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與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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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同諸君所談的題目是「學生與社會」。這個題目可以分兩層講:一、個人與社會,二、學生與社會。現在先說第一層。

一、個人與社會[編輯]

  (一)個人與社會有密切的關係,個人就是社會的出產品。我們雖然常說「人有個性」,並且提倡發展個性,其實個性於人,不過是千分之一,而千分之九百九十九全是社會的。我們的說話,是照社會的習慣發音;我們的衣服,是按社會的風尚為式樣;就是我們的一舉一動,無一不受社會的影響。

  六年前我作過一首《朋友篇》,在這篇詩里我說:「清夜每自思,此身非吾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如今想來,這百分之五十的比例算法是錯了。此身至少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是屬於廣義的朋友的。我們現在雖在此地,而幾千里外的人,不少的同我們發生關係。我們不能不穿衣,不能不點燈,這衣服與燈,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才造成功的。這許多為我們製衣造燈的人,都是我們不認識的朋友,這衣與燈就是這許多人不認識的朋友給與我們的。

  再進一步說,我們的思想,習慣,信仰……等等都是社會的出產品,社會上都說「吃飯」,我們不能改轉來說「飯吃」。我們所以為我們,就是這些思想,信仰,習慣,……這些既都是社會的,那末除開社會,還能有我嗎?

  這第一點內要義:我之所以為我,在物質方面,是無數認識與不認識的朋友的,在精神方面,是社會的,所謂「人個」【個人之誤?】差不多完全是社會的出產品。

  (二)個人——我——雖僅是千分之一,但是這千分之一的「我」是很可寶貴的。普通一班的人,差不多千分之千都是社會的,思想,舉動,言語,服食都是跟着社會跑。有一二特出者,有千分之一的我——個性,於跟着社會跑的時候,要另外創作,說人家未說的話,做人家不做的事。社會一班人就給他一個渾號,叫他「怪物」。

  怪物原有兩種:一種是發瘋,一種是個性的表現。這種個性表現的怪物,是社會進化的種子,因為人類若是一代一代的互相仿照,不有變更,那就沒有進化可言了。惟其有些怪物出世,特立獨行,作人不作的事,說人未說的話,雖有人罵他打他,甚而逼他至死,他仍是不改他的怪言,怪行。久而久之,漸漸的就有人模仿他了,由少數的怪,變為多數,更變而為大多數,社會的風尚從此改變,把先前所怪的反視為常了。

  宗教中的人物,大都是些怪物,耶穌就是一個大怪物。當時的人都以為有人打我一掌,我就應該還他一掌。耶穌偏要說:「有人打我左臉一掌,我應該把右邊的臉轉送給他。」他的言語,行為,處處與當時的習尚相反,所以當時的人就以為他是一個怪物,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但是他雖死不改其言行,所以他死後就有人尊敬他,愛慕,模仿他的言行,成為一個大宗教。

  怪事往往可以轟動一時,凡轟動一時的事,起先無不是可怪異的。比如纏足,當初一定是很可怪異的,而後來風行了幾百年。近來把纏小的足放為天足,起先社會上同樣以為可怪,而現在也漸風行了。可見不是可怪,就不能轟動一時。社會的進化,純是千分之一的怪物,可以犧牲名譽,性命,而作可怪的事,說可怪的話以演成的。

  社會的習尚,本來是革不盡,而也不能夠革盡的,但是改革一次,雖不能達完全目的,至少也可改革一部分的弊習。譬如辛亥革命,本是一個大改革,以現在的政治社會情況看,固不能說是完全成功,而社會的弊習——如北京的男風,官家廳的公門,……等等——附帶革除的,實在不少。所以在實際上說,總算是進化的多了。

  這第二點的要義:個人的成分,雖僅占千分之一,而這千分之一的個人,就是社會進化的原因。人類的一切發明,都是由個人一點一點改良而成功的。唯有個人可以改良社會,社會的進化全靠個人。

二、學生與社會[編輯]

  由上一層推到這一層,其關係已很明白。不過在文明的國家,學生與社會的特殊關係,當不大顯明,而學生所負的責任,也不大很重。惟有在文明程度很低的國家,如像現在的中國,學生與社會的關係特深,所負的改良的責任也特重。這是因為學生是受過教育的人,中國現在受過完全教育的人,真不足千分之一,這千分之一受過完全教育的學生,在社會上所負的改良責任,豈不是比全數受過教育的國家的學生,特別重大嗎?

  教育是給人戴一副有光的眼鏡,能明白觀察;不是給人穿一件錦繡的衣服,在人前誇耀。未受教育的人是近視眼,沒有明白的認識,遠大的視力;受了教育,就是近視眼戴了一副近視鏡,眼光變了,可以看明清楚遠大。學生讀了書,造下學問,不是為要到他的爸爸面前,要吃肉菜,穿綢緞;是要認他爸爸認不得的,替他爸爸說明,來幫他爸爸的忙。他爸爸不知道肥料的用法,土壤的選擇,他能知道,告訴他爸爸,給他爸爸制肥料,選土壤,那他家中的收穫,就可以比別人家多出許多了。

  從前的學生都喜歡戴平光的眼鏡,那種平光的眼鏡戴如不戴,不是教育的結果。教育是要人戴能看從前看不見,並能看人家看不見的眼鏡。我說社會的改良,全靠個人,其實就是靠這些戴近視鏡,能看人所看不見的個人。

  從前眼鏡鋪不發達,配眼鏡的機會少,所以近視眼,老是近視看不遠。現在不然了,戴眼鏡的機會容易的多了,差不多是送上門來,讓你去戴。若是我們不配一副眼鏡戴,那不是自棄嗎?若是僅戴一副看不清,看不遠的平光鏡,那也是可恥的事呀。

  這是一個比喻,眼鏡就是知識,學生應當求知識,並應當求其所要的知識。

  戴上眼鏡,往往容易招人家厭思。從前是近視眼,看不見人家臉上的麻子,戴上眼鏡,看見人家臉上有麻子,就要說:「你是個麻子臉」。有麻子的人,多不願意別人說他的麻子。要聽見你說他是麻子,他一定要罵你,甚而或許打你。這一改意思,就是說受過教育,就認識清社會的惡習,而發不滿意的批評。這種不滿意社會的批評,最容易引起社會的反感。但是人受教育,求知識,原是為發現社會的弊端,若是受了教育,而對於社會仍是處處覺得滿意,那就是你的眼鏡配錯了光了,應該返回去審查一審查,重配一副光度合適的才好。

  從前格里林因人家造的望遠鏡不適用,他自己造了一個擴大幾百倍的望遠鏡,能看木星現象。他請人來看,而社會上的人反以為他是魔術迷人,罵他為怪物,革命黨,幾乎把他弄死。他惟其不屈不撓,不可拋棄他的學說,停止他的研究,而望遠鏡竟成為今日學問上、社會上重要的東西了。

  總之,第一要有知識,第二要有圖書。若是沒有骨子便在社會上站不住。有骨子就是有奮鬥精神,認為是真理,雖死不畏,都要去說去做。不以我看見我知道而已,還要使一班人都認識,都知道。由少數變為多數,由多數變為大多數,使一班人都承認這個真理。譬如現在有人反對修鐵路,鐵路是便利交通,有益社會的,你們應該站在房上喊叫宣傳,使人人都知道修鐵路的好處。若是有人厭惡你們,阻擋你們,你們就要拿出奮鬥的精神,與他抵抗,非把你們的目的達到。不止你們的喊叫宣傳,這種奮鬥的精神,是改造社會絕不可少的。

  二十年前的革命家,現在哪裡去了?他們的消滅不外兩個原因:(1)眼鏡不適用了。二十年前的康有為是一個出風頭的革命家,不怕死的好漢子。現在人都笑他為守舊,老古董,都是由他不去把不適用的眼鏡換一換的緣故。(2)無骨子。有一班革命家,骨子軟了,人家給他些錢,或給他一個差事,教他不要干,他就不敢幹了。沒有一種奮鬥精神,不能拿出「你不要我干,我偏要干」的決心,所以都消滅了。

  我們學生應當注意的就是這兩點,眼鏡的光若是不對了,就去換一副對的來戴;摸着脊骨軟了,要吃一點硬骨藥。

  我的話講完了,現在講一個故事來作結,易卜生所作的「國民公敵」一劇,寫一個醫生司鐸門發現了本地浴場的水裡有傳染病菌,他還不敢自信,請一位大學教授代為化驗,果然不錯。他就想要去改良他。不料浴場董事和一般股東因為改造浴地要耗費資本,拼死反對,他的老大哥與他的老丈人也都多方的以情感利誘,但他總是不可軟化。他於萬分困難之下設法開了一個公民會議,報告他的發明。會場中的人不但不聽他的老實話,還把他趕出場去,褲子撕破,宣告他為國民公敵。他氣憤不過,說:「出去爭真理,不要穿好褲子」。他是真有奮鬥精神,能夠特立獨行的人,於這種逼迫之下還是不少退縮。他說:「世界最有強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我們要改良社會,就要學這「爭真理不穿好褲子」的態度,相信這「最孤立的人是最有強力的人」的明言。

(本文為1922年2月19日胡適在平民中學的演講,半塵
節記,原載1922年3月10日《共進》半月刊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