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孟辨 (四庫全書本)/續卷下
尊孟辨 尊孟續辯卷下 |
欽定四庫全書
尊孟續辯卷下 宋 余允文 撰
蘇子辯孟〈為論語説與孟子辯〉
説曰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孔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其於顔子試之也熟而觀之也審矣蓋嘗黙而察之閱三月之久而其顛沛造次無不一出於仁者是以知其終身之弗叛也君子之觀人也必於其所不慮焉觀之其所慮者容有偽也雖終身不得其真故三月之久則必有備慮之所不及者矣偽之與真無以異君子賤之何也有大利害臨之則敗也孟子曰堯舜性之也湯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不歸安知其非有也假之與性其本亦異矣豈論其歸與不歸哉使孔子視之不終日而決不待三月也何不知之有
余氏辯曰孟子之言久假不歸者進人與為善也謂其五霸本假仁而行使其行之又行之而終始焉則雖未能如堯舜性之亦可與湯武身之相侔矣其可謂之非仁乎故言焉知其非有也不謂東坡之學識而為是辯也揚子不云乎假儒衣書服而讀之三月不歸孰曰非儒亦久假不歸之意也
說曰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凡物之可求者求而得不求則不得也仁義未有不求而得者是以知其可求也故曰仁逺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富貴有求而不得者有不求而得者是以知其不可求也故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聖人之於利未嘗有意於求也豈問其可不可哉然將直告之以不求則人猶有可得之心特廹於聖人而止耳夫廹於聖人而止則其止也將有時而作矣故告之以不可求者曰使其可求雖吾亦將求之以為髙其閈閎固其扃鐍不如開門𤼵篋而示之無有也而孟子曰食色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義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君子之教人將以其實何謂不謂之有夫以食色為性則是可以求得也而君子禁之以仁義為命則是不可以求得也而君子強之禁其可求者強其不可求者天下其孰能從之故仁義之可求富貴之不可求理之誠然者也如以可為不可以不可為可雖聖人不能
余氏辯曰東坡此說可謂不明孟子性命之説也食與色固性之所欲也然有不可得而享者命也仁與義固性之所稟也然有不可得而行者亦命也所欲在彼所稟者在我在我者可必在彼者不可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富貴在彼可求而不可必也仁義在我可求而可必也孔子自謂富而可求與不可求者故為其言本乎性命之理也今乃以聖人未嘗有意於求豈問其可不可雲者是以聖人之言猶有機心存焉聖人豈有機心哉東坡於孟子性命之說略不致思率爾而辯併與孔子之意失之
說曰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孟子較禮食之輕重禮重而食輕則去食食重而禮輕則去禮惟色亦然而孔子去食存信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不復較其輕重何也曰禮信之於食色如五榖之不殺人今有問者曰吾恐五榖殺人慾禁之如何必答曰吾寧食五榖而死不禁也此孔子去食存信之論也今答曰擇其殺人者禁之其不殺人者勿禁也五榖安有殺人者哉此孟子禮食輕重之論也禮所以使人得妻也廢禮而失妻者皆是縁禮而不得妻者天下未嘗有也信所以使人得食也棄信而失食者皆是縁信而不得食者天下未嘗有也今立法不從天下之所同而從其所未嘗有以開去取之門使人以為禮有時而可去也則將各以其私意權之其輕重豈復有定物從孟子之說則禮廢無日矣或曰舜不告而娶則以禮則不得妻也曰此孟子之所傳古無是說也凡舜之塗廩浚井不告而娶皆齊魯間野人之語考之於書舜之事父母蓋烝烝乂不至於姦無是說也使不幸而有之則亦非人理之所期矣自舜以來如瞽瞍者蓋亦有之為人父而不欲其子娶妻者未之有也故曰縁禮而不得妻者天下無有也或曰嫂叔不親授禮也嫂溺而不援曰禮不親授可乎是禮有時而去取也曰嫂叔不親授禮也嫂溺援之以手亦禮也何去取之有
余氏辯曰禮之於天下其猶權衡歟萬事取正於禮猶萬物取乎權衡也豈無輕重哉東坡恃其聰敏持胸臆之見肆傾河之辯謂孟子較禮食之輕重非是徒費其辭終不能以勝孟子況孟子初未嘗言禮之可去也今曰吾寧食五榖而死不禁為孔子去食存信之論則是孔子以不去食為信也昔人有不食嗟來之食而死者曾子聞之曰微與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又居䘮之禮頭有瘡則沐身有瘍則浴有疾則飲酒食肉孟子禮食輕重之意也自黃帝自唐堯皆立四妃舜以不告而娶不立元妃止二妃焉記曰舜𦵏於蒼梧之野二妃未之從也考之經史可以槩見不告而娶不可謂古無是說為人父有溺於私愛而逐出其子者而謂不欲其子娶妻未之有吾弗知之矣嫂溺援之以手非禮也權也東坡以為禮豈不妨風教乎若然則人將幸其有類此者吾得以行禮焉非所以為訓也
説曰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徳風小人之徳草草上之風必偃雖堯舜在上不免於殺無道然君子終不以殺人為訓民之不幸而自蹈於死則有之吾未嘗殺孟子言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使後世暴君汙吏皆曰吾以生道殺之故孔子不忍言之
余氏辯曰古先哲王設為刑辟罪之大者必加諸戮然先王之心未嘗不欲生之也至於殺之乃出於不得已耳茍惟常以生生之道存心而民自蹈刑辟雖死不怨殺者此理之常也是唐虞三代之君皆以生道殺民觀諸典謨可見彼暴君汙吏視殺人如刈菅然使用孟子以生之言藉口則亦知所戒懼矣如曰孔子不忍言殺即康誥酒誥考之而文武周公皆忍也何為獨責孟子説曰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已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立然諾以為信犯患難以為果此固孔子之所小也孟子因之故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此則非孔子所謂大人也大人者不立然諾而言未嘗不信也不犯患難而行未嘗不果也今以不必信為大是開廢信之漸非孔子去食去兵之意也
余氏辯曰東坡可謂有心於辯孟子也孟子前論禮食色之輕重東坡則增禮可去之說此論言行不必信果之說東坡則去其惟義所在之句豈得為公論哉誠如東坡之言則是尾生與女子期為是孔子與蒲人盟為非也東坡文章妙天下學者仰之不啻如泰山北斗其蔽如此豈不悞後學乎
説曰或問子産子曰惠人也子産為鄭作封洫立謗政鑄刑書其死也教子大叔以猛其用法深其為攻嚴有及民之近利無經國之逺猷故渾罕叔向皆譏之而孔子以為惠人不以為仁蓋小之也孟子曰子産以乘車濟人於溱洧惠而不知為政蓋因孔子之言而失之也子産之於政整齊其兵賦環治其城郭道路以時修其橋梁則有餘矣豈以乘車濟人哉禮曰子産衆人之母也能食之而不能教此又因孟子之言而夫之也
余氏辯曰此叚宜無足辯東坡何以見其不以乘車濟人故揣摸立説為子産緩頰但可以驚愚耳更不思後人之議已也
説曰樂則韶舞放鄭聲逺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鄭衛之言與佞人等孟子曰今樂猶古樂何也使孟子為政豈能存鄭聲而不去也哉其曰今樂猶古樂特因王之所悅而入其言耳且不獨此也好色好貨好勇是諸侯之三疾而孟子皆曰無害從吾之説百姓惟恐王之不好也譬之於醫以藥之不可行也而以其所嗜為藥可乎使聲色與貨而可以王則利亦可以進仁義何拒梁惠之深乎此皆非失其本心也哉
余氏辯曰孔子告顔子以樂則韶舞者取其盡善盡羙也後王所遭之時不同豈得並用韶舞乎若以韶樂可通古今則三代之樂不宜有異也孟子謂今樂猶古樂蓋言樂不苟作當與民同樂詎可謂今之樂皆鄭衛不可奏歟使百姓憂戚雖奏古樂其能獨樂乎好色好貨與勇固是諸侯之三疾孟子亦因其疾而用藥可謂善醫者矣茍不因人之所嗜専投不可口之藥隨服隨嘔何益於治疾哉
説曰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逺也子曰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性可亂而不可滅可滅非性也人之叛其性至於桀紂盜跖極矣然其惡必自其所喜怒其所不喜怒未嘗為惡也故木之性上水之性下木抑之可使輪囷下屬抑之者窮未嘗不上也水激之可使瀵湧上達激之者窮未嘗不下也此孟子之所見也孟子有見於性而離於善易曰一隂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成道者性而善繼之耳非性也性如隂陽善如萬物物無非隂陽者而以萬物為隂陽則不可故隂陽者視之不見聽之不聞而非無也今以其非無即有而命之則凡有者皆物矣非隂陽也故天一為水而水非天一也地二為火而火非地二也人性為善而善非性也使性而可以謂之善則孔子言之矣茍可以謂之善亦可以謂之惡故荀卿之所謂性惡者蓋生於孟子而揚雄之所謂善惡混者蓋生於二子也性其不可以善惡命之故孔子之言曰性相近也習相逺也而已夫茍相近則上知下愚曷為不可移也曰有可移之理無可移之資也若夫吾弟子由之論也曰雨於天者水也流於江河蓄於坎井亦水也積而為泥塗者亦水也指泥塗而告人曰是有水之性可也曰吾將俟其清而飲之則不可是之為上知與下愚不移吾為論語説與孟子辯者八吾非好辯也以孟子為近於孔子也世衰道微老莊楊墨之徒皆同出於孔子而乖離之極至於胡越今與老莊楊墨辯雖勝之其去孔子尚逺也故必與孟子辯辯而勝則達於孔子矣
余氏辯曰有一真之性有萬殊之性本性也無形之可見無聲之可聞天地得之為天地鬼神得之為鬼神人得之為人物得之為物莫非性也是不可指名者也萬殊之性人物之性也其在人則有聖狂愚智之別剛柔緩急之異其在鳥獸則有猛鷙者有搏擊者其在草木則有曲直者有寒溫者是皆氣習使然非性之本然也論性之本無不善也性猶水也人於鳥獸草木生於性猶龍與龜魚鰕蠏之生於水也人為靈矣失其性則不靈況鳥獸草木乎龍為神矣失其水則不神況龜魚鰕蠏乎明乎此則性之為性思過半矣性本不可擬倫以水喻性亦贅也釋志氏之談空説妙廣譬博喻千變萬化而莫究其端六通四闢而無所不懾使人可駭可慕而莫測其所以然而然者其言性之體用可謂極其至矣中庸曰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豈但釋老能言哉雖然未若吾儒自本性中有仁義禮智四端之善擴而充之於日用常行之際而全乎廣大精微之致求其所自得雖所造有淺深一旦豁然而悟性天光明無所染著一貫之道可以坐而進及夫言行動天地舉措移隂陽皆吾性之流通也如此然後可以言性善矣人皆知水之必清火之必明而乃疑性未必善何其惑也孟子不獨言性善而言情與材皆善矣故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蓋推本而言也東坡以性自是性善自是善乃謂性如隂陽善如萬物異哉之喻無惑乎以孟子之言為非也繼之以萬物無非隂陽者而以萬物為隂陽則不可誠如所言則是善無非性者而以善為性則不可此又暗合乎孟子之言矣又謂有者皆物矣非隂陽也然非隂陽何以有物猶非性何以有善似是之辯若之何而能勝孟子乎至於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則曰有可移之理無可移之資既言無可移之資胡為而有可移之理子由之喻似矣亦未為至也世之學者尊信東坡學其文而酷好其論議子輙與之辯其能免嗤誚乎今雖不我知異時必有知我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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