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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平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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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平議
作者:易白沙
1916年2月15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卷1》和《新青年/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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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論孔子者。約分兩端。一謂今日風俗人心之壞。學問之無進化。謂孔子為之厲階。一謂欲正人心。端風俗。勵學問。非人人崇拜孔子。無以收拾末流。此皆瞽說也。國人為善為惡。當反求之自身。孔子未嘗設保險公司。豈能替我負此重大之責。國人不自樹立。一一推委孔子。祈禱大成至聖之默祐。是謂惰性。不知孔子無此權力。爭相勸進。奉為素王。是謂大愚。

孔子當春秋季世。雖稱顯學。不過九家之一。主張君權。於七十二諸侯。復非世卿。倡均富。掃清階級制度之弊。為平民所喜悅。故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此種勢力。全由學說主張。足動當時上下之聽。有與之分庭抗禮。同為天下仰望者。墨翟是也。有詆其道不足救國而沮之者。齊之晏嬰。楚之子西。及陳蔡大夫是也。所以孔子只能謂之顯學。不得稱以素王。其後弟子眾多。尊祟其師。賢於堯舜。復得子夏教授西河。為魏文侯師。子貢常相魯衛。家累千金。孔門學術。賴以發揚。然在社會。猶一部分之勢力而巳。至秦始皇摧殘學術。愚弄黔首。儒宗亦在坑焚之列。孔子弟子。善於革命。魯諸儒遂持孔氏之禮器。往奔陳涉。此蓋以王者受命之符。運動陳王。堅其揭竿之誌。遠孫孔鮒。且為陳涉博士。與之俱死。劉季馬上得天下。不事詩書。項羽授首。魯竟不下。薦紳先生。大張弦誦之聲。漢高祖震於儒家之威。鑒秦始覆轍。不敢再溺儒冠。祠孔子以太牢。博其歡心。是為孔子身後第一次享受冷牛肉之大禮。漢武當國。擴充高祖之用心。改良始皇之法術。欲蔽塞天下之聰明才誌。不如專崇一說。以滅他說。於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利用孔子為傀儡。壟斷天下之思想。使失其自由。時則有趙綰、王臧、田鼢、董仲舒、胡毋生、高堂生韓嬰伏生、轅固生、申培公之徒。為之倡籌安會。中國一切風俗人心。學問過去未來之責任。堆積孔子之兩肩。全國上下。方且日日敗壞風俗。斫喪人心。腐朽學問。此三項退化。至兩漢以後。當嘆觀止矣。而曹丕之尊孔。實較漢武有加。其詔曰。

昔仲尼資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當衰周之末。無受命之運。在魯衛之朝。教化乎泗沫之上。淒淒焉。皇皇焉。欲屈己以存道。貶身以救世。於時王公終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禮。修素王之事。因魯史而制春秋。就太師而正雅頌。俾千載之後。莫不尊其文以述作。仰其聖以成謀咨。可謂命世之大聖。億載之師表者也。…………

更以孔羨為宗聖侯。修舊廟。置吏卒。廣宮室。以居學者。不知漢高帝武帝魏文帝。皆傀儡孔子。所謂尊孔滑稽之尊孔也。典禮愈隆。表揚愈烈。國家之風俗人心學問。愈見退落。孔子不可復生。安得嚴詞拒絕此崇禮報功之盛德耶。就社會心理言之。昔之丈夫女子延頸舉踵而望者。七十子之徒尊崇發揚者。巳屬過去之事。國人惟冥行於滑稽尊孔之彀中。八股試帖。儼然衣缽。久而又久。遂成習慣。有人詆此滑稽尊孔者。且群起斥為大逆不道。公羊家接踵。讖說坌起。演成種種神秘奇談。身在泰山。目能辨吳門之馬。飲德能及百觚。手扛國門之關。足躡郊坰之虎。生則黑帝感召。葬則泗水卻流。未來之事。遺於讖書。春秋之筆。絕於獲麟。幾若天地受其指撝。鬼神為之使令。使人疑孔子為三頭六臂之神體。公羊家之邪說。實求合滑稽尊孔者之用心。故歷代民賊。遂皆負之而趨矣。乃憂時之士。猶思繼續演此滑稽之劇。挽救人心豈知人心風俗。即崩離於此乎。

中國二千餘年尊孔之大秘密。既揭破無余。然後推論孔子。以何因緣。被彼野心家所利用。甘作滑稽之傀儡。是不能不歸咎孔子之自身矣。試分舉之。

一孔子尊君權。漫無限制。易演成獨夫專制之弊。 君主獨裁。若無範圍。限制其行動。勢將如虎傳翼。擇人而食。故中國言君權。設有二種限制。一曰天。一曰法。人君善惡。天為賞罰。雖有強權。不敢肆虐。此墨家之說也。國君行動。以法為軌。君之賢否。無關治亂。法之有無。乃定安危。此法家之說也。前說近於宗教。後說近於法治。皆裁抑君主。使無高出國家之上。孔子之君權論。無此二種限制。君猶天也。民不可一日無君。猶不可一日無天。[ 尚書大傳孔子對子張語]以君象天。名曰天王。又曰帝者天稱也。又曰天子者。繼天理物。 改一統。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養萬民。皆以君與天為一體。較墨翟以天制君者絕異。所以不能維持天子之道德。言人治不言法治。故是堯非桀。嘆人才之難得。論舜治天下。由於五臣。武王治天下。由於十臣。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孝經論語之大義微言。莫不主張人治。荀子言有治君。無治國。有治人。無治法。即師承孔子人治之義。彰明較著以言之也。較管商韓非以法制君。又迥然不同。所以不能監督天子之行動。天子既超乎法律道德之外。勢將行動自由。漫無限制。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諸空論。果假何種勢力。迫天子以不得不遵。孟子鑒及此弊。闡明君與國之關系。論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於是棄孔子之君治。以言法治。謂先王之法。猶五音之六律。方圓之規炬。雖有堯舜。舍法取人。不能平治天下。其言得乎邱民為天子。舜禹踐位。亦由民之謳歌。非孔子所敢言也。

一孔子講學。不許問難。易演成思想專制之弊。 諸子並立。各思以說易天下。孔子弟子。受外界激刺。對於儒家學術。不無懷疑。時起問難。孔子以先覺之聖。不為反復辨析是非。惟峻詞拒絕其問。此不僅壅塞後學思想。即儒家自身學術。亦難闡發。蓋真理以辯論而明。學術由競爭而進也。宰我晝寢。習於道家之守靜也。則斥為朽木。樊遲請學稼圃。習於農家並耕之義也。則詆為小人。子路問鬼神與死。習於墨家明鬼之論也。則以事人與知生拒絕之。宰我以三年之喪為久。此亦習於節葬之說也。則責其不仁。宰我樊遲子路之被呵斥。不敢申辯。猶曰此陳述異端邪說也。乃孟懿子問孝。告以無違。孟懿子不達。不敢復問。而請於樊遲。樊遲問仁智。告以愛人知人。樊遲未達。不敢復問。而請於子夏。孔子告曾子。吾道一以貫之。門人未達。不敢直接問孔子。而間接問曾子。師徒受授。幾杖森嚴。至禁弟子發言。因此陳亢疑其故守秘密。詢異聞於伯魚。一門之中。有信仰而無懷疑。有教授而無質問。王充論衡曰。「論者皆雲孔門之徒。七十子之才。勝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見孔子為師。聖人傳道。必授異才。故謂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謂之英傑。古以為聖神。故謂七十子歷世希有。使當今有孔子之師。則斯世學者。皆顏閔之徒也。使無孔子。則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驗之。以學於孔子。不能極問也。聖人之言。不能盡解。宜難以極之。臯陶陳道帝舜之前。淺略未極。禹問難之。淺言復深。略指復分。蓋起問難。此說極而深切。觸而著明也。」[見問孔篇]王充責七十子不能極問。不知孔子不許極問也。少正卯以大夫講學於魯。孔子之門。三盈三虛。不去者惟顏回。昔日威嚴。幾於掃地。故為大司寇僅七日。即誅少正卯。三日屍於朝。示威弟子。子貢諸人為之皇恐不安。因爭教而起殺機。是誠專制之尤者矣。至於叩原壞之脛。拒孺悲而歌。猶屬尋常之事也。

一孔子少絕對之主張。易為人所藉口。 孔子聖之時者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其立身行道。皆抱定一時字。教授門徒。亦因時因地而異。韓昌黎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夫孔墨言行大悖。豈能相用。蓋因孔子講學。無絕對主張。言節用愛眾。頗近墨家節用兼愛之說。雖不答鬼神之間。又嘗言祭鬼祭神。頗近明鬼之說。雖與道家背馳。亦稱不言之教。無為之治。不談軍旅。又言教民即戎。主張省刑。又言重罰。提倡忠君。又言不必死節。不答農圃。又善禹稷躬稼。此講學之態度。極不明了也。門人如子夏、子遊。曾子、子張、孟子、荀卿。群相非謗。各以為聖人之言。豈非態度不明之故。釀成弟子之爭端耶。至於生平行事。尤無一定目的。殺身成仁。僅有空論。桓魋一旦見陵。則微服而過宋。窮於陳蔡。十日不食。子路享豚。褫人衣以沽酒。則不問由來而飲食之。魯哀迎饗。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沽酒不飲。從大夫之後。不敢徒行。視陳宋之時。迥若兩人。求如宗教家以身殉道。墨家赴湯蹈火。死不旋踵。商鞅韓非。殺身行學。皆不可得。美其名曰中行。其實滑頭主義耳。騎墻主義耳。胇肹見召而欲往。南子請見而不拒。此以行道為前提。小德不逾閑。大德出入可也。後世暴君假口於救國保民。汙辱天下之名節。皆持是義。

一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謀食。易入民賊牢籠。 君子謀道不謀食。學也祿在其中。是為儒門安身立命第一格言。孔門之學。在於六經。六經乃先王治國政典。管子謂之六家。君與民所共守也。[見山權數篇]孔子贊易。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遂有儒家之六藝。孔子嘗執此考察列國風俗政教。其言曰。

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潔凈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矣。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矣。廣博易良而不奢。則深於樂者矣。潔凈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者矣。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矣。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矣。

孔子因此。明於列國政教。故陳說六藝。幹七十二君。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六藝者孔子之質也。亦孔子之政見書也。孔子嘗謂老子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幹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 見莊子天運篇]是孔子雖幹說諸侯。一君無所鉤用。昔言祿在其中。已失效驗。 憂貧之事。其何可免。既不屑偶耕。又不能捆屨織席。不能執守圉之器以待寇。不能制飛鳶車轄以取食。三千弟子中。求如子貢之貨殖。顏回之躬耕。蓋不多見。然子貢常相魯衛。遊說列邦。不專心於貨殖。顏回且說齊君以堯舜黃帝之道。而求顯達。其誌亦非安於陋巷簞瓢。鼓琴自娛者矣。儒家生計。全陷入危險之地。三月無君。又焉得不皇皇耶。夫孔子或誌在救民。心存利物。決非薰心祿餌。竦肩權貴。席不暇暖。尚可為之原恕。惟流弊所趨。必演成嘩世取寵。捐廉棄恥之風俗。李斯鑒於食鼠竊粟。遂惡卑賤而悲窮困。魯諸生各得五百斤金。因尊叔孫通為聖人。彼去聖人之世猶未遠也。貪鄙齷齪。巳至於此。每況愈下。抑可知矣。以上四事。僅述野心家利用孔子之缺點。言其學術。猶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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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今學術之概括,有儒者之學,有九家之學,有域外之學。儒者,孔子集其大成。九家者,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各思以學易天下,而不相通。域外之學,則印度之佛,皙人物質及精神之科學,所以發揮增益吾學術者。三者混成,是為國學。印度、歐洲,土宇雖遠,國人一治其學,螟蛉之子,祝其類我,佛教之發揚於中國,已有明徵。西土文明,吾方萌動,未來之演進,豈有窮期!以東方之古文明,與西土之新思想,行正式結婚禮,神州國學,規模愈宏。愚所祈禱,固不足為今之董仲舒道。何也?今之董仲舒,欲以孔子一家學術代表中國過去、未來之文明也。

以孔子統一古之文明,則老、莊、楊、墨、管、晏、申、韓、長沮、桀溺、許行、吳慮,必群起否認,開會反對。以孔子網羅今之文明,則印度、歐洲,一居南海,一居西海,風馬牛不相及。閉戶時代之董仲舒,用強權手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關時代之董仲舒,用牢籠手段,附會百家,歸宗孔氏。其悖於名實,摧沮學術之進化,則一而已矣。漢武帝以來,二千有餘歲,治學術者,除王充、嵇叔夜、金正希、李卓吾數君子而外,冠圜履句,多抱孔子萬能之思想。謂孔子稱西方之人有聖者焉(見《列子·仲尼篇》)乃與佛教精神相往來;《禮運》言大同之世,天下為公,選賢與能,符於世界未來之文化。此種理論,是否合於事實,非愚所敢武斷。即令近代文物,孔子皆能前知,發為預言,遂使遠方學術,一一納諸鄒魯薦紳先生之門,漢武帝復生,亦難從事於斯矣。聖哲之心理雖同,神明之嬗進無限。孔子自有可尊崇者在,國人正無須如八股家之作截搭題,以牽引傅會今日學術,徒失儒家之本義耳。

尊孔子者又以古代文明,創自孔子,即古文奇字,亦出諸仲尼之手。沮誦、倉頡,失其功用(近儒廖平之學說)。夫文化由人群公同煥發,睿思幽渺,靈耀精光,非一時一人之力所能備;文字為一切文化之結晶,尤難專功於一人。故西方言希臘、羅馬文字者,不詳始作之人。中國文字,亦復如是。故學者言文字起原,其說不一:有謂始於庖犧者(許慎《說文解字》序);有謂始於容成氏、大庭氏者(《莊子》雲: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有謂始於無懷氏以前者(《管子·封禪篇》);有謂始於倉頡者(《鶡冠子》、《呂氏春秋》皆言之)。而荀子則曰: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此言古人作書者眾,不過倉頡集其大成,所以獨傳。人文孟晉,決非一代一人能奏功效。文字創造,歸美倉頡,猶且不可,況倉頡二千年後之孔子乎?周之保氏,教國子以六書,周秦諸子皆受保氏之教,孔子因此精於六書。試舉許氏《說文解字》所引孔子之說證列於左:

王 孔子曰:一貫三為王。

士 孔子曰:推一合十為士。

璠 孔子曰:美哉璠與,遠而望之,煥若也;近而視之,瑟若也。一則理勝,二則學勝。

羊 孔子曰:牛羊之字,以形舉也。

貉 孔子曰:貉之為言惡也。

烏 孔子曰:烏,於呼也。

幾 孔子曰:人在下,故詰詘。

犬 孔子曰:視犬之字,如畫狗也。

狗 孔子曰:狗,叩也。叩,氣吠以守。

六書綱要,在形、聲、訓三者。孔子解字,皆能得其本原。愚謂尊孔子者,與其奉以創造文字之虛名,無寧揚其精深六書之實德。為政之道,先以正名。鄭氏註曰: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孔子見時教不行,故欲正其文字之誤。文字為一國文明之符號,欲政治修明,必先正其文字。孔子深於文字之學,知其關系人民甚切也。周室衰微,保氏失教,列國並起,文字錯亂,實以中國文字,本不統一。一代有一代之文,各國有各國之文,學者不便,莫甚於此。其後大儒李斯相秦,統一文字,以行孔子正名之說。中國文字統一,孔子倡之,而李斯行之,誠不能不拜儒者之嘉賜矣。

古代學術,胚胎既早,流派亦歧。不僅創造文字不必歸功孔子,即各家之學,亦無須定尊於一人。孔子之學只能謂為儒家一家之學,必不可稱以中國一國之學。蓋孔學與國學絕然不同,非孔學之小,實國學範圍之大也。朕即國家之思想,不可施於政治,尤不可施於學術。三代文物,炳然大觀,豈一人所能統治?以列國之時言之,孔子之學與諸子之學,門戶迥異。讀周秦典籍者,類能知之。班固《藝文誌》曰:

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農家者流,蓋出於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

各家發源不同,學說主張因以絕異。儒家遊文於六經,幹說諸侯,以此為質;而道家則以六經為先王陳跡,不合當世採用;法家亦謂國有《禮》、有《樂》、有《詩》、有《書》,必致削亡之禍;墨家則不遵孔子刪訂之六經,而別立六經。此異於孔子者一也。儒家留意於仁義之際,而道家則曰:大道廢,有仁義,絕仁棄義,民復孝慈,又曰:為之仁義以矯之,則並與仁義而竊之;法家則曰:仁者能仁於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於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知仁義之不足以治天下。此異於孔子者二也。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而法家則以為伊尹無變殷,太公無變周,則湯武不王;管仲無易齊,郭偃無更晉,則桓文不霸;墨家亦曰:所謂古者,皆嘗新矣;道家亦曰: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貴同而貴治(道家以上古之世為至德,而又不重守古,此其說似相矛盾);保守主義終不能戰勝進化主義,故荀子亦不法先王,而法後王。此異於孔子者三也。儒家慎終追遠,厚葬久喪,而墨家則主張三月之喪、三寸之槨;道家則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賫送,螻蟻何親?烏鳶何疏?皆言薄葬短喪。此異於孔子者四也。儒家樂天順命,以法自然,此近於道家之無為,而悖於墨家之非命。墨家之言曰:今用執有命者之言,則上不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刑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又曰: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執有命者之言不可不非,此天下之大害也。法家亦言自然,其重在勢;道家之言自然,其重在理,與儒家言自然重在天者,稍有不同。此異於孔子者五也。儒家分大人之事、小人之事,不註重農圃。而道家、農家均貴自食其力,上可以逍遙物外,保全廉恥,不為卿相之祿所誘;下可以仰事俯畜,免於饑寒,不為失業之遊民。許行且倡君臣並耕,禁倉廩府庫以自養,舒其平等偉大之精神。法家亦重墾令,貴耕稼,惡談說智能。此異於孔子者六也。儒家不尚物質,重視形而上之道,賤視形而下之器;而兵家重技巧,以為攻戰守備之用;墨家長於制器,手不離規矩,刻木為鳶,飛三日而不集;斫三寸之木,以為車轄,而引五十石之重;司空之教,賴以不墜。此異於孔子者七也。以上七事,僅舉其大者。各家學術,皆有統系,綱目既殊,支派亦分,不同之點,何可勝道!莊子所謂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當時思想之盛,文教之隆,即由各派分塗,風猋雲疾,競爭紛起,應辯相持,故孔子不得稱為素王,只能謂之顯學。

  證以事實,孔子固不得稱素王。若論孔子宏願,則不在素王,而在真王。蓋孔子弟子,皆抱有帝王思想也。儒家規模宏遠,欲統一當代之學術,更思統一當代之政治。彼之學術,所以運用政治者,無乎不備。幾杖之間,以南面事業推許弟子。《說苑》曰:「孔子言,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天子也。」《鹽鐵論》曰:「七十子皆諸侯卿相之才,可南面者數人。」是孔子弟子,上可為天子諸侯,下可為卿相。孔子亦自言: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又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此明以文王自任,誌在行道,改良政治,非若野心家之囊橐天下,故幹說七十二君,而不以為卑;應公山弗擾之召,而不嫌其叛。後人處專制時代,不敢公言南面之誌,或尊為素王,或許以王佐,豈非厚誣孔子?孔子以後,有二大儒:一曰孟子,一曰荀子。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又曰: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荀子嘗自謂德若堯、禹,宜為帝王;遺言余教,足以為天下法式表儀,所存者神,所過者化。可見孟、荀二巨子,均以帝王自負。列國之君,因疑孔子有革命之野心,不敢鉤用。觀《史記·孔子世家》所載:

「〔楚〕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曰無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

得百里之地而君之,以王天下。孔子之誌,孟子已言之。令尹子西有見於此,遂沮書社之封。儒家革命思想,非徒托諸空言,且行之事實。如田常篡齊,子貢、宰我頗涉謀亂之嫌疑。《史記·弟子列傳》:「宰我為臨菑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墨子·非儒篇》言:「孔子遣子貢之齊,因南郭惠子以見田常。則田常之謀齊,宰我、子貢均為謀主。」《莊子·盜跖篇》言田成子常殺君竊國,而孔子受幣。《胠篋篇》言:「田成子一旦殺齊君而盜其國,並與其聖智之法而盜之。」察莊子之言,是孔子亦與聞其事矣。墨子又言其徒屬弟子,皆效孔丘。子貢、季路輔孔俚亂乎衛,陽虎亂乎齊,胇肸以中牟叛,漆雕形殘。莊子又言子路欲殺衛君,而事不成,身菹於衛東門之上。由諸家所說,子貢、宰我、陽虎、胇肸、漆雕開,皆欲據土壤,以施其治平之學。此處於專制積威之下,不得已而出此。湯武革命,一以七十里,一以百里,天下稱道其仁。儒家用心,較湯武尤苦,而誅殘賊、救百姓之績,為湯武所不逮,以列國之君,罪浮於桀、紂也。墨翟、莊周不明此義,竟以亂黨之名詞誣孔門師弟,千載以後,遂無人敢道孔子革命之事。微言大義,湮沒不彰。愚誠冒昧,敢為闡發,使國人知獨夫民賊利用孔子。實大悖孔子之精神。孔子宏願,誠欲統一學術、統一政治,不料為獨夫民賊作百世之傀儡,惜哉!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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