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論/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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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摶摶,諸教雜糅。自頂蛙拜蛇,迎屍范偶,以至於一宰無神;賢聖之所詔垂,帝王之所制立,司徒之有典,司寇之有刑,雖恉類各殊,何一不因畏天坊民而後起事乎!疾痛慘怛,莫知所由然。愛惡相攻,致憾於同種。神道王法,要終本始,其事固盡從憂患生也。然則憂患果何物乎?其物為兩間所無可逃,其事為天演所不可離,可逃可離,非憂患也。是故憂患者,天行之用,施於有情,而與知慮並著者也。今夫萬物之靈,人當之矣。然自非能群,則天秉末由張皇,而最靈之能事不著。人非能為群也,而不能不為群;有人斯有群矣,有群斯有憂患矣。故憂患之淺深,視能群之量為消長。方其混沌僿野,與鹿豖同,謂之未嘗有憂患焉,蔑不可也;進而穴居巢處,有憂患矣,而未櫻也;更進而為射獵,為遊牧,為猺獠,為蠻夷,攖矣而猶未至也;獨至倫紀明,文物興,宮室而耕稼,喪祭而冠婚,如是之民,夫而後勞心鉥心,計深慮遠,若天之胥靡,而不可弛耳。鹹其自至,而虐之者誰歟!夫轉移世運,非聖人之所能為也。聖人亦世運中之一物也,世運至而後聖人生。世運鑄聖人,非聖人鑄世運也。使聖人而能為世運,則無所謂天演者矣。

  民之初生,固禽獸也。無爪牙以資攫拏,無毛羽以禦寒暑;比之鳥則以手易翼而無與於飛,方之獸則減四為二而不足於走。夫如是之生,而與草木禽獸樊然雜居,乃巋爾獨存於物競最烈之後,且不僅自存,直褎然有以首出於庶物,則人於萬類之中,獨具最宜而有以制勝也審矣。豈徒靈性有足恃哉!亦由自營之私奮耳。然則不仁者,今之所謂凶德,而夷考其始,乃人類之所恃以得生。深於私,果於害,奪焉而無所與讓,執焉而無所於捨,此皆所恃以為勝也。是故渾荒之民,合狙與虎之德而兼之,形便機詐,好事傚尤,附之以合群之材,重之以貪戾狠鷙,好勝無所於屈之風。少一焉,其能免於陰陽之患,而不為外物所吞噬殘滅者寡矣。而孰知此所恃以勝物者,浸假乃轉以自伐耶!何以言之?人之性不能不為群,群之治又不能不日進;群之治日進,則彼不仁者之自伐亦日深。人之始與禽獸雜居者,不知其幾千萬歲也。取於物以自養,習為攘奪不仁者,又不知其兒千百世也。其習之於事也既久,其染之於性也自深。氣質鷘成,流為種智,其治化雖進,其萌蘗仍存。嗟夫!此世之所以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也。夫自營之德,宜為散,不宜為群;宜於亂,不宜於治,人之所深知也。

  昔之所謂狙與虎者,彼非不欲其盡死,而化為麟鳳騶虞也。而無如是狒狒眈眈者卒不可以盡伏。向也,資二者之德而樂利之矣,乃今試嘗用之,則樂也每不勝其憂,利也常不如其害。凶德之為虐,較之陰陽外物之患,不啻過之。由是悉取其類,揭其名而僇之,曰過、曰惡、曰罪、曰孽。又不服,則鞭笞之、放流之、刀鋸之、鐵鉞之。甚矣哉!群之治既興,是狙與虎之無益於人,而適用以自伐也,而孰謂其始之固賴是以存乎!是故憂患之來,其本諸陰陽者猶之淺也,而緣諸人事者乃至深。六合之內,天演昭回,其奧衍美麗,可謂極矣,而憂患乃與之相盡。治化之興,果有以袪是憂患者乎?將人之所為,與天之所演者,果有合而可奉時不違乎?抑天人互殊,二者之事,固不可以終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