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總理庚子運動廣東獨立始末
庚子年(一九〇〇)五月,北方義和拳匪作亂,圍攻各國使署。清西後不獨朋比為奸,且下詔對各國宣戰,舉國鼎沸,大局岌發可危。香港議政局議員何啟博士素與興中會關係密切,以時勢緊急,瓜分之禍,顏於眉睫,粵省如不亟謀自保,決不足以圖存。因向《中國日報》社長陳少白獻策,主張革命黨與粵督李鴻章合作救國,首先運動鴻章向滿清政府及各國宣告兩廣自主,而總理率興中會員佐之。其進行方法,則先由中國維新黨人聯名致書香港總督卜力(BLAKE),求其協助中國根本改造,以維世界和平。再由卜力根據書中理由,轉商鴻章。建議廣東自主方案,並介紹興中會首領孫某與之合作。鴻章如贊成此策,即由渠電邀總理回國同組織新政府。事前已經何啟徵求卜督同意,始向少白言之。少白即拍電詳告總理取進止。時總理方居橫濱,計劃惠州軍事。得電大喜,立復電少白贊成。遂由少白召集各會員研究進行策略,隨起草致港督函稿。復由何啟、楊衢雲、謝纘泰等譯成英文。具名者為孫逸仙、楊衢雲、陳少白、謝纘泰、鄭士良、鄧蔭南、史堅如、李柏諸人。其文曰:
中國南方志士某某等,謹上書香港總督大人台前,竊士等十數年來,早慮滿洲政府庸懦失敗,既害本國,延及友邦。倘仍安厥故常,呆守小節,禍恐靡既。用是不憚勞瘁,先事預籌,力謀變政,以杜後患。不期果有今日之禍。當此北方肇事,大局已搖,各省地方,勢將糜爛。受其害者,不特華人也。天下安危,匹夫有責。先知先覺,義豈容辭。士等睹此時艱,亟思挽救。竊恐勢力微弱,奏效為難。政府冥頑,轉寰不易。疆臣重吏,觀望依違。定亂蘇民,究將誰屬。深知貴國素敦友誼,保中為心。且商務教堂,遍於內地。故士等不嫌越分,呈請助力,以襄厥成。願借殊勛,改造中國。則內無反側,外固邦交。受其利害,又不特華人已也。一害一利,相去如斯,望貴國其慎裁之。否則,恐各省華人望治心切,過為失望,勢將自謀。且禍變之來,殆難逆料。此固非士等所願,當亦非貴國之所願也。時不可失,合則有成。如謂滿政府雖失政於先,或補教於後,則請將其平素之積弊及現在之凶頑,略為陳之。朝廷要務,決於滿臣,紊政弄權,惟以貴選,是謂任私人。文武兩途,專以賄進,能員循吏,轉在下僚,是謂屈俊傑。失勢則媚,得勢則驕,面從心違,交鄰慣技,是謂尚詐術。較量薄弱,恩可為仇,朝得新權,夕忘舊好,是謂瀆邦交。外和內狠,慝怨計嫌,釀禍伏機,屢思報復,是謂嫉外人。上下交征,縱情溢耗,民膏民血,疊剝應需,是謂虐民庶。鍛煉黨罪,殺戮忠臣,杜絕新機,閉塞言路,是謂仇志士。嚴刑取供,獄多瘐斃,寧狂毋縱,多殺示威,是謂尚殘刑。此積弊也。至於現在之凶頑,此後尚無涯涘。而就現在之已見者,則如妖言惑眾,煽亂危邦,釀禍奸民,褒以忠義,是謂海民變。東亂既起,不即剿平,又借元兇,命為前導,是謂挑邊釁。教異理同,傳道何罪,唆聳民庶,屠戮遠人,是謂仇教士。通商有約,保護宜周,乃種禍根,蕩其物業,是謂害洋商。睦鄰遣使,國體攸關,移炮環攻,如待強敵,是謂我使命。書未絕交,使猶滯境,圍困使署,囚禁外臣,是謂背公法。平匪全交,乃為至理,竟因忠諫,慘殺無辜,是謂戮忠臣。啟釁貪功,覬覦大位,不加誅伐,反受兵權,是謂用僨師。裂土瓜分,群雄耽視,暗受調護,漠不知思,是謂忘大德。民教失歡,原易排解,偏為挑撥,遂啟禍端,是謂修小怨。凡此皆滿政府之的確罪狀,苟有反正,為禍何極,我南人求治之忱,良為此矣。士等深知今日為中外安危之所關,滿漢存亡之所系,是用力陳治弊,曲慰同人。南省亂萌,借茲稍緩,事宜借力,謀戒輕心。上國遠圖,或蒙取錄。茲謹擬平治章程六則呈覽,懇轉商同志之國,極力贊成,除去禍根,聿昭新治。事無偏益,利溥不同。惟是局緊機危,時刻可慮。望早賜復,以定人心。不勝翹企待命之至。
計開
一、遷都於適中之地。
如南京、漢口等處,擇而都之,以便辦理交涉及各省往來。
二、於都內立一中央政府,以總其成。於各省立一自治政府,以資分理。
所謂中央政府者,舉民望所歸之人為之首,統轄水陸各軍,宰理交涉事務。惟其主權,仍在憲法權限之內。設立議會,由各省貢士若干名,以充議員。以駐京公使為暫時顧問局員。所謂自治政府者,由中央政府選派駐省總督一人,以為一省之首。設立省議會,由各縣貢士若干名,以為議員。所有該省之一切政治徵收正供,皆有全權自理,不受中央政府遙制。惟於年中所入之款,按額撥解中央政府,以為清洋債供軍餉,及官中府中費用。省內之民兵隊及警察部,俱歸自治政府節制。以本省人為本省官,然必由省議會內公舉。至於會內之代議士,本由民間選定,惟新定之始,法未大備,暫向自治政府擇之,俟至若干年始歸民間選舉,以目前各國之總領事為暫時顧問局員。
三、公權利於天下。
如關稅等類,如有增改,必先與別國妥議而行。又如鐵路,礦產,船政,工商各業,均宜分沾利權。教士旅居,一體保護。
四、增添文武官俸。
內外各官,廩祿從豐,自能廉潔持躬,公忠體國。其有及年致仕者,給以年俸。視在官之久暫,定恩額之多少。若為國捐軀,則撫養其身後。
五、平其政刑。
大小訟務,仿歐美之法,立陪審人員,許律師代理,務為平允,不以殘刑致死,不以拷打取供。
六、變科舉為專門之學。
如文學科學,律學等,俱分門教授。學成之後,因材器使,毋雜毋濫。
書既上,復由何啟向港督代達一切,卜力極表同情,因向粵督李鴻章接洽數次。謂粵省如能毅然向北京政府宜布自主,港督可相機協助,並聯合各國領事一致贊成。時清廷以大勢危急數電促鴻章北上。鴻章以拳亂禍首,勢焰張甚,遲遲未行。嗣港督向之提議廣東自主計劃意頗為動。惟以清廷尚未陷於絕境,故仍遲疑觀望,未有正當表示。其幕僚有粵紳劉學詢,號問芻者,早年與總理為舊交,且名列農學會籍。乙未(一八九五),廣州重陽之役,亦嘗知情。總理以其具有帝王思想,故未與合作。及聞港督向鴻章洽商廣東自主事,遂向鴻章自告奮勇,謂渠與孫某認識有年,如傅相有意羅致,渠可設法使即來粵聽命等語。鴻章頷之。學詢遂即貽書總理,謂傅相因北方拳亂,欲以粵省獨立,思得足下為助,請速來粵協同進行。總理初得少白函電,稍知原委。嗣得學詢函,更悉港督所提議已漸發生效力,遂偕楊衢雲,日人宮崎寅藏、平山周等,於五月中旬,乘法國郵船煙狄斯赴香港。二十一日抵達,粵督已派幕僚曾廣銓率安瀾兵輪來迎,即邀總理及衢雲二人過船開會。時總理得少白等報告,知鴻章尚無決心。另一報告,謂督署幕僚,且有設阱逮捕孫楊二人之計劃,故不必冒險赴粵,僅派宮崎乘兵輪晉省代表接洽一切,而己則乘原船赴越南西貢。宮崎至廣州,寓劉宅,與學詢密談一夜。學詢述李督意,謂各國未攻陷北京前,不便有所表示。並商定對於清帝后回京或西遷之二種辦法,囑宮崎向總理轉達。宮崎以時機未至,遂返香港。
宮崎返港後,以總理他行,無事可辦。因戊戌年(一八九八),清室政變時曾保護康有為赴日,於有為有恩,遂欲赴南洋遊說有為,使與總理聯合組黨救國。以其意商諸陳少白,少白認為徒勞無益。然宮崎意堅決,卒偕其友清藤幸一郎赴新加坡。事為康徒徐勤所聞,並探悉宮崎曾留劉學詢宅一夜,遂疑宮崎此行,為奉粵督命謀刺有為以邀賞。逕電有為,請預防範。有為以告新加坡當局。故宮崎清藤甫抵新埠碼頭,即被該埠警吏拘禁入獄,搜獲日本刀及港幣一元鈔票三萬張。警長詢以攜此二物何用。宮崎答以刀為日本武士道本色,港幣為中國革命黨首領孫某之物,渠不過代其保管等語。蓋總理舟過香港時,預備偕鄭士良人惠州起兵,故命少白等兌換一元之港鈔三萬張,為發給軍餉之需。兌換後,隨交宮崎保管。宮崎於赴粵時,此款尚存行囊。及返港,乃挾以赴南洋,欲就近還諸總理。警長訊問後,對於日本刀尚能諒解,惟對於港幣巨額,不能無疑。宮崎二人,遂系獄中一星期許。總理在西貢得訊,即兼程赴新加坡,以紳士林文慶醫生之介,入謁新加坡總督,說明宮崎來此原意。並承港幣為己物,即用以預備發給革命軍餉者。新督聆言,始令將宮崎、清藤二人釋放,並發還倭刀及港幣等物。惟於總理離境後,旋頒布孫某五年內不許入境之令。日誌士經此事後,咸稱康有為為忘恩負義之無情漢,不復有主張孫康二派聯合之說者。
是歲六月二十日,總理偕宮崎等乘日輪佐渡丸抵港,少白等報告聯軍攻陷北京後,清廷已派招商輪船安平來粵,迎李鴻章北上議和。鴻章聞清帝母子出亡無恙,決意北上,不再談粵省自主事。港督之意欲扼之於香港,便與民黨合作,約是日上午十一時會見為最後之勸告。倘渠能慨然應諾,則粵省可即宜告獨立。粵督可以特許總理登陸,以便取道入粵。總理謂李以八十老翁,本無遠大思想,今既取道北上,未必因外人之勸告,而中止其行。及鴻章與港督會談,果不出所料。蓋鴻章先後聞港督及劉學詢之提議,未嘗無採納之意,惟其主見以清帝后存亡為斷。設使清帝后,一旦遇難,乃可以藉口宣布獨立,以圖自保。嗣聞出亡無恙,君臣之見猶存,始毅然北上。學詢及曾廣銓均隨行。少白乃登安平輪訪之。學詢謂傅相意甚堅決,無法勸阻,事遂絕望。總理時欲偕日誌士多人入惠州親率鄭士良等發動,因港政府得新加坡當局電詳告宮崎一案,預派水警監視,不許登陸,遂不得已仍搭原船直赴日本,轉渡台灣,以便接應惠州軍事。
鴻章舟過上海時,留學詢於滬,以處理南方各省事務。學詢乃貽書橫濱,告總理以通信地址。是歲閏八月十五晚,鄭士良黃福等起義於惠州歸善縣屬之三洲田,連敗清軍,聲勢大振。總理時駐台灣,亟謀用種種方法以援應義師。乃派平山周持密函赴上海訪學詢求助巨款,並約與合作。原函前尚存平山手中,照錄如次:
耦耕主人足下:前次會議,已決行事之法,一為車駕回京之辦法,一為車駕西遷之辦法。今據明文,遷都已實,則惟有其餘之辦法耳。數月以前,已令部下分途起事,先占外府,以分省城兵力,並令城內外正軍,一俟兵力稍單,則乘機襲城,以為基本。載城之道亦分二法,一為部下日前布置之法,據報城內外各要地已種烈雷,一燃可陷官軍八九。但此法傷殘太甚,因知所種之物「大拿米」已有四萬餘磅,銀粉亦有百餘磅,若一燃之,則恐羊城雖大,片瓦無存也,此又焉能借為基本之地哉!故力誠勿行,且飭俟便起回,以免自傷,未審能照命而行否?其二,為弟親率大隊從鄉間進迫省城,在內部眾同時起應,此法較為妥善,今已約部下待命矣。今惠軍已起,日內則肇、高、北江等處必繼之。省城之兵,不能不外調,城中不能不單薄,一擊必下,計屬萬全矣。弟已與鏡海當道密商,已蒙許借其道地為進取之途矣。今擬日間乘郵下南洋荷屬,另雇輪直至鏡海也。未行之前,欲先將內外局面布置妥當,以為萬全中之萬全也。今特遣深信人周君平山來見足下,面托足下主持內局。先立一暫時政府,以權理政務。政府之格式,先以五人足矣。主政一人,或稱總統,或稱帝王,弟決奉足下當之,故稱謂由足下裁決。其餘內政一人,外政一人,財政一人,此三人由足下擇人當之。弟意以楊君文優當財政,李君柏優當外政(未知此人與公同氣否),盛宣君足當內政,兵政一人,弟自當之。先行攻取工地,然後請公等來會也。外局則宜先發代理使職人於外國,此等人弟自能擇之。如何容皆可各當一面也。今日事機已發,禍福之間不容髮,萬無可猶豫。且清廷和戰之術俱窮,四百州之地,四百兆之人,有坐待瓜分之勢。是可忍,孰不可忍!是以毅然命眾發之。今欲計出萬全,轉禍為福,第一要著,為厚雄資財,速辦外局之事。欲保全蒼生,瓦全羊石,則欲速雇舟直渡內地,以慰眾心,而一眾志,否則玉石俱焚,生靈塗炭,列強瓜剖,華夏陸沉,弟固蒙不仁之名,足下亦恐難逃奇禍。故欲求足下及楊李同志等即速代籌資百萬,交周君匯帶弟處,以便即行設法,挽圖大局,而再造中華也。勿以斯言為河漢,幸甚幸甚!又主政一節,初欲托足下央李相為之,惟彼已拜全權和使之命,恐未必肯從吾請。且於理不便,故決推足下當之,已傳語反正軍中,俟到可揚布之日,則照揚布之矣。江鄂兩督,趣意如何,如不以此舉為不是,可致意力守,遏外人侵入。如不以此舉為然,則弟取粵之後,即當親來吳楚與彼軍一見也。內局布置妥當之後,足下宜預備行裝回粵相會可也。餘事不盡,周君面述之。此致,即候籌安不一!弟長雄謹啟。明治三十三年九月於台北。
按總理此次致學詢書,含有種種作用。總理鑑於乙未廣州之役,知學詢素抱帝王思想,故即以主政一席許之,而自攬兵政。其用意無非欲得其資助巨款,以達革命之目的而已。函中所舉姓名,耦耕,即學詢別號,長雄,即高野長雄,為總理別號。周平山,即平山周。楊文,為楊衢雲。李柏,為紀堂。盛宜,為盛宣懷。何容,為何啟、容閎。又鏡海即澳門。大拿米,為英語炸藥譯音。時平山抵滬後,即訪學詢,備述總理擁戴之意。學詢惟虛與委蛇,絕無誠意。平山竟無所得。遂電告總理復命。總理於是即由台灣乘日輪至上海,舟泊黃浦碼頭,使平山邀學詢至日輪會談。學詢託故不往,平山強之始行。孫劉密談數時,均不得要領。自是學詢與革命黨人遂不再發生關係矣。無何,惠州革命軍亦以失援解體。總理運動廣東獨立之一幕,由此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