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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敵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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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敵論
作者:蘇洵 北宋
本作品收錄於《老泉文鈔/06卷

中國內也,四夷外也。憂在內者,本也;憂在外者,末也。夫天下無內憂,必有外懼。本既固矣,盍釋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夷狄憂在外,今者夷狄憂在內。釋其末可也,而愚不識方今夷狄之憂為末也。古者夷狄之勢,大弱則臣,小弱則遁;大盛則侵,小盛則掠。吾兵良而食足,將賢而士勇,則串不中中原,如是而曰外憂可也。今之蠻夷,姑無望其臣與遁,求其志止於侵掠而不可得也。北人驕恣,為日久矣,歲邀金繒以數十萬計。昔者,幸吾有西羌之變,出不遜語以撼中國,天子不忍使邊民國困於鋒鏑,是以敵日益驕,而賄日益增,迨今凡數十百萬而猶慊然未滿其欲,視中國如外府。然則,其勢又何止數十百萬也?夫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得;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雖名為息民,而其實愛其死而殘其生也。名為外憂,而其實憂在內也。外憂之不去,聖人猶且恥之;內憂而不為之計,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也。

古者匈奴之強,不過冒頓。當暴秦刻剝,劉、項戰奪之後,中國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踐中原,如決大河,潰蟻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則?中原之強,固皆百倍於匈奴,雖積衰新造,而猶足以制之也。五代之際,中原無君,晉瑭苟一時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資其強大。孺子繼立,大臣外叛,匈奴掃境來寇,兵不血刃而京師不守,天下被其禍。匈奴自是始有輕中原之心,以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舉來寇,章聖皇帝一戰而卻之,遂與之盟以和。夫人之情,勝則狃,狃則敗,敗則懲,懲則勝。匈奴狃石晉之勝,而有景德之敗;懲景德之敗,而愚未知其所勝,甚可懼也!

雖然,數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以形淩之,以勢邀之,歲得金錢數十百萬。如此數十歲,我益數百千萬,而中國損數百千萬;吾日以富,中國日以貧,然後足以有為也。」天生北狄,嘗自謂天之驕子,其見利而爭者,彼之常也。今則不然,邊境之上,豈無可乘之釁?使之來寇,大足以奪一郡,小亦足以殺掠數千人;而彼不以動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將以蓄其銳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敗其遠謀。古人有言曰:「為虺弗摧,為虵奈何?」匈奴之勢,日長炎炎。今也柔而養之,以冀其卒無大變,其亦惑矣!且今中國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猶恐恐焉懼一物之不稱其意者,非謂中國之力不足以支其怒邪?然以愚度之,當今中國雖弊,萬無有如石晉可乘之勢者,匈奴之力雖足以犯邊,然今十數年間,吾可以必無犯邊之憂。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邊也。其志不止犯邊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為,則其心唯恐吾之一旦絕其好以失吾之厚賂也。然而驕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後固也。鷙鳥將擊,必匿其形。昔者冒頓欲以攻漢,漢使至,輒匿其壯士健馬。故《兵法》曰:「辭卑者進也,辭強者退也。」匈奴之君臣,莫不張形勢以誇我,此其志不欲戰明矣!闔廬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踐之入吳也因齊、晉,匈奴誠欲與吾戰耶?曩者陝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則之變,嶺南有智高之亂,此亦可乘之勢矣。然終以不動,則其志之不欲戰又明矣!籲;彼不欲戰,而我遂不與戰,則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廢其所不能,於敵反是。」今無乃與此異乎?

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奪一郡,殺掠數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動其心,則我勿賂而已。勿賂,而彼以為辭,則對曰:「爾何功於吾?歲欲吾賂,吾有戰而已。賂不可得也。」雖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計也!天下孰不知賂之為害而勿賂之為利,顧勢不可耳。」愚以為不然。當今邊塞之勢,如漢七國之勢。昔者高祖急於滅項籍,故舉數千里之地以王諸將。項籍死,天下定,而諸將之地因遂不可削。當是時,非劉氏而王者八國。高祖懼其且為變,故大封吳、楚、齊、趙同姓之國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綰皆誅死,而吳、楚、齊、趙之強反無以制。當是時,諸侯王雖名為臣,而其實莫不有帝制之心。膠東、膠西、濟南又從而和之,於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黃屋,刺客公行,匕首交於京師。罪至彰也,勢至逼也。然當時之人,猶且徜徉容與。若不足慮,月不圖歲,朝不計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無大變。以及於孝景之世,有謀臣曰晁錯,始議削諸侯地以損其權。天下皆曰:「諸侯必且反。」錯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這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吾懼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晁昏愚。籲!七國之禍,期於不免,與其發於遠而禍大,不若發於近而禍小;以小禍易大禍,雖三尺童子皆知其當然。而其所以不與錯者,彼皆不知其勢將有遠禍。與知其勢將有遠禍,而度己不及見,謂可以寄之後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則錯為一身謀則愚,而為天下謀則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謀而用一身之謀哉!今者匈奴之強不減於七國,而天下之人又用當時之議,因循維持以至於今,方且以為無事。而愚以為天下之大計不如勿賂。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天下之勢,如坐敝船之中,駸駸乎將入於深淵;不及其尚淺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聖人除患於未萌,然後能轉禍而為福。今也不幸養之以至此,而近憂小患又憚而不決,則是遠憂大患終不可去也。赤壁之戰,唯周瑜、呂蒙知其勝;伐吳之役,唯羊祜、張華以為是。然則宏遠深切之謀,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錯所以為愚也。

雖然,錯之謀猶有遺憾。何者?錯知七國必反,而不為備反之計,山東變起,而關內騷動。今者匈奴之禍,又不若七國之難制。七國反,中原半為敵國;匈奴叛,中國以全制其後。此又易為謀也。然則謀之奈何?曰:「匈奴之計不過三:一曰聲,二曰形,三曰實。匈奴謂中國怯久矣,以吾為終不敢與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其力。今也遽絕之,彼必曰戰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華人怯,吾可以先聲脅之,彼將復賂我。於是宣言於遠近:我將以某日圍某所,以某日乂某所。如此謂之聲。命邊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聞其聲。聲既不能動,則彼之計將出於形。除道翦棘,多為疑兵以臨吾城,如此謂之形。深溝固壘,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見其形。形又不能動,則技止此矣,將遂練兵秣馬以出於實。實而與之戰,破之易耳。彼之計必先出於聲與形,而後出於實者。出於聲與形,期我懼而以重賂請和也;出於實,不得已而與我戰,以幸一時之勝也。夫勇者可以施之於怯,不可以施之於智。今夫叫呼跳踉以氣先者,世之所謂善鬥者也。雖然,蓄全力以待之,則未始不勝。彼叫呼者,聲也;跳踉者,形也。無以待之,則聲與形者亦足以乘人於卒;不然,徒自弊其力於無用之地,是以不能勝也。」

韓許公節度宣武軍,李師古忌公嚴整,使來告曰:「吾將假道伐滑。」公曰:「爾能越吾界為盜邪?有以相待,無為虛言!」滑帥告急,公使謂曰:「吾在此,公安無恐。」或告除道翦棘,兵且至矣。公曰:「兵來不除道也。」師古詐窮,遷延以遁。愚故曰:「彼計出於聲與形而不能動,則技止此矣!與之戰,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內難,新立,意其必易與。鄰國之難,霸王之資也;且天與不取,將受其弊。賈誼曰:「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年,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以病而賜罷,當是之時而欲為安,雖堯、舜不能。」嗚呼!是七國之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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