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綏惠略夫/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之後
阿爾志跋綏夫(M.Artsybashev)在一八七八年生於南俄的一個小都市;據系統和氏姓是韃靼人,但在他血管里夾流着俄,法,喬具亞(Georgia),波蘭的血液。他的父親是退職軍官;他的母親是有名的波蘭革命者珂修支珂(Kosciusko)的曾孫女,他三歲時便死去了,只將肺結核留給他做遺產。他因此常常生病,一九〇五年這病終於成實,沒有全愈的希望了。
阿爾志跋綏夫少年時,進了一個鄉下的中學一直到五年級;自己說:全不知道在那裡做些甚麼事。他從小喜歡繪畫,便決計進了哈理珂夫(Kharkov)繪畫學校,這時候是十六歲。其時他很窮,住在污穢的屋角里而且挨餓,又缺錢去買最要緊的東西:顏料和麻布。他因為生計,便給小日報畫些漫畫,做點短論文和滑稽小說,這是他做文章的開頭。
在繪畫學校一年之後,阿爾志跋綏夫便到彼得堡,最初二年,做一個地方事務官的書記。一九〇一年,做了他第一篇的小說《都瑪羅夫》(Pasha Tumarov),是顯示俄國中學的黑暗的;此外又做了兩篇短篇小說。這時他被密羅留皤夫(Miroljubov)賞識了,請他做他的雜誌的副編輯,這事於他的生涯上發生了很大的影響:使他終於成了文人。
一九〇四年阿爾志跋綏夫又發表幾篇短篇小說,如《旗手戈羅波夫》,《狂人》,《妻》,《蘭兌之死》等,而最末的一篇使他有名。一九〇五年發生革命了,他也許多時候專做他的事:無治的個人主義(Anarchistische Individualismus)的說教。他做成若干小說,都是驅使那革命的心理和典型做材料的;他自己以為最好的是《朝影》和《血跡》。這時候,他便得了文字之禍,受了死刑的判決,但俄國官憲,比歐洲文明國雖然黑暗,比亞洲文明國卻文明多了,不久他們知道自己的錯誤,阿爾志跋綏夫無罪了。
此後,他便將那發生問題的有名的《賽寧》(Sanin)出了版。這小說的成就,還在做《革命的故事》之前,但此時才印成一本書籍。這書的中心思想,自然也是無治的個人主義或可以說個人的無治主義。賽寧的言行全表明人生的目的只在於獲得個人的幸福與歡娛,此外生活上的欲求,全是虛偽。他對他的朋友說:
「你說對於立憲的煩悶,比對於你自己生活的意義和趣味尤其多。我卻不信。你的煩悶,並不在立憲問題,只在你自己的生活不能使你有趣罷了。我這樣想。倘說不然,便是說誑。又告訴你,你的煩悶也不是因為生活的不滿,只因為我的妹子理陀不愛你,這是真的。」
他的煩悶既不在於政治,便怎樣呢?賽寧說: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不願生活於我有苦痛。所以應該滿足了自然的欲求。」
賽寧這樣實做了。
這所謂自然的欲求,是專指肉體的欲,於是阿爾志跋綏夫得了性慾描寫的作家這一個稱號,許多批評家也同聲攻擊起來了。
批評家的攻擊,是以為他這書誘惑青年。而阿爾志跋綏夫的解辯,則以為「這一種典型,在純粹的形態上雖然還新鮮而且希有,但這精神卻寄宿在新俄國的各個新的,勇的,強的代表者之中。」
批評家以為一本《賽寧》,教俄國青年向墮落里走,其實是武斷的。詩人的感覺,本來比尋常更其銳敏,所以阿爾志跋綏夫早在社會裡覺到這一種傾向,做出《賽寧》來。人都知道,十九世紀末的俄國,思潮最為勃興,中心是個人主義;
這思潮漸漸釀成社會運動,終於現出一九〇五年的革命。約一年,這運動慢慢平靜下去,俄國青年的性慾運動卻顯著起來了;但性慾本是生物的本能,所以便在社會運動時期,自然也參互在裡面,只是失意之後社會運動熄了跡,這便格外顯露罷了。阿爾志跋綏夫是詩人,所以在一九〇五年之前,已經寫出一個以性慾為第一義的典型人物來。
這一種傾向,雖然可以說是人性的趨勢,但總不免便是頹唐。賽寧的議論,也不過一個敗績的頹唐的強者的不圓滿的辯解。阿爾志跋綏夫也知道,賽寧只是現代人的一面,於是又寫出一個別一面的綏惠略夫來,而更為重要。他寫給德國人畢拉特(A.Billard)的信裡面說:
「這故事,是顯示着我的世界觀的要素和我的最重要的觀念。」
阿爾志跋綏夫是主觀的作家,所以賽寧和綏惠略夫的意見,便是他自己的意見。這些意見,在本書第一,四,五,九,十,十四章里說得很分明。
人是生物,生命便是第一義,改革者為了許多不幸者們,「將一生最寶貴的去做犧牲,」「為了共同事業跑到死里去,」只剩了一個綏惠略夫了。而綏惠略夫也只是偷活在追躡里,包圍過來的便是滅亡;這苦楚,不但與幸福者全不相通,便是與所謂「不幸者們」也全不相通,他們反幫了追躡者來加迫害,欣幸他的死亡,而「在別一方面,也正如幸福者一般的糟蹋生活」。
綏惠略夫在這無路可走的境遇里,不能不尋出一條可走的道路來;他想了,對人的聲明是第一章里和亞拉借夫的閒談,自心的交爭是第十章里和夢幻的黑鐵匠的辯論。他根據着「經驗」,不得不對於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發生反抗,而且對於不幸者們也和對於幸福者一樣的宣戰了。
於是便成就了綏惠略夫對於社會的復仇。
阿爾志跋綏夫是俄國新興文學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流派是寫實主義,表現之深刻,在儕輩中稱為達了極致。但我們在本書裡,可以看出微微的傳奇派色采來。這看他寄給畢拉特的信也明白:
「真的,我的長髮是很強的受了托爾斯泰的影響,我雖然沒有贊同他的『勿抗惡』的主意。他只是藝術家這一面使我佩服,而且我也不能從我的作品的外形上,避去他的影響,陀思妥夫斯奇(Dostojevski)和契訶夫(Tshe-khov)也差不多是一樣的事。雩俄(Victor Hugo)和瞿提(Goethe)也常在我眼前。這五個姓氏便是我的先生和我的文學的導師的姓氏。
「我們這裡時時有人說,我是受了尼采(Nietzsche)的影響的。這在我很詫異,極簡單的理由,便是我並沒有讀過尼采。……於我更相近,更了解的是思諦納爾(Max Stirner)」。
然而綏惠略夫卻確乎顯出尼采式的強者的色采來。
他用了力量和意志的全副,終身戰爭,就是用了炸彈和手槍,反抗而且淪滅(Untergehen)。
阿爾志跋綏夫是厭世主義的作家,在思想黯淡的時節,做了這一本被絕望所包圍的書。亞拉借夫說是「憤激」,他不承認。但看這書中的人物,偉大如綏惠略夫和亞拉借夫——他雖然不能堅持無抵抗主義,但終於為愛做了犧牲,——不消說了;便是其餘的小人物,藉此襯出不可救藥的社會的,也仍然時時露出人性來,這流露,便是於無意中愈顯出俄國人民的偉大。我們試在本國一搜索,恐怕除了帳幔後的老男女和小販商人以外,很不容易見到別的人物;俄國有了,而阿爾志跋綏夫還感慨,所以這或者仍然是一部「憤激」的書。
這一篇,是從S.Bugow und A.Billard 同譯的《革命的故事》(Revolution-geschichten)里譯出的,除了幾處不得已的地方,幾乎是逐字譯。我本來還沒有翻譯這書的力量,幸而得了我的朋友齊宗頤君給我許多指點和修正,這才居然脫稿了,我很感謝。
-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五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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