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先生文集/卷十二
書
[編輯]與金退甫論四端己巳
[編輯]申石旅舍,獲聞高明四端之旨,旣愚鹵聽瑩於言下,退而反復參究,竟未有以得其說。夫易簡之理,自有一定之則,而不能會通而趨一,則深恐不敏自阻淸誨,無以卒承嘉惠。敢申前說,雜引前儒之訓,以再有請焉。
蓋竊意人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爲心。是以其未發之前,涵育渾全,沖融溫粹,固爲一性之眞體,是則所謂仁者也。及其感事觸物而有動焉,則藹乎生生之理惻然有隱,全體呈露。〈問:「如何是體用?」朱子曰:「體與用不相離。且如身是體,要起行去便是用。『赤子匍匐將入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只此一端,體用便可見。」又曰:「體用元不相離,如人行坐,坐則此身全坐便是體,行則此身全行便是用。」〉譬如羣陰翕聚之中,一陽乍復,雖其端緖甚微,而天地生物之心居然著見,異時發育峻極,何所不有?然其發端啓始固在於此也。〈朱子曰:「『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此是欲動未動之間,如怵惕惻隱於赤子入井之時,方怵惕惻隱而未成怵惕惻隱之時。」○又曰:「『天地以生物爲心』,天地只是包許多生氣在裏無出處,袞一番,便生一番人。首圓象天,足方象地,中間包許多生氣,自是惻隱。」○朱子《復卦贊》、北溪《心說》尤明白。〉
夫七尺軀殼之內,充塞普滿,憤盈流動,只是一箇惻隱之理,隨感卽應,包蓄不住,特以所感有小大逆順之分,是以其發見有淺深緩切之異。然其爲此心之大用,則一而已矣。〈程子曰:「滿腔子是惻隱之心。」○朱子曰:「心在身裏,滿這箇軀殼,都是惻隱之心。才觸著便是這箇物事,大感則大應,小感則小應。」○陵陽李氏曰:「天地間充塞上下,渾然生物之意,無有空處。人得此以爲心,則亦四體百骸,充塞徧滿,無非此惻隱之心,觸處卽是無有欠缺也。」勉齋曰:「此說極是。」○又按,朱子曰:「滿腔子不特是惻隱之心,滿腔子是羞惡之心,滿腔子是辭遜之心,滿腔子是是非之心,彌滿充實,無空闕處云云。」今獨言惻隱者,以兼包三者,皆該攝在這裏也。〉孟子欲發明親切,直言「孺子入井」一段事,然此特擧一以見例耳。〈朱子曰:「惻隱之心,不是只見孺子時有,事事都如此。」○問:「心所發處不一,便說惻隱如何?」曰:「惻隱之心,渾身皆是,無處不發見。如見赤子,有惻隱之心,見一蟻,亦豈無此心?」○又曰:「惻隱、羞惡,多是因逆其理而見。若是事親、從兄,又是自然順處見之。」〉
且此理渾然擧起便是,卽此頃刻之際、毫釐之間,便是良心發見之全、仁體流動之機,異時仁民愛物、發政施仁,其條緖固不一,而推原其本,不過擴此渺綿之端、充其本然之量而已,初無一毫增加於其外也。〈朱子曰:「仁是根,惻隱是萌芽,親親、仁民、愛物便是推廣到枝葉處。」○問:「仁者心之德云云。其寂而未發,惺惺不昧,如一元之德昭融於地中之『復』,無一事一物不涵在吾生理之中。其隨感而動也,惻然有隱,如春陽發達於地上之『豫』,無一事非此理之貫,無一物非此生意之所被矣。此體公所以爲仁,所以能恕,所以能愛,雖或爲義、禮、智、信,無所往而不通也。」曰:「此說得之。」○北溪曰:「仁是此心生理全處,常生生不息。故其端緖方從心中萌動發出來,自是惻然有隱。由惻隱而充及到那物上,遂成愛。故仁乃是愛之根,而惻隱則根之萌芽,而愛則又萌芽之長茂已成者也。觀此則『仁者愛之理,愛者仁之用』,自可見得脈絡相關處矣。」〉是以孟子首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繼之以「惻隱之心,仁之端」,則曰仁曰惻隱,而人之性情、心之體用,固擧全體而無遺。羞惡、辭讓、是非,又卽夫統體之中而指其條理之粲然也。〈朱子《仁說》曰:「人心之德有四,曰仁、義、禮、智,而仁無不包。其發用焉,則爲愛、恭、宜、別之情,而惻隱之心無所不貫。」○又曰:「言其未發,則仁之體立而義、禮、智卽是而存焉;循其旣發,則惻隱之心形而羞惡、辭讓、是非亦由是而著焉。故孟子首擧『不忍人之心』而復詳於『四端』也。」〉
盛諭蓋曰:「仁義禮智之用固多端,而四者特指其粹然而發者。如喜與愛,仁之用,而惻隱則專指其粹然;怒與惡,義之發,而羞惡則獨言其直遂。」夫四端之與七情,以分開看,則此理而彼氣,此純善而彼有雜,不可槩謂「本性之發」。〈朱子曰:「七情不可分配四端,七情自於四端橫貫過了。」○問「七情分配四端」,曰:「且麤恁地說,但也難分。」○問:「看得來喜怒愛惡,卻近似仁義。」曰:「固有相似處。」〉若不對待立說,平論道理,則所謂「七情」者,固亦不外乎四端,而性之所流行,不可於此又求其粹雜、橫直之分也。〈問:「七情亦自性發,只是怒自羞惡發出,如喜愛欲,恰自惻隱上發。」朱子曰:「哀懼是那箇發?看來也只是從惻隱發,蓋懼亦是怵惕之甚者。」○又曰:「忿疾之意發於羞惡之端,固有不可已者云云。」〉
且夫古人立言,自有法門。《中庸》但言「四情」,則初不取準於《禮運》;《孟子》直言「四端」,則亦不追考於《中庸》,別一議論,各成義理,而其歸則又未嘗不同。若使仁義之用果多端緖而四端特其一段,則是仁義之用不免於汚雜而僅有一段之粹然。且四端特情之一事而不足以盡仁義之用,則又何得恃此而遽欲充廣,以保四海而運天下哉?
盛諭又謂:「《集註》『人之所以爲心』,此『人』字,對物而言。物但有七情,而人有此四端也。此義亦更有仔細處。」蓋天地之間,只有一理生生不窮,逼拶充滿,其所生之物,亦莫不具得夫是理。是以其涵育運用自然之機,無絲毫欠賸,無頃刻停息,卽人與禽獸,渾同一體,何有分別?但氣有淸濁,稟有偏正,則禽獸蓋有之而不全,或昏而不能推耳。〈程子曰:「孟子將四端便爲四體,仁便是一箇木氣象,惻隱之心便是一箇生物春底氣象,羞惡之心便是一箇秋底氣象,只有一箇去就斷割底氣象便是義也。推之四端,皆然。此箇道理,雖牛馬血氣之類亦然,都恁備具,只是流形不同,各隨形氣後,便昏了佗氣。如其子愛母,其母愛其子,亦有木底氣象,又豈無羞惡之心?如避害就利,別所愛惡,一一理完,更如獮猴尤似人。故於獸中,最爲知巧。」○眞西山曰:「天地造化,惟以生物爲事。春夏秋冬、往古來今,生意周流,何嘗一息間斷?萬物從天地生意中出。故物物皆具此理,何況人爲最靈?宜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
今就人皆有不忍之心者而悉數之,則固不可牽連拕拽。然何必緣此而以人之一字爲對物之稱然後爲得?若如所論,則七情之發而中節,又豈物之所得而有哉?恐須看得人之與物俱得此理,而但有偏正通塞之不同。是以其發見流行,或氣淸而理顯,或氣局而理揜。此其所以分者,而其偏正通塞,亦間有參差不齊處。是以虎狼、螻蟻、雎鳩、豺獺,或有彷彿於四端,而人之頑冥昏繆徇情而縱欲者,又去禽獸不遠矣。
鄙見看得如此,未知於理無大悖否?大抵此是義理原頭,不容有毫髮差處。幸須更加思議,不憚違覆,正所望於直諒多聞之益,切不可以色辭相然諾也。未知如何?
答金退甫別紙
[編輯]出納主,主人自爲,或執事行之。
按《士虞禮》「賓執事者如弔服,卽位於門外」註:「賓客皆執事者,以其虞爲喪祭,主人未執事也。」又「入徹,主人不與」疏:「《曾子問》雲『士祭不足,則取於兄弟大功以下者』,取大功、小功、緦麻之等入徹,但齊、斬不與徹耳。」俗節朔望,雖與虞、卒有間,使執事行之固好。但患人家子姪鮮少或有故,則亦恐有不獲已處耳。
俗節行事,祖廟、殯宮先後
按朱子答人書曰:「卒哭之後,遇四時祭日,以衰服特祀於几筵,用墨衰常祀於家廟可也。」又先生有子喪,就祠堂內致薦,用深衣、幅巾。祭畢,反喪服,哭奠子則至慟。據前說,先殯而後廟,後說則先廟而後殯,蓋以喪有輕重也。今且依前說行之,不無所據,未知如何?
小祥,正服亦變。
不變正服,蓋疏說而《書儀》、《家禮》皆因之。故南中,大抵多用此禮。然司馬公嘗曰「今人無受服,至大祥,其衰無變。故於旣葬,別爲居家之服」,亦受服之意也。今東俗,旣無別製,而膠守不變之文,服朞之餘,弊裂殆盡,因緣改製,蓋出於不獲已而合於古者受服之義,恐未有僭汰也。且得所示,謹依此見行耳。
賓客對食及再來,用葷素之宜。
今人居喪,不能如古人,與賓客爲禮,往往主人自爲寢處言語,皆所不免,而獨廢飮食,亦似無謂,以蔬菜之具,略備客主之禮,恐不得不爾,未知如何?行弔翼日,旣弔再來,若非情重者,每設素食,亦恐未安,略供葷肉,以待賓之所處,亦世俗通行之例,不敢不循用。欲得高明所處,以折其衷,而終靳剖敎,深所佇鬱也。
練時腰絰、絞帶
據禮則絰用葛三重而絞帶用布,今俗之用葛絞帶,恐因葛絰而謬襲耳。然旣無害於漸殺之義,而又足以爲齊、斬之別,恐不必以反古駭俗爲高也。諗諸禮家,亦多如此說,今不敢不從。
答金退甫
[編輯]日月不居,先大丈祥制奄經,伏惟慨廓之餘,追慕何堪?竊聽道塗,柴毀過甚,若無以支保,孝子自盡之禮,固應如此。然先王所以爲之慮患之道則備矣,幸須萬加節順,以全大孝,如何如何?象靖居喪無禮,不能勉而爲瘠,而敢向人發此語,可謂靦然無恥矣。然非愛慕深,豈應有此邪?
問舍之計,固知已夙矣,不謂水南僻壤,遽入君子之臨辱。頃因學甫、夢弼,略聞傳言之不誣,玆承辱示,又復鄭重焉如是,且喩以擇仁之意,則非施之宜也。顧下土陋俗,何足以當之?然異日者,高明終不食言,而人無以焉智疑於座下,則此土之人,亦與被幸矣,何如其傒望也?惟是不託之營,有不如意,土人不能周章以備客主之禮,而徒費頰舌以相招呼,又不幾於不館而問其歸者類邪?
禮疑數條,今已晩矣,言之無益。然不敢有問而無答,略貢繆臆,以俟斤敎。緇巾,繆疑旣如此,又承賢者之口敎,已用之矣。昨見李學甫書,承有禫後朔望之疑,此未有考據,不敢僭論。恭俟高明裁酌,爲異日受用地耳。
別紙
[編輯]家廟薦獻時,無輕服可代,則不免略依沙溪說以行。然未敢信其合禮,亦未及廣諏於禮家。今承俯詢,不勝悚汗。然不敢不以實對,幸以所嘗行者敎告之,得有所據循,如何?
「練時絞帶布葛」之疑,亦尋常未曉,只得依疏家所說,從今俗所行,不能會通而爲一。承示,考據甚明,義理甚精,荷幸爲甚大。然但又有未甚通曉處。
大氐喪服有五,自斬至緦,遞次相減。故其變而之吉也,亦視而爲等差。斬衰之衰絰冠屨,卒哭而視齊衰,旣練而視大功,其殺皆有漸矣,而絞帶一節,特然用葛,欲自別於齊衰以下,則無或近於斑駁乎?且《檀弓》「婦人不葛帶」疏,謂「齊斬婦人也。婦人不變所重,至期除之」,若期而並除絞帶,則是自期以後,腰無所束也。抑除絰而乃麻絞乎,則又太無變殺而反重於男子之爲之也。此不葛之文,當單言要絰,則彼葛帶三重,又烏知其必爲並指也?疏家往往傅會,不可從。然其以齊衰以下用布爲證,則固合於漸殺之義。〈圖式,變麻服布七升,與齊衰之帶,視其升數,亦有意義。〉以公士、衆臣之用於成服而爲卒哭之受,則亦不害其爲致隆也。今以世俗所行,求合於經文不言之中,未知其必得聖意以否,則恐不若依文按本之爲可據而寡過,未知此意不大悖否?雖然,此特論其理耳。禮貴從宜,不求變俗,旣未知其必害於義,則恐不必矯俗反古以取駭異。此區區所以有前日之論也,如何?
「襲絰時,絞帶兩股」之喩,近世禮家,亦有如此說者,而旣無顯據,承襲已久,不敢輒擬變易。深恐如此議論安常泥舊,無以自拔於流俗。更乞指諭。
祥後祔廟朔望參禮,如尊家所處,情禮兩盡,不勝歎仰。但鄕俗往往迫於貧窶,不能準禮,有廢莫擧,先王所謹。今以新主之故,普同參獻,或不能行之久遠,有時而廢,則亦甚未安。竊意此等,且當自視其力量所及如何耳。鄙家,未知日後將何所處,力薄誠淺,不能有以企及於禮,一向隨循,無以自說於秉禮君子,第有慚靦。奈何奈何?
答金退甫
[編輯]禮疑數條,前後諄複,考索精密,恢刃於肯綮之處而梳洗其頭面,閒中讀禮之效,有不可誣者。何幸得此於禮壞之日,不患於人之抱疑昧而靡所歸也?抑嘗聞之,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進誠心,其文章,雖不中不遠,所守不約,泛濫無功。」〈朱子曰:「此段,恐是呂與叔自關中來,初見程子時語。蓋橫渠學者,多用心於禮文制度之事而不近裏。故以此告之。」〉夫曲禮三千,誰非至理所寓?考究商搉,一一恰好,豈非美意?然時異古今,有不可以必同者,而其本末緩急,又不可或差也。留精討論之久,繳繞箋疏,較量度數,心路慣熟,意緖流注,則或反以害夫完養凝斂之功,亦未可知也。賢者,本領深純,情文具備,必保其無是也。然區區過計之憂偶及於此,未知肯以爲然否?
象靖居喪無禮,本末都喪,而輒爲此宏闊之論,亦可惡也。徒以杜門罪廢,無他外慕,斷續尋數之餘,有以略窺。道理本具於吾心,工夫全在於日用;此身果不可以自棄,此日果不可以虛擲;玩索持養,爲實下手處;篤勤悠久,爲實得力處。循此以往,有無限意味,亦有無窮事業,而惟是陋質難變,舊習未斷;喜怒每患於過分,應接實難於得中,點檢平生,疵吝山積。計非歲月之力所可救治,思欲一近彊輔,獲資直諒之益,而不可幸而得,其將如此而終焉已乎。因書漫及,不覺縷縷。伏惟相愛之深,亦一爲喟爾也。
與金退甫壬申
[編輯]得與周旋於泗水之濱,款承講誨之益,此十數年來所願欲而未得者,歸來盎然而飽,又恨以事牽,不能卒其嘉惠也。別後秋盡,薄寒已中人矣,不審太碩人鼎茵何如?日來工夫復何如?體玩之工,當益深密矣。
近覺義理無窮,關鎖重複,刮磨開發之力,全藉朋友之益,而吾輩汨沒如此,落落無以相合,日用之間,疵吝山積,略有所得所疑,無所訂論,只成孤陋而已。奈何奈何?
近日偶行視高巖,得一佳處,巖麓悄蒨,洞府幽深,儘可藏拙,欲縛得數椽,占作自家境界,一味窘束,此意未易諧,輒一悵然耳。若得杖屨一經題品,便增光價,又何敢易覬邪?惟幾侍學益懋崇深。
與金退甫己卯
[編輯]年來便成莫往莫來,惟有心旌嚮風搖搖而已。卽日寒令,不審侍餘棣履均獲毖迪否?餘力學文之功,當日有崇深,恨未有以仰扣萬一以慰孤陋也。
象靖年來病憊日甚,神精日削,區區所業,亦日退而已矣。相望僅逾一舍,末由仰資強輔之益,書疏還往,亦不如曩時之爲,彼古人千里命駕,何等氣義人品?直是九牛毛也。濯以近如何爲況?靜裏用工益超詣,有人不及知者矣。適來山寺,有一二勝友,朝夕講討,每到義理肯綮難了處,輒懷想高風,爲之悵然而已。
與金退甫庚辰
[編輯]邇來吾儕杜門索居,耳中絶不聞法語,恐此意思一朝斷絶。李學甫病中能辦得一段好事,欲招號意中一二朋友,上孤雲淨界,爲旬日盤礴計。此中不可無座下,敢以尺書道意,想在所樂聞矣。幸以廿二直臨雲寺。象靖等當先期往待,切望掃萬無孤傾迬之意,千萬。若與濯以、叔文偕,尤是勝緣,而缺界恐難成圓滿事也。李憲愚當在渠貳室,亦以此意謦欬也。
與金退甫甲申
[編輯]向來一番妄發,固知唐突無據,而竊念朋友之義,固四倫之所維持而正焉者,吾輩不敢援而自居,然區區不欲以姑息爲愛,或恐愚者一得,不能無補於智者之千慮,所以不免於開口。然手書密封,不敢以示子弟,蓋欲賢者自知而取捨之耳。不謂賢者不欲護過,往往持以示人,深悔前日之妄發,欲縮而不得。然時移事過,當付之忘言之域,豈可因一礙滯,十年二十年放不下哉?前後承問,每每提及此意,固知賢者省己內訟之切,而若常存在胷中,一向懺懊,卽延平先生所謂「積下一團私意」者,亦不可不之慮也。自玆以往,象靖當自謀所以含晦謹言,以求反身自省之道,高明亦宜平心和氣,益用力於涵養進學之實,凡前日之所講而未合者與今日之所得而自樂者,不憚反復,勤加提挈,使下交淺劣,得以有所觀效而持循,則所以惠我周行者,奚啻百朋之錫而已哉?
《刊補》討勘一事,尙爾差池。年前僭以諸家箚疑,黏紙付書於本冊,仍欲就質於案下,未及而爲李從希道所借看,懇以勿廣人眼目,不謂乃爾播傳,來書至謂「已成定本」,令人惶汗。亟欲討便推還,以私於下執事,瀾漫消詳,至十分無可議,然後或可示人耳。變制之日,竊擬往隨賓客之後。姑此不盡宣。
答金退甫論《刊補》疑義
[編輯]首卷目錄題注條,是當初編摩大例,恐不合遽然刪沒。且目錄是開卷初頭,其注亦當自爲一類,今移入各書題下,恐未安。
非不知當初編摩大例,而但此書二十篇,逐篇各有目錄,亦有題注處,如《答游誠之書》是也。首篇旣自爲一類,而逐篇未免係於各書下,體例似有異同,恐或未安,故妄有移動。承示如此,幸更思而敎之如何?
《答張欽夫論仁說》「於此識得仁體」注「指愛之之理以下而言」,「以下」二字刪如何?
鄙意此二字,恐不當刪。蓋「愛之之理便是仁」,此言仁體之眞;「若無天地萬物,此理亦有虧欠」,此言仁體之大。如《西銘》所謂塞、體、帥、性,卽上一截意思;同胞、物與,卽下一截意思。合幷普說,方是眞切該遍,無滲漏處。傳聞高明於此下一截,別有吐釋,尋常未曉,恨未得叩問。當俟面論,可盡曲折也。
《答路德章》「屈曲準備」注「先已用意,屈曲綢繆」ː屈曲準備,似是就渠道而言,今以「用意」、「綢繆」釋之,恐失之汎。
《刊補》亦如來示而僭有竄改者,蓋「水到渠成」,是工夫到後道理成熟之效。德章不於灌漑畚治處用工,卻於未放水時,準擬等候那「水到渠成」底時節,其用心屈曲安排,無驀直用功之意。正如《答包定之書》中所謂「屈曲纏繞」也,又如所謂「屈曲點掇」、「屈曲蒼黃」之類。古人用字,皆就自家用心處說,故疑此或可如此看耳。且「水到渠成」,只是說流通灌注,無障礙滯泥之意,奚取於渠道之有屈曲邪?然此自是鄙意,輕自塗竄,極涉僭悚,當俟盛敎,抹去之耳。
《答鄭子上》「表裏、虛實」注「表與實,以知性、知天言;裏與虛,以盡心言」,此終恐未安。無已則「表裏」字互換,似稍穩,如何?
來示甚好。但鄙意「知性」、「知天」,以知事物之理而言;「盡心」,以盡吾心之量而言。故《集註》曰:「知性,物格之謂也;盡心,知至之謂也。」而《大學或問》格致章,論「存心」、「窮理」而曰:「果無內外、精粗之可言。」是則「知性」之爲表,「盡心」之爲裏,或有所據否?且性雖具於心,而事物之理固不外於性分。故此章亦曰:「能窮夫理而無不知也。」《孟子》天下之言性章集註,亦以事物之理言之,對心而略分表裏,恐無妨否?若以心爲表,則無可據,未知如何?〈《語類》論格致處有曰:「此以心爲主、理爲賓而言。要之,理在心在事,只一般云云。」旣可以賓主言,不可以表裏言乎?〉
答金退甫
[編輯]八月九日所惠書幷別紙一通,承領已久,疾病宂故,尙稽修復,但積歉愧而已。向後秋意向深,伏惟靜履玩養,若序增相。
別紙累累,極荷提敎。大抵盛論於仁之名義,極是親切。象靖雖愚魯,豈敢外此而別求哉?但就其親切中,見其有普博周徧之意。程、朱以來,說此意亦多,與門人莽蕩摸索之論,虛實迥別,而高明一例勘斷,全不假借。此區區所未安者,不免復有論辨,而病裏排鋪,往往辭不達意。幸更思而辱敎之,幸甚。
再答金退甫論《朱書》疑義
[編輯]朱子《答南軒仁說》,再蒙敎告,極荷開誨之益。但鄙意終覺有未安,敢罄臆以聽可否之命。
大抵南軒《仁說》曰:「己私旣克,則廓然大公,天地萬物,血脈貫通。愛之理得於內而其用形於外,天地之間,無一物之非吾仁云云。」詳此文義,方言「廓然大公」而便以「天地萬物,血脈貫通」爲言,方繼以「愛之理得於內」,則客主夾雜,體用混紊,故朱子非之。然卽此愛之之理根本於中,憤盈融洩,渾全涵育,自無內外遠近之間。及其感物而動,則藹然生意,貫徹流注,無一物之不被。若初無渾全之體,則感物之際,何得有血脈貫通之妙邪?故《大全》此段上,有曰:「己私旣克,則廓然大公,皇皇四達,而仁之體無所蔽矣;天理無蔽,則天地萬物,血脈貫通,而仁之用無不周矣云云。」其以廓然大公皇皇四達爲仁體之無蔽,則其與天地萬物同其大,可知矣。但皇皇四達,卽仁體之大,而其盎然惻怛底道理,充塞於其中,爲主材耳。故其下繼之曰「愛之之理便是仁」,卽所謂「充塞底主材而爲仁體之眞」;其曰「若無天地萬物,此理亦有虧欠」,卽所謂「皇皇四達而爲仁體之大」,親切的當,〈卽仁體之眞〉普博渾全,〈卽仁體之大〉說仁之體,絶滲漏無病敗矣。故有主材爲之本,則不妨體段之大,而只認其大者而謂之仁,則全無交涉矣。楊龜山以萬物與我爲一爲仁則不可,而程子謂「仁者與萬物爲一體」則是。朱子曰:「『滿腔子是惻隱之心』,就人身上,指出此理充塞處,最爲親切。於此認得,則萬物一體,更無內外之別,若見不得,卻去腔子外尋覓,莽蕩無交涉矣。」蓋以仁與惻隱之心爲主,則與天地萬物,不妨爲一體。與彼之夾雜汎濫者,自不同矣。
子貢以博施濟衆爲仁,故夫子就心上親切處說。然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則此理之流行無間,與物同體,可見。若如來說,則只言「己欲立」、「欲達」足矣,何必更說「立人」、「達人」,而朱子以爲狀仁之體,莫切於此邪?復見天地之心,只此一陽復處,生意藹然,此固是仁。然卽此一陽,乃是資始萬物,各正性命底根子。若無了這萬物,則生物之心,無所於施,豈不虧欠了分數邪?濂溪所云,當以「自家意思」爲主。然亦須說「一般」兩字,方足。若如來說,「一般」兩字,雖去之,亦無害。蓋南軒之意,以「博施濟衆」及「一般」兩字,夾雜爲說,而來諭又必欲以「己立」、「己達」、「自家意思」,枯槁立論,恐或近於矯枉而過直。朱子之意,兩平放下,眞切該遍,恐不如是之落在一邊也。《語類》一段,蓋問者以均理同氣無所不愛爲仁,故朱子答之如此。蓋愛,吾所固有之理,不爲與物同體而後有也。以與物同體爲仁則不可,而吾所固有之理,不害與物同體。只此毫釐之間,便有虛實眞妄之分,不可以不察也。
區區所引《西銘》,未必其襯貼。然夫仁體一而已矣。《西銘》,推親親之厚,以大無我之公,而此《仁說》,以廓然大公皇皇四達,而愛之之理流行而無蔽,則引而爲證,恐未遽有牽合之病也。來諭以朱子此語,斥當時離愛言仁之失,恐亦失契勘。南軒《仁說》,本有「愛之理得於內云云」,則曷嘗離愛哉?但以天地萬物夾雜,而不以愛之理爲原本也。大抵來諭專以愛之之理言仁,此固無病。然卻不知卽此愛之之理卻甚占地位,不是一己自私底物事。故以「若無天地萬物,此理亦有虧欠」二句,解作「雖無天地萬物,此理亦豈有虧欠」看,未論義理如何,卽文句生硬,語意拙澀,朱子平日許多文字,還曾有如此樣轍否?鄙見如此,不敢不盡。幸乞曲加提誨,俾得瀾漫同歸,豈非相長之益邪?
重答別紙
[編輯]來敎:盛論甚精〈止〉許多疑難,將於此而決矣。
鄙論只是摸索爲說,自陷於空闊曠蕩之域,何足以當盛諭殆所以引而誘之?然其爲說則同,而所以爲說則異,具見於各條下,今不復煩。
來敎:朱子所謂「仁體渾全」者,實謂愛之理無所蔽而渾全爾,非謂此理之中,涵育天地萬物而後爲渾全也。〈止〉然則恐不可以萬物一體爲渾全而任之也。
「愛之理無所蔽而渾全」者,此說是也。然所謂「愛之理」者,卽盎然愛人、利物之心。人與物畢竟在外,〈極其至而言,故曰:「天地萬物。」〉而其愛之、利之之理渾然全具於自家肚裏。是則安得不與物同體邪?雖然,所謂「與物同體」者,亦非謂天下萬物無不在吾仁之中。蓋以其理之體段而言,非此心去包羅萬物,亦非萬物引入自家心裏也。陳北溪問:「仁者,天地生物之意常存。故其寂而未發,惺惺不昧,如一元之德昭融於地中之『復』,無一事一物不涵在吾生理之中。」朱子曰:「此說得之。愚之爲說亦若是而已矣。」
來敎:「廓然大公,皇皇四達」,非仁之體也,特如是而後,仁之體無所蔽矣;「天地萬物,血脈貫通」,非仁之用也,特如是而後,仁之用無不周矣云云。
此一段,看得甚精詣,不任歎尙。
來敎:朱子當日所論,只是仁之名義。所謂「名義」,卽訓誥之謂也。〈止〉今方病夫世之學者不能曉得仁之名義,特擧愛字,以明仁體之眞,顧乃汎濫於名義之外,並及於其體之大之說邪?
竊謂名義與體段不同。本書曰「於此識得仁體」,則以仁之體段而言,恐不可謂只言其名義而已。《論語》立人達人章集註:「以己及物,仁者之心也。於此觀之,可以見天理之周流而無間。狀仁之體莫切於此。」《語類》又論此云:「放開眼目,推廣心胷,此是甚氣象?如此,安得不謂仁之本體?」〈見《論語》小註〉陳北溪問:「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生所得以爲心者,其體則通天地而貫萬物,其理則包四端而統萬善。語其名義,則以其沖融涵育,溫粹渾厚,常生生而不死,因謂之仁。」徐居甫問:「天地,以生物爲心,故人得之以爲心者,謂之仁。其體則同天地而貫萬物,其理則統萬善而包四端。論其名狀,則沖和溫粹,渾厖涵蓄,常生生不死,乃得謂之仁焉。」此二說俱蒙師門之印可,則名義之與體段,豈非微有分別邪?愛之之理,固是仁之名義,而連下文二句說,故曰「於此識得仁體」,則何處見得只是言名義邪?蓋只此名義,其體段如此,非名義之外,別有所謂「體段」。然言體段則包名義在其中,而只言名義則未見得體段也。此書論「克己大公、皇皇四達」,擧仁之全體而言,恐不可以襯貼訓誥之法律之也。然《論語》亦以天理流行無間爲狀仁之體,又論《孟子》四端云:「仁義之性,本自可以充塞天地。」又曰:「此心之量本足以包括天地,兼利萬物,只是人自不能充滿其量耳。」如此處亦多有之。如何?
同節:朱子所謂「此理充塞」,卽愛之理也。其曰「若於此見得,卽萬物一體,更無內外之別。若見不得,卻去腔子外尋覓,莽蕩無交涉」者,皆以此理爲主。「萬物一體」,是所謂「後來事」。〈後來事,卽朱子說。〉果使仁體,必待天地萬物,然後無虧欠,則雖尋覓於腔子外,何遽至於無交涉邪?
朱子《答周舜弼》曰:「所謂『心之德』者,卽程先生『穀種』之說;所謂『愛之理』者,政所謂『仁是未發之愛,愛是已發之仁』耳。只以此義推之,更不須外邊添入道理,反混雜無分曉處。若於此處認得,卽不妨與天地萬物同體。若不會得而便將天地萬物同體爲仁,卻轉見無交涉矣。」蓋舜弼,不就心之德、愛之理上認得仁底意思,而便將天地萬物同體爲仁,故混雜而不分曉。若先識得仁底名義、意思,則卽此不妨與天地萬物同體,無混雜添入之患,不待其發於用、見於事,而後方有與物同體之妙也。朱子論「滿腔子」一段,正與此書同。蓋卽此惻隱之心,充塞融洩,渾然與物同體,更無內外之別,無分段無時節。但人之見之者不就本體處認得,而徒向外摸索,則全不幹事矣。所謂「仁之後事」者,蓋余方叔以天地萬物一體爲仁,故朱子答之如此。蓋有這仁了,方可與物同體。若無這仁,則將何者而可以與物同體邪?此所以謂仁以後事,非謂今日有仁而明日方與物同體也。退陶先生《答黃仲擧》論「滿腔子」一段,詳說此義,曾檢看否?向聞濯以致疑於此書,曾與高明商量否?
來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止〉若使愛之理必待天地萬物,然後無虧欠,則人與己相對,亦已足矣。「立人」、「達人」,又不必言也。
竊謂「立人」、「達人」,卽此愛之理發見流行,血脈貫通處。今只曰「愛之理無所蔽」,而然則似以爲未發時事段落,欠分明耳。卽此愛之之理渾涵沖融,無一物不在其中。未發之前,體段如是。故一有感觸,血脈貫通而用無不周。若體有所不具,則發於用者又何以能周邪?然則未「立人」、「達人」之前,其「立人」、「達人」之理渾然全具於未發之體。故才發而天理流行,無所間隔耳。「人與己相對」之雲,深所未曉。腔子所具,自是愛人、利物之理。故謂之「與物無間」,何嘗有人己對立底意思邪?雖曰「與物無間」,而此直論其體而已。不言「立人」、「達人」,則有體而無用矣而可乎?
來敎:且當以材料爲主,不必以材料所施添入於材料之中也。《語類》曰:「假使天地之間,淨盡無一物,只留這一箇物事,他也自愛。」若如來說,朱子此說豈非虧欠之甚邪?
「不必以材料所施添入於材料之中」,此亦認鄙意不著。今有物於此,其中骨子固爲主。然此物須有頭有尾,有皮、殼、體、膚,然後方成一箇體段。愛之之理固無形象之可言。然亦不是溟涬物事,亦須有骨子、軀殼,方成體段,〈朱子曰:「與物同體固是仁,只便把與物同體,做仁不得。恁地只說得仁之軀殼。須實見得,方說得親切。」蓋愛之理乃是骨子,與物同體卽是軀殼。只認軀殼爲骨子,則莽蕩無交涉;以軀殼雜骨子而言,則混雜不分曉。須認得這骨子是充塞那軀殼底物事,則自是無病。〉非以外面材料添補於本分也。《語類》一段,前書未竟其說。蓋當時問者,每以均氣同體無所不愛爲仁。故朱子答以「假使天地間,盡無一物,他也自愛」,蓋言稟受所具之理,不以外物之有無而爲加損也。此書之旨乃言自家所具之理,涵育渾全,與物同體。與《語類》各是一義,意不相蒙。蓋彼以愛之發而無不溥名仁,此以愛之理而無所欠狀仁,豈可援彼而攻此邪?
來敎:旣以自家意思爲主,則其爲主者已自足,不必取庭草,添補自家意思,然後爲足也。然則欲直言仁體者,雖去「一般」兩字,恐亦無害。
竊謂天地生生之理,人與物所同得。故濂溪偶指庭草而發此言。今不以自家意思爲主而泛以其一般者爲仁,則固是空蕩無交涉,如朱子所謂「天命之性,不只是這處有,處處皆有。但尋討先從自家尋起」是也。只這自家意思沖融和粹,藹然生生之理,卽此便是仁。然須著「一般」兩字,方見仁人普博周遍意思。若去之亦無害,則濂溪此話豈非歇後邪?但求仁,不當於「一般」處耳。
來敎:南軒書以爲「己私旣克,則廓然大公,與天地萬物,血脈貫通。愛之理得於內而其用形於外云云」,是其意謂與天地萬物血脈貫通,然後方得其愛之之理也。〈止〉夾雜之病,實在於天地萬物一句也。朱子旣斥以夾雜而反自謂「無天地萬物,則此理有虧欠」,此愚所以疑之也。
竊謂南軒此說,固有病,前已論之。然今謂「血脈貫通而後,方得愛之之理」,則恐未然。蓋血脈貫通者,用之達也;愛之之理,體之本具者也。以本具之體,反謂得之於用之達,則朱子何不一言說破而直攻其夾雜之病邪?「夾雜之病,實在於天地萬物一句」,此言固是。然先以天地萬物血脈貫通爲言,而後說愛之理得於內云云,則正有夾雜之病,而若以愛之之理爲主,而其體通天地而貫萬物,則少無夾雜之失。今不察於此,而才見說著天地萬物字,一例揮卻,皆以爲夾雜,則愚未見其可也。〈其語勢,正如以天地爲方圓則可,而便以方圓爲天地則不可。朱門諸人皆以方圓認作天地,故朱子力言當就天地二字上認得。然旣認得這天地情狀意思,則其體段自不妨方圓,如答周舜弼、答南軒論滿腔子及此一段語是也。有天地而後方有方圓之可言,固是天地以後事,然又豈可謂先有天地而後有方圓邪?〉
同節:朱子曰「此理甚約,而今必以天地萬物雜而爲說」,烏在其爲甚約也?」
竊謂南軒先言天地萬物,而後方言愛之理云云,其爲夾雜而不約也大矣。程子曰「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云云」,「此理至約云云」。若先識得仁,則雖說與物同體,亦未嘗不至約。與萬物與我爲一及均氣同體無不愛之說,正有毫釐千里之辨,恐不可一例並按也。
同節:來諭每以「仁體之眞」、「仁體之大」,對擧而言之,旣曰「親切的當,普博渾全」,又曰「眞切、該遍」。愚謂聖賢之言各有地頭,有眞切說處,有該遍說處。若隨處隨語,輒幷此兩途以求之,則或恐有未盡然者。況眞切之中,亦自有該遍之理?不必別取一義,以爲該遍而對擧之也。
竊謂「眞」,以仁之道理而言;「大」,以仁之體段而言,初非兩事。然泛然以體段之大而認以爲道理之眞則不可,來諭所引朱子與門人問答者是也。旣認得道理之眞,則卽此眞底其體段甚大,如朱子此書旣言「愛之之理便是仁」,繼以「若無天地萬物,此理亦有虧欠」。若不能如高明之言外得意,則以此意求之,恐無害於義理,且有合於論「滿腔子」答周舜弼、陳北溪、徐居甫所問諸條。故遣辭之際,不得不以眞切、該遍對擧而兩言之,非故意作兩道理以求之也。
同節:朱子《仁說》曰云雲,其《答南軒書》云云,至南軒《仁說》可疑處,則又答之曰云雲,《答胡廣仲書》云云,他餘往復諸書及《論》、《孟》、《中庸》訓仁處,皆專以愛字爲主,未嘗以天地萬物同體之說雜之,而又必以無所待而自有之意,屢言不一言,何也?至於今所論一書上下,此意尤明白,而獨此所謂「若無天地萬物,此理亦有虧欠」二句,乃前後諸說中所未有者,若以此二句爲該遍,則前後諸說,可謂落在一邊邪?
此諸說,前已屢見。然龜山以萬物與我爲一爲仁,南軒以天地萬物與愛之理夾雜說,胡廣仲以萬物一體無不愛爲仁,是皆不以愛爲主,而與天地萬物袞說,宜見斥於朱門。然今此書,先言愛之之理便是仁,則其本然固有之理,完全自足,然後方言卽此固有之理,其體段渾然,與物同體,則語意渾成,未見其夾雜之失,而與前後諸說,不啻相反。〈如言軀殼不完,則骨子便有虧欠;方圓有缺,則天地便有虧欠。皆主骨子、天地而論其體段,與指軀殼而認骨子、見方圓而喚天地者,迥然不同。〉高明才見說著「天地萬物」四字,不問語意歸宿,一例呵叱,此愚所以聽瑩而不能言下領服也。
來敎:《語類》一段問答同異,姑且無論。只就其不待天地萬物而此理自然本有處觀之,則《語類》與此書,未嘗不同。
不待天地萬物而此理自然本有,則二書固無不同。然亦須究其問答同異,方見其精微曲折之所以然,豈可一切莫問而直以一筆句斷邪?
來敎:以吾所固有之理爲主而兼之以與物同體之意,則固有間於專以與物同體爲仁者。然姑當就此固有之理,見得仁體,何必雲不害與物同體?畢竟是夾雜說也。南軒書曰:「夫其所以與天地萬物一體者,以夫天地之心之所有,是乃生生之蘊,人與物所公共,所謂『愛之理』也。」朱子答曰:「詳此數句,似頗未安云云。」來諭所云,毋或與南軒此說同意歟?蓋此固有之理,固吾與物所共有者。然卽吾之一身而此理已自足焉,初不待彼物之與我同體也。
見夫天地萬物之一體而指以爲仁,則固是莽蕩而無交涉。就此吾心固有之理完全自足處,認得此理體段渾然與物同體,則豈有夾雜、莽蕩之失邪?程子曰:「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云云。」朱子曰:「此段緊要在識仁,要知見得。」蓋識得仁底道理沖融和粹、惻怛慈愛底本相,則固卽此而見其渾然與物同體氣象。若徒見其與物同體而直認以爲仁,則方爲夾雜之病、莽蕩之失。不然,程、朱諸說,論與物同體亦多,皆歸以夾雜之科邪?來諭「此固有之理,固吾與物所共有」,此亦未安。蓋此方論自家所賦之理、本然之量,不論物之共有與否也。
來敎:所引《語類》問者之說「均受此理,均得此氣,無所不當愛」雲者,究其旨意,與《西銘》有異否乎?然而朱子答以此語有病,何也?豈不以仁之所以爲體之眞與夫所以得名之實,初不在於是也。〈止〉《西銘》,謂之「推親親之厚,以大無我之公」則可,而謂之「直指仁之名義」則恐未可。惟「天地之帥吾其性」一句中,仁之名義,可以默會,而亦未見其顯言之也。自「宗子」、「家相」以下,皆不干於仁之名義。蓋仁之名義只在吾性中,不係萬物之有無。假使天下無「同胞」、「吾與」,依然自在,無所虧欠。今朱子書,乃直論名義者也。所謂「無天地萬物,此理亦有虧欠」二句,未必其果如《西銘》之說。
盛意若以《西銘》之旨與《語類》問者之意同,則恐是看《西銘》不著。朱子曰:「緊要血脈盡在『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兩句上。若不是此二句爲之關紐,則下文『同胞』、『兄弟』等句,在他人中物,與我初何干涉云云。」蓋首言「予玆藐焉,混然中處,得天地之塞、帥,以爲體、性」,然後方說「同胞」、「吾與」。故免於莽蕩無交涉之患,又無認物爲己之病。〈此二句見《聖學十圖》〉《語類》所問,以均氣、均理爲言,則是物我並立,與「吾其體」、「吾其性」以我爲主者異矣。以均此理、氣而無不愛爲仁,則是愛爲均理、均氣而得,而與先言「體」、「性」爲關紐而方言「同胞」、「吾與」者不同矣。是故程、朱以下,皆以《西銘》爲備言仁體。若儘如問者之意,則當在朱子所斥矣。區區所謂「毫釐之間,便有眞妄、虛實之分」,正指此等。幸蹔置前見,權以鄙說反覆思量,若終有未安,更許駁示如何?來諭「《西銘》,謂直指仁之名義則不可」,「今朱子書,乃直論名義者也」,夫《西銘》,備言仁體,固不專言名義。然仁底道理固具於性中而爲一篇之關紐,則所謂「不言不爲少」也。朱子書「愛之之理便是仁」一句,專說仁之名義,而下著「若無天地萬物,此理亦有虧欠」兩句,然後以「於此識得仁體」承之,則何得謂專言名義邪?
來敎:自龜山、上蔡〈止〉南軒學問之高、所見之卓,亦不免焉。今以南軒往復諸條考之,有曰云雲,南軒之言仁體,其離愛也甚矣。及見朱子累辨而力排之,然後始乃漸悟前說之非,遂以「愛之理得於內」一句,著之於「其用形外」之上。然在「天地萬物,血脈貫通」數句之下,則猶未免有一重膜子。以天地萬物爲主而以愛之理爲待彼而得之者,則離愛言仁之意,有未盡滌舊者矣。〈止〉南軒未嘗離愛而言,則朱子之答何以如是邪?
竊謂楊、謝、胡、吳言仁之失,儘如來諭。南軒初年之見,亦嘗如是。如來諭所引「天地以生物爲心」以下四條及又論《仁說》〈《大全》中,又論《仁說》三條相次。〉首條,皆離愛而以公言仁。至第三條,則始變前說,以愛之理言之,而先說與天地萬物一體,而後以所謂「愛之理」承之,則是以愛之理爲天地萬物同體而後有也。至最後此《仁說》,則以「己私旣克〈止〉血脈貫通」四句,言著工去蔽之方。方言「愛之理得於內而形於外云云」,則其意似謂愛之理所得於內者如此而
後形見於外也。〈今看南軒《仁說》,先言「人性,仁義禮智四德具焉。其愛之理,則仁也云云」,至中間,方說「爲仁莫要乎克己,己私旣克云云」,此蓋承愛之理則仁以爲說,恐非謂得於血脈貫通之後也。〉但不以吾性之固有爲主而先言天地萬物,未論其體而遽說其用,此未免夾雜之病耳。若依舊離愛言仁,則朱子豈肯以明白簡當許之而謂其有少差紊哉?
來敎:愛之理,是天地生物之心而人之所得以爲仁者也。其體與天地同,則所占地位固甚廣大。但此廣大之地位,只在愛之理之中而無所假於外〈止〉何必以天地萬物作此理所占之地位邪?
來諭此說,正與鄙意合。所謂「甚占地位」者,非指天畫地、叫東喚西盡爲吾仁也。蓋卽此心中所具之理,其體段同天地而貫萬物。旣曰同曰貫,則若無了這天地萬物無可同、無可貫、無可愛,豈不虧欠了分數邪?此原其本有之理而言,非謂待天地萬物而後方有也;只就自家心上而言,非謂關攬外物以爲肚裏物事也;只就本體未發而言,非謂用工以後見於行事之謂也。
來敎:若謂此理是人、物所共得雲爾,則亦固然矣。然此乃見得此理以後說話。今方論此理而徑及於人、物所共得之說,得無不切乎?蓋一己之中,此理已自完全,不必更說他家物事云云。
人、物所共得之說,本非鄙意,已辨於前。區區因來諭「他家物事」之語,得一麤譬。今夫天子中天下而立,爲四方之極,正如一心之爲主於中。論天子之名義,則受命於天而代天蒞物,以統御區宇、愛育羣生爲職,正如心中所具之理以愛人、利物爲主也。卽天子一身分上,具此道理,非有假借於外,亦如心具此理,完全自足,非有待於外。然論天子之職責、體面,則卽此一身爲天地萬物之主,四海之內、兆民之衆,皆其度內,亦如此心之理完全自足於內而與天地萬物爲一體也。謂天子爲羣生萬物而有,則是以仁爲爲天地萬物同體而後有也。謂羣生萬物各各來萃於天子身上,又謂天子一身東騖西逐,去管羣生萬物,則是以天地萬物爲來入於吾心,又以此心爲去管他家物事也。朱門諸公皆以天子爲區宇、羣生而有。故朱子明夫天子自是統理、愛育之主,不可以爲爲區宇、羣生而有天子也。至此書所言,則如謂天子自是統御、愛育之主,此理具足於天子身上,旣是主統御、愛育之責,則其體段,當與天地萬物爲一體。若使天地萬物有些闕齾,豈不虧欠了天子之體段邪?有形之譬,固不精細。然朱子亦以天子譬心,〈見《感興》詩〉故敢此立說。幸乞照破如何?
來敎:凡看文字,必先察其字句、文勢,而後方得其旨趣,所謂「不得於辭而能通其意者未之有」者也。然亦須摠之以一篇大旨,參之以前後諸說,而反以求之於字句、文勢之間。或理有所不通,語有所相戾,則不得不以意逆志,而求義理於字句之外。至其甚者,則又不得已而以闕文、誤字處之。此自程、朱註解經傳之際所不能免者也。〈止〉此二句,摠之以一書大旨,參之以前後諸說,實有自相矛盾,不相照應者,故疑之久矣。
竊按此一段有以仰窺高明讀書之法超出常情,不尋常桎梏於文句之間。然古人,道理通熟,見解明徹,然後方有不得已之變例。萬或一理有所未盡明,見有所未盡透,容或有一樣道理,而遽然主張,便爾立說,言外得意,得意忘言,如九方皋相馬之爲,則恐不如依文按本、守經信古之猶爲寡過也。鄙說區區本不足論,然高明所以執咎而攻誤者,往往不能盡乎人言之意。況聖賢言語,關鎖重重,安知不有異義而吾偶未之察邪?是以愚於此未嘗不服其用功之深、自信之篤,而竊恐其微有擔當之勇,自主張之過,未知自坐在裏許而不見其睫邪?悚恐悚恐。
同節:將以天地萬物之理皆具於此理之中〈止〉不但於愛字漠然不相關者,正朱子所謂「但知仁之無所不體,而不知其所以無所不體」者也。又《答胡廣仲書》曰:「在性中,只謂之仁而不謂之父子兄弟之道,只謂之義而不謂之君臣朋友之道,曰禮曰智,無不然者。天地萬物之理無不出於四者,今以此爲倒說而反謂仁義因父子、君臣而得名,此某之所疑云云。」
竊謂朱子《答胡廣仲書》,固是道理如此。然此因廣仲「仁義因父子、君臣得名」而爲說,亦有不如此說者。《孟子》「萬物皆備於我」註:「此言理之本然也。大則君臣父子,小則事物微細,其當然之理無一不具於性分之內也。」又論程子「性中只有仁義禮智,曷嘗有孝弟來」處,亦有此意。高明平日非不看讀,然終是心有偏主,不免以意之向背爲取捨。蓋道理無窮,儘看儘有,恐不可執一而廢二也。如何?
同節:左右窒礙,無路可通,至於其下,此理本甚約〈止〉又判然以天地萬物爲無與於此理矣。於是乎遂不免將此二句,作反詰之辭,蓋其意若曰「若無天地萬物,則此理亦有虧欠邪」雲爾。若以闕文之例處之而「虧欠」之下,添一乎「邪」字,則文勢似無不足,義理亦似可通,而一篇大旨,前後諸說,似皆歸於一統,無牴捂相背之疑矣。
竊按此段,仰窺高明讀書詳細精審、擬議稱停之一端,所以爲藥於粗疏汎忽、略綽領會之病者,不啻對劑,敢不佩服?大抵高明見解與夫所引諸說,其於解仁之名義,蔑以復加矣。究得名義正當分明,則仁之爲義,眞切的當,固爲求仁之要。然「終無奈此」二句,在「便是仁」之下、「於此識得仁體」之上,旣不能用高明之活法,則按文求義,只作此解說,亦未見其背於理而害夫仁。是以累蒙敎告之勤,而不能飜然改悟。倘蒙始終提挈,使執迷之見,豁然有披雲睹天之期,則荷相與之義,寧有窮已邪?向與濯以論此於臨河會席,亦未竟而罷,尙用耿耿。早晩語次,或可關及,使一段議論,有究竟之日,區區所望幸於直諒多聞之益也。休文弟《與崔友書》大意與鄙見同,而但力說天地萬物同體之意,亦當更有商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