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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傳 (四庫全書本)/卷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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巻三 孟子傳 卷四 卷五

  欽定四庫全書
  孟子傳卷四
  宋 張九成 撰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逰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巳之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
  余讀孟子此一節深悟人主左右不可無賢士大夫也夫日與宦官女子處有過不知見惡不諫沉醲昏憒卒與桀紂同科其亦可悲也已惟有賢士夫夫常在人主之側時聞善言必知所警時見善行必知所慕日復一日新而又新帝王之道可疾策而進矣然士大夫之學不可不講也事君之道與其為正言直指使人主有殺諫臣之名不若微辭廋語旁引曲取使知自警之為愈也孟子之學傳自子思源流既正故其開陳之際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郁乎其可觀懍乎其可戒也齊宣王方為貨色侈大所淫蠱昏迷顛倒中乃時聞孟子之微言警論其所得亦已多矣余以是知人主左右不可無賢士大夫也夫宣王意欲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撫四夷好大喜功而於民事畧不加意土地荒蕪不問也遺老夫賢掊克在位不問也四境不治如此此亡國之道也使孟子直以此意諫之徒起人君之怒益生厭諫之心此徑情直行之道非聖門之所尚也披玩其言深有意味託物引喻比𩔖陳辭使聽之者不驚味之者生畏不逆其耳而深注其心此聖王之學所以為可尚也觀其有託其妻子之喻是其意以為斯民乃宣王受天子之託也而凍餒之可乎又有士師不能治士之喻是其意乃謂諸侯之職分民而治今為諸侯而不問民事可乎其意在此其言在彼宣王初未之覺也前則有棄之之對後則有已之之對夫朋友不職則當棄之士師不職則當已之此人之情也今四境不治則宣王失職矣推朋友當棄士師當已之義以自反則宣王當何如乎想宣王聞之其心警動可得於言意之表矣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而況其上
  有如伊周者乎然而人君多喜新進而惡見老成何也夫元老大臣動循故事語有成法使人君喜不得過賞怒不得淫刑人君意欲有為必執先世之規摹與己見之成敗以為言此人主所以多不快而至於惡見也至於新進小生未更世故罔識物情視前聖為迂疎輕一世為流俗隨人主之喜怒違先世之典常至於破壊規繩毀滅法度卒之違拂人情放肆淫侈亡國敗家而後已此孟子所以拳拳於世臣之論且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謂有世臣而已矣今王無親信大臣矣昔時所進皆新進小生皆超越老臣而驟用之其言不效敗人國事又不知誅絶焉此其所以可悲也亡者謂絶也觀此一節豈以齊王意在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撫四夷求所難得之事而朝廷老臣知其不可皆已去位而信稷下先生如淳于髠環淵等輩肆無稽之談為髙大之說卒之一事無成乎不然孟子何為立此論也宣王聞孟子之言亦厭稷下之論而知前日之錯謬也乃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嗚呼孟子之對何其勁㨗也其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是也夫朝廷進用人材SKchar可輕哉常如不得已可也苟不加思慮輕易用人不幸有如公孫彊趙括輩一旦超越於諸公之上而大至亡人家國小至陷害生靈可不謹歟且一介之小必有故交一家之微必有親信況一國之大豈無腹心元老大臣乎使人主用先王之臣守先王之法自足以保民而安國必將為後世子孫計其進用人材也亦未可輕當使揚歴內外諳知始終惟經艱難者則不敢輕易惟多敗事者則必知審詳念世路之難行則言不妄發識物態之難保則動必致思必使下民鄉之元老信之吾心安之然後可用耳豈可不問久近不驗踐揚一言合意驟加進擢而遽使卑踰尊疏踰戚豈不傷元老之意而失一國之心乎故孟子教宣王用人之法曰王勿以左右諸大夫國人之好惡而進退人而殺人也當自致其察焉左右諸大夫國人皆曰賢皆曰不可皆曰可殺而吾必見賢見不可見可殺然後用之去之殺之是也夫所以不輕信於左右者恐小人交結便嬖以進身如栁宗元輩者所以不輕信諸大夫者恐小人交結權臣以進身如谷永輩者所以不輕信國人者恐小人同乎流俗合乎汚世以進身如鄉原者其好惡果可輕哉然則不信左右諸大夫國人好惡吾當自以所見而進退之而殺之可乎曰不可也人君自任好惡安知不出於私情哉惟左右諸大夫國人衆口一辭曰是賢人也是不可也是可殺也然後吾存之於心驗之於事黙觀其所為隂察其所向必待見其所謂賢見其所謂不可見其所謂可殺與左右諸大夫國人之言一切脗合然後用之去之殺之耳如此則小人無以肆其姦而君子得以行其志殺不妄殺人不苟去而所進之人皆足以保我子孫黎民而為民父母之道得矣然而唐武后之用人最為輕易故當時有杷椎腕脫之語而一時人材如姚崇宋璟輩皆足以建開元之太平至如徳宗用人最精而東省閉閤累月南臺惟一御史當世人物皆為兩河諸侯所用貽唐室無窮之禍今宣王區區戰國之間以得士則存失士則亡而孟子敎之精選遲久如此吾恐不得志之人相率而去如商鞅去魏適秦而魏連喪師韓信陳平去楚適漢而項籍至不保其首領禍福之速如此則將何處乎曰武后之用人未至於卑踰尊而徳宗之精選初不聞有可親信者其心所謂元老大臣者盧杞而已矣審吾真有元老大臣亦何憂於商鞅陳平輩哉使恵王聽公叔痤之言則商鞅必為吾國之忠臣使項籍行范増之計則髙祖亦安有後日之望乎然而見賢見不肖見可殺又不可不講也徳宗見盧杞為忠而用之見蕭復之輕已姜公輔之賣直而去之當時亦不聽滿朝之臣而自見之也孟子之言果如何哉曰此孟子深意也夫齊王之見正待孟子琢磨之使其親信孟子於一言之下格其非心仁義著見則賢不肖豈能逃其所察哉如徳宗者正自顛倒錯亂其賢不肖如何明白其賢盧杞而去蕭復等此其不講學之罪也此又孟子之遺意予故表而出之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余讀此章誦孟子之對毛髪森聳何其勁厲如此哉及思子貢之説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何其忠恕若此哉夫孔門之恕紂如此而孟子直以一夫名之不復以君臣論其可怪也予昔觀史紂為武王所迫自燔於火而死武王入至紂所自射之三發而後下車親以劔擊之以黃鉞斬紂之頭懸之太白之旗余讀之掩卷不忍至於流涕曰嗚呼武王雖聖人臣也紂雖無道君也武王嘗北面事之何忍為此事也或曰此武王行天意慰人心也嗚呼天道乃使臣下行此事豈天理也哉人心乃欲臣下行此事豈人心也哉反覆求其説而不得將以武王為非乎而孔子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中庸曰武王周公其逹孝矣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敢以武王為非耶抑以武王為當然耶隠之於心慘怛而不安驗之於事則親弒君首懸之於旗可乎而孟子更不以君臣論其意直曰行仁義者乃吾君殘賊仁義者乃一夫耳雖尊臨宸極位居九五不論也嗚呼使孟子當武王之時必為誅紂之事矣夫其心既見其為一夫不見其為人主將何所不至哉且湯放桀武王伐紂周公殺兄石碏殺子皆聖賢之不幸也不知古人之見直與今人不同乎抑無乃此心之震悼乃人慾非天理乎不然孟子何以勁辭直言畧無委曲耶孟子亞聖也豈有失道之言乎而又孔子如此説中庸如此説觀衛國逐獻公晉悼公謂師曠曰衛人逐其君不亦甚乎對曰或者其君實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無使失性又曰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天之愛民甚矣豈使一人肆於民上以縦其淫而棄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絶望社稷無主將焉用之不去何為是知古人直不以放弒逐君為過當也嗚呼言之且不可況為之乎夫湯之放桀與夫衛之逐君顧臣子所不當為矣而武王乃至親射之以劔擊之以鉞斬之孟子至謂之誅一夫而孔子中庸又稱大之餘讀聖賢之書無不一一合於心獨於此而慘慄若以為不當為者餘一介鄙夫豈能望武王周公孔子中庸之道萬分之一乎而獨如此何哉然而有子貢之説為之據而孔子又無誅一夫之說此余所以不敢決是非俟世之有道君子為之開警也
  孟子謂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斵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彫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舍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
  孟子之學自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以至於為天下國家其語之甚詳其擇之甚精矣其在戰國時衆皆知戰爭詭詐之計為髙而孟子以格物之學窮之乃見天下苦於戰爭詭詐之說人人思息肩於帝王之道也故其胸中自有一定規模如植桑種田謹庠序申孝悌使老者幼者皆得其所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仰事俯育不漂流於溝壑使一國行之則天下之心盡歸於此不煩兵甲不用詭謀而四海大治矣此其規模也始見梁王則以此曉之其見齊王又以此曉之諄諄誨語拳拳念慮其意安在哉欲得天下同樂其樂而安於帝王之道也夫使當時人君無意於天下則已儻有意於天下舎孟子之學而欲聽商鞅之說孫臏之說蘇秦張儀之說稷下先生之説余恐殺人愈多人心愈失秦始皇併吞六國夷滅諸侯晏然自以為日之在天身死未㡬而與鮑魚同載至其子二世聽趙髙之邪說殺扶蘇殘骨肉行督責之政興驪山之役一夫作難七廟皆隳此戰爭詭詐之效也天理昭然豈有不以仁義而能長久者乎孟子深悲天下之勢必至於如此故勤勤持仁義之説而時君世主聞見既熟思慮既深漸染既久藐然不以為意終使暴主得志宗廟丘墟社稷破滅而後已可勝歎哉觀此一章乃宣王欲孟子舎所學之規摹而就其所學之貪暴故孟子設譬以問之曰為大廈則必使工師求大木以為梁棟之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所以喜者以造大廈而有其材則大廈指日可成矣有匠人者元非造大廈之手而不量髙下不問輕重乃斵而小之是壊大廈之材而宮室不可成也此王所以怒也夫造大廈者必須大材豈有造天下而不用帝王之道乎有大材而戕賊之則大廈終不可成矣豈有以帝王之學入隂謀詭計而能造天下者乎蓋為天下國家必有天下國家之材如商鞅孫臏蘇秦張儀稷下數公之說皆閭閻市井商賈駔儈之材也將以此輩為天下國家之材宜乎亂亡相繼至秦而大壊也宣王欲孟子舎帝王之學而為駔儈之材之學以遂其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撫四夷之志不知輕重矣此無他以習俗之久深入肌骨未易洗除也又為之譬曰今有萬鎰之璞玉欲取以為珪璧之用王其能自取之哉必使玉人彫琢之吾無與焉可也有此玉者在王而彫琢之者在玉人夫玉人之彫琢也其心手之應思慮之精法度之宻豈他人所能知哉王欲珪璧之用取責於玉人可也而乃強與其彫琢之事曰如是而解璞如是而製玉如是而作圭如是而成璧使玉人盡棄其心手思慮法度之用余知玉人謝而去矣國家猶玉之璞也孟子猶玉人之善彫琢者也有國家者王而所以用天下國家者在孟子之學彫琢一聽於玉人用天下國家一聽於孟子可也今使舎平昔所學而曰效商孫之計效儀秦之策效稷下先生之論以遂吾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撫四夷之志是猶教玉人彫琢玉也玉人不肯舎其所守以從王之欲為天下國家豈可令人舎其規摹而從市井駔儈之計哉玉人不能施其術則將謝而而去孟子不能施其道亦將浩然有歸志矣嗚呼孟可謂特立獨行者也當戰國之際戰爭縱橫詭詐之說蕩如稽天焚如野火而孟子獨守帝王之道超然於頽波壊塹中不枉不撓不動不盈餘讀此時之史見夫戰爭之說縦橫之說詭詐之說遍滿天下而孟子之言間見層出於諸說之間是猶糞壤之産芝菌而喧啾之有鳯凰也久之諸說消亡灰燼煙滅與糞壤同歸於無而吾孟子仁義之說炳然獨出與日星河漢橫厲古今嗚呼吾儕之學當何學乎余所謂祖帝王而宗顔孟者殆不可忽也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乗之國伐萬乗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乗之國伐萬乗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世之疑孟子者以為周王在上而勸齊王以文武之舉以為無天子也夫征伐自天子出而興滅國繼絶世者乃王者之事今齊人伐燕不出於天子已可誅矣而又欲盡取其國且滅人之國絶人之世非王者之道也孟子不以此義正之而引文王之未取武王之取商以對焉是許齊以文武之事而更不論天王矣此所以說者之多疑也然余考之若陳恆弒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於魯哀公曰請討之夫天子討而不伐是征討乃天子之事孔子何為以天子之事望哀公豈不僭亂乎曰是有說也其說如何哀公如允孔子之請孔子則將請於天子以天子之命命魯率諸侯以討之孟子所謂取豈非出於此乎或曰論語孟子所載本無此意而曲為之說何哉曰孔子大聖人也孟子大賢人也後之賢者窮年卒嵗講論師承未能望萬分之一而欲以私意置聖賢於不義之地此何心也哉聖賢之生也受天之正命稟天地之間氣命世開物與天地日月同其造化蠢爾微生不知尊敬乃欲於昏醉之中妄論其施設此余所以獨探聖賢意之所在而不問其言之有無也余之意如此乃尊聖賢也尊聖賢者乃尊天也天其可慢乎余抑嘗以其時考之齊當伐燕時乃宣王之十八年楚懐王之十五年秦恵文王後元十一年而周赧王之元年也孟子以天理觀之周自平王以來世無令王至赧則極矣此天之所廢不可興也尚忍言之哉下此則秦楚齊為大國秦楚皆僭號稱王其無君之心亦世襲其惡矣夫所以能為國者以有禮法也有秦楚専恣不問禮法使其得志必放肆暴橫亂名改作帝王之道將墜於地而天下之民將為血肉無息肩之所矣惟宣王乃虞舜之裔而又胷次恢廓仁厚博大使其行孟子之言帝王之道或可興於旦暮而生民性命或可置於太平也論天下之勢不歸於齊則歸於秦不歸於秦則歸於楚懐王愚闇天之所廢也使楚得志勢當如秦而秦乃世有英特之主其勢當盡歸於秦所可賴者尚有宣王與之抗衡耳故孟子力陳王道使齊王行之齊儻得志吾道庶有望也奈何宣王終不能行其道而其勢卒盡歸於秦秦自孝公以來専行刻薄之政為富國強兵之謀一旦並有天下不尊先王之法盡燒六經盡殺儒者以自快其意矣後始皇得志視聖道如仇讐視斯民如草芥天下大亂兵戈四起至漢乃小定而拏戮之令挾書之法至文帝而方除嗚呼尚忍言之哉孟子知其勢必至於此也又念帝王之道將滅絶而不復興而生民之命將為魚為肉不復得齒於人類也此所以急為齊王陳王道以障潰壤之勢焉學者生乎千百載之後不以其時考之而妄為詆訾其亦可怪也已然而子之竊國其罪當誅齊王請於天子而伐之誰曰不然至於伐而獲勝已不逃於擅興之罪而又以一時之邪說以濟其貪欲之心所謂一時之邪說者不取必有天殃是也當時六國之為邪者徧持此說以道諸侯為不義之舉不問理之是非也為當世之君者亦樂聞其說得以快其私意而甘心焉據而言之以為口實如所謂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此何等邪說哉是天使人為不義之舉也夫在天為命在人為義顧義理之所安即天之所安也何有舎義理之外而妄立一天以誑誤當世乎此可誅絶者也夫齊不稟天子而伐燕既伐燕而謀取其國皆義理之不當者也今齊王僥倖五旬而取之乃以為非人力之所能至乃天與之爾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不問義理而別求所謂天豈非邪說之害道乎孟子知其所謂天者不問義理所以以民悅民不悅文王武王之事對之可謂能陳善閉邪矣夫民之所以悅者以義理之當也其所以不悅者以義理不當也義理不可見當以民之悅不悅卜之民心悅是義理之當義理之當是所謂天也然則今燕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不可謂民心之不悅也夫民之所以悅者當子之之亂如蹈水火中謂齊王以親仁善隣之義來救斯民之命而不許其因亂以取吾之國也顧吾所以處之如何耳處之之道使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此燕國之望也若因其悅而欲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此盜賊之心此所謂水益深而火益熱也燕國之衆將視我如仇讐矣尚何天殃之足云乎昔人或問勸齊伐燕孟子對之有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之語是欲稟之於周王也然則聖賢之意皆自有謂故余戒學者當考其時逆其意而勿以語言之間遽以私意議論聖賢之可否以獲戾於天也戒之哉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民而弔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後後來其蘇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齊宣王欲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撫四夷有侈大之心無理義之舉孟子比之以縁木求魚且曰後必有災宣王之意未必以為然也而稷下先生之論方且指天畫地陽開隂闢以左右推挽之今為取燕之役特小試其志耳而當時恵文王在秦宣恵王在韓襄王在梁武靈王在趙懐王在楚已環視不平矣而又謀人說客鼓動乎其間將以救燕為名一舉而盡取之嗚呼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撫四夷果可以兵力勝乎齊王固己為之沮喪況又其大者當何以處之夫宣王行孟子植桑種田謹庠序申孝悌之說使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黎民仰事俯育不漂流於溝壑此理義所安也天下方以戰鬪縱橫詭詐為事皆不由理義者也故東服則西反南降則北侵而齊國能信孟子之言行先王之政其仁風徳澤搖蕩浸潤雖無意於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撫四夷而是數者將自在吾徳化中矣惟其不聽孟子之言徒有侈大之意所以小試於燕而諸侯皆欲伐之至於沮喪怵惕求所以待之之計亦可謂失策矣孟子所以言湯以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而王以千里而畏人夫所以七十里而有天下者由理義也今王以千里而畏人以不由理義耳何謂禮義湯居亳與葛為隣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衆往為之耕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葛伯如此所為無理義之心皆盜賊之計湯為其殺是童子然後征之四海之內坦然不疑皆曰湯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讐也湯始征自葛始其規摹逺大循理義而行故無敵於天下至於仁風逺播徳澤溥臨東面而征西極於夷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則怨湯曰等是民也何為獨後於我乎南面而征則北極於狄有苦其君之虐政者則又怨湯曰等皆民也何為獨後於我乎四方望其來征如大旱之望雲霓也夫湯之徵也動循義理王者之師也何以見其動循義理且以兵臨人之國者無不驚惶恐怖蓋𤼵人墳墓焚人郊保虜掠人畜俘繫老幼使寃氣動地哭聲震天此常態也而湯之徵也則有異焉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如時雨降憔悴於虐政而湯舉動如此湯之未來則如嵗之大旱也其嗷嗷也甚矣湯之已至則如時雨之降也其誰不鼓舞而怡愉哉書曰徯我後後來其蘇此之謂也今燕有子之之亂民方皇皇無告齊兵之來亦猶大旱之望雲霓以為將拯我於水火之中也而乃樂禍幸災效盜賊所為殺人父兄係累人子弟毀人宗廟遷人重器天下聞其取燕國已不忿而又聞所為如此人人為之不平四方起兵不為無名矣夫天下固畏齊之強今又倍地其強益甚為四方諸方者安得不為後日之計而謀人説客亦安得不恐動搖撼談利害論時㡬以必取於齊乎夫齊王欲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撫四夷皆欲不由理義中行而得之其規模措畫無不以併吞貪冒為意畧不以生齒為心彼稷下諸公張口緩頬無一人引之於理義以助孟子者皆欲為詭詐貪冒而已矣故其一出不聞善政而效盜賊之計以動天下之兵以是知士大夫之學不可不先立規模規模由理義則舉動皆理義規模由貪欲則舉動皆貪欲以湯與齊宣王考之蓋可騐矣夫秦暴虐斯民燒詩書殺學士行督責之政肆𢡖刻之心歩過六尺者有禁棄灰於道者有刑漢髙祖入闗不殺一人乃勞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與公約法三章爾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是亦成湯之舉也顧此一舉乃為漢四百年基地其規模豈不大哉宣王不知此理已無可言者矣今欲止諸侯之兵亦豈無術乎且天下之心歸於理義而己吾始也不由理義而終也歸於理義是雖失之東隅亦可謂収之桑榆矣善乎孟子之言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民皆仰之故人不貴於無過而貴於改過宣王殺人父兄係累人子弟毀人宗廟遷人重器過孰大焉一聞諸侯動兵乃能引過歸已即時改悔出令甚速反其老幼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此王者之舉也天下誰不仰之乎夫宣王失於始而得於終使諸侯不敢加兵則理義之可以行吾志也明矣而俗氣深入邪說方然終不可盡行孟子之言豈天之將喪斯文歟徒使人悠悠𤼵歎耳

  孟子傳卷四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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