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國的大政變
7月25日,奧國國社黨一百多人攻入總理公署,開槍打死總理道爾夫斯(Dolliuss),並且拘禁公安部長費少佐(Fey),造成了大政變。但因為陸軍與內衛軍合作,圍攻政府及無線電台的國社黨人全被拘捕;各地雖有國社黨人暴動,都沒有大成功。內衛軍領袖史太韓堡親王(Prince Starhemberg)現時代行總理職權;道爾夫斯的遺體已於前日用極悲壯的儀式殯葬;國內秩序已逐漸恢復了。
當這個大政變猝然爆發時,全歐洲都大震動。意大利政府立時調重兵駐紮奧國境上,匈牙利也調兵壓境。世界人士談起此事,都自然回想到二十年前奧國皇太子在沙拉葉勿被暗殺而引起四年的世界大戰的往事,人人都憂慮維也納的大政變也許可以引起一個牽動全歐的大戰爭。倘使德國國社黨公然援助在奧的國社黨,公然干預奧國的內亂,以謀促成德奧兩國的合井,那麼,意大利必要用維持奧國獨立的名義,出兵干涉;其他擁護《凡爾賽和約》並聲明維持奧國的獨立與土地完整的各國,也許都可以被牽入這個大旋渦,那就可以造成全歐的大戰了。幸而德國的希忒拉政府不敢輕功,立即下令封鎖德奧邊境。奧國國社黨沒有德國的援助,都紛紛逃奔猶哥斯拉夫國境。希忒拉的慎重政策,倘能維持下去,也許可以避免世人最憂慮的第二次大戰的爆發。
要了解奧國這次政變的重要,我們應該追述一段歷史。七百年來,奧國是中歐的大霸國。十八世紀以後,普魯士漸漸露頭角,造成兩個日耳曼民族爭霸中歐的局勢。普魯士成為強國後,國中即有兩大黨派起來:一為大德意志派,主張德奧合併;一為小德意志派,主張統一日耳曼諸邦,但把奧國撇開。後來普法戰後,德意志帝國成立,把奧國除開,只是實行了那小德意志主義。到1918年大戰終了時,奧國就分裂了;一個五千萬人口的大國忽然變成了六百萬人口的小國:匈牙利獨立了,波蘭割了一大塊土地去,意大利又割了一塊土地去,羅馬尼亞也割了一塊去,剩下的還建起了捷克斯拉夫,猶哥斯拉夫兩個新國,——奧國的土地比英格蘭本部還小了!
奧國疆土既縮小,維也納舊京只成為遊人憑弔赫普斯堡皇朝往跡的古城,重要的工業區域都不存在,奧國在經濟方面已無獨立自給的可能,所以德奧兩國人士時時有合併的議論。自從希忒拉攫得德國政權之後,國社黨積極鼓吹德奧兩國合併成一個大德意志,並且在奧國造成國社黨運動。這種手段一方面引起了鄰國的疑忌,使人疑慮一個大德國的可畏;一方面又挑起了奧國人士愛護本國獨立的心理。尤其是希忒拉得政權的初期所行的橫暴政策(如對猶太種人的摧殘),使一般人士感覺一種厭惡德國政權的心理。所以國社黨的合併政策推行越猛烈,奧國人民的反抗也越堅強。道爾夫斯就是應時代的需要起來擁護奧國的獨立的偉大領袖。
道爾夫斯生於農家,在維也納學過法律,在柏林學過經濟;歐戰時他在前線服過三十七個月的兵役。戰事終了之後,他很注意農民的組織,做過農民聯合會的職員。他對農民生活的了解與同情使他漸漸得着人民的信仰,成為一個代表農民利益的領袖。1930年,他被舉為奧國國家鐵道委員會的委員,不久就做了委員長。1931年,他做農林部長;1932年5月他就做了國務總理,兼外交部長及農林部長。奧國推翻帝制之後,新憲法採用議會民主政治,行政方面常受議會的束縛,道爾夫斯很感困難。當國社黨與社會黨鬥爭最烈的時期,議會政治更難應付。政府黨在議會裡的票數比反對黨只多幾票,有時只多一票,政府深感覺政權的不穩定。去年他決心解散議會,重組政府,內閣不復依據政黨,不復對議會負責。從此以後,他成了奧國的「狄克推多」,一身兼領外交,國防,公安,農林諸部,使陸軍與警察都隸屬於統一的管轄之下,使軍事完全脫離政黨的勢力。去年9月,舉行維也納從土耳其人手裡克復二百五十年紀念時,道爾夫斯演說中曾宣言他要建立一個有權威的,合作的國家。
道爾夫斯是國社黨運動的最大敵人。國社黨在這兩年中在奧國活動最厲害,時時有暴動,暗殺,炸毀鐵道的行為。道爾夫斯制裁他們的手段是很嚴厲的:去年有一個時期,被拘捕的國社黨員至二千人之多。國社黨要的是德奧兩國合併為一個大德國:道爾夫斯要的是保持奧國的獨立。去年年底他在一篇很重要的演說里曾說:
外國人也許不懂得我們和德國何以發生了這許多爭執。我們願意和德國做朋友,但我們同時也願意在我們自己家裡過和平日子,不受別人的侵擾。我們的自尊心和決心所以更堅強,正因為我們是一個地小民貧的國家。
這樣的呼聲,我們外人至今讀了還感覺無限的同情,在他同國的人民心裡當然更能引起廣大的共鳴。28日道爾夫斯的遺體陳列在市政廳,幾萬的市民排列成行,挨次進去敬禮憑弔;29日出殯時,送喪的人排至一英里之長;路上觀禮的有一百萬人;全國與世界都哀悼這個少壯(他死時不滿四十二歲)弘毅的愛國政治家。奧國大總統米克拉斯,在他的殯儀演說里,說:「我們的道爾夫斯是一個偉大的奧國人,是一個偉大的歐洲人,我們必須要實行他的遺志。他要建立一個自由獨立的國家,站在堅固的基礎之上。道爾夫斯是以身殉奧國的。」
依這五天的消息看來,奧國的內亂似乎還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內衛軍(Heimwehr)的首領史太韓堡親王已是公認的繼續道爾夫斯的領袖了。自從去年10月以後,道爾夫斯與史太韓堡成立了一種結合,消除向來的意見,組成一個「愛國前線」,合力抵禦國社黨的進攻。此時史太韓堡繼承道爾夫斯的大權,內衛軍的力量應該可以平定各地的內亂。倘使國際局勢沒有急驟的變幻,奧國內部還可以漸漸安定下去。政府報曾說:國社黨此次在各地的作亂,正好給政府一個「肅清」內亂的機會。國社黨人雖然殺死了他們最恨最怕的敵人,他們的暴行使他們失去不少的同情心,使希忒拉當政的德國也不能不有所顧慮而不敢援助奧國的國社黨。在這個外無援助,內失同情的狀況之下,奧國國社黨的失敗也許是可能的。
在此次事變之中,最可注意的是德國駐奧公使李特(Rieth)的聲明。國社黨人攻入總理公署,殺害道爾夫斯之後,他們要求被拘的閣員保證他們安全退入德國邊境,並且打電話請德國公使李持來做擔保。他先不肯來;後來接到公安部長費大佐(被亂黨拘禁的閣員之一)的電話催促,他才來了。閣員已接受了亂黨的條件,李特也允許擔保了;後來亂黨一百四十四人全數被捕,那個威脅之下的保證當然無效。但歐洲各國的報紙因此大攻擊李特公使,疑心他有參預此次慘劇的嫌疑。在這種攻擊之下,李特(已召回柏林)在27日發表聲明,聲明他不過是協定已成時的一個見證,況且是奧國政府閣員邀去的,不是亂黨邀去的。這種聲明的是非,我們可以不論。但因此我們可以明白德國政府不願擔負參預此次奧國政變與暗殺的責任。我們回想到去年八月間,德國敏尼克市(Munich)的無線電天天放送演說,鼓動奧國國社黨起來推倒道爾夫斯的政權。我們試比較那時的公然鼓吹,和此時的力辯,也可以明白這一年中形勢變遷的痕跡了。
從我們中國人的立場看來,我們不能不切望此次奧國政變不致擴大成為全歐戰爭的導火線。世界今日只有兩個大火藥庫:一個在中歐,一個在東亞。中歐的火藥庫萬一爆發了,全歐的精力集中到那個大火場上時,東亞的火藥庫必然也要作第二次大爆炸,那時我們當然是首蒙其害的犧牲品了。所以我們此時最渴望的是德國能有絕大的覺悟,繼續保持他最近表示的不參預奧國內亂的決心,使這回最慘事件不至於變成全歐洲和全世界的最慘事件。
世界大戰開始(7月28)二十周年紀念的後三日
(原載1934年8月5日《獨立評論》第1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