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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座偶談/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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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客座偶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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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政前清由戶部專管。戶部之庫,余在京時,奉派隨同查過四次,出入互有盈絀,盈時不過千一百萬以外,縮時亦不過九百萬以內。承平時,度支有常,而典守有制,每次查庫,必報盈餘少數。此部庫也。至外省亦有省庫。蘇州有藩、糧二庫,余任首府,凡遇巡撫司道交代,每年不止查過一次,為數不過數十萬,間有過百萬者甚少,緘藏嚴密,毫無假借。此省庫也。江蘇算是大省,而所藏不過如此,則小省可知。計部、省各庫,計算不過三千萬,視乾隆時部庫尚存七千萬者,殆已不及,中國可謂貧矣。今則改庫藏為金庫,而金庫則由國家銀行代理之,有虧無存,每況愈下矣。

中國自同治元二年之後,十年生聚,漸復承平。官俸儉薄,兵餉節縮,取於民者,只釐金不能即除為弊政,此外仍恪守「永不加賦」之祖訓。國用不足,推廣捐例以賣官。疆吏有議行屠宰稅者,人猶唾罵之。醫瘡挖肉,不免拮據,然未敢輕易借洋債也。乃甲午一敗,賠款二萬萬。當日京官,震而驚之曰:「此二百兆也!」賠款各省分攤;攤解不及,即須借債以補之。庚子又一敗,賠款四萬萬。於是亟行新政,藉新政以取民,藉新政以借洋債。京官又推廣登進之路,於是富商大賈,遂輦載以求仕進,官常弛而奢侈之俗興矣。丙午夏,余服闋到京,葛振卿尚書(寶華)對余言曰:「君知我國新打一勝仗,有人賠我四萬萬乎?」余曰:「何說?」渠曰:「若非賠我四萬萬,京官之闊,何能如此?君在外九年,豈料世變如此之速耶!」其時親貴尚未橫行,而禍根已暗長矣。旋而親貴日盛一日,京官亦日奢一日,不數年而國亡矣。亡國之後,項城初到,即定為京官,無論大小,每人月俸六十元。然即如此,已較前清宮俸倍蓰矣。後乃變更平餘辦公諸舊制,名為化私為公,實則驟增政費。又有所謂善後借款五千萬,以為挹注,而京官又肥馬輕裘、狂嫖大賭矣。是河山方以奢終,功名復以奢始也。項城在洪憲以前,雖以洋債為挹注,而尚有眉目,至洪憲後,大動天下之兵,軍費無所底止,而政費隨之而濫,遂更感拮據矣。

光緒末年,戶部冊報,歲入一萬萬零八百萬。迨項城時,逐漸加增,歲入已逾四萬萬。或雲,所增之數,外債及學生學費均算在內。實在歲入之數,亦總在四萬萬矣。此四萬萬仍由民間所擔負也,是人家年用百金,今則年需用四百金矣。此余在江西時所言也。今閱財政部報告,二十年度,歲入已在六萬萬以外;且祇就國家稅言,而地方稅田賦大宗等等,尚不在內。雖以元易兩,而大數已甚可驚。政繁賦重,民不堪其憂,豈空言已哉。

從前內債,有所謂徵信股票等名目,後以捐照抵還,遂失信用。而外債則不然,後因屢次展期,抵押品有名無實,信用亦失。外債途窮,仍返而求之內債;內債途窮,乃減折以招徠之,賣時減折,還時十足。此飲鴆止渴也。然此法外國實開其先也,外國量出為入,借國債為挹注,取便一時,今日經濟恐慌,勢已將窮矣。中國尤而效之,而尚未甚,豈可不審慎從事哉?

從前各國通商,我以絲茶出洋,獲大利;而外洋以鴉片進口,亦獲大利。後外人自製絲茶,我之絲茶減色;而我自種鴉片以抵制之,外洋之鴉片亦何嘗不減色。且外洋之製造品進口日新月異,而我之天產出口亦日新月異,近來之倣造洋貨又復不少,特外人進步速,而我之進步遲耳。今則外國工商恐慌,百計傾銷,商情大變,成敗不可以道里計矣。

通商以出入貨之盈縮為利敗,此顯然者也。光緒末年,與一德人談,則謂:通商係兩利,比之於水,水未有不平;所謂盈絀者,必有所救濟,不能執一而論也。我德國輸出,即絀於輸入,不足為慮。譬如中國無銀礦,市上銀洋流行,從何處得來?乃證以《海關貿易冊》:中外通商,惟同治三年,出超為二萬七千萬,為最旺之數;同治十一年光緒三年,此五年內,出超已降為一千萬有零;自光緒四年以後,直至二十六年,逐年遞降,均入超於出,其甚者將及一萬萬。當時德人坦然言之,自必確有所據。今則超入之數,竟有七與一之比例,則水之不平甚矣。其崩決之勢,不大可懼哉!

田賦按則定稅,本有標準,乃日久弊生。有清入關,即欲矯明之弊而行清丈,因循二百餘年,而不能行。只以土地太廣,糧戶太繁,稅則又參錯不一致,以致一國之中,完欠互異,不平已甚。縣中冊報豈能捏飾?而綜核殊難一目了然。餘外任廿餘年,每到一縣,必與縣宰閑談,問其所轄田地,每畝若干弓,完糧多少。皆猝不能對;即對,亦言人人殊。迨飭吏開單,有數十畝一戶,有一畝不止一戶者,且畝不一則,則不一糧,一篇細賬,不糊塗而亦糊塗矣。此吾親歷之事。蘇、贛錢糧完欠,不能平均,而深痛整理之不易言也。近日財政會議,力求田賦平均,可謂知其要矣;但望無徒託空言也。

古者取民有制,田賦之外,常稅而已;今則無稅不增,而田賦轉成為少數矣。古者理財,量入為出;今則量出為入矣。財政部計算表勉符預算,而田賦一項尚歸諸省稅,只國稅收入已逾七萬萬矣。財政部專管收支,而代財政部而收支者,尚無帳可算。錙銖所入,何一不取之於民?語云:「暫累吾民」。民果何時而釋此累乎?居今日而言,理財非裁兵不可,然兵何能遽裁也?抑欲裁官乎,官亦何能遽裁乎?兵與官俱不能遽裁,則政費之浮濫者,獨不可減乎?然所減亦有限矣。且更有一說,官場所浪費者,仍有利於工商之民,正可以資挹注。此說鄉人自鄉來者,言之歷歷,尚非持之無故,然亦何能成理也。司財政者競言無辦法,誠哉其無辦法,然環顧外國,亦何嘗有辦法也。支出無藝,國債日增,其病皆中於軍備也。列強乃急急於經濟會議,冀欲於商務補苴。既曰會議,則必各得其平,非專顧一國也。此議何時可成,大抵終歸於各求省縮而已,各謀苟全而已,勿徒騁高論,而自欺欺人也。

米為民食所資,宜流通也。自禁米出口之說起,而百弊生焉。余初次到贛,在建昌時,米價貴過二千,紳士以米穀出境太多,須厲禁,以恤平民,余許之。旋有謝、梅兩老紳士,來言此禁宜弛,否則恐米價更貴。余召請禁之紳士詰之,乃對曰:「謝、梅兩富紳米多,利得厚價,所言全是私意。」余亦頗信之。越數日,米價果更貴,且河下因攔米鬧事者亦多。查知禁米之令一出,刁生劣監即率人在河下攔米船,得錢仍放行,有健者不肯出錢,即互相鬥訟;且索錢不止一處。米價遂因而加貴。後乃知請禁之紳士,即緣禁作奸之刁劣所指使也。此江西一郡之事也。旋守蘇州,省會之地,密邇上海。上海有一秘密公司,實一大米蠹也,有一般人聯洋人買辦為之。聞其貲本數百萬,春間放債與農民,秋成收米,故全省之米大半盡入此公司之手。米價漲落,歸其操縱,有時創為禁米出洋之說,或又弛禁,皆為該公司所利用,官為傀儡而已。盛杏蓀未為尚書時,告余曰:「中國尚食西貢洋米,那復有米出洋?」一語可以道破。彼紛紛者,殆別有作用歟,蓋暗指此公司言也。有一日,蘇州米價將漲過十元,揚言非漲至十二元不止。余以此弊全在上海,乃往上海與紳商籌平價之法,告之曰:「我在建昌時,米價過二千,即鬧饑荒。相隔不過六七年,何至世變如此之速!蘇州產米之區,且今年又非荒歉,米貴更無理由。我有一主意,今年蘇州米價不許過十元,如不遵令,苟地方搶米店,我官場不負責任。哧詐之言,我總不聽!」嗣後價亦漸平,殆該公司知我已燭其奸也。此蘇州一郡之事,亦即上海一埠之事也。改革後到江西省城,雖無上海之大米蠹,而米商買賣之大,亦為人所注目。江西產米有餘,祇臨川一縣,年可餘一百萬石,勢非出口不可。議會復開,乃當日刁劣攔河之故態復萌,慫恿由會建議禁米出口,官場無可辯論。後米商向議會暗中疏通,便復議弛禁。一年至少總有一次開禁,一次弛禁。其後軍事迭興,釐金加重,上海價低,出口無利可圖,雖不禁而亦不出,與禁不禁毫無關涉也,此江西一省之事,又非徒一省之事也。總之,米穀如水之流,全國可通。價之貴賤,非有特別事故,不能過於輕重,禁令只助漲價之弊,絕無平價之效。此餘外任多年,真知灼見,可以斷言者。然後知剖鬥折衡之說,莊子亦一大政治家也。

蘇秦之客於秦,米貴如玉,薪貴如桂,謁者可惡如鬼,秦王難見如帝。後見秦王,乃曰:「臣食玉炊桂,因鬼見帝。」訴其作客之苦,蘇秦去今已二千餘年,猶今日米珠薪桂之窘狀也。厥後治亂相乘,物價之低昂,人民之苦樂,不知經數百變,無可殫述。但以吾身親見者言之。南人食米,北人食麥,此其大較也;北人兼食雜糧,南人亦有兼食薯芋者。余少時不預家務,但聞米一石二三千。光緒三年到京,米一包二兩四錢,折合一石,則為三兩餘。光緒廿三年到建昌,米一石不過二千,邊縣則只千二百文。乃調南安,山多田少,地近粵邊,米石八元,多者十元,與內地價幾逾倍。光緒季年到蘇州,產米之區,價亦七八元,間有至十元。甲寅到贛,米石以四五元時為多。壬戌到滬,則米十元以外,間有近二十元矣。大抵米價之高低,除僻地以豐歉為轉移,其都市之處,皆操縱於米商之手。其因禁生奸,因稅滋弊,皆由米商消納之而入於米價。是米價定於商,不定於農也。是亦籌民食者所當知也。

礦產布天下,所謂地不愛寶也。然開之,或得或不得,即或得之,或衰或旺,或始旺而終衰,或始衰而忽大旺。此變化不測,殆有天為之主宰,而礦師之明昧,特為天所驅使耳。中國卌年前,山西煤礦中外喧傳,謂可采至千年不竭也。隨聲附和,哄動一時,某巨公乃與外人合貲,開採煤油礦。不二年,各虧巨本而罷。當初如何合貲、及虧本後如何分任?事屬既往,不必深求,然山西礦名一敗塗地矣。即漢冶萍煤礦,何嘗不虧本,特以供給日本,取用未即廢耳。他如漠河金礦、雲南銅礦之類,其衰旺情形,互有不同。大概不過養活一時礦工而已。若外國礦主所稱為大王者,百無一二,其失敗者亦不少。無他,天生田以養農,生礦以養工;田之利薄,故使之長享其利,礦之利厚,故特為之限制。其實酌盈劑虛,工之利又未嘗不薄也。天道惡盈,冥思之,適見造化之妙而已。

《易》曰:「明慎用刑。」歷代雖除肉刑而未淨絕。民國新刑律,改大辟為槍斃,即笞刑亦廢,可謂法網宏開矣。雖所定刑章,間與國情扞格,然苟折獄惟良,盡可徐圖補救。惟滯獄貽累,已足上干天和,所當深戒也。

民國法律,視前代為寬。然歷代法律,雖不免有苛細之處,前清法律亦未嘗不然,而臬司及州縣衙門,必豎一牌坊,書「天理國法人情」六字於其上,謂必合天理人情,而後成為國法也。語云:「立法嚴,行法恕。」又曰:「行法須得法外意。」古人之言深遠哉。

獄訟之興,不外「酒色財氣」四字。民之求理於官者以此,官之取信於民者亦以此。而不知四字之中,以氣為主,而色亦大有關係。淫為萬惡之首,諺曰「色膽包天」。餘外任二十餘年,乃知所有命案,多係因奸而起,謀財害命卻居少數,諺所謂「十命九奸」是也。其盜案亦有因奸起者,定獄時則從其重者處之,而不以姦情牽混也。賭可傾家。無家可傾,非出於竊不可,竊案所以多賭徒也。盜案亦有因賭者,小賭則竊,大賭則盜,定獄者亦從其重者處之,不以犯賭牽混也。至於飲酒亦有滋事者,然止於鬥毆而已,其涉於命者,亦誤殺鬥殺而已,非重大命案可比;且飲之費究不如賭,亦不至遽流為巨盜也。此亦民情之大可見也。

戶婚田土之案,從前歸於錢穀,今則曰民事訴訟,皆為錢而已。金錢萬惡,爭錢必爭氣,訟案所以易涉貨賄也。錢穀幕友,操守每遜於刑名,官場輕視錢幕,亦即為此,然而貪吏喜之矣。吏雖不貪,而有藉之為傀儡,於中取利,而吏亦不免貪名。是則貪吏之所喜,亦即廉吏之所懼也。故《牧令全書》謂:「錢穀之案不能輕斷,斷則必翻,不如諉之公親調處,而翻者卻少。」此即《易》象所謂君子以明慎用刑,無敢折獄之說也。

濰侄既到彭澤任,惡民情之刁,訐告之不易防也,來書問補救之法。余告之曰:「汝自命法政家,能斷案耳。殊不知詞訟一判曲直,便有一德一怨。汝斷百案,便有百個怨家,怨家哪肯說汝好話。吾此言非教汝不斷案也。真正刑事之案,卻宜迅速斷結,如果處當其罪,而又出以哀矜,則民亦何怨!所最宜慎者,民事之案耳。戶婚田土,頭緒紛繁,情偽百出,人各繪一圖,各持一據,目迷五色,從何處說起!是非使之調處不可。《牧令書》曰:『公庭之曲直,不如鄉黨之是非。』 此調人之職,所以為世重也。」《牧令書》雖多門面語,不必盡合事實,然此數語卻可誦。調處不了者,官豈能不斷?但少斷案,總少怨家也。吾生平聽訟頗不讓人,今為此言,豈盡滑稽哉!

亂世官威易行,平世官威轉損。官之威,亦恃力為之助耳。亂世官以武助力,雖甚貪暴,民縱智,不能與武抗也。平世官以法助力,民之智,正可緣法生奸。吾平日不喜談禁令者,即是此意。語云:「下民易虐。」此亦指良懦者言耳。然民即良懦,而其旁有不良懦者,指而導之,亦何曾易虐哉!蓋民之智多,不特廉吏難為,即貪吏亦何曾易為?不特循吏難為,即酷吏亦何曾易為?古之稱廉吏、循吏者,臨行臥轍留衣,旋而立祠立傳,何曾非此多智之民操縱其間,而運用其智乎?

《書》曰:「民可近,不可下」,《詩》曰:「顧畏民碞」,從古民氣固不可侮也。自政衰官橫,士之黠者,挾民氣之說與官抗,而官敗矣。官不甘於敗也,乃挾兵而與民抗,而民敗矣。民又不甘於敗也,挾匪而與兵抗,而兵又敗矣。兵亦不甘於敗也,通匪而與民抗,則民更大敗而特敗矣。其實官也、士也、兵也、匪也,其始皆民也。民之黠者究少數,不黠者究多數,相持日久而無以了局,黠者悔矣,不黠者亦悟矣。其始之抗也,勢勝而理詘;其悔而悟也,理勝而勢詘,理勝勢詘,天下太平矣。此亦古今治亂之機也。

孔子曰:「道之以政。」以政則不能無禁令,禁令愈嚴,而緣法作奸者,滋弊必愈甚,此以政不如以德之善也。餘外任廿四年,除禁煙及禁假命案外,絕不懸一禁令。明知佐貳雜職,皆藉例以收陋規,余只考察僚屬,不使濫索,絕不容緣法者得以售其奸。此意稍明治體者亦多知之,非謂余有特識也。即以余所禁二端而論,禁假命案祇在官能廉明,權自不至旁落;禁煙則以國際關係,不得不銳意行之。然不料繼吾後者,破壞滅裂,一至於是也。

中外交涉,譯署總其成,而教案則地方官之責也。教民播惡,魚肉平民,余守贛九年,適丁其阨。百計鎮壓,終未得當,抱疚在心。嗣義和團起義,仇教號召,不無鹵莽。外人以殺使辱國,藉保教為名,聯軍入京,索賠巨款,協定苛約,而始退兵。因是而教𦦨愈張,民怨愈甚,不數年,遂有南昌之變。南昌之案,外人實無戕官之事,兵艦一到,自滿所欲而去。然外人從此亦大有覺悟,知教民之不可袒也,乃隱將教權裁削,禁教士不得干預訟事,而數十年之教禍息,而民脫水火矣。然外人初無明文宣布也,余到蘇州時,見教士之不入公門,後始𧨝知其故,此誠中國教禍起滅之大轉機也。

中國外患內憂相迫而至。然環顧海邦,仍各有岌岌自危之勢,甚矣!紛亂之已造其極也。此何故哉?天禍中國,天不止禍中國也,環球生計均感窮蹙,相逼而成也。試問今日何國之民得安居樂業者,恐未易言。多難興邦,殷憂啟聖,有國者所當上下覺悟,而謀所以轉禍為福也。一國一黨之爭,皆局部之事,無關於大本也。

邵堯夫聞杜鵑,有南人作相之懼;宋高宗有「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何所歸」之憤言。中國人本有南北之意見也,當國者持同軌同文之旨,極力維持,苦心消弭,不得謂毫無政策。明清兩朝,各得延祚二三百年者,以割據偏安之禍根斬除殆盡也。清季議立憲,又有聯邦自治之說;旋以南北爭持,又有南北分治之語。不知聯邦自治,是須邦邦備兵也;南北分治,是須南北各備兵也。近世殫一歲之所入以養兵,猶且不給,況又分之乎?北方地廣民貧,南方地狹產富,以南濟北,相安已久。且川之濟滇黔,粵之濟桂,浙之濟閩,所謂受協省份者,南之中又相濟焉,此理財之關係也。袒護同鄉,懸為厲禁,本地人作本地官,亦懸為厲禁,故人才相資,四海皆為兄弟,無相猜忌。今曰自治,是此省之人,不能治彼省,甚至此郡此縣,不能治彼郡彼縣,是一郡一縣之外,不相來往也。中國一千九百縣,是分為一千九百國矣。外人不來瓜分,自己先瓜分矣!且一縣為一國,是一千八百九十九國,皆敵國也。敵國相侵,亂豈有定乎?此又用人之關係也。然則中國不統一,其可能乎!今國難急矣,慎勿再搬演名詞,徒亂人意也。

《詩》曰:「既克有定,靡人弗勝。」言天終有定時,終有勝人之時,且環球並無二天,天管中國,即環球各國無不管也。譬如天道惡盈,今日各國機器發達極矣,而天以工商恐慌警之,即天之惡盈也。天道福善禍淫,中國軍閥當日狂嫖爛賭,而天以屢次覆敗警之,京官當日亦狂嫖爛賭,而天以變作災官警之,即天之禍淫也。天之陰騭下民,其舒慘遲速之數,固有示人不測者。莫謂天網不漏之說之不足信也。

黨派紛爭,政局不定,無他,政不在養民而已。然昔之養民也易,今之養民也難;昔之養民也省,今之養民也費。何以謂之費?今日之勢,非裁兵不可。未裁之兵當養,已裁之兵亦當養,且未為兵之人,尤不能不養,則養之費豈能堪哉!舍之不養,則戰禍復起,廣取民財以養之,則流寇亦必起。為今之計,非大借外國之財,大舉建設不可。大舉建設,則無論舊人新人,皆有所安置,而小民亦得以沾其利,豈不皆大歡喜乎!且痛減賦稅,以舊日正供為度,專辦舊日之政。如此,則政不繁,賦不重,物價大賤,而民不勝其樂矣,豈非一舉而數善備哉。然欲借外人之款,必先量外人之力,欲量外人之力,必由大局之定而生。然則大局豈能長不定乎?外國亦不能不同負此責也。

華僑散處各地甚多,而能擁貲成業者,究以南洋為盛,而發達亦最先。從前寄款回國,絡繹不絕,今則外國工商恐慌,同受影響。能舉華僑之產,而救祖國之貧,杯水車薪,亦屬無濟。然人數究眾且多,不忘祖國;其致力於實業,經驗亦富,國家如果善為招徠,則源源歸國,於國力亦不無小補也。

入其疆,土地辟,田地治,養老尊賢,俊傑在位,則有慶;入其疆,土地荒蕪,遺老失賢,掊克在位,則有讓。慶,賞也。讓,責也。此古者天子巡狩諸侯之制也。今觀列國,其田野荒蕪,遺老失賢,掊克在位者無論矣。乃有地無曠土,野無遊民,而且市肆繁盛,日用優美,其國事則謀之元老,庶政則合之群策,不失養老尊賢之意,乃觀其國中,人心不定,仍岌然若不可終日者。此何故哉?蓋霸者歡虞之民,日久不能相安無事也。然不能相安,又何能終於不安哉?識者有以知其不然矣。

列強備戰,戰機逼矣。子獨言不能戰,何也?曰:「各國皆窮也。」「窮何以猶備戰?」曰:「半以備國防,半以空言威脅,而欲以柔道制勝也。」曰: 「此策不行奈何?」曰:「逼而再一戰,亦暫時事耳。且戰之勝負,亦無把握。」「綠氣炮極猛烈,不恤人言,非不可以借一乎?」曰:「如用綠氣炮,則人類必絕,乾坤毀矣,天固不許也。」「然則專用飛艇乎?飛艇價省而效速,橫空飛翔,多多益善,不可以一逞乎?」「然一利器之出,科學家必另製一器以破之。聞近來甲年所造之艇,乙年即不能用。前途危險,正未可知。當日奇肱國作飛車矣,飛車與飛艇同,飛車果可利用,可以至今不傳耶?戰勝本僥幸之事,況勝一無所利,敗則必至亡國,恐列強必不為也。」

韓非子說十過,九曰:「內不量力,外恃諸侯,則削國之患也。」十曰:「國小無禮,不用諫臣,則絕世之道也。」不量力而徒恃外國之助,國必至於削,此固然也。而按之近日時勢,卻不盡然。歐洲多小國,而間於大國,卻賴各國聯盟,得以均勢,而免於削。惟國小必弱,即有禮於大國,如非均勢聯盟,豈能免於侵侮!則諫臣之審時度勢,固不宜輕發議論,而使臣之禦侮折衝,又豈可不慎重其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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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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