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59
天佑老頭兒簡直不知道怎麼辦好了。他是掌柜的,他有權調動,處理,鋪子中的一切。但是,現在他好象變成毫無作用,只會白吃三頓飯的人。冬天到了,正是大家添冬衣的時節,他卻買不到棉花,買不到布匹。買不進來,自然就沒有東西可賣,十個照顧主兒進來,倒有七八個空手出去的。當初,他是在北平學的徒;現在,他是在北平領着徒。他所學的,和所教給別人的,首要的是規矩客氣,而規矩客氣的目的是在使照顧主兒本想買一個,而買了兩個或三個;本想買白的,而也將就了灰的。顧客若是空着手出去,便是鋪子的失敗。現在,天佑天天看見空手出去的人,而且不止一個。他沒有多少東西可賣。即使人家想多買,他也拿不出來。即使店伙的規矩客氣,可以使買主兒活了心,將就了顏色與花樣,他也沒有足以代替的東西;白布或者可以代替灰布,但是白布不能代替青緞。他的規矩客氣已失去了作用。
鋪中只有那麼一些貨,越賣越少,越少越顯着寒傖。在往日,他的貨架子上,一格一格的都擺着折得整整齊齊的各色的布,藍的是藍的,白的是白的,都那麼厚厚的,嶄新的,安靜的,溫暖的,擺列着;有的發着點藍靛的溫和的味道,有的發着些悅目的光澤。天佑坐在靠進鋪門的,覆着厚藍布棉墊子的大凳上,看着格子中的貨,聞着那點藍靛的味道,不由的便覺到舒服,愉快。那是貨物,也便是資本;那能生利,但也包括着信用,經營,規矩等等。即使在狂風暴雨的日子,一天不一定有一個買主,也沒有多大關係。貨物不會被狂風吹走,暴雨衝去;只要有貨,遲早必遇見識貨的人,用不着憂慮。在他的大凳子的盡頭,總有兩大席簍子棉花,雪白,柔軟,暖和,使他心裡發亮。
一斜眼,他可以看到內櫃的一半。雖然他的主要的生意是布匹,他可是也有個看得過眼的內櫃,陳列着綾羅綢緞。這些細貨有的是用棉紙包着斜立在玻璃櫥里,有的是折好平放在矮玻璃柜子里的。這裡,不象外櫃那樣樸素,而另有一種情調,每一種貨都有它的光澤與尊嚴,使他想象到蘇杭的溫柔華麗,想象到人生的最快樂的時刻——假若他的老父親慶八十大壽,不是要做一件紫的或深藍或古銅色的,大緞子夾袍麼?哪一對新婚夫婦不要穿上件絲織品的衣服呢?一看到內櫃,他不單想到豐衣足食,而且也想到昇平盛世,連鄉下聘姑娘的也要用幾匹綢緞。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幾乎老在鋪子裡,從來也沒討厭過他的生活與那些貨物。他沒有野心,不會胡思亂想,他象一條小魚,只要有清水與綠藻便高興的游泳,不管那是一座小湖,還是一口磁缸子。
現在,兩簍棉花早已不見了,只剩下空簍子在後院裡扔着。外櫃的格子,空了一大半。最初,天佑還叫夥計們把貨勻一勻,儘管都擺不滿,可也沒有完全空着的。漸漸的,勻也勻不及了;空着的只好空着。在自己的鋪子裡,天佑幾乎不敢抬頭,那些空格子象些四方的,沒有眼珠的眼睛,晝夜的瞪着他,嘲弄他。沒法子,他只好把空格用花紙糊起來。但是,這分明是自欺;難道糊起來便算有貨了麼?
格子多一半糊起來,櫃檯里只坐着一個老夥計——其餘的人都辭退了。老夥計沒事可作,只好打盹兒。這不是生意,而是給作生意的丟人呢!內櫃比較的好看一些,但是看着更傷心。綢緞,和婦女的頭髮一樣,天天要有新的花樣。擱過三個月,就沒有再賣出的希望;半年就成了古董——最不值錢的古董。綢緞比布匹剩的多,也就是多剩了賠錢貨。內櫃也只剩下一個夥計,他更沒事可作。無可如何,他只好勤擦櫥子與柜子上的玻璃。玻璃越明,舊綢緞越顯出暗淡,白的發了黃,黃的發了白。天佑是不愛多說話的人,看着那些要同歸於盡的,用銀子買來的細貨,他更不肯張嘴了。他的口水都變成了苦的,一口一口的咽下去。他的體面,忠實,才能,經驗,尊嚴,都忽然的一筆勾消。他變成了一籌莫展,和那些舊貨一樣的廢物。
沒有野心的人往往心路不寬。天佑便是這樣。表面上,他還維持着鎮定,心裡可象有一群野蜂用毒刺蜇着他。他偷偷的去看鄰近的幾家鋪戶。點心鋪,因為缺乏麵粉,也清鍋子冷灶。茶葉鋪因為交通不便,運不來貨,也沒有什麼生意好作。豬肉鋪里有時候連一塊肉也沒有。看見這種景況,他稍為松一點心:是的,大家都是如此,並不是他自己特別的沒本領,沒辦法。這點安慰可僅是一會兒的。在他坐定細想想之後,他的心就重新縮緊,比以前更厲害,他想,這樣下去,各種營業會一齊停頓,豈不是將要一齊凍死餓死麼?那樣,整個的北平將要沒有布,沒有茶葉,沒有麵粉,沒有豬肉,他與所有的北平人將怎樣活下去呢?想到這裡,他不由的想到了國家。國亡了,大家全得死;千真萬確,全得死!想到國家,他也就想起來三兒子瑞全。老三走得對,對,對!他告訴自己。不用說老父親,就是他自己也毫無辦法,毫無用處了。哼,連長子瑞宣——那麼有聰明,有人格的瑞宣——也沒多大的辦法與用處!北平完了,在北平的人當然也跟着完蛋。只有老三,只有老三,逃出去北平,也就有了希望。中國是不會亡的,因為瑞全還沒投降。這樣一想,天佑才又挺一挺腰板,從口中吐出一股很長的白氣來。
不過,這也只是一點小小的安慰,並解救不了他目前的困難。不久,他連這點安慰也失去,因為他忙起來,沒有工夫再想念兒子。他接到了清查貨物的通知。他早已聽說要這樣辦,現在它變成了事實。每家鋪戶都須把存貨查清,極詳細的填上表格。天佑明白了,這是"奉旨抄家"。等大家把表格都辦好,日本人就清清楚楚的曉得北平還一共有多少物資,值多少錢。北平將不再是有湖山宮殿之美的,有悠久歷史的,有花木魚鳥的,一座名城,而是有了一定價錢的一大塊產業。這個產業的主人是日本人。
鋪中的人手少,天佑須自己動手清點貨物,填寫表格。不錯,貨物是不多了,但是一清點起來,便並不十分簡單。他知道日本人都心細如髮,他若粗枝大葉的報告上去,必定會招出麻煩來。他須把每一塊布頭兒都重新用尺量好,一寸一分不差的記下來,而後一分一厘不差的算好它們的價錢。
這樣的連夜查點清楚,計算清楚,他還不敢正式的往表上填寫。他不曉得應當把貨價定高,還是定低。他知道那些存貨的一多半已經沒有賣出去的希望,那麼若是定價高了,貨賣不出去,而日本人按他的定價抽稅,怎樣辦呢?反之,他若把貨價定低,賣出去一定賠錢,那不單他自己吃了虧,而且會招同業的指摘。他皺上了眉頭。他只好到別家布商去討教。他一向有自己的作風與辦法,現在他須去向別人討教。他還是掌柜的,可是失去了自主權。
同業們也都沒有主意。日本人只發命令,不給誰詳細的解說。命令是命令,以後的辦法如何,日本人不預先告訴任何人。日本人征服了北平,北平的商人理當受盡折磨。
天佑想了個折衷的辦法,把能賣的貨定了高價,把沒希望賣出的打了折扣,他覺得自己相當的聰明。把表格遞上去以後,他一天到晚的猜測,到底第二步辦法是什麼。他猜不出,又不肯因猜不出而置之不理;他是放不下事的人。他煩悶,着急,而且感覺到這是一種污辱——他的生意,卻須聽別人的指揮。他的已添了幾根白色的鬍子常常的豎立起來。
等來等去,他把按照表格來查貨的人等了來——有便衣的,也有武裝的,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這聲勢,不象是查貨,而倒象捉捕江洋大盜。日本人喜歡把一粒芝麻弄成地球那麼大。天佑的體質相當的好,輕易不鬧什麼頭疼腦熱。今天,他的頭疼起來。查貨的人拿着表格,他拿着尺,每一塊布都須重新量過,看是否與表格上填寫的相合。老人幾乎忘了規矩與客氣,很想用木尺敲他們的嘴巴,把他們的牙敲掉幾個。這不是辦事,而是對口供;他一輩子公正,現在被他們看作了詭弊多端的慣賊。
這一關過去了,他們沒有發現任何弊病。但是,他缺少了一段布。那是昨天賣出去的。他們不答應。老人的臉已氣紫,可是還耐着性兒對付他們。他把流水賬拿出來,請他們過目,甚至於把那點錢也拿出來:"這不是?原封沒動,五塊一角錢!"不行,不行!他們不能承認這筆賬!這一案還沒了結,他們又發現了"弊病"。為什麼有一些貨物定價特別低呢?他們調出舊賬來:"是呀,你定的價錢,比收貨時候的價錢還低呀!怎回事?"
天佑的鬍子嘴顫動起來。嗓子裡噎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這是些舊貨,不大能賣出去,所以……"不行,不行!這分明是有意搗亂,作生意還有願意賠錢的麼?
"可以不可以改一改呢?"老人強擠出一點笑來。"改?那還算官事?"
"那怎麼辦呢?"老人的頭疼得象要裂開。
"你看怎麼辦呢?"
老人象一條野狗,被人們堵在牆角上,亂棍齊下。
大夥計過來,向大家敬煙獻茶,而後偷偷的扯了扯老人的袖子:"遞錢!"
老人含着淚,承認了自己的過錯,自動的認罰,遞過五十塊錢去。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收錢,直到又添了十塊,才停止了客氣。
他們走後,天佑坐在椅子上,只剩了哆嗦。在軍閥內戰的時代,他經過許多不近情理的事。但是,那時候總是由商會出頭,按戶攤派,他既可以根據商會的通知報賬,又不直接的受軍人的辱罵。今天,他既被他們叫作奸商,而且拿出沒法報賬的錢。他一方面受了污辱與敲詐,還沒臉對任何人說。沒有生意,鋪子本就賠錢,怎好再白白的丟六十塊呢?
呆呆的坐了好久,他想回家去看看。心中的委屈不好對別人說,還不可以對自己的父親,妻,兒子,說麼?他離開了鋪子。可是,只走了幾步,他又打了轉身。算了吧,自己的委屈最好是存在自己心中,何必去教家裡的人也跟着難過呢。回到鋪中,他把沒有上過幾回身的,皮板並不十分整齊的,狐皮袍找了出來。是的,這件袍子還沒穿過多少次,一來因為他是作生意的,不能穿得太闊氣了,二來因為上邊還有老父親,他不便自居年高,隨便穿上狐皮——雖然這是件皮板並不十分整齊值錢的狐皮袍。拿出來,他交給了大夥計:"你去給我賣了吧!皮子並不怎麼出色,可還沒上過幾次身兒;面子是真正的大緞子。"
"眼看就很冷了,怎麼倒賣皮的呢?"大夥計問。"我不愛穿它!放着也是放着,何不換幾個錢用?乘着正要冷,也許能多賣幾個錢。"
"賣多少呢?"
"瞧着辦,瞧着辦!五六十塊就行!一買一賣,出入很大;要賣東西就別想買的時候值多少錢,是不是?"天佑始終不告訴大夥計,他為什麼要賣皮袍。
大夥計跑了半天,四十五塊是他得到的最高價錢。"就四十五吧,賣!"天佑非常的堅決。
四十五塊而外,又東拼西湊的弄來十五塊,他把六十元還給柜上。他可以不穿皮袍,而不能教柜上白賠六十塊。他應當,他想,受這個懲罰;誰教自己沒有時運,生在這個倒霉的時代呢。時運雖然不好,他可是必須保持住自己的人格,他不能毫不負責的給鋪子亂賠錢。
又過了幾天,他得到了日本人給他定的物價表。老人細心的,一款一款的慢慢的看。看完了,他一聲沒出,戴上帽頭,走了出去,他出了平則門。城裡仿佛已經沒法呼吸,他必須找個空曠的地方去呼吸,去思索。日本人所定的物價都不列成本的三分之二,而且絕對不許更改;有擅自更改的,以抬高物價,擾亂治安論,槍斃!
護城河裡新放的水,預備着西北風到了,凍成堅冰,好打冰儲藏起來。水流得相當的快,可是在靠岸的地方已有一些冰凌。岸上與別處的樹木已脫盡了葉子,所以一眼便能看出老遠去。淡淡的西山,已不象夏天雨後那麼深藍,也不象春秋佳日那麼爽朗,而是有點發白,好象怕冷似的。陽光很好,可是沒有多少熱力,連樹影人影都那麼淡淡的,枯小的,象是被月光照射出來的。老人看一眼遠山,看一眼河水,深深的嘆了口氣。
買賣怎麼作下去呢?貨物來不了。報歇業,不准。稅高。好,現在,又定了官價——不賣吧,人家來買呀;賣吧,賣多少賠多少。這是什麼生意呢?
日本人是什麼意思呢?是的,東西都有了一定的價錢,老百姓便可以不受剝削;可是作買賣的難道不是老百姓么?作買賣的要都賠得一塌胡塗,誰還添貨呢?大家都不添貨,北平不就成了空城了麼?什麼意思呢?老人想不清楚。
呆呆的立在河岸上,天佑忘了他是在什麼地方了。他思索,思索,腦子裡象有個亂轉的陀螺。越想,心中越亂,他恨不能一頭扎在水裡去,結束了自己的與一切的苦惱。
一陣微風,把他吹醒。眼前的流水,枯柳,衰草,好象忽然更真切了一些。他無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腮,腮很涼,可是手心上卻出着汗,腦中的陀螺停止了亂轉。他想出來了!很簡單,很簡單,其中並沒有什麼深意,沒有!那只是教老百姓看看,日本人在這裡,物價不會抬高。日本人有辦法,有德政。至於商人們怎麼活着,誰管呢!商人是中國人,餓死活該!商人們不再添貨,也活該!百姓們買不到布,買不到棉花,買不到一切,活該!反正物價沒有漲!日本人的德政便是殺人不見血。
想清楚了這一點,他又看了一眼河水,急快的打了轉身。他須去向股東們說明他剛才所想到的,不能胡胡塗塗的就也用"活該"把生意垮完,他須交代明白了。他的厚墩墩的腳踵打得地皮出了響聲,象奔命似的他進了城。他是心中放不住事的人,他必須馬上把事情搞清楚了,不能這麼半死不活的閉着眼混下去。
所有的股東都見到了,誰也沒有主意。誰都願意馬上停止營業,可是誰也知道日本人不准報歇業。大家都只知道買賣已毫無希望,而沒有一點挽救的辦法。他們只能對天佑說:"再說吧!你多為點難吧!誰教咱們趕上這個……"大家對他依舊的很信任,很恭敬,可是任何辦法也沒有。他們只能教他去看守那個空的蛤殼,他也只好點了頭。
無可如何的回到鋪中,他只呆呆的坐着。又來了命令:每種布匹每次只許賣一丈,多賣一寸也得受罰。這不是命令,而是開玩笑。一丈布不夠作一身男褲褂,也不夠作一件男大衫的。日本人的身量矮,十尺布或者將就夠作一件衣服的;中國人可並不都是矮子。天佑反倒笑了,矮子出的主意,高個子必須服從,沒有別的話好講。"這倒省事了!"他很難過,而假裝作不在乎的說:"價錢有一定,長短有一定,咱們滿可以把算盤收起去了!"說完,他的老淚可是直在眼圈裡轉。這算哪道生意呢!經驗,才力,規矩,計劃,都絲毫沒了用處。這不是生意,而是給日本人做裝飾——沒有生意的生意,卻還天天挑出幌子去,天天開着門!
他一向是最安穩的人,現在他可是不願再老這麼呆呆的坐着。他已沒了用處,若還象回事兒似的坐在那裡,充掌柜的,他便是無聊,不知好歹。他想躲開鋪子,永遠不再回來。
第二天,他一清早就出去了。沒有目的,他信馬由韁的慢慢的走。經過一個小攤子,也立住看一會兒,不管值得看還是不值得看,他也要看,為是消磨幾分鐘的工夫。看見個熟人,他趕上去和人家談幾句話。他想說話,他悶得慌。這樣走了一兩個鐘頭,他打了轉身。不行,這不象話。他不習慣這樣的吊兒啷噹。他必須回去。不管鋪子變成什麼樣子,有生意沒有,他到底是個守規矩的生意人,不能這樣半瘋子似的亂走。在鋪子裡呆坐着難過,這樣的亂走也不受用;況且,無論怎樣,到底是在鋪子裡較比的更象個主意人。
回到鋪中,他看見櫃檯上堆着些膠皮鞋,和一些殘舊的日本造的玩具。
"這是誰的?"天佑問。
"剛剛送來的。"大夥計慘笑了一下。"買一丈綢緞的,也要買一雙膠皮鞋;買一丈布的也要買一個小玩藝兒;這是命令!"
看着那一堆單薄的,沒後程的日本東西,天佑楞了半天才說出話來:"膠皮鞋還可以說有點用處,這些玩藝兒算幹什麼的呢?況且還是這麼殘破,這不是硬敲買主兒的錢嗎?"大夥計看了外邊一眼,才低聲的說:"日本的工廠大概只顧造槍炮,連玩藝兒都不造新的了,準的!"
"也許!"天佑不願意多討論日本的工業問題,而只覺得這些舊玩具給他帶來更大的污辱,與更多的嘲弄。他幾乎要發脾氣:"把它們放在後櫃去,快!多年的老字號了,帶賣玩藝兒,還是破的!趕明兒還得帶賣仁丹呢!哼!"
看着夥計把東西收到後櫃去,他泡了一壺茶,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慢慢喝。這不象是吃茶,而倒象拿茶解氣呢。看着杯里的茶,他想起昨天看見的河水。他覺得河水可愛,不單可愛,而且仿佛能解決一切問題。他是心路不甚寬的人,不能把無可奈何的事就看作無可奈何,而付之一笑。他把無可奈何的事看成了對自己的考驗,若是他承認了無可奈何,便是承認了自己的無能,沒用。他應付不了這個局面,他應當趕快結束了自己——隨着河水順流而下,漂,漂,漂,漂到大河大海里去,倒也不錯。心路窄的人往往把死看作康莊大道,天佑便是這樣。想到河,海,他反倒痛快一點,他看見了空曠,自由,無憂無慮,比這麼揪心扒肝的活着要好的多。剛剛過午,一部大卡車停在了鋪子外邊。
"他們又來了!"大夥計說。
"誰?"天佑問。
"送貨的!"
"這回恐怕是仁丹了!"天佑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來。
車上跳下來一個日本人,三個中國人,如狼似虎的,他們闖進鋪子來。雖然只是四個人,可是他們的聲勢倒好象是個機關槍連。
"貨呢,剛才送來的貨呢?"一個中國人非常着急的問。大夥計急忙到後櫃去拿。拿來,那個中國人劈手奪過去,象公雞掘土似的,極快而有力的數:"一雙,兩雙……"數完了,他臉上的肌肉放鬆了一些,含笑對那個日本人說:"多了十雙!我說毛病在這裡,一定是在這裡!"
日本人打量了天佑掌柜一番,高傲而冷酷的問:"你的掌柜?"
天佑點了點頭。
"哈!你的收貨?"
大夥計要說話,因為貨是他收下的。天佑可是往前湊了一步,又向日本人點了點頭。他是掌柜,他須負責,儘管是夥計辦錯了事。
"你的大大的壞蛋!"
天佑咽了一大口唾沫,把怒氣,象吃丸藥似的,沖了下去。依舊很規矩的,和緩的,他問:"多收了十雙,是不是?照數退回好了!"
"退回?你的大大的奸商!"冷不防,日本人一個嘴巴打上去。
天佑的眼中冒了金星。這一個嘴巴,把他打得什麼全不知道了。忽然的他變成了一塊不會思索,沒有感覺,不會動作的肉,木在了那裡。他一生沒有打過架,撒過野。他萬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會挨打。他的誠實,守規矩,愛體面,他以為,就是他的鋼盔鐵甲,永遠不會教污辱與手掌來到他的身上。現在,他挨了打,他什麼也不是了,而只是那麼立着的一塊肉。
大夥計的臉白了,極勉強的笑着說:"諸位老爺給我二十雙,我收二十雙,怎麼,怎麼……"他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我們給你二十雙?"一個中國人問。他的威風僅次於那個日本人的。"誰不知道,每一家發十雙!你乘着忙亂之中,多拿了十雙,還怨我們,你真有膽子!"
事實上,的確是他們多給了十雙。大夥計一點不曉得他多收了貨。為這十雙鞋,他們又跑了半座城。他們必須查出這十雙鞋來,否則沒法交差。查到了,他們不能承認自己的疏忽,而必把過錯派在別人身上。
轉了轉眼珠,大夥計想好了主意:"我們多收了貨,受罰好啦!"
這回,他們可是不受賄賂。他們必須把掌柜帶走。日本人為強迫實行"平價",和強迫接收他們派給的貨物,要示一示威。他們把天佑掌柜拖出去。從車裡,他們找出預備好了的一件白布坎肩,前後都寫着極大的紅字——奸商。他們把坎肩扔給天佑,教他自己穿上。這時候,鋪子外邊已圍滿了人。渾身都顫抖着,天佑把坎肩穿上。他好象已經半死,看看面前的人,他似乎認識幾個,又似乎不認識。他似乎已忘了羞恥,氣憤,而只那麼顫抖着任人擺布。
日本人上了車。三個中國人隨着天佑慢慢的走,車在後面跟着。上了馬路,三個人教給他:"你自己說:我是奸商!我是奸商!我多收了貨物!我不按定價賣東西!我是奸商!說!"天佑一聲沒哼。
三把手槍頂住他的背。"說!"
"我是奸商!"天佑低聲的說。平日,他的語聲就不高,他不會粗着脖子紅着筋的喊叫。
"大點聲!"
"我是奸商!"天佑提高了點聲音。
"再大一點!"
"我是奸商!"天佑喊起來。
行人都立住了,沒有什麼要事的便跟在後面與兩旁。北平人是愛看熱鬧的。只要眼睛有東西可看,他們便看,跟着看,一點不覺得厭煩。他們只要看見了熱鬧,便忘了恥辱,是非,更提不到憤怒了。
天佑的眼被淚迷住。路是熟的,但是他好象完全不認識了。他只覺得路很寬,人很多,可是都象初次看見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作什麼。他機械的一句一句的喊,只是喊,而不知道喊的什麼。慢慢的,他頭上的汗與眼中的淚聯結在一處,他看不清了路,人,與一切東西。他的頭低下去,而仍不住的喊。他用不着思索,那幾句話象自己能由口中跳出來。猛一抬頭,他又看見了馬路,車輛,行人,他也更不認識了它們,好象大夢初醒,忽然看見日光與東西似的。他看見了一個完全新的世界,有各種顏色,各種聲音,而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一切都那麼熱鬧而冷淡,美麗而慘酷,都靜靜的看着他。他離着他們很近,而又象很遠。他又低下頭去。
走了兩條街,他的嗓子已喊啞。他感到疲乏,眩暈,可是他的腿還拖着他走。他不知道已走在哪裡,和往哪裡走。低着頭,他還喊叫那幾句話。可是,嗓音已啞,倒仿佛是和自己叨嘮呢。一抬頭,他看見一座牌樓,有四根極紅的柱子。那四根紅柱子忽然變成極粗極大,晃晃悠悠的向他走來。四條扯天柱地的紅腿向他走來,眼前都是紅的,天地是紅的,他的腦子也是紅的。他閉上了眼。
過了多久,他不知道。睜開眼,他才曉得自己是躺在了東單牌樓的附近。卡車不見了,三個槍手也不見了,四圍只圍着一圈小孩子。他坐起來,楞着。楞了半天,他低頭看見了自己的胸。坎肩已不見了,胸前全是白沫子與血,還濕着呢。他慢慢的立起來,又跌倒,他的腿已象兩根木頭。掙扎着,他再往起立;立定,他看見了牌樓的上邊只有一抹陽光。
他的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疼,他的喉中幹得要裂開。
一步一停的,他往西走。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他的老父親,久病的妻,三個兒子,兒媳婦,孫男孫女,和他的鋪子,似乎都已不存在。他只看見了護城河,與那可愛的水;水好象就在馬路上流動呢,向他招手呢。他點了點頭。他的世界已經滅亡,他須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在另一世界裡,他的恥辱才可以洗淨。活着,他只是恥辱的本身;他剛剛穿過的那件白布紅字的坎肩永遠掛在他身上,粘在身上,印在身上,他將永遠是祁家與鋪子的一個很大很大的一個黑點子,那黑點子會永遠使陽光變黑,使鮮花變臭,使公正變成狡詐,使溫和變成暴厲。
他雇了一輛車到平則門。扶着城牆,他蹭出去。太陽落了下去。河邊上的樹木靜候着他呢。天上有一點點微紅的霞,象向他發笑呢。河水流得很快,好象已等他等得不耐煩了。水發着一點點聲音,仿佛向他低聲的呼喚呢。
很快的,他想起一輩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將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涼,乾淨,快樂,而且洗淨了他胸前的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