上萬牲園也好哇,坐電車,出城,看大象!"他沒法拒絕小兒女們的要求,可是也知道:公園,北海,天壇,萬牲園,在星期日,完全是日本人的世界。日本女的,那些永遠含笑的小磁娃娃,都打扮得頂漂亮,抱着或背着小孩,提着酒瓶與食盒;日本男人,那些永遠用眼角撩人的傢伙,也打扮起來,或故意不打扮起來,空着手,帶着他們永遠作奴隸的女人,和跳跳鑽鑽的男孩子,成群打伙的去到各處公園,占據着風景或花木最好的地方,表現他們的侵略力量。他們都帶着酒,酒使小人物覺得偉大。酒後,他們到處發瘋,東倒西晃的把酒瓶擲在馬路當中或花池裡。

同時,那些無聊的男女,象大赤包與瑞豐,也打扮得花花綠綠的,在公園裡擠來擠去。他們穿得講究,笑得無聊,會吃會喝,還會在日本男女占據住的地方去表演九十度的鞠躬。他們仿佛很高興表示出他們的文化,亡國的文化,好教日本人放膽侵略。最觸目傷心的是那些在亡城以前就是公子哥兒,在亡城以後,還無動於衷的青年,還攜帶着愛人,划着船,或摟着腰,口中唱着情歌。他們的錢教他們只知道購買快樂,而忘了還有個快亡了的國。

瑞宣不忍看見這些現象。他只好悶在家裡,一語不發的熬過去星期日。他覺得很對不起小順兒與妞子,但是沒有好的辦法。

好容易熬過星期日,星期一去辦公又是一個難關。他無法躲避富善先生。富善先生在暑假裡也不肯離開北平。他以為北平本身就是消暑的最好的地方。青島,莫干山,北戴河?"噗!"他先噴一口氣。"那些地方根本不象中國!假若我願意看洋房子和洋事,我不會回英國嗎?"他不走。他覺得中海北海的蓮花,中山公園的芍藥,和他自己的小園中的丁香,石榴,夾竹桃,和雜花,就夠他享受的了。"北平本身就是一朵大花,"他說:"紫禁城和三海是花心,其餘的地方是花瓣和花萼,北海的白塔是挺入天空的雄蕊!它本身就是一朵花,況且它到處還有樹與花草呢!"

他不肯去消暑,所以即使沒有公事可辦,他也要到使館來看一看。他一來,就總給瑞宣的"心病"上再戳幾個小傷口兒。

"噢喉!安慶也丟了!"富善先生劈面就這麼告訴瑞宣。

富善先生,真的,並沒有意思教瑞宣難堪。他是真關心中國,而不由的就把當日的新聞提供出來。他絕不是幸災樂禍,願意聽和願意說中國失敗的消息。可是,在瑞宣呢,即使他十分了解富善先生,他也覺得富善先生的話里是有個很硬的刺兒。況且,"噢喉!馬當要塞也完了!""噢喉,九江巷戰了!""噢喉!六安又丟了!"接二連三的,隔不了幾天就有一個壞消息,真使瑞宣沒法抬起頭來。他得低着頭,承認那是事實,不敢再大大方方的正眼看富善先生。

他有許多話去解釋中日的戰爭絕不是短期間能結束的,那麼,只要打下去,中國就會有極大的希望。每一次聽到富善先生的報告,他就想拿出他的在心中轉過幾百幾千回的話,說給富善先生。可是,他又准知老先生好辯論,而且在辯論的時候,老先生是會把同情中國的心暫時收藏起去,而毒狠的批評中國的一切的。老先生是有為辯論而辯論的毛病的。老先生會把他的——瑞宣的——理論與看法叫作"近乎迷信的成見"!

因此,他嚴閉起口來,攔住他心中的話往外泛溢。這使他憋得慌,可是到底還比和富善先生針鋒相對的舌戰強一些。他知道,一個英國人,即使是一個喜愛東方的英國人,象富善先生,必定是重實際的。象火一樣的革命理論,與革命行為,可以出自俄國,法國,與愛爾蘭,而絕不會產生在英國。英國人永遠不作夢想。這樣,瑞宣心中的話,若是說出來,只能得到富善先生的冷笑與搖頭,因為他的話是一個老大的國家想用反抗的精神,一下子返老還童,也就必定被富善先生視為夢想。他不願多費唇舌,而落個說夢話。

這樣把話藏起來,他就更覺得它們的珍貴。他以為《正氣歌》與岳武穆的《滿江紅》大概就是這麼作出來的——把壓在心裡的憤怒與不便對別人說的信仰壓成了每一顆都有個花的許多塊鑽石。可是,他也知道,在它們成為鑽石之前,他是要感到孤寂與苦悶的。

和平的謠言很多。北平的報紙一致的鼓吹和平,各國的外交界的人們也幾乎都相信只要日本人攻到武漢,國民政府是不會再遷都的。連富善先生也以為和平就在不遠。他不喜歡日本人,可是他以為他所喜愛的中國人能少流點血,也不錯。他把這個意思暗示給瑞宣好幾次,瑞宣都沒有出聲。在瑞宣看,這次若是和了,不久日本就會發動第二次的侵略;而日本的再侵略不但要殺更多的中國人,而且必定把英美人也趕出中國去。瑞宣心裡說:"到那時候,連富善先生也得收拾行李了!"

雖然這麼想,他心中可是極不安。萬一要真和了呢?這時候講和便是華北的死亡。就是不提國事,他自己怎麼辦呢?難道他就真的在日本人鼻子底下苟且偷生一輩子嗎?因此,他喜歡聽,哪怕是極小的呢,抵抗與苦戰的事。就是小如韻梅與兩個日本孩子打架的事,他也喜歡聽。這不是瘋狂,他以為,而是一種不願作奴隸的人應有的正當態度。沒有流血與抵抗是不會見出正義與真理的。因此,他也就想到,他應當告訴程長順逃走,應當再勸小崔別以為拉上了包車便萬事亨通。他也想告訴丁約翰不要拿"英國府"當作鐵杆莊稼;假若英國不幫中國的忙,有朝一日連"英國府"也會被日本炸平的。

七七一周年,他聽到委員長的告全國軍民的廣播。他的對國事的推測與希望,看起來,並不是他個人的成見,而也是全中國的希望與要求。他不再感覺孤寂;他的心是與四萬萬同胞在同一的律動上跳動着的。他知道富善先生也必定聽到這廣播,可是還故意的告訴給他。富善先生,出乎瑞宣意料之外,並沒和他辯論什麼,而只嚴肅的和他握了握手。他不明白富善先生的心中正在想什麼,而只好把他預備好了的一片話存在心中。他是要說:"日本人說三個月可以滅了中國,而我們已打了一年。我們還繼續的抵抗,而繼續抵抗便增多了我們勝利的希望。打仗是兩方面的事,只要被打的敢還手,戰局便必定會有變化。變化便帶來希望,而希望產生信心!"

這段話雖然沒說出來,可是他暗自揣想,或者富善先生也和那位竇神父一樣,儘管表面上是一團和氣,可是挖出根兒來看,他們到底是西洋人,而西洋人中,一百個倒有九十九個是崇拜——也許崇拜的程度有多有少——武力的。他甚至於想再去看看竇神父,看看竇神父是不是也因中國抗戰了一年,而且要繼續抵抗,便也嚴肅的和他握手呢?他沒找竇神父去,也不知道究竟富善先生是什麼心意。他只覺得心裡有點痛快,甚至可以說是驕傲。他敢抬着頭,正眼兒看富善先生了。由他自己的這點驕傲,他仿佛也看出富善先生的為中國人而驕傲。是的,中國的獨力抵抗並不是奇蹟,而是用真的血肉去和槍炮對拚的。中國人愛和平,而且敢為和平而流血,難道這不是件該驕傲的事麼?他不再怕富善先生的"噢喉"了。

他請了半天的假,日本人也紀念七七。他不忍看中國人和中國學生到天安門前向侵略者的陣亡將士鞠躬致敬。他必須躲在家裡。他恨不能把委員長的廣播馬上印刷出來,分散給每一個北平人。可是,他既沒有印刷的方便,又不敢冒那麼大的險。他嘆了口氣,對自己說:"國是不會亡的了,可是瑞宣你自己盡了什麼力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