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奇聞/第三回 梅三島藥按君臣 李十戈禍延夫婦
話說萬曆丁未春,李十戈備下錢馬香燭,擇日起行,前往均州太和宮進香。自陜西延安到湖廣襄陽,一路都是山原陸地,只用個騾馬車軸,在途中看此景致。正是:
月際仲春,桃李千樹爛漫;時將上巳,棠梨萬徑陽森。山巔雲靄碧如藍,野外草茵春似黛。綠柳枝上,黃鸝兩兩弄情交;紅杏花間,粉蝶雙雙翻暮影。遊人香客,轍跡頻仍;牧子樵夫,歌聲宛轉。一心盼望玄天嶺上去,千里迢遙豈憚勞。
道路饑食渴飲,夜住曉行,走了個把月,來到武當山。原是大明朝成祖皇帝,感玄天默佑靖難之功,敕建開山,鑄就金身金殿,以報答神明的,所以景致勝概,與他處不同。今十戈只是虔誠朝禮上真,不敢散心觀看,自山腳下手扯金鏈,一步步直到山巔,拈香燃燭,叩首禮拜,讀疏默通心事。但見:
玄天赫赫威靈,手仗青鋒寶劍。披頭赤足,躡龜蛇而鎮伏群魔;祛邪斬妖,遣百神而呼風喚雨。王靈官驅雷掣電,護衛靈真;趙友垣跨虎持鞭,奉行號令。折旗侍者張昭列,捧劍立者竇使君。七日廉武,排著魁魑鼙眊尅魎擇;七星按劍,□著貪臣祿文廉武破。仰瞻北極恩師主,敬叩玄天萬法王。
十戈對金殿焚香禮拜畢,又向各殿恭敬朝參,再到洞室山房遊玩,觀看那些道流遷過虛鶴亭吃齋。那住持道士叫啟梅三品,陪十戈坐了,敘些道家修養真的話兒,甚覺甜甜有味。那十戈便說起,到山求嗣的真情,道士問道:「今年貴庚多少?向來曾得過兒子否?」十戈道:「老夫今年五十二歲,結髮無出,如今續弦,又是五年了,自今消息杳然,所以許下名山香願,特求神力匡扶。」道士道:「神天也要依靠,人力也要盡些,依小道論起來,客官還用些廣嗣的丹丸便好。大抵不能孕育,只因陽精怯弱,腎腸虛寒,命門真火衰微,施為焉能有用,小道雖居外方,這個道理,頗知一二。」
且說十戈見道士說的話,都根性理,十戈的心裏,極其敬信,即欠身施禮道:「仰仗高真人,要見惠些靈丹,若得應驗,決不敢忘大德。」道士就在藥箱裏,取出琉璃瓶來,傾出幾粒狗腎興陽種子丸來,送與十戈。十戈受了,感激不盡,便把白銀一錠,送與道士為齋金,道士受了。即安排個幽雅的臥房住下,一連遊玩五六日,到第七日,拜辭金身,與道士相別。回到家中,見了老婆石氏,說了進香的事並許多景致,是晚還不曾繳香了願,夫婦兩人,只是分榻而寢。到早來又請兩個道士,誦經禮拜佛,完了法事。十戈將武當山上,道士授種子靈丹的話,對妻石氏說了。石氏滿面添紅便道:「這也是天緣奇遇,料必有應驗。」十戈把丹藥來,依法服食,到晚來便覺得丹田溫暖,陽事堅強,待至黃昏,卻跳按不定,況且疏曠了幾月,是夜須索要遣興盡情。夫婦二人云雨起來,比那初婚時,更加幾倍,兼吃了這個興陽助火的種子海狗腎合成的丹藥,這番濃興,就是個少年不若。正是:
靈犀一點深深入,好把孫枝著意栽。
卻說道士這種子丸,用海狗腎為君制就的。原來這個海狗腎卻是海內的牡狗腎,就是狗腰子。這狗性最淫,若是發作起來,一連要與母狗交十數只,直至於死。浮屍水面,人取得之,用以興陽種子,頗有奇功。今十戈得了此藥,自這一夜交合之後,騷性頻頻發作,分明到與石氏做了一樁生意,時常交合。交合一兩月之後,石氏便覺得頭昏心惡,四肢乏力,飲食厭思。思想起烏梅打糕,常常要些個梅醬、酸醋呷呷,卻是將孕的病癥。醫書上說,凡婦人月信方行,得男子交合,陽精已入,結聚成胎。一月如草頭之露,或男或無二角,形似桃花,胞胎似塊,外病惡心不食,名為惡阻。今石氏得了孕胎,卻有這般證驗。十戈大喜,到十月滿足,氣急作喘,一夜裏夫婦同睡,十戈見一騎突入其門,長笑數聲,滿室環繞,醒來乃是一夢。石氏忽然腹中苦痛,腰下酸疼,連忙叫個接生婆來,只聽得響聲一響,胞衣綻裂,下邊血水直流,呱的一聲,一個小孩子,隨水而出。接生婆抱來,澡浴既了,穿了繈褓小衣,十戈看那孩子時,但見:
深目環睛,卻是夜叉鬼卒;紅眉赤髮,猶如水怪山精。遍身粗大足加長,滿面膚推手又刺。啼聲同破竹,馬笑驢悲;形象類畜生,人頭狗面。十戈見了心中惱,只為親生沒奈何。
十戈見生下的孩兒,這般醜劣,但未有子嗣,亦勉強歡喜,因生時夢見一騎入門,起名叫做闖兒。過了一月、周歲,到也易長易成,不覺時光倏忽,已是十五六歲了。漸漸氣質狠惡,打父罵娘。十戈只得請個先生來教訓他,拜了先生,先生與他取一個名字,叫做李自成。悟性也有幾分,請了兩年,實也認他不得幾句,只是出口不良。一日是個夏日,偶值驟雨方過,一時間雲斂天青,月升碧海。先生因出一對,與他寫道:
雨過月明,傾刻頓分境界;
李自成講道:
煙迷雲起,須臾難辨江山。
又一日,值秋風蕭颯,供膳送得肥蟹一盤,先生又指螃蟹為題,教他作詩一首。那自成便做詩道:
一身甲冑肆橫行,滿腹玄黃未易評。
慣向秋畦私竊谷,偏於夜月暗偷營。
雙鰲恰是鋼叉舉,八股渾如寶劍擎。
只怕釣鰲人設鉺,捉將沸釜送殘生。
這先生詳味他詩句,便曉得後來,是個亂臣賊子,不得善終的。只是不好向東家說,勉強完了一年館事,推個事端,辭別去了。那先生別去,自成也無誌讀書,就是父母勉強他,反成仇怨,時常裏施刀弄劍,狼作狼為,聲言要弒父母,殺親鄰。父母只得只生得一個兒子,未免有些嬌愛,又恐外人貽笑,不敢做聲,親鄰怕他行惡,那敢出頭惹禍。所以沒有抱不平,與他計較者,他的惡狀放肆橫行,就養成兇暴之性,忤逆不道之行,至日甚一日,父母忍氣吞聲,憂成疾病。十戈得了反胃噎食的癥效,石氏染了單鼓腹脹的炎殃,十戈朝食暮吐,勺飲不留。石氏臍突皮光,喘聲不絕。求醫服藥無效,祈神問卜不靈,病勢劇已深入膏肓,雖有扁鵲神醫,亦無如之何,不幾日間,先後繼亡。自成看那兩個父母喪亡,也不來顧棺槨衣衿,虧了眾親鄰,憐他養了這個不孝不仁的兒子,俱義來殯葬完事。後人有詩嘆曰:
當年祈福繼宗祧,那識生兒惡似梟。
食母性成何可奈,噬臍無及禍誰招。
從來逆子雲誰治,自古頑妻不易調。
若便生男都是此,奚如伯道免心焦。
自成從父母死後,把遺下的田房、產業、家私、什物,不勾半年,蕩散得一空如洗。遂至棲身無地,衣食不周,東奔西逐,南投北漂,無計可施。思量要尋一個安身的所在,囑托相識的,居間做事。若說起李自成,是這樣不孝的惡人,親鄰都是怕他的,又那裏有什麽相知的朋友,與他相處。只是那時有一個專一包攬事務,作中說合,不怕事的三不倫,自成就托他尋一個安身之所,那三不倫欣然許諾不題。卻說米脂縣東城有個鐵匠,姓周名清,年紀二十多歲,有把氣力,與妻子趙氏,兩口兒靠做打鐵匠生理,開張店面,打鐵過日。凡犁鐵田具、器械刀槍,以至零星什物打得精巧。四方的主顧,都來作成他,日裏做不足,夜裏也不得睡。開了爐,燒紅了鋼鐵,放在鐵爐上,用錘打下的時節,滿室紅光,火星遍地,黑夜看見了,好似一天星鬥,通宵不息。因此人起個花號,叫他是個滿天星。四方人都知得滿天星家內,鐵器做得好,爭先來叫他打造,故此生意日夜不閑。只是夫婦二人,雙手撐持,少人幫助,正思要個人,替他相幫做做。那作中的三不倫,打聽得真實,就欲為李自成說合,即對滿天星說道:「爾家中生意做不開,我那裏有一個小後生,要參相幫爾,就要爾教他的本領技藝,爾意下如何?」滿天星道:「這也使得。」三不倫道:「我明日代他到爾家中來,講定了,做個長久之計,然後大家放心。」當下滿天星也歡喜,就私對妻子趙氏道:「我與你近來生意做不通,正要尋個幫手,如今三不倫說合,有個小後生,要來學做打鐵生理,就相幫過日,正合我意。我已應允了,爾可整治些酒餚,請他吃兩杯。」那趙氏忙去殺雞買肉,連葷帶素,約有七八件,過了一個時辰,件件出來,擺在桌上。三不倫與滿天星對飲,真正吃得那三不倫面色紅熱,言語支離,方得別去。滿天星自己在家中,專等明日添人進口。那三不倫別了滿天星,尋著了李自成,對他說道:「東城周司務鐵店生理,挨擠不開,今少人手相助,我為爾費盡心機,到處打聽著實,我已先對他說定了。明日同爾去吃他的飯,穿他的衣,又學他鐵匠本事,爾後來不要忘我,今日須要顧我的小半世罷。」自成道:「蒙哥哥作成我,分明是重生父母,此恩此德,豈敢忘卻。」是時待過了一夜,到明早,三不倫同自成,一徑向東城鐵店中來,見了周清夫妻。三不倫謝道:「昨日相擾,不覺酩酊大醉,感德殊深,今同這李自成言兒在此。」即叫自成向周清夫妻,各囑了兩喏了。三不倫道:「這個小官,原是好人家子弟,近因父母雙亡,時運不利,如今上無伯叔,下少兄弟,孤單一身,沒有倚靠。以我愚意,李小官的年紀,與周司務差不多幾歲,不好拜為父母,只作兄弟看承。叫他盡心,學爾的生理,竭力幫助成家了,我不才也要時常往來,料想爾們兩邊,也不是個得魚棄菜的。」周清道:「爾的見識,極為有理,安得不從。」即備下牲禮,對神結拜,要似同胞。自成草下疏文,念道:
結義弟李自成,蓋為生逢不幸,怙恃棄世,運值多艱,室家傾覆。既乏雁行之兄弟,更鮮魚水之妻房。傷者孤獨,悲矣伶仃,茲對神明而設誓,欲期義結以相依。冶□金願,悉心而受技;擔薪負米,甘竭力以成家。若背初盟,惟神是鑒。
讀了疏文,化寶辭神,收拾三牲,切成大塊,燙起酒來,吃得個個大醉而止。只因這番,但見:草寇相依,漸起綠林,成鄰聚兇徒糾合,將看赤縣作紅爐。
畢竟這兩人結義之後,做出甚麽事來。要知明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