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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薄命 (夜雨秋燈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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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薄命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錄於《夜雨秋燈錄

《妾薄命》,乃樂府題,穎上秦司馬珍,為秦淮名妓王楚楚者賦也。楚楚本名家女,家式微,為匪人誘賣入勾闌。貌嫵媚端麗,有閨秀氣,且工詩善畫,有林下風,聲價頗高,名冠北里。久之,假母死,益自重。所居灣腰柳畔,水榭珠簾,焚香煮茗,遊船經樓下過,聽楚楚吟哦聲,棹為之停,歌為之遏。三河明經傅君,名莘,字秋野,藻詞華贍,裙屐年少。秋試赴白門,聞楚楚香名,欲訪,素自憐阮槖,不敢往。同寓白君名茯,饒於資,適以遺才煩傅捉刀,思有以媚之,即慫恿傅往,曰:「纏頭錦,吾代子謀。」傅欣然偕往。畫舫到門,而楚楚方著藕絲衫,梳墮馬髻,倚檻拈毫,作水榭詞,苦未就。傅入,視箋上起句云:

    東風揉碎小垂楊,影落紅橋水尚香。

  傅即代為續成,曰:

    底事彎腰常不起,讓開明鏡照紅妝。

  楚閱之大喜,絮絮問鄉貫。白固識女者,代答之,且道傅嚮慕懇切。楚驚詢曰:「臺城西畔方氏三姑姑,號秋鵠詞人,亦女學士,頃因嫠而歸甯,居園中,妾常覲慈暉、聆吟韻,是郎何人?」曰:「僕之從母也。」楚楚遂襝衽拜曰:「慕公子雅望久矣,得睹芝顏,快慰饑渴。」言已,嚶嚀一聲,臨流開筵,品味鮮新,咄嗟立辦。更命雛娃度曲,自抽玉簫倚和。

  傅於此時,心蕩神迷,不知此身在人間天上矣。夜闌始別,更訂後期。明日往,更示殷勤,出手著金粉留香稿,囑傅代酌,稍稍成就之,便泠泠如弦上音。楚益喜,暗囑曰:「公子明夕視水榭懸連環漏紗燈,當舍白獨來,妾有隱曲奉陳。」次夕,瞰燈果獨往,遂與定情。月余榜發,白售而傅竟落,慚汗不面。楚楚詣寓所,慰之曰:「以公子才華,准步青雲,其所以暫羈鵬翮者,未嘗非老天玉成其偉器耳,何須啾唧,還宜珍重吟躬,砥礪素業。妾自信相人不謬,惟公子鑒之。」平頭進縷金箱一事,啟之,內皆端溪、珊管、龍賓之屬,自畫紈箑數種,自繡扇囊魚袋各一,更朱提二百兩。曰:「以此略助膏火,且表戀忱,郎其哂納。」傅見之,破涕為笑,曰:「鬚眉男子,何智出裙釵下耶?若再闒茸,有如江水。」遂復開筵,暢飲達旦。榜人催行,傅話別,有句云:

    從今燈火蓬門底,每憶卿卿不敢眠。

  楚和句有:

    夢魂豈為長江隔,夜夜來聽郎讀書。

  灑淚判袂。聞者豔之。白高捷後,童僕車馬,趾高氣揚,偕同歲生宴於楚楚家,欲納妾,意頗注。楚涕泣辭,乃軒渠曰:「若閱人多,何愛彼腐白蠟?渠滿身寒骨,將隨之瞰糠秕耶?」時穎上秦君名珍者,亦落第,艱於資斧,不能歸,重陽節猶衣一領含風葛,與白有舊,知遊所,來訪,泣求資助,語婉而哀。白不答,惟炫談己文云:「起落數處,典貴華麗的真元度,乃僅置三十名外,雖中,猶屈。糊眼主司,真不了漢。」言已,長吟而曼歌之。秦面赭,勉加讚譽。久之,再道來意。白囁嚅曰:「同在客中,愛莫能助,奈何?」庖人進魚羹,白與客舉筋啖嚼,亦絕不問故人餒否。

  楚楚不平曰:「君何太無香火情,桑梓同學人,非浪打秋風者。」白大噱曰:「不圖小妮子專愛窮措大,大奇。」言畢,倚案假寐,微吟「我醉欲眠」句。秦羞憤拂袖去。將逾闥,一雛婢呼曰:「秦官人止步。」引至一小閣中,極幽僻,曰:「此娘子覓句處,盍小憩,渠即來。」頃捧肴酒至,餐已進苦茗,飲已進繭襖絮袍等件,請更敝者。愧卻之,曰:「沈郎腰瘦一把矣,尚禁得西風搜刮耶?」卒勸而更之。起視簾外,新月掛樹,飲者亦畫舫笙歌轟笑去。見楚楚淡妝含笑來,遽曰:「為俗客纏擾,幾冷淡高人,罪甚,罪甚!」茗話清譚,殷殷問訊。秦自云:「家本赤貧,歸亦無益,然終不欲棄骸骨於異域。」問:「知心有幾?」曰:「京都有友官樞曹,最契合,往投既得瞰飯,且可下北闈。然迢迢十八站,能乞食去耶?」楚曰:「妾已辦矣。」袖出朱提二百持贈曰:「君貴人也,此穢墟不敢屈留,乞早登程,鴻飛有日。」即命平頭籠燭送歸寓所。次年,傅喪偶,意興蕭然。

  適是秋有恩科,楚楚飛函邀之往,留住水榭。凡起居餐眠以及矮屋所需,無不位置貼妥,更代謀關節,遂捷。一切費用喜金,皆出之楚楚。乃置酒為賀,極水陸之盛。酒闌,縱體入懷曰:「妾流落風塵,終非好結果。然所以不即嫁者,因怕作小星,否則往來豈少金龜婿?郎貴矣,又謀弦續,妾陋,頗能操井臼,且年來篋中尚富有,斷不致室對芙蓉而家徒壁立者。」傅曰:「小生不才,賴卿始有今日,敢不如命?但須禮闈一戰,無論成敗,當踐約。」楚楚顰蹙曰:「恐南宮捷後,蔡中郎為牛家夫婿矣,尚尋故劍乎?」傅誓以天日,遂喜。翌晚,肩輿同詣三姑申賀,姑亦極贊其成。

  歸而餞於桃葉渡,笙管嗷嘈,互賡迭唱,岸上觀者目為神仙眷屬。酒闌,楚楚舉卮勸飲,撥弦作歌。歌曰:

    桃葉渡,瑟瑟生菰蒲。秋風起,水縈紆。郎買棹,妾閉廬。妾身飄泊如萍梗,浪打風欺郎不忍。

    江天高,山月冷,中有嬋娟望郎影。郎行去似風中蓬,妾身化作山頭石。郎若封侯不肯歸,丹楓林下嗚嗚泣。

  歌已,聲淚俱下。傅抱持勸慰曰:「僕方與卿共富貴,何歌之慟也?」遂別。明年,傅果成進士。泥金到門,傅所識諸名士咸載酒賀,或呼為嫂,或呼為夫人縣君。楚楚盛治壺觴,襝衽拜曰:「妾有一言,敢陳清聽。妾陋質,得秋野憐,許侍巾櫛,若再於舞裙歌扇下討生活,何以對秋野?請自今以往,閉枇杷白板門。今日之聚,即與諸君子別耳。」眾聞之,爭贊其賢淑知大體。次晚往賀三姑,伏拜曰:「婢子與大郎有成約,姑所知也,倘中變,惟有一死。」三姑曰:「吾侄非薄倖郎,何過慮?且有老身證,量不至作李十郎。」援例,凡歌妓詣內堂無坐者,至是,命坐留膳。略辭謝,曰:「轉瞬即吾家新婦,何必辭。」立取金玉兩鳳頭釵贈之曰:「以此當玉台。」楚楚喜極而悲,謝而受之。歸則閉門卻掃,私幸五花誥、七香車不日可到門矣。

  孰意人情乖變,事出非常,外間紛議傅散館授豫省太守,詢籍祭掃,已與大姓論婚。始不信,繼更確,憤極,寄嬌女阿巧於假姨,貨宅醵資,求三姑手書,將往三河面詰傅,買舟,攜一婢一平頭北下。抵揚州病,舍舟登陸,先遣平頭往探,己則寓逆旅服藥餌。平頭回云:「傅已雙雙赴任矣。」楚楚聞之,瞪目直視,咯血盈唾盂,哭無聲。旋蘇,欲扶病往追。平頭曰:「陸行千餘里,豈弱女子所能追及耶?」夜靜,平頭盜銀篋遁,釵釧首飾一空,聞之病更劇。簷月轉三更,燈一點如豆,遂自縊於後院馬槽上。

  時有貴官自京都來,以進士授河工司馬,日於市上購爛銅碎玉、奇珍異玩。將過江,報楚楚德。伊何人?秦君珍也。忽聞後院喧鬧,云:「有女子縊馬廄中。」奔睨之,知為楚楚,急扶救,已香魂一縷散矣。詢雛婢,猶舊識,始悉顛末,失聲大慟曰:「正圖報恩,何意失之交臂?楚楚死,僕之過也。」裝以繡衣,殮以文梓,葬以吉壤,薦以高僧。其易簀也,抱屍哭,以頭觸槥具哭;其送就窀穸也,衰麻執杖前趨哭;其諷經追薦也,朝暮上香哭,供茶供飯亦哭。

  事竣,費千金收雛婢為妾,以楚楚所攜書畫玩具,親送於阿巧。又為擇富家子,嫁之若己女,奩資豐富,約又費千金。履任過揚州,重加封植,環蒔梅花,手題墓碑曰:「巾幗知己薄命女子秦淮王楚楚之墓。」繪感舊圖,作《妾薄命》詩,一時題者和者甚夥。同人聞其事,咸怒髮切齒詈傅。秦曰:「此僕因循之過也,於傅君何尤?」

  懊儂氏曰:人人讀《紫釵記》,輒痛哭霍小玉,今楚之情尤厚於玉也,楚之死尤慘於玉也。千餘金之持贈,不得五花誥,僅換得馬廄上三尺羅耳。秦司馬若為黃衫,那得不手刃此傖。然餘則猶有說:凡望之奢者酬轉薄,與之厚者仇轉深,風流俊達如康狀元,尚倚劍著中山狼事,豈僅露水司中幾個薄命妾哉?願人當鼓吹開場、綺羅滿座時,急須冷下心來想想。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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