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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故論衡/論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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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竹以為簡,有行列䚡理,故曰「侖」。侖者,思也。〈大雅〉曰:「於論鼓鍾。』論官有司士之格,論囚有理官之法,莫不比方。其在文辭,《論語》而下,莊周有〈齊物〉(〈齊物論〉舊讀皆謂「齊物之論」,物兼萬物、物色、事物三義。王介甫始謂「齊彼物論」,蓋欲以七篇題號相對,不可與道古。)公孫龍有〈堅白〉、〈白馬〉,孫卿有〈禮〉、〈樂〉,呂氏有〈開春〉以下六篇。前世著論在諸子,未有率爾持辯者也。九流之言,擬儀以成變化者,皆論之儕。《別錄》署《禮記》,亦有通論,不專以顯名為質。其辭精微簡練,本之名家,與縱橫異軌。

由漢以降,賈誼有〈過秦〉,在儒家。東方朔設〈非有先生〉之論。朔書二十篇,則於雜家著錄。及王褒為〈四子講德〉,始別為辭人矣。晚周之論,內發膏肓,外見文采,其語不可增損。漢世之論,自賈誼已繁穰,其次漸與辭賦同流。千言之論,略其意不過百名。楊子為《法言》,稍有裁製,以規《論語》;然儒術已勿能擬孟子、孫卿,而復忿疾名、法:「或問:『公孫龍詭辭數萬以為法,法與?』曰:『斷木為棋,捖革為鞠,亦皆有法焉,不合乎君子之道者,君子不法也。』(〈吾子篇〉)或曰:『刑名非道邪?何自然也?』曰:『何必刑名?圍棋擊劍,反目眩形,亦皆自然也,由其大者作正道,由其小者作奸道。』(《問道篇》)」今以楊子所云云者,上擬龍、非,則跛鱉之與騏驥也。漢世獨有《石渠議奏》,文質相稱,語無旁溢,猶可為論宗。後漢諸子漸興,訖魏初幾百種。然其深達理要者,辨事不過《論衡》,議政不過《昌言》,方人不過《人物誌》,此三家差可以攀晚周。其餘雖嫻雅,悉腐談也。自《新語》、《法言》、《申鑒》、《中論》,為辭不同,皆以庸言為故,豈夫可與酬酢、可與右神者乎?當魏之末世,晉之盛德,鍾會、袁準、傅玄,皆有家言,時時見他書援引,視荀悅、徐幹則勝,此其故何也?老、莊、形名之學,逮魏復作,故其言不牽章句,單篇持論,亦優漢世。然則王弼〈易例〉,魯勝〈墨序〉,裴頠〈祟有〉,性與天道,布在文章,賈、董卑卑,於是謝不敏焉。經術已不行於王路,喪祭尚在,冠昏朝覲,猶弗能替舊常,故議禮之文亦獨至。陳壽、賀循、孫毓、范宣、范汪、蔡謨、徐野人、雷次宗者,蓋二戴、聞人所不能上。施於政事,張裴《晉律》之序,裴秀地域之圖,其辭往往陵轢二漢。由其法守,朝信道矣,工信度矣,及齊、梁猶有繼跡者,而嚴整差弗逮。

夫持論之難,不在出入風議,臧否人群,獨持理議禮為劇。出入風議,臧否人群,文士所優為也。持理議禮,非擅其學莫能至。自唐以降,綴文者在彼不在此。觀其流勢,洋洋纚纚,即實不過數語。又其持論不本名家,外方陷敵,內則亦以自僨。惟劉秩、沈既濟、杜佑差無盈辭,持理者獨劉、柳論天為勝,其餘並廣居自恣之言也。宋又愈不及唐,濟以嘩䜋。近世或欲上法六代。然上不窺六代學術之本,惟欲厲其末流。江統〈徙戎〉,陸機〈辨亡〉,干寶《晉紀》,以為駿極不可上矣。自餘能事,盡於送往事居,不失倨侮。以甄名理,則僻違而無類;以議典憲,則支離而不馴。

余以為持誦《文選》,不如取《三國志》、《晉書》、《宋書》、《弘明集》、《通典》觀之,縱不能上窺九流,猶勝於滑澤者。嘗與人書,道其利病,曰:「文生於名,名生於形。形之所限者分,名之所稽者理。分理明察,謂之知文。小學既廢,則單篇摦落。玄言日微,故儷語華靡。不竱其本,以之肇末,人自以為楊、劉,家相譽以潘、陸,何品藻之容易乎?僕以下姿,智小謀大,謂文學之業,窮於天監。簡文變古,志在桑中。徐庾承其流化,平典之風,於茲沫矣。燕、許有作,方欲上攀秦、漢。逮及韓、呂、柳、權、獨孤、皇甫諸家,劣能自振,議事確質,不能如兩京;辯智宣朗,不能如魏晉。晚唐變以譎詭,兩宋濟以浮誇,斯皆不足卲也。將取千年朽蠹之餘,反之正則。雖容甫、申耆,猶曰采浮華、棄忠信爾。皋文、滌生,尚有諼言,慮非修辭立誠之道。夫忽略名實,則不足以說典禮;浮辭未剪,則不足以窮遠致。言能經國,詘於籩豆有司之守;德音孔膠,不達形骸智慮之表。故篇章無計簿之用,文辯非窮理之器。彼二短者,僕自以為絕焉,所以塊居獨處,不欲奇群彥之數者也。如向者一二耆秀,皆浮華交會之材,嘩世取寵之士,噓枯吹生之文,非所謂文質彬彬者也。故曰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以上〈與人書〉)

或言今世慕古人文辭者,多論其世,唐宋不如六代,六代不如秦漢。今謂持論以魏晉為法,上遺秦漢,敢問所安?

曰:夫言亦各有所當矣。秦世先有韓非、黃公之倫,持論信善。及始皇並六國,其道已隘。自爾及漢,記事韻文,後世莫與比隆,然非所及於持論也。

漢初儒者,與縱橫相依,逆取則飾遊談,順守則主常論。遊談恣肆而無法程,常論寬緩而無攻守。道家獨主清靜,求如韓非《解老》,已不可得;《淮南鴻烈》,又雜神仙辭賦之言。其後經師漸與陰陽家並,而論議益多牽制矣。漢論著者,莫如《鹽鐵》。然觀其駁議,御史大夫丞相史言此,而文學賢良言彼,不相剴切。有時牽引小事,攻劫無已,則論已離其宗。或有卻擊如罵,侮弄如嘲,故發言終日,而不得其所凝止。其文雖博麗哉,以持論則不中矣!董仲舒《深察名號》篇。略本孫卿,為己條秩,然多傅以疑似之言(如言王有五科,皇科方科匡科黃科往科;君有五科,元科原科權科溫科群科。雖以聲訓,傅會過當)。惜乎劉歆《七略》,其六錄於《漢志》,而《輯略》俄空焉!不然,歆之謹審權量,斯有倫有脊者也。今漢籍見存者,獨有王充,不循俗跡。恨其文體散雜,非可諷誦。其次獨有《昌言》而已。

魏晉之文,大體皆埤於漢,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

然今世能者,多言規摹晉宋。惟汪中說《周官》《明堂》諸篇,類似禮家。阮元已不相逮,至於甄辨性道,極論空有,概乎其未有聞焉。典禮之學,近世有餘。名理之言,近世最短。以其短者施之論辯,徒為繳繞,無所取材。謙讓不宣,固其慎也。長者亦不能自發舒。若淩廷堪《禮經釋例》,可謂條理始終者,及為儷辭,文體卑近,無以自宣其學。斯豈非崇信文集、異視史書之過哉!

然今法六代者,下視唐宋。慕唐宋者亦以六代為靡。夫李翱、韓愈,侷促儒言之間,未能自遂。權德輿、呂溫及宋司馬光輩,略能推論成敗而已。歐陽修、曾鞏,好為大言,汗漫無以應敵,斯持論最短者也。若乃蘇軾父子,則佞人之戔戔者。凡立論欲其本名家,不欲其本縱橫。儒言不勝,而取給於氣矜,遊怒特,蹂稼踐蔬,卒之數篇之中,自為錯忤,古之人無有也。法晉、宋者,知其病徵,宜思有以相過,而專務溫藉,詞無芒刺。甲者譏乙,則曰鄭聲;乙者譏甲,又雲常語。持論既莫之勝,何怪人之多言乎?

夫雅而不核,近於誦數,漢人之短也。廉而不節,近於強鉗;肆而不製,近於流蕩;清而不根,近於草野;唐宋之過也。有其利無其病者,莫若魏晉。然則依放典禮辯其然非,非涉獵書記所能也。循實責虛,本隱之顯,非徒竄句遊心於有無同異之間也。(如王守仁與羅欽順書云:格物者,格其心之物,格其意之物,格其知之物。正心者,正其物之心。誠意者,誠其物之意。致知者,致其物之知。此種但是辭句繳繞,文義實不可通。後生有效此者,則終身為絕物矣。)效唐宋之持論者,利其齒牙。效漢之持論者,多其記誦。斯已給矣!效魏晉之持論者,上不徒守文,下不可御人以口,必先豫之以學。

文章之部,行於當官者,其源各有所受。奏疏議駁近論,詔冊表檄彈文近詩。近論故無取紛綸之辭,近詩故好為揚厲之語。

漢世作奏,莫善乎趙充國,探籌而數,辭無枝葉。晉世杜預議考課,劉毅議罷九品中正,範寧議土斷,孔琳之議錢幣,皆可謂綜核事情矣。然王充於漢獨稱穀永。穀永之奏,猶似質不及文,而獨為後世宗,終之不離平徹者近是。《典論》云:奏議宜雅,書論宜理。亦得其辜較雲。

若夫詔書之作,自文、景猶近質。武帝以後,時稱《詩》《書》,潤色鴻業,始為詩之流矣。武帝冊三王,上擬《尚書》至潘勖冊魏公,為枚頤《尚書》本。晉以下代用其律,比於《崧高》《韓奕》,徒無韻耳。漢世表以陳情,與奏議異用,若《薦禰衡》《求自試》諸篇,文皆琛麗,煒曄可觀。蓋秦漢間上書,如李斯《諫逐客》、鄒陽《獄中上梁孝王》已然。其後別名為表,至今尚辭,無取陳數,亦無韻之風也。彈文始不可見。任昉、沈約,詆人罪狀,言在法外。蓋自宋世荀伯子,善為彈文,醜詞巧詆,辱及祖禰,今雖不著,明其為任、沈法。《詩》之惡惡,莫如《巷伯》,然猶戮及其身。今指斥及於腐骨,其疾惡甚於詩人矣。《文選》不錄奏疏議駁,徒有書表彈文之流,為其文之著也。檄之萌芽,在張儀檄楚相,徒述口語,不見緣飾。及陳琳、鍾會以下,專為恣肆。顏竣檄元兇劭,其父延之覽書而知作者,亦無韻之賦也。

大氐近論者取於名,近詩者取於縱橫,其當官奮筆一也,而風流所自有殊。覽文者觀於《文選》之有無,足以知其好尚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