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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白齋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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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白齋詩話
作者:顧元慶 
       《古詩》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魚腹中安得有書?古人以喻隱密也,魚,沉潛之物,故云。
       古樂府云:「金銅作蓮花,蓮子何其貴。攡門不安鎖,無復相關意。石闕生口中,含悲不得語。」「石闕」,古漢時碑名,故云。
       元釋溥光字元暉,俗姓李氏,特封昭文館大學士、榮祿大夫,賜號立悟大師。有二絕句云:「蟭螟殺敵蚊眉上,蠻觸交爭蝸角中。何異諸天觀下界,一微塵裏鬥英雄。」「荳苗鹿嚼解烏毒,艾葉雀銜奪燕巢。鳥獸不曾看《本草》,諳知藥性是誰教?」詩亦奇拔,恨不多見。
       「怒氣號聲迸海門,州人傳是子胥魂。天排雲陣千家吼,地擁銀山萬馬奔。勢與月輪齊朔望,信如壺漏報晨昏。吳亡越霸成何事?一唱漁歌過遠村。」米元章〈詠潮詩〉也。書既遒勁,詩亦雄壯邁往,凌雲之氣,蓋可見矣。
       張旭〈春草帖〉云:「春草青青萬里餘,邊城落日動寒墟。情知海上三年別,不寄雲中一鴈書。」集所不載。
       李賀詩:「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誰澆趙州土。」得非黃金鑄范蠡之意邪?
       江西宸濠謀逆,武宗親征,既得凱旋,駐蹕金陵,復渡江幸致仕楊一清第,賜絕句二十首。公又有〈應制律詩〉四首,〈應制賀聖武詩〉絕句十二首,編為二卷,名《車駕幸第錄》。公自敘謂虞廷賡歌之後,古帝王有以詩章寵臣下者,不過一篇數言而止,未有聯章累牘,若是其盛者。至於屈萬乘之尊,在位者或有之,然亦鮮矣。若罷政歸休者為尤鮮。或有之,豈有至再至三如今日者乎?守溪王公鏊有四絕句云:「相國移家江水湄,金山望幸已多時。太平金鏡無由進,願得迴鑾一顧之。」「趙普元為社稷臣,君臣魚水更何人?難虛雪夜相過意,海錯尤堪佐酒巡。」「北固山前駐翠華,慇勤來訪相臣家。太湖怪石慚多幸,也得相隨載後車。」「賡歌千載盛明良,宸翰如金更煒煌。漫衍魚龍看未盡,梨園新部出《西廂》。」
       西涯先生在內閣時詩云:「六年書詔掌泥封,紫閣春深近九重。階日暖思吟芍藥,水風涼憶種芙蓉。登臺未買黃金駿,補袞難成五色龍。多病益愁愁轉病,老來歸興十分濃。」音節渾厚雄壯,不待琱琢,隱然有臺閣氣象,此其所以難及也。至於樂府尤妙,其題與句篇自有新意,古人所未道者。
       皮日休有《文藪》,載詩數首。陸龜蒙有《笠澤叢書》,詩亦不多,其詩俱在《松陵唱和集》內。三集共覽,方為二公全書。今刻《甫里集》併之,豈前書之本旨乎?
       「一池荷葉衣無盡,數畝松花食有餘。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屋入深居。」此唐人詩也。余見王叔明畫此詩意并篆此詩。畫上隱者廉潔之風,宛然可掬,恨不再見臨之耳。
       王文恪公鏊,自內閣歸,石田先生病亟,遣人問之。答詩云:「勇退歸來說宰公,此機超出萬人中。門前車馬多如許,那有心情問病翁。」字墨慘淡難識,遂為絕筆。後二日而卒,今集中不載。
       大司徒邵二泉寶,乞歸終養,上疏不允。其詩云:「乞歸未許奈親何,帝里風光夢裏過。三月春寒青草短,五湖天遠白雲多。客囊衣在縫猶密,驛路書來字欲磨。聖主恩深臣分淺,百年心事兩蹉跎。」讀之令人感動激發,最為海內傳誦。
       祭酒莊渠魏公校,樗仙謝時臣將畫〈莊渠圖〉奉公。公曰:「此小景不足煩大筆。天下有四大景,不識肯留意否乎?願先生包羅於胸中,而後運於筆端。人仰而望太陽,豈能睹其真體?惟泰山之上有日觀峰者,夜半可以眺而見浴日,彌望如鋪金者海也。綠色微茫中有若掣電者,海島溪山相間也。金色漸淡,日輪浮水中,如大玉盤。適海濱望而見日是已。登天台之巔曰華頂者,乃知此特小海耳。諸山環列外,乃有大海。文公嘗同南軒登衡山絕頂。晨起遙見霧氣在下,若大瀛海,遠山高者僅露其頂,飛動之勢,自謂天下奇觀。吾嘗以問顏石屋。答曰:『我以為混沌也。』泰山有日觀者,觀日於未出也;有月觀者,觀月於已沒也。長安觀者,西望秦間諸山也。越觀也者,南望會稽諸山也。衡山有七十二峰,亦有日觀、月觀,不及泰山者。當卯位也。長江萬里,人言出於岷山,而不知元從雪山萬壑中來。山亙三千餘里,特起三峰。其上高寒多積雪,朝日曜之,遠望日光若銀海。杜子美草堂正當其勝處。其詩曰:『窗含西嶺千秋雪』是也。」余謂公稟天地之正氣,融而為江河,結而為山嶽,言而為有聲之絕景矣。丹青之士,安能措筆哉?
       衡山文先生徵明有〈病起遣懷〉二律,蓋不就寧藩之徵而作也。詞婉而峻,足以拒之於千里之外。詩云:「潦倒儒宮二十年,業緣仍在利名間。敢言冀北無良馬,深愧淮南賦小山。病起秋風吹白髮,雨中黃葉暗松關。不嫌窮巷頻回轍,消受鑪香一味閒。」「經時臥病斷經過,自撥閒愁對酒歌。意外紛紜知命在,古來賢達患名多。千金逸驥空求骨,萬里冥鴻肯受羅。心事悠悠那復識,白頭辛苦服儒科。」後寧藩敗,凡應辟者崎嶇萬狀,公獨晏然。始知公不可及也。
       李南所先生嵩,隱居陽山,以詩酒自娛。性狷介,不妄交游。日唯獨憑一几,焚香玩《易》而已。所居之室,扁曰「學《易》處」。其於死生禍福之說,尤為洞達。嘗有詩云:「一室焚香几獨憑,蕭然興味似山僧。不緣懶出忘巾櫛,免得時人有愛憎。」年七十二,病亟,家人迎醫,閉目搖手曰:「數盡矣!留連何益?」竟坐逝。嘉靖壬辰六月十七日也。
       唐人詩有「只恐為僧心不了,為僧心了總輸僧」。有人易數字云:「莫怪為僧心不了,為僧心了也輸僧。」出家舍去愛緣,縱未能超悟上乘。視塵中造業者,以霄壤矣。
       唐人秦韜玉有詩云:「地衣鎮角香獅子,簾額侵鉤繡辟邪。」後山有「壞牆得雨蝸成字,古屋無人燕作家」。韜玉可謂狀富貴之象於目前,後山可謂含寂寞之景於言外也。
       閩陳侍御琳典南畿學政,甚得士子心。正德間,以諫去國。諸生中獨朱良育送詩,最為傳誦。其詩云:「春風露冕出郊原,落日停驂望國門。抗疏要談天下事,謫官應過海南村。湯湯江、漢羈臣淚,納納乾坤聖主恩。歷試古來名節士,為言身屈道彌尊。」識者以為不下李師中送唐御史也。
       越僧某索畫於石田翁,嘗寄一絕云:「寄將一幅剡溪藤,江面青山畫幾層。筆到斷崖泉落處,石邊添個看雲僧。」石田欣然,畫其詩意答之。余謂僧詩畫矣,何以圖為?
       陳可與讀書虎邱,嘗作歌招余。其略云:「山人早挂席,訪我山中客。清夜焚妙香,蘿月灑石壁。寒泉煮石鐺,細酌話疇昔。」又云:「山人山人招不來,白日下界多塵埃。牛毛世事幾時開,一物於我何有哉?」余嘗乘月泛舟,訪可與虎邱精舍。又贈余詩,有「山中正思爾,良夜喜相過」之句。戊子五月,可與病亟,屬皇甫子浚誌銘,屬金懋仁葬事,屬余刻其詩。今墓木拱矣,負此重託,言之於邑。
       昊僧月舟〈索米〉口號云:「去歲河橋冰凍,有米無人相送。今日月舟上門,莫作一場春夢。」可謂以文滑稽者也。
       「家住夕陽江上村,一彎流水繞柴門。種來松樹高於屋,借與春禽養子孫。」此葉唐夫先生〈江村詩〉也。先生生於洪武間,家江村橋,故有是作。其詩多警句,此尤可喜云。
       孫一元〈歸雲菴詩〉:「沙清竹碧鷗出飛,野老候余開石扉。」古人但言柴扉、荊扉,並無石扉之理。如漢人發哀帝冢云:「初至一戶無扃鑰,石床方四尺,床上有石几,左右各三石人立侍,皆武冠帶劍。復入一戶,石扉有鎖鑰。」一元好奇,初不知「石扉」乃墓中石門耳,故詩貴乎允當。
       天順癸未,禮部災,時御史焦顯為監臨官。後人詩云:「先兆或從焦御史,未然奎燄可為災。」
       解元唐子畏,晚年作詩,專用俚語,而意愈新。嘗有詩云:「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起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君子可以知其養矣。
       南方諺語,有「長老種芝麻,未見得」。余不解其意。偶閱唐詩,始悟斯言,其來遠矣。詩云:「蓬鬢荊釵世所稀,布裙猶是嫁時衣。胡麻好種無人種,合是歸時底不歸。」胡麻即今芝麻也。種時必夫婦兩手同種,其麻倍收,長老言僧也,必無可得之理,故云。
       杜東原先生嘗云:「繪畫之事,胸中造化,吐露於筆端,恍惚變幻,象其物宜,足以啟人之高志,發人之浩氣。晉、唐之人,以為玩物適情,無所關係。若曰黼黻皇猷,彌綸治具,至於圖史,以存鑑戒,豈無所關係哉?」陳後山詩云:「晚知詩畫真有得,悔卻歲月來無多。」亦此意也。
       虎邱石壁,舊有景仁自中朝持劍南東州節,道出姑蘇,飲餞於虎邱,其題名云:「遠峰沐雨,幽軒進風。古木晝陰,野禽春聲。蓴鱸餐季鷹之高,劍潭弔闔閭之古。棋酣而世慮忘,酒竟而別愁起。促駕言歸,援毫以識。紹定五年四月二十日。」余少時尚及見之,今苔蘚漫滅,竟不知在何處。姑識之。
       吳興王雨舟,人物高遠,奉養雅潔,刻意詩詞,所著有《宮詞》一卷,有《水南詞》一卷,有《谷應集》,有《鐵老吟餘》。其《宮詞》尤蘊藉可喜,姑舉一二,染指可知鼎味矣。詞云:「駕幸長春二鼓時,提燈馳報疾如飛。上房供奉忙多少,才拭龍床布地衣。」「昨夜閩中進荔枝,君王親受幸龍池。先將並蒂承金盒,密賜脩儀盡不知。」「錦標奪得有誰爭,跪向君王自報名。宣索宮花親自插,連呼萬歲兩三聲。」餘皆類此。
       唐羅鄴詩云:「人間若算無榮辱,卻是扁舟一釣翁。」頃見王仲深詩云:「青山無處避征徭,十載書囊到處挑。欲買釣船湖上隱,近來漁課又難饒。」由此觀之,我朝之釣翁,不及唐遠甚矣。唐之漁翁,可置榮辱於度外。今之釣翁,則為多事人矣。
       沉醉茶卿隱居許市,其詩攻研澄潔,有出塵之格。嘗寄余〈山居雜興詩〉。如云:「鶴病晚山碧,僧來落葉黃。」「隔花水亂響,中酒人高眠。」「花好不出戶,雨來還舉觴。」「酒醒芳草遠,病起落花多。」「隱几亂山晚,閉門流水來。」惜乎天不假年,人無知者。
       余少時嘗聞常熟一暴富者,與鄉人方交易買田。有一道人來乞食,主人怒其擾聒,呵出之。道人書一絕於其壁云:「多買田莊笑汝癡,解頭糧長後邊隨。看他耕種幾年去,交付兒孫賣與誰?」近來吳中多田之家,即簽糧長州司取剝陰償,終則箠楚禁錮,連年莫脫,其勢不至傾家蕩產不止也。是以人懲其累,有知者皆不售田,吳人所以畏役如畏死。道人之言,切中時禍,不獨為常熟發也。
       《山居集》,岳漳河岱隱山居而作也。詩凡三十八首,體裁不一。其警策如〈伐竹〉云:「萬竿同蔽日,數畝不分煙。」〈淨明寺〉云:「方丈留鶯語,山門待馬蹄。」題余水亭云:「竹深雲日細,水滿芰荷高。」〈山居〉云:「豆熟藏山兔,荷高宿雨蟬。」七言如〈暮秋遊眺〉云:「村居繚繞寒原外,林鳥縱橫夕照前。」〈山夜喜晴〉云:「雲疏落木明星動,雨過空庭暗水鳴。」〈姜憲副過訪〉云:「石門落葉鳴鶗鴃,澗道芙蓉響蟪蛄。」皆清健可喜。山居在陽山之西白龍塢,其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尤為幽絕。余嘗題其壁云:「山中少鄰並,來往即君家。徑上自生竹,牆隅亦種花。脫巾漉濁酒,敲火試新茶。幾度長松下,論文意自嘉。」又絕句云:「竹裏茅堂帶激湍,清風日夕報平安。主人風雅輕文組,只恐君王畫去看。」
       振人之危,大是好事。古人能行之者,如山陽張儉亡抵孔褒,不遇。其弟融時年十六,儉少之,而不告。見儉有窘色,謂曰:「兄雖在外,吾獨不能為君主邪?」後事泄,融一門爭死,竟坐褒。近世親戚故舊,略有毫髮利害,依附惟恐累己,不一引手援,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錢經歷允輝有〈寄周岐鳳詩〉云:「一身作客如張儉,四海何人是孔融?」江南人傳誦之。
       西湖飛來峰石上佛像,是勝國時楊璉真加琢也。下天竺堂後壁,是王叔明畫,其剝落處,近世孫宰子補之也。方棠陵豪自秋官慮囚江南,歸省過杭,憩西湖之天竺,乃索筆題曰:「飛來峰,天奇也!自楊總統琢之,則天奇損矣!叔明畫,人奇也!自孫宰子補之,則人奇索矣!知二者乃山中千古不平之疑案,余法官也,不翻是案,何以服人?」予嘗寓西湖之上,每棹觀天竺畫壁,未嘗不窮日而返。今為回祿取去,不可得見矣。惜哉!
       廬山陳氏有《甲秀堂帖》,宋淳熙年所刻。有李太白「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一章在內。宋人品為馬子才偽作。今見其筆跡,非偽也。字畫豪放,書畢,後題曰:「吾頭懵懵,醉後書此。賀生為我辨之,汝年少眼明。」
       高廟〈詠菊詩〉云:「百花發,我不發。我若發,都駭殺。要與西風戰一場,遍身穿就黃金甲。」一統鴻基,兆於此矣。
       南濠都先生穆,少嘗學詩沈石田先生之門。石田問:「近有何得意作?」南濠以〈節婦詩〉首聯為對。詩云:「白髮貞心在,青燈淚眼枯。」石田曰:「詩則佳矣!有一字未穩。」南濠茫然,避席請教。石田曰:「爾不讀《禮經》云:『寡婦不夜哭。』何不以『燈』字為『春』字?」南濠不覺悅服。
       江夏吳偉,齠年收養湖省布政錢昕家。侍其子於書齋中,便取筆畫地作人物山水之狀。弱冠居金陵,其畫遂入神品,未嘗究心吟詠,達所欲言,若有超悟。嘗題自畫〈騎驢圖〉云:「白髮一老子,騎驢去飲水。按上蹄踏蹄,水中嘴對嘴。」惜不多見。
       陸子元大,本洞庭涵村世家。晚歲業書,浮沉吳市。嘗刻《漫稿》,中有寄余詩。其頷聯云:「屋裏陽山應在席,門前春水欲平橋。」結云:「常記尋君過滸墅,竹青堂上喚輕橈。」道其實也。後寓丹陽孫曲水館,疾亟,抵家卒。元大性極疏懶,好遠遊。如在世外,亦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