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氏聞見記/卷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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矜尚

蕭誠自矜劄翰,李邕恆自書言別書,二人俱在南中。蕭有所書,將謂稱意,以呈李邕,邕輒不許。蕭疾其檢己,遂假作古帖數幅,朝夕把翫,令其故暗,見者皆以為數百年書也。蕭詣邕云:「有右軍真跡,寶之已久,欲呈大匠。」李欣然願見。蕭故遲回旬日,未肯出也。後因論及,李固請見,曰:「許而不出,得非誑乎?」蕭於是令家童歸見取,不得,驚曰:「前某客來,見之,當被竊去!」李誠以為信矣。蕭良久曰:「吾置在某處,遂忘之。」遽令走取。既至,李尋繹久之,不疑其詐,云:「是真物,平生未見。」在坐者咸以為然。

數日,蕭往候邕,賓客雲集,因謂李曰:「公常不許誠書,昨所呈數紙,幼時書,何故呼為真蹟?鑒將何在?」邕愕然曰:「試更取之。」及見,略開視,置牀上曰:「子細看之,亦未能好。」

諷切

賀知章為秘書監,累年不遷。張九齡罷相,於朝中謂賀曰:「九齡多事,意不得與公遷轉,以此為恨!」賀素詼諧,應聲答曰:「知章蒙相公庇廕不少。」張曰:「有何相庇?」賀曰:「自相公在朝堂,無人敢罵知章作獠;罷相以來,爾汝單字,稍稍還動。」九齡大慚。

歡狎

鄭昈性通脫,與諸甥姪談笑無間。曾被飄瓦所擊,頭血淋灕,玉簪俱折。家人惶遽來視,外甥王某在後至,曰:「二十舅今日頭璧俱碎。」昈大叫曰:「我不痛。」裹傷,亟命酒,酣飲興盡。昈後至戶部員外郎、滁州刺史雲。

祛恡

御史大夫鄧景山為揚州節度。有白岑者,善療發背,海外有名,而深秘其方,雖權要求者,皆不與真本。景山常急之,會岑為人所訟,景山故令深加按劾,以出其方。岑懼死,使男歸取呈上。景山得方,寫數十本,牓諸衢路,乃寬其獄。

脩復

顏真卿為平原太守,立三碑,皆自撰親書。其一立於郡門內,紀同時臺省擢牧諸郡者十餘人。其一立於郭門之西,紀顏氏曹魏時顏裴、高齊時顏之推,俱為平原太守,至真卿凡三典茲郡。其一是東方朔廟碑,鐫刻既畢,屬幽方起逆,未之立也。及真卿南渡,胡寇陷城,州人埋匿此碑。

河朔克平,別駕吳子晁,好事之士也,掘碑使立於廟所。其二碑,求得舊文,買石鐫勒,樹之郡門。時顏任撫州,子晁拓三碑本寄之。顏經艱故,對之愴然,曰:「碑者,往年一時之事,何期大賢再為脩立,非所望也。」即日專使賫書至平原致謝。子晁後至相州刺史、兼御史大夫。

贊成

天寶初(一本有「成」字,一本作「歲」),協律郎鄭虔,採集異聞,著書八十餘卷。人有竊窺其草槁,告虔私脩國史,虔聞而遽焚之。由是貶謫十餘年,方從調選,受廣文館博士。

虔所焚書,既無別本,後更纂錄,率多遺忘,猶成四十餘卷,書未有名。及為廣文博士,詢於國子司業蘇源明。源明請名《會粹》,取《爾雅》序「會粹舊說」也。西河太守盧象贈虔詩云:「書名《會粹》才偏逸,酒號屠蘇味更醇。」即此之謂也。

討論

著作郎孔至,二十傳儒學。撰《百家類例》,品第海內族姓,以燕公張說為近代新門,不入百家之數。駙馬張垍,燕公之子也,盛承寵眷。見至所撰,謂弟埱曰:「多事漢!天下族姓,何關爾事而妄為升降!」埱素與至善,以兄言告之。

時工部侍郎韋述,諳練士族,舉朝共推。每商榷姻親,咸就諮訪。至書初成,以呈韋公,韋公以為可行也。及聞垍言,至懼,將追改之。以情告韋。韋曰:「孔至休矣!大丈夫奮筆,將為千載楷則,奈何以一言而自動搖。有死而已,胡可改也!」遂不復改。

穎悟

開元初,潞州常敬忠十五明經擢第。數年之間,遍通五經。上書自舉,並雲「一遍能誦千言」。勅付中書考試。張燕公問曰:「學士能一遍誦千言,能十遍誦萬言乎?」對曰:「未曾自試。」燕公遂出一書,非人間所見也,謂之曰:「可十遍誦之。」敬忠依命,危坐而讀,每遍畫地以記,讀七遍,起曰:「此已誦得。」燕公曰:「可滿十遍。」敬忠曰:「若十遍,即是十遍誦得;今七遍已誦得,何要滿十?」燕公執本臨試,觀覽不暇,而敬忠誦之已畢,不差一字,見者莫不嘆羨。即日聞奏,恩命引對,賜綠衣一副,兼賞禮物,(一作「袍笏」。)拜東宮衙佐,乃直集賢院,侍講《毛詩》。百餘日中,三度改官,特承眷遇。為儕類所嫉,中毒而卒。

敏速

天寶中,漢州(一作「漢中州」。)雒縣尉張陟(一作涉。)應一藝,自舉日試萬言,須中書考試。陟令善書者三十人,各令操紙執筆就席,環庭而坐,俱占題目。身自循(一作「巡」。)席,依題口授,言訖即過,周而復始。至午後,詩筆俱成,得七千餘字,仍請滿萬數。宰相曰:「七千可謂多矣,何須(一作「必須」。)萬?」具以狀聞,勅賜縑帛,拜太公廟丞,直廣文館。時號為「張萬言」。

避忌

兼御史大夫韋倫,奉使吐蕃,以御史茍曾(一作「會」。)為判官,行有日矣。或謂倫曰:「吐蕃諱狗,大夫將一茍判官,何以求好?」倫遽奏其事,今上令改「茍」為「荀」,而其人不易。及使還,曾遂姓荀,不歸舊姓。

戲論

裴子羽為下邳令,張晴為縣丞,二人俱有聲氣而善言語。曾論事移時,人吏竊相謂曰:「縣官甚不和。長官稱雨,贊府即道晴;贊府稱晴,長官即道雨。終日如此,非(一本有「豈非」二字。)不和乎?」

失誤

陽(一本作「湯」。)伯博任山南一縣丞,其妻陸氏,名家女也;縣令婦,伍姓也。

他日,會諸官之婦。既相見,縣令婦問:「贊府夫人何姓?」答曰:「姓陸。」次問:「主簿夫人何姓?」答曰:「姓漆。」縣令婦勃然入內,諸夫人不知所以,欲卻回。縣令聞之,遽入問其婦,婦曰:「贊府婦雲姓陸,主簿婦雲姓漆,以吾姓伍,故相弄耳。餘官婦賴吾不問,必曰姓八姓九。」縣令大笑曰:「人各有姓,何如此!」復令其婦出。

謬識

相州城門,舊以磚壘,傳雲「越王為刺史時作」。大曆中,鄴中有一士人,素無學識而強談經史。曾與予俱出北門,其人問曰:「『太守專城』,此是乎?」初以為戲言,察其意色,非戲也。余應之曰:「此是磚瓦之磚,非專城之專。」其人悵然自失。

西門寰為邯鄲令,入寺行香,見金燈花,不識,以為芝草,遽令脩狀申使司,使司差官就檢。時兵戈之後,僧徒多後輩,亦不之識,但云:「此芝草宿根,春時生葉,至夏生花,秋乃死。見來如此,不記種蒔年歲。」檢官俱上其事,使司知其誤,不復問矣。

查談

宋昌藻,考功員外郎之問之子也。天寶中,為滏(一作「淦」。)陽尉。刺史房琯以其名父之子,常接遇之。會有中使至州,琯使昌藻郊外接候。須臾卻還,云:「被額。」房公淡雅之士,顧問左右:「何名為『額』?」有參軍亦名家子,斂笏而對曰:「查名詆訶為『額』。」房悵然曰:「道額者已成可笑,識額者更是奇人。」

近代流俗,呼丈夫婦人縱放不拘禮度者為「查」,又有百數十種語,自相通解,謂之「查談(一作「語」。」)。大抵近猥僻。

嘲玩

補闕王志安,晚不得志,久遊桓、趙之間。人畏其口,莫敢引用。志安作詩以刺當塗者,云:「末劫蘭香料下人,衣冠禮樂與君臣。如來若向閻浮出,莫現從來丈六身。」見者彌增怨恚。

慙悚

進士周逖,改次《千字文》,更撰《天寶應道千字文》。將進之,請頒行天下,先呈宰執。右相陳公迎問之曰:「有添換乎?」逖曰:「翻破舊文,一無添換。」又問:「翻破盡乎?」對曰:「盡。」右相曰:「『枇杷』二字,如何翻破?」逖曰:「惟此二字依舊。」右相曰:「若有此,還是未盡。」逖逡巡不能對而退。

狂譎

王嚴光,頗有文才而性卓詭。既無所達,自稱「釣鰲客」。巡歷郡縣,求麻鐵之資,雲造釣具。有不應者,輒錄取姓名一本「名姓」。藏於書笈中。人問:「將此何用?」答曰:「釣鰲之時,取此等懞漢以充鰲餌。」

兵亂之後,嚴光年鬢已衰,任棣州司戶。時刺史有馬,州佐已下多乘驢。嚴光作詩曰:「郡將雖乘馬,羣官總是驢。」對眾吟誦,以為笑樂。

侮謔

范液有口才,薄命,所向不偶。曾為詩曰:「舉意三江竭,興心四海枯。南遊李邕死,北望守珪殂。」液欲投謁二公,皆會其淪歿,故云然。

宗叔范純,家富於財,液每有所求,純常給與之非一。純曾謂液曰:「君有才而困於貧迫,可試自詠。」液命紙筆,立操而竟,其詩曰:「長吟太息問皇天,神道由來也已偏。一名國士皆貧病,但是裨兵總有錢!」純大笑曰:「教君自詠,何罵我乎?」不以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