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師的人生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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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要趕十點四十分鐘的飛機到台東,所以只能很簡單地說幾句話,很為抱歉。報上說我作學術講演,這是不敢當。我是來向工學院拜壽的。昨夜我問秦院長希望我送什麼禮物。晚上想想,認為最好的禮物,是講講工程師的思想史同哲學史。所以我便以此送給各位。

  究竟什麼算是工程師的哲學呢?什麼算是工程師的人生觀呢?因為時間很短,我當然不能把這個大的題目講得滿意,只是提出幾點意思,給現在的工程師同將來的工程師作個參考。法國從前有一位科學家柏格生Bergson說:「人是制器的動物。」過去有許多人說:「人是有效力的動物。」也有許多人說:「人是理智的動物。」而柏格生說:「人是能夠製造器具的動物。」這個初造器具的動物,是工程師的老祖宗。什麼叫做工程師呢?工程師的作用,在能夠找出自然界的利益,強迫自然世界把它的利益一個一個貢獻出來;就是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以減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這是工程師哲學的簡單說法。

  大家都承認:學作工程師的,每天在課堂裡面上應該上的課,在試驗室裡面作應該作的試驗,也許忽略了最大的目標,或者忽略了真正的基本——工程師的人生觀。所以這個題目,是值得我們考慮的。

  昨天在工學院教授座談會中,我說:我到了六十二歲,還不知道我專門學的什麼。起初學農;以後弄弄文學,弄弄哲學,弄弄歷史;現在搞《水經注》,人家說我改弄地理。也許六十五歲以後、七十歲的時候,說不定要到工學院作學生;只怕工學院的先生們不願意收一個老學徒,說「老狗教不會新把戲」。今天在工學院作學生不夠資格的人,要來談談現在的工程師同將來的工程師的人生觀,實屬狂妄,就是,有點大膽。不過我覺得我這個意思,值得提出來說說。人是能夠製造器具的動物,別的動物,也有能夠製造東西的,譬如:蜘蛛能夠製造網,蜜蜂能夠製造蜜糖,珊瑚蟲能夠製造珊瑚島。而我們人同這些動物之所以不同,就是蜘蛛製造網的絲,是從肚子裡出來的,它肚子裡有無窮無盡的絲;蜜蜂採取百花,經一番製造,作成的確比原料高明的蜜糖:這些動物,可算是工程師;但是它的範圍,它用的,只是它自己的本能。珊瑚蟲能夠做成很大的珊瑚島,也是本能的。人,如果只靠他的本能,講起來也是有限得很的!人與蜘蛛、蜜蜂、珊瑚蟲所以不同,是在他充分運用聰明才智,揭發自然的秘密,來改造自然,征服自然,控制自然。控制自然,為的是什麼呢?不是像蜘蛛制網,為的捕蟲子來吃;人的控制自然,為的是要減輕人的勞苦,減除人的痛苦,增加人的幸福,使人類的生活格外的豐富,格外有意義。這是「科學與工業的文化」的哲學。我覺得柏格生這個「人」的定義,同我們剛才簡單講的工程師的哲學,工程師的人生觀,工程師的目標,是值得我們隨時想想,隨時考慮的。

  這個話同這個目標,不是外國來的東西,可以說是我們老祖宗在幾百年,甚至幾千年以前,就有了這種理想了。目前有些人提倡讀經;我倒很願意為工程師背幾句經書,來說明這個理想。

  人如何能控制自然,製造器具呢?人控制自然這個觀念,無論東方的聖人賢人,西方的聖人賢人,都是同樣有的。我現在提出我們古人的幾句話,使大家知道工程師的哲學,並不是完全外來的洋貨。我常常喜歡把《易經•繫辭》裡面幾句話翻成外國文給外國人看。這幾句話是:「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看見一個意思,叫做象;把這個意象變成一種東西——形,叫做器;大規模的製造出來,叫做法;老百姓用工程師製造出來的這些器具,都說好呀!好呀!但是不曉得這器具是從一種意象來的,所以看見工程師便叫做神。

  希臘神話,說火是從天上偷來的;中國歷史上發明火的燧人氏被稱為古帝之一——神。火,是一個大發明。發明火的人,是一個大工程師。我剛才所舉《易•繫辭》,從一個觀念——意象——造成器具,這個意思,是了不得的。人類歷史上所謂文化的進步,完全在製造器具的進步。文化的時代,是照工程師的成績劃分的。人類第一發明是火;大體說來,火的發現是文化的開始。下去為石器時代。無論舊石器時代,新石器時代,都是人類用智慧把石頭造成器具的時候。再下去為青銅器時代。用銅製造器具,這是工程師最大的貢獻。再下去為鐵的時代。這是一個大的革命。後來把鐵煉成鋼。再下去發明蒸汽機,為蒸汽機時代。再下去運用電力,為電力的時代;現在為原子能時代:這都是制器的大進步。每一個大時代,都只是制器的原料與動力的大革命。從發明火以後,石器時代,銅器時代,鐵器時代,電力時代,原子能時代;這些文化的階段,都是依工程師所創造劃分的。

  這種理想,中國歷史上,早就有了的。工學院水工試驗室要我寫字,我寫了兩句話。這兩句話,是《荀子•天論》篇裡面的。《荀子•天論》篇,是中國古代了不得的哲學,也就是西方柏格生征服自然,以為人用的思想。《荀子•天論》篇說:「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制裁之?」這個文字,依照清代學者校勘,稍須改動。但意思沒有改動。「從天而頌之」,是說服從自然。「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兩句話聯起來說,意思是:跟着自然走而歌頌,不如控制自然來用。「大天而思之」,是問自然是怎樣來的。「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制裁之?」是說:問自然從那裡來的,不如把自然看成一種東西,養它、制裁它。把自然控制來用,中國思想史上只有荀子才說得這樣徹底。從這兩句話,也可以看出中國在兩千二三百年前,就有控制天命——古人所謂天命,就是自然——把天命看作一種東西來用的思想。

  「窮理致知」四個字,是代表七八百年前——十一世紀到十二世紀——宋朝的思想的。宋代程子、朱子提倡格物——窮理——的哲學。什麼叫做「格物」呢?這有七十幾種說法。今天我們不去研究這些說法。照程子朱子的解釋,「格物」是「即物而窮其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這樣的格物致知,可以擴大人的智識。程子說,「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習而久之,自然貫通」。有人以範圍問他;他說,「上自天地之高大,下至一草一木,都要格的」。這個範圍,就是科學的範圍,工程師的範圍。

  兩千二三百年前,荀子就有「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七八百年前,程子、朱子就有格物——窮理——的哲學。這是科學的哲學,可算是工程師的哲學。我們老祖宗有這樣好的思想、哲學,為什麼不能作到科學工業的文化呢?簡單一句話,我們不幸得很,二千五百年以前的時候,已經走上了自然主義的哲學一條路了。像《老子》、《莊子》,以及更後的《淮南子》,都是代表自然主義思想的。這種自然主義的哲學發達的太早,而自然科學與工業發達的太遲:這是中國思想史的大缺點。

  剛才講的,人是用智慧製造器具的動物。這樣,人就要天天同自然界接觸,天天動手動腳的,抓住實物,把實物來玩,或者打碎它,煮它,燒它。玩來玩去,就可以發現新的東西,走上科學工業的一條路。比方「豆腐」,就是把豆子磨細,用其他的東西來點,來試驗;一次,二次,……經過許多次的試驗,結果點成漿,做成功豆腐;做成功豆腐還不夠,還要作豆腐乾,豆腐乳。豆腐的做成,很顯然的,是與自然界接觸,動手、動腳,多方試驗的結果,不是對自然界看看,想想,或作一首詩恭維自然界就行了的。

  頂好一個例子,是格物哲學到了明朝的一個故事。明朝有一位大哲學家王陽明,他說,「照程子、朱子的說法,要做聖人,要『即物而窮其理』。『即物窮理』,你們沒有試驗過,我王陽明試驗過了」。有一天,他同一位姓錢的朋友研究格物,並由錢先生動手格竹子;拿一個凳子坐在竹子旁邊望,望了三天三夜,格不出來,病了。王陽明說:「你不夠做聖人,我來格。」也端把椅子對着竹子望;望了一天一夜,兩天兩夜,……到了七天七夜,王陽明也格不出來,病了。於是王陽明說:「我們不配作聖人;不能格物。」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傳統的不動手動腳,拿天然實物來玩的習慣。今天工學院植物系的學生格竹子,是要把竹子劈開,用顯微鏡來細細的看,再加上顏色的水,作各種的試驗,然後就可以判定竹子在工業上的地位。為什麼王陽明格不出來,今天的工程師可以格出來?因王陽明沒有動手動腳作器具的習慣,今天的工程師有動手動腳作器具的習慣。荀子「制天命而用之」的哲學,終敵不過老子,莊子「錯(措)人而思天」的哲學。故程、朱的格物窮理的思想,終不能應用到自然界的實物上去,至多只能在「讀書」上(文史的研究上)發生了一點功效。

  今天送給各位工程師哲學的人生觀,又約略講一講我們老祖宗為什麼失敗;為什麼有了這樣好的征服天然的理想,窮理致知的哲學,而沒有造成功科學文化,工業文化。我們可以了解我們老祖宗讓西方人趕上去了。同時,從西方人後來實現了我們老祖宗的理想,我們亦就可以知道,只要振作,是可以迎頭趕上的。我們只要二十年,三十年的努力,就可以同世界上科學工業發達的國家站在一樣的地位。

  二十年前,中國科學社要我作一個社歌;後來請趙元任先生作了樂譜。今天我把這個東西送給各位工程師。這個社歌,一共三段十二句:

  我們不崇拜自然。他是一個刁鑽古怪;

  我們要捶他,煮他,要叫他聽我們的指派。  

  我們要他給我們推車;我們要他給我們送信。

  我們要揭穿他的秘密,好叫他服事我們人。  

  我們唱天行有常;我們唱致知窮理。

  明知道真理無窮,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


(本文為1952年12月27日胡適在台南工學院七周年紀念會上的演講,原載1952年12月28日台北《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