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螺庵病榻憶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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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螺庵病榻忆语 │ 清·孙道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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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李杲堂先生(邺嗣)为其爱女美兰作小传,略云:“少奇慧,善解书义。

性孝,處父母側,婉婉迎人。稍長,益從余,讀書達大義。以疾卒,年十九。諸 凡識蘭為人,無不垂涕。蘭平生與余語,款款不能止,及垂死二日中,竟不發口。 梵大師曰:『此兒至孝大忍情,恐遺語益傷父心也。』」嗚呼!之數言,何其與 余兒芳祖適相合耶!所不同者,李已嫁而兒未嫁耳。余擬為之補寫《綠楊燈影圖》, 因憶兒病榻語,先草錄十六則。見峴卿侄(德祖)詩序中者不贅。梁昭明太子所 謂追憶談緒,皆為悲端也。

   儿质素弱,苦欲事事求胜,女红外颇耽吟咏。十三岁时,秦秋伊提举(树

以詩詞集數種貽之,中有本朝《名媛詩餘》一種,兒尤喜之,始為倚聲之學。從 孫婦傅葭仙以畫屬題,久未報,乍病,向余索詞譜,勸且休。曰:「兒已許之矣, 況此亦?肖遣法。」遂填《似娘兒》一解云:「卷幔繡針停,嫩晴天篚幾香生。 倚來翠袖攤書靜,春風人面,桃花竹外,省識卿卿。咿喔綠陰鳴,問何如雛鳳聲 清,呼兒指點兒須聽。還期他日,雞窗映雪,早作和羹。」詞不能工,此乃絕筆。 存之以見一斑。

   儿貌无瑕,眉额间光满如月,见者多奇之。病后光渐减,引镜自照,笑曰:

「兒其為洛神乎?何輕雲之蔽月耶?」

   儿刺绣爱翻花样,藕仙从孙(庚揆)倩绣枕,已画梅花一枝,绣时欲分朱砂、

珊瑚、綠萼、白玉四色,嫌太疏寂,擬用一方印押角。問余曰:「『扶持清夢』 四字何如?可則病起當添篆之。」又余戚譚子敬戶部(寶琛)將入都,倩繡詩囊。 兒曰:「記得畫幀有作二白鷺、一青蓮華者,題曰『路路清廉』。今擬繡一白鷺, 以木芙蓉代水芙蓉,取『一路榮華』,意不嫌俗否?」余皆笑應之。惜不果作也。

   春间儿读书益勤,傍晚罢绣,犹伊吾不已。上灯则钞诗,或模贴作径寸字。

病後遂廢。一日老嫗於書架上覓紙裹藥物,兒遙見之,戒勿妄動。曰:「小愈, 仍當供臨池用耳。」

   小暑日,王眉叔学博(诒寿)自武林归,以娱园主人画团扇相赠。题一绝云:

「瑤階碧淨露華新,翠筱扶花報好春。依約未央前殿月,一枝紅對錦袍人。」兒 起坐桃笙上,愛不釋手。余曰:「兒將以此作少陵詩、摩詰畫讀乎?」曰:「非 特愈病,且可為兒祓除不祥。」蓋背乃眉叔試新得紫石硯,臨玉板《蘭亭》,故 雲。

   儿嗜画,于闺阁中笔墨尤甚。初夏乞[B16Y]云女史画扇,两月始得,仿南田

法,作藤花釵魚兒,急索錦匣藏枕畔。曰:「此可與也弗女史桃花扇並珍,一以 濃艷勝,一以澹雅勝也。也弗畫上,有仲昭女史題《憶王孫》一闋,一面心農兄 小楷,此當留俟峴卿兄歸賦長調耳。峴卿自刻《寄龕詞》四卷,有《紅情》、 《綠意》兩詞詠梅魂、柳影,兒嘗喜讀之。曰命題選調便佳,如此描寫魂影,梅 柳有知,當一齊俯首。」

   张姬爱儿如己出。姬病,儿侍奉汤药,无微不至。祷天愿持斋,冀速愈。已

病,命以脂旨進,弗可,既滿願。或謂白鴿性稟金水,善治虛,將覓以入菜,兒 堅卻之。曰:「因求生而反戕生命,有是理乎?況誚同煮鶴,但願學張曲江,不 願學韓玉汝也。」

   儿好墨成癖,知之者多所持赠。师曹文孺大令(寿铭)并赐以诗云:“报与

松煙三十笏,蘸毫憑學衛夫人。」兒頗能品其佳者,以豹皮囊養之。適有飛絲入 目者,欲乞少許,家人將辭以疾。兒聞之曰:「此亦救急也。小鈿箱中有青麟髓 一截,雖非方於魯手制,亦有熊膽,可磨用。」

   儿以花露代茗,屈指计曰:“已尝五种矣:玫瑰之香腻,枇杷之香幽,儿病

肺非病肝,宜枇杷。聞枇杷花即款冬花,然乎?」余曰:「款冬即《爾雅》: 『菟奚顆凍。』疏:『藥草也,非果屬,本草生河北關中。十一二月花開如黃菊, 未舒者良。世多以枇杷芯偽為之耳。』」又問盧橘究是枇杷否?琵琶何以本作枇 杷?並論另編千文,枇杷二字,頗難破用。余慮其殫神,止之曰:「兒絮絮不絕, 欲為蠟兄作譜乎?」

   儿欲尝新莲子,市尚未登。先资政公茔后九曲池中花颇早,觅得数房,儿手

剝嫩者先啖。余曰:「天無棄物,不特房可滌硯,因留其蒂,簪刺之,令與柄通, 納淡巴菰。」勸余翕之曰:「此名碧筒,方相稱耳。」兒姑陳恭人,時遣人問 疾,賜珍品,中有蘋婆果,兒尤喜食之。曰:「此佳人從燕趙遠來,而色香味皆 未變,勝閩鄉玉女多矣。笠翁賦此,以西子、楊妃並論,允哉。」

   余庭前杂植花木,儿时时呼人浇灌,而于新得之寿星桃,尤汲汲。曰:“儿

記《群芳譜》云:『樹矮而花,能結大桃。』倘得活,將移植庵中作盆玩,亦足 以豪也。」

   润香侄(泽)种有并头莲一,枝花正,开颇,重风吹将,折遂持赠。儿并配

以秦心蘭數箭,兒喜甚,以蘭插膽瓶,手執蓮花語余曰:「花香不宜近鼻,此則 亭亭淨植,想無礙。」余忽記舊夢,情景宛然。且心蘭為兒字,非佳兆也。

   俗忌病人问时日。二十三日夜,忽问余曰:“今夕何夕?”余曰:“儿试忆

之。」少停,若有不悅色然。曰:「明日荷花生日也。」余曰:「兒問此曷故?」 曰:「《雲笈七籤》云:『紅顏三春樹,流年一擲梭。』六月不多幾日矣。」噫! 豈兒豫知死期乎?

   儿苦热,日汲井华水,置榻前。平日喜食美女瓜、夫人李,曰:“惜儿病不

能浮瓜沉李也。」別以盆為沼,畜金魚數尾,朱鱗碧藻,環遊自如。兒倚枕以餅 緣投之,觀其往來爭唼,曰:「此中亦大有生趣,令人作濠濮間想。」未幾疾甚, 數日不復顧,魚儘先兒死矣。

   儿指爪多长寸许,护以银甲,每诊脉,必先盥手。劝去之,曰:“儿欲效麻

姑耳。」至彌留時,強自卸置胸前,示不復用。嗟嗟!何欲效麻姑,偏同長吉耶!

   余自端阳后三日,始为儿称药量水,旦夕抚之。儿与余语多,不能缕述。垂

死前二日,強笑執余手,頻嗅之,似有千萬語欲說狀。雙眼注視,忽盈盈欲淚, 覺不可忍,即反側面壁,恐傷余心,實握別也。悲哉!中秋後,秦婿(Ф)省 親江南,昨始旋里,今日以親命延其師錦湖褚君(繼曾)來,為兒書栗主。明日 是兒生日,鐙右草此,不禁淚花滿紙也。同治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謹識。梓成, 自題十二截句。

   结习未除摩诘室,情文别影梅庵。不须细录芙蓉梦,早有哀辞寄寄龛。
   十九旬非十九年,未能言尚为呼天。书床药灶关心处,应比金瓠倍可怜。
   欲传记忆无文锦,字字萦愁为断肠。倘似髯苏偶忘却,补遗合待付秦郎。
   梦榻香残黄菊枕,吟帘雨冷绿杨灯(姬王氏哭儿病亡,余别为合写一图,此

自撰聯語也。兒嘗為姬制菊枕,舉牧齋《九日詩》「嬌女指端裝菊枕」,博餘一 笑,故及之)。西風花瘦重陽後,嬌女相依喚不應(姬歿於九月十日)。

   白莲花绕女儿坟(镜湖双牌多白莲,均甫大令题句。时儿榇尚未归秦氏,

殆詩讖耶),一鏡雙分曲抱村。清句不堪和淚浣,水邊環佩月中魂。

   粉椠频年倚短楹,移家今始傍山城。翻嫌采蕺多晴翠,偏有螺鬟照眼明。
   花落香吞绣尾鱼,台池旧近右军居(小园有方池,在山麓,水清石出,惜儿

不及於此洗硯也)。傷懷欲肖仙娥影,初學空留月宛書(近見兒手書有署「月宛」 者)。

   待描小等第三图,月面松纹纸有无。嫩绿枝头红一点,画师更要费工夫(儿

早欲寫《綠楊燈影圖》,云:「唐人『嫩綠枝頭紅一點』詩意,以雨中燈影寫之, 似勝前人。」此未病時語也)。

   谁掷明珠照茜纱,露毫曾赋紫薇花。而今别有红炉雪,删得纤纤鸟爪爬(仲

昭女史家,薇花紅出牆外,兒有詩云:「聽得詩聲隔絳紗,一雙燕子巧藏花。玲 瓏重搦胭脂雪,但倩仙人鳥爪爬。」偶檢兒稿,次韻成此時,新居鴛鴦薇盛開, 以紅白相間得名)。

   湘弦枨触怨锄兰,短烛添浇独自看。看到丛悲有余忆,古来知己得效寒。
   曾闻倚玉难藏拙(“倚玉难藏拙”,韩文公句),莫道投砖敢望酬(“投砖

敢望酬」,盧允育句)。從此夜航添故事,吟筒為我代緘愁。

   珠字争题少女辞(周眉叔序尾语),感铭生死两心知。破闲拟踵昙花例,还

問何如可可詩。

   ◎小螺庵病榻忆语后序
   夫蛾眉易逝,骑省有金鹿之悲;鹤舞含愁,苏台留紫玉之迹。况越畹女史天

上瓊蕤,人間瑤質,以左家之嬌態,為安昌所最憐。綺華正春,珠光遽墜。有不 睹遺衣而揮淚,憶繞膝而傷情乎?仆也絳帷問字(女史執經於曹文孺先生,繼於 先生,亦在問業之列),面識春風,紅葉為媒,詩慚流水(女史字秦芝孫,同硯 余,為執柯)。本通家之舊誼,早淑德之備聞。爾其皎皎冰姿,珊珊玉骨。是帝 旁投壺之女,降謫塵寰;疑月中搗藥之蛾,仙遊下界。蕙襟雅澹,匪矜羅綺之妝; 瓊想幽閒,鮮結鈿釵之伴。借詩書為膏沐,蠹食仙成;證翰墨之奇緣,驪探珠巧。 翠鐫紫石,白金鑾之書文;香滿紅箋,吳彩鸞之寫韻。詩百篇而入聖,針三絕而 稱神。織璣於錦圖,何如蘇蕙;繞法華於絹尺,不愧盧娘。洵所謂才藝兼優, 德容並美。心珠夜炳,斗詠絮之清芬;意蕊晨飛,娛生花之老眼。加以經絲一縷, 白璧雙珍,得坦腹之賢郎,匹掃眉之才子,將見藁砧憐重,競賭新詞。紈扇情長, 不書離恨。錦帳寶釵之句,書報秦君;香蘭醉草之篇,吟成孫媛。而乃鵲橋欲渡, 銀漢雲遮;鸞鳥才鳴,女床雨泣。以荷花誕生之日,為黃楊厄閏之秋。菱鏡光寒, 照紅顏而莫駐;蓉城景麗,列翠袖以爭迎。空勞瓊液玉脂,覓鼎裹丹還之藥。剩 有鈿蟬金雀,鎖江干黃竹之箱。興言至斯,可悲也已!然而瑤林玉蕊,原非塵土 之根;金地寶蓮,合證妙華之果。海山芳靄,紫室重尋;曾城桂旌,白雲早迓。 溯蘭言於倚枕,頗記零星;供藝苑之留題,應愁溘露。一編小錄,共瑤台鳳牒以 俱傳;五夜靈風,倘繡幄鸞之早下。

   光绪纪元重阳后三日,山阴褚继曾锦湖氏撰。
   ◎小螺庵病榻忆语书后
   余比年观人,颇以顺亲二字为的,而未尝不叹孝行之不可多得。然于孙氏之

門,幾兩失之。微《病榻憶語》一編,亦奚自知其微哉?孫氏,越望族也。畹蘭 女史名香祖,歸楊氏,戊辰歲以孝旌於朝。異日誌傳,必有能傳其人者。越數年 而有心蘭女史,心蘭,瘦梅先生女,畹蘭從妹也。孝行多秘於閨閣,不得聞。先 生亦略不述及,殆以孝為庸行歟?杜奉常妹婿以是編見示,余閱之,瞿然曰: 「是復一孝行女也,今亡矣。忍不書?」

   女史善刺绣,工诗词,旁及诸子百家,多涉览,越人咸多其才。余以为犹浅

之乎測女史也。先生樂於闡幽,遇節烈貞孝,編之唯恐不詳。且耽吟詠,苦無子, 恆戚戚焉。女史知非詩書不足以承歡,恆手一編依依膝下,反覆問難,俾先生得 以教子者教之。庶幾忘其為無子焉。壬申五月病,先生憂之。女史窺先生之憂, 慮無以解也,取畫中詩之法以刺繡行之。女史雖敏悟,實先生涵濡漸染,有以成 其天性之愛者也。已而病劇,屏書史,醫者多棘手,先生憂甚。女史猶強起坐桃 笙,弄紈扇,制碧笛,談文史,怡情乎?娛親耳。展卷至此,不禁淚涔涔。益嘆 其孝之觸處皆是,而用心亦良苦矣。雖然,余更悲其彌留時,娛親之術窮矣。而 天上新居之說,未始非以死而不死者慰之也。是以臨終握別,強笑承顏。卒不作 一戚戚語者,始終不忍貽親之憂之心耳。他如張氏病,事如其母,則其平日事父 母,概可見矣。純孝哉!純孝哉!先生之集是編也,將有重欷累嘆,若唯恐其不 傳者。然而女史傳矣。

   嗟乎!吾侪厕须眉之列,读书数百卷,其果能行斯行耶?存是心耶?其能不

對之而顏之汗而心之怍耶?又何論文之足傳女史否耶?若夫造物畀其才而促其壽, 或豐於此,嗇於彼,默司其進退予奪,未可知也。或聽其人之自生自死自夭自壽 於其間,雖造物無權焉,亦未可知也。然而女史之孝傳矣。其他生平言事,奉常 猶能詳述之。余特嘆其孝行之萃於一門也。故書其後而並及畹蘭雲。時同治甲戌 良月下浣,會稽姜秉初雲舶氏書。

   ◎小螺庵病榻忆语书后
   夫念遗簪者,时易而感生;惜落英者,情深而文至。是以寝席伏枕,任氏之

悼澤蘭;疣木枯ぼ,潘令之哀金鹿。觸類而伸之,引緒而長之,唯此寸編,庶乎 終古,此觀察孫瘦梅先生《病榻憶語》所由作也。越畹女史,誕靈儒門,凝采齠 歲,朗心聰警,柔顏婉和。蘭膳晨,博安昌之愛;繡局停午,與阿母為歡。若 乃纂組綺縞之工,風雲月露之作,詣絕釵幗,譽騰閾闈。簪花一通,右軍俯首; 詠絮七字,謝公賞心。織詩作贄,願以曹唐為師;射屏相攸,喜得秦嘉之婿。正 謂戴良嫁女,郭館甥,笙磬同音。賭吟紅之篇什,冰玉儷質;娛垂白之春秋, 奈何美人無壽!仙娥補曹,薄寒中人,肺葳蕤而上逆;噩夢符讖,手芙蓉以遐升。 彩雲卷空,瑤池歸去,桑榆誰慰,曇花不常。吁其痛矣!時則暗月沉闥,淒風滿 櫺,道路阻修,夢魂離合。綠楊簾幕,雨中之燈影幢幢;鈿閣縹緗,卷里之粉痕 點點。回憶牙床碾藥,銀爐熨丹,骨珊珊其支愁,態亻斯亻斯而扶瘦,故將愁絕, 誰曰能堪?於是俯仰景光,追憶談緒,拾零星之剩語,瀉垂露於赫蹄。秋淚漬乎 行間,春魂回夫底,言笑如在,丹青不渝。古人如昌黎志女孥之壙,樂天哀金 鑾之辭,有此鬱伊,無此悱惻也。蒙述一言,請輟三嘆。世有千古,人誰百年? 矧夫翰墨之華,壽於年齒;蓬閬之勝,樂於塵寰。續遺詠於玉台,光越紐之彤史。 又奚事抱碎玉以愴懷,撫凋蘭而隕泗者?此際爭題幼負,勝磨紫石以鐫文;會 當速變男兒,定覓金環而轉世。乙亥伏日,會稽王繼香子獻氏識。

   ◎小螺庵病榻忆语跋
   余薄宦江左,今春次儿德埏省视来署,携亲翁孙君梅叟观察书,并贻以《小

螺庵病榻憶語》,蓋梅叟思其女芳祖所作也。憶同治乙丑,余奉先太常公諱里居, 始識梅叟,古之篤行君子也。聞其女芳祖賢,亟聘為德埏婦。及服闋補官,正擬 為德埏舉親迎禮,忽於壬申秋接家書,婦已於六月廿九日,以弱疾死。餘思婦之 賢,痛婦之亡,亟請於梅叟,命德埏以禮迎栗主歸,並其柩殯諸先壟。

   呜呼!余当欲与梅叟握手言痛,一诉往事,而关河千里,觌面綦艰,今读

《憶語》,不禁淚之涔涔下也。況余嘗聞里黨間,言婦幼讀詩書,明禮義。當其 時,梅叟尚未舉丈夫子,婦之侍晨昏而承色笑,凡可以娛親志,解親憂者,無不 委曲誠摯以盡其孝。事嫡母、諸母,鹹得其歡心。故梅叟無子而若有子焉。賦體 羸弱,雖有疾不使親知。迨疾革,猶強笑語,思所以慰其親者甚至。嗚呼!可謂 孝矣!倘使得賦於歸,以其所以事父母者事翁姑,則宗族間豈不又嘖嘖稱賢婦歟? 奈何天之遽厄其年耶!豈寒門之不幸有以致之耶?

   虽然,妇之贤孝,已彰彰在人耳目;又多翰墨才,得诸君子为之题咏,足传

千古矣。梅叟其無悲矣。異日,余解組歸田,與梅叟徜徉於稽山鏡水間,班荊道 故,永言親戚之歡,則又余與梅叟之所樂也。

   光绪丙子季夏,秦曾熙小芝氏跋于三湖官舍。
   ◎小螺庵病榻忆语跋
   越畹女史为予室孙宜人从妹,观察瘦梅先生女也。初予缔姻孙氏,有张姥往

來兩家,言先生艱於嗣,側室王育一女矣,家慈為擇乳媼。宜人來歸時,甫離襁 褓,每予往,必出詢阿姊狀。齔歲善風格,戚黨咸奇之。

   辛酉予避乱依先生,同居海上,宜人为予缀敝裘,时来习女红,视予如兄。

越五載,予游京歸,女史同予受經於曹文孺師。性獨慧,課誦之暇,兼及詩詞。 自以閨閣筆墨,多秘之。先生相攸,得同邑秦氏子Ф,溫雅多雋才,字焉。惜 壬申季夏,女史竟以弱死。病起,即發異兆,殆所謂神仙者耶?先生憶其病中語, 錄之成卷。篇中僅錄《絕筆小詞》,其餘吟詠,多不及載。

   呜呼!十九年中事,犹如一瞬,今先生老矣,女史亡矣,张姥犹时为予述往

時攜女史釵鈿求家慈修飾,家慈恆樂為之勞。予不忍聞,而即此亦可以見女史之 賢也。故附及之。

   同治癸酉仲冬之月,同学兄胡寿颐耆仲甫跋。
   ◎越畹女史小传
   越畹女史者,姓孙氏,名芳祖,字心兰,越畹其号也。生而蜾卮,眉目如

畫,甫ㄧ喜趺坐,見者異之。時其父觀察道乾未有丈夫子,女史婉慝敏慧,奇 愛之,若忘其無兒。事母陸夫人及所生母王慈母張,鹹得其歡。好讀書,十二歲 師蕭山曹大令壽銘,授以唐宋人詩,輒仿為之。旁及倚聲繪事,涉筆罔勿工,顧 秘不示人。十五歲箴黹花鳥人物,能自出新意,並時閨閣皆斂手,謂為不及。孫 氏越中著姓,世居北效。當是時觀察君倦遊,避寇數遷,而從其故居,遂閉關不 復出,日擁圖史,課女史以自樂。而群從子姓,方以科第才技有聞於時。女史以 一弱女子頡頑其間,社中宴集,徵引故事,猝不省所出,或以寸赫啼書之,使叩 女史,女史援筆為疏本末,至則取插架書覆之,無一字偽者,其博識如此。字秦 公子Ф,年少有雋才,三尚阝方嘖嘖嘆觀察君得婿矣。未行而遘疾,逾月遽卒, 同治十一年六月二十九日也。年僅十有九。先是,觀察君夢女史手白芙蕖,雲中 仙人招之,冉冉沖舉,心惡之。臨歿數日,捧其父手,熟視強笑,若將有言,久 之不語,雙淚承睫下,回面向壁。固問之,第曰:「明日荷花生日也。」又絮絮 語其父天上新居甚麗。嗟乎!觭夢之說,儒者所勿道,然玉生纂《長吉小 傳》云:「帝召記白玉樓。」而它書載長吉母夢謂天上差樂勿念。由今論之,其 信然耶?時觀察君猶未有丈夫子,既慟女史之亡,為《病榻憶語》千餘言哭之。 秦氏固請迎其喪,殯諸先壠。女史最嗜佳墨。俞麋劍脊藏棄篋衍中無算。病時 不喜服丸散,取諸花露啜之,其癖幽好潔,皆此類也。著有《小螺庵詩詞》二卷。 其《梅花畫人傳》、《續銜蟬錄》,皆未成。

   前史氏曰:“吾越闺秀,国初唯徐昭华,嘉庆中又得潘素心夫人,皆以擅诗

歌韻語傳。潘尤福與慧兼,艷溢人口。今女史者不早世,異日何遽不若?惜哉! 畀之殊質而抗以無年,豈造物本無心耶?抑女子有才尤不幸耶?悲夫!

   ◎小螺庵病榻忆语序
   《病榻忆语》一卷,孙瘦梅先生哭其女越畹女史而作也。芳踪欲尘,秋泪不

熱,一編甫竟,來征弁言。仆也買鄰千萬,幸接清風,通徑十年,與共夜月。其 時長女綺待年蘿屋,問字花簾,與女史問訊時通,過從勿間。燃脂互寫,珍珠密 字之箋;擘繭聯吟,金縷寶釵之句。紛茲內美,芳其彌章,繁言不聞,淑履可述。 夫其珍同麼鳳,慧兆翠雞。陶靖節之慰情,尚憐其弱;張安昌之愛女,頗甚於男。 生長乎綺羅,出入乎保袍。縱使性成嬌逸,嗜在麗都,以論清閨,豈雲累德?而 女史則蘭心自幽,梅骨不俗。紅燈繡局,壓金線以偏勤;紫鳳春衫,屏姣服而勿 御。飛花陌上,詎走鈿車;吹絮簽中,兼羅麝笏。誦《南華·秋水》,本是綠衣 之仙;錄《北山移文》,奚慚紫石之字。翡翠之床在手,珠玉之唾隨風。喜書早 見乎九齡,熟簡已盈夫數尺。況乃晨妝掃月,修玫笑以承顏;午課吟花,捧桃箋 而繞膝。叢編代檢,雲葉縹羅之廚;僻事能征,錦舌青瑤之乘。果然淑女,無異 佳兒。如此瓊姿,合歸琳嶠。雲冉冉其扶夢,風飄飄兮吹衣。明星玉女,手白蓮 以上征;青靈羽人,卓翠蕤以早待(女史未病,先生夢其手白,蓮花冉冉升雲際, 上有仙人招之)。黑ア之境匪幻,白鳳之召旋來。溯其示疾之初,迄乎彌留之際, 玉骨支瘦,不廢鳴蟬之梳;絲喘顫涼,猶戀秋蛇之跡。先生則水量磁斗,藥屑銀 船。龍宮檢方,丹九還而誰合;雁鐙警夢,夕五起而猶驚。一霎曇花,半年病葉, 五絲莫續,雙淚空揮。蕭瑟珠櫳,永絕青弦之響;叢殘粉翰,忍開黃竹之箱。徒 憶其零星倚枕之言,冀抒此夜雨虛帷之感,亦足悲矣!然而悲歡境也,修短命也。 彩雲之聚散何常,舜華之盛徂隨化。況乎吟傳七字,綠楊鐙景之篇(曹文孺大今 贈女史詩「綠楊簾幕雨中鐙」一篇,為時傳誦。大令,蓋女史師也)。訣別一言, 白榆天上之約(彌留時,為先生言天上新居甚麗),容華著才媛之號,飛瓊返玉 館之真。碧落雖遙,涼墨可數。隍簫乍引,恍睹乎桂旗,雕華勿湮,有同夫梓瑟。 將見琅函展碧,咸誦秋風楚些之辭。珠字流香,爭題明月湘君之什。

   同治癸酉仲夏之月,山阴王诒寿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