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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氏博議 (四庫全書本)/卷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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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左氏博議 卷九 卷十

  欽定四庫全書
  左氏博議卷九
  宋 呂祖謙 撰
  舟之僑奔晉閔二年虢公敗犬戎於渭汭舟之僑曰無德而祿殃也殃將至矣遂奔晉僖二十八年晉侯侵曹伐衞楚人救衞三月丙午晉侯入曹舟之僑為戎右夏四月晉侯及楚人戰於城濮楚師敗績舟之僑先歸秋七月振旅以入於晉殺舟之僑以徇於國
  天下之理有深可怪者倒挽九牛而不能舉秋毫吁可怪也洞視百里而不能見岱華吁可怪也髙脫亂世之禍而不能免治世之誅吁可怪也舟之僑當虢公有功之時獨先見其敗亡之釁幡然適晉遂免於禍可謂智矣其後城濮之役為晉文公之戎右叛官離次棄衆而歸晉文誅之以徇於國智於前愚於後何耶虢公之禍智者或不能預知至若晉文之法則雖庸人知其不可犯也舟之僑能知智者之所疑而不能知庸人之所畏其理果安在歟蓋恃智與恃功等耳虢公之亡恃其功也舟之僑之死恃其智也舟之僑既料虢公之亡遂伐其智自謂人莫我若舉措任情猖狂妄行蹈於大戮彼恃其功此恃其智其得禍實出一轍亦何暇相是非哉渭汭之捷虢公方自喜其師之勝而不知亡國之機已藏於一勝之中矣僖五年晉侯復假道於虞以伐虢冬十二月丙子朔晉滅虢虢公之亡舟之僑方自喜其言之驗而不知殺身之機已藏於一驗之中矣其福也所以為禍也其智也所以為愚也虢公以福召禍舟之僑以智召愚使虢公無功之可矜舟之僑無智之可負則國不喪而身不殞矣先王功眇天下而日有危亡之憂非欲自抑也所以居其功也智眇天下而自處於匹夫匹婦之後非欲自晦也所以居其智也項梁勝秦而驕宋義料其必敗不旋踵而梁果覆其軍焉當是時宋義之名蓋楚國懐王竒其智位之以上將兵未叩秦酣宴驕縱竟斃於項籍之手項梁使羽再破秦軍羽等輕秦有驕色宋義諫梁不聽乃使宋義於齊道遇齊使者髙陵君顯曰公見武信君乎曰然義曰臣論武信君軍必敗公徐行即免秦果悉起兵擊楚大破之梁死髙陵君見懐王曰宋義論武信君軍必敗數日果敗軍未戰而先見敗徴可謂知兵矣王召宋義與計事而恱之因以為上將軍至安陽羽謂宋義曰今秦軍圍趙王疾引兵渡河楚擊其外趙應其內破秦必矣義曰夫搏牛之蝱不可以破蝨今秦攻趙戰勝則兵罷我乘其敝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必舉秦矣故曰不如先鬭秦趙夫被堅銳我不如公坐運籌策公不如我羽晨朝即其帳斬義頭項梁之亡即虢公之亡也宋義之死即舟之僑之死也凡人之相非未始有極虢公之勝舟之僑在其傍而議之回視僑之傍已有議之者矣項梁之勝宋義在其傍而議之回視義之傍已有議之者矣我方憂人而不知人已憂我我方料人而不知人已料我是殆可長太息也噫舟之僑宋義之失今世皆能議之矣議二子之失者亦安知果無人復議其傍耶
  衞懿公好鶴閔二年十二月狄人伐衞衞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公與石祁子玦與甯莊子矢使守曰以此賛國擇利而為之及戰衞師敗績遂滅衞僖公二年齊桓公封衞於楚丘
  衞懿公以鶴亡其國玩一禽之微而失一國之心人未嘗不撫卷而切笑者吾以為懿公未易輕也世徒見丹其顛素其羽二足而六翮者謂之鶴耳抑不知浮華之士髙自標置而實無所有者外貌雖人其中亦何異於鶴哉稷下之盛列第相望大冠長劍褒衣博帶談天雕龍之辨蠭起泉涌禹行舜趍者肩相摩於道然擢筋之難松柏之囚曽無窺左足而先應者見史記齊世家是亦懿公之鶴也鴻都之興鳥跡蟲篆自衒鬻者日至受爵拜官光𠖥赫然若可以潤色皇猷及黃巾之起天下震動未聞有畫半策杖一戈佐國家之急見後漢靈帝紀是亦懿公之鶴也永嘉之季清言者滿朝一觴一詠傲睨萬物曠懐雅量獨立風塵之表神峯雋拔珠璧相照而五胡之亂屠之不啻如機上肉見晉紀是亦懿公之鶴也普通之際朝談釋而暮言老環坐聽講迭問更難國殆成俗一旦侯景逼臺城士大夫習於驕惰至不能跨馬束手就戮莫敢枝梧見南史梁武帝紀是亦懿公之鶴也是數國者平居暇日所尊用之人玩其辭藻望其威儀接其議論揖其風度可嘉可仰可慕可親卒然臨之以患難則異於懿公之鶴者幾希豈可獨輕懿公之鶴哉所用非所養所養非所用使親者處其安而使踈者處其危使貴者受其利而使賤者受其害未有不蹈懿公之禍者也抑吾又有所深感焉鶴之為禽載於易播於詩雜出於詩人墨客之詠其為人之所貴重非凡禽比也懿公乘之以軒而舉國疾之視猶鴟梟然豈人之憎愛遽變於前耶罪在於處非其據而已以鶴之素為人所貴一非其據已為人疾惡如此苟他禽而處非其據則人疾惡之者復如何耶吾於是乎有感
  里克諫晉侯使太子伐東山臯落氏閔二年注見八卷桓莊之族偪題下
  物之相資者不可相無物之相害者不可相有兩不可相無則不得不合兩不可相有則不得不爭合之者欲其兩全也爭之者欲其一勝也將全其兩勿偏於一將勝其一勿分於兩心不可偏故調一於兩間者謂之智心不可分故依違於兩間者謂之姦蓋兩者並立然後有兩者之間兩者既不並立指何地而為兩者之間哉彼未嘗有間而我乃欲處其間是知依違者非姦也愚也父不可無子子不可無父非所謂相資而不可相無者耶為父而傾子險也為子而傾父逆也故君子處父子之間必以兩全為本至於邪之與正則相害而不可相有有正則無邪有邪則無正安得有所謂邪正之間哉將為君子耶盍主其正將為小人耶盍主其邪此君子斷然而欲其一勝也當兩全而欲使一勝則其一終不能獨勝當一勝而欲使兩全則其兩必不能俱全亦審之而已矣醫之於疾未嘗敢偏助一藏之氣使之獨勝兢兢然導養均調俱不相傷然後止至於治癰疽則潰肌流血無所愛豈非身與癰疽決不可兩全耶其視五藏則若驕子惟恐有毫髪之忤其視癰疽則若讎敵惟恐有毫髪之存是非前怯而後勇也疾變則術變也況當國家危疑之時其可一其術而不知前後之變也耶是知立乎父子之間合和而使之兩全柔者可能也立乎邪正之間別白而使之一勝剛者可能也然用其柔於邪正之間則懦而召姦用其剛於父子之間則激而生禍以前為後以後為前亂不旋踵自非權移於銖兩秒忽之中機轉於俯仰笑嚬之際孰能不差毫釐而謬千里哉宜里克之工於前而拙於後也晉獻公將廢太子申生先遣之伐東山里克進而見獻公則諫以君之嗣適不可以帥師退而見太子則戒以子懼不孝無懼弗得立告父以慈告子以孝其處父子之間者至矣其後驪姬殺申生之謀已成憚克而不敢發使優施以言動之克猶用前術而不知變乃曰吾秉君而殺太子吾不忍通復故交吾不敢中立其免乎驪姬得其中立之言始無所憚而新城之難作矣是克知父子之間當兩全而不知邪正不當兩立也兩刃之下人不容足兩虎之鬭獸不容蹄驪姬申生之際夫豈中立之地哉勢已新而方守其舊勢已改而方守其初用前術應後勢克之所以敗也吾嘗論里克之為人長於柔而短於剛故能從容彌縫於無事之時而不能奮厲感慨於有事之日前所以中節者適遇其所長而已後所以失節者適遇其所短而已使克幸而早死不及見驪姬之釁成則其短終不露世亦豈敢少訾之哉雖然人心不可兩用所以處獻公申生之間者惟恐其有向背至拒驪姬則又恐其向背之不明也所以處獻公申生之間惟恐其有厚薄至拒驪姬則又恐其厚薄之不分也克之處此難矣哉曰是不難譽親而詈讎同一舌也揖客而擊賊同一臂也豈聞其相奪哉大學之說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上下左右之間皆欲兩全而不傷何其恕也至其論小人則以謂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又何其怒也嗚呼昔之達者蓋知之矣齊侯戍曹遷邢封衞閔二年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王千人以戍曹僖之元年齊桓公遷邢於夷儀二年封衞於楚丘邢遷如歸衞國忘亡諸侯救邢僖元年諸侯救邢邢人潰出奔師師遂逐狄人具邢器用而遷之師無私焉城楚丘僖二年春諸侯城楚丘而封衞焉不書所㑹後也
  王者之所憂伯者之所喜也伯者之所喜王者之所憂也王者憂名伯者喜名名胡為而可憂耶不經桀之暴民不知有湯不經紂之惡民不知有武王齊人伐燕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乗之國伐萬乗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乗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它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弔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傒我後後來其蘇使湯武幸而居唐虞之時無害可除無功可見湯自湯武自武民自民交相忘於無事之域則聖人之志願得矣功因亂而立名因功而生夫豈吾本心耶是故雲霓之望非湯之盛也乃湯之不幸也壺漿之迎非武王之盛也乃武王之不幸也伯者之心異是矣凡王者之所謂不幸乃伯者之所謂大幸也王者恐天下之有亂伯者恐天下之無亂亂不極則功不大功不大則名不髙將隆其名必張其功將張其功必養其亂狄以閔之元年伐邢其後二年而齊始遷邢於夷儀狄以閔之二年滅衞其後二年而齊始封衞於楚丘齊桓之恤二國必在於二年之後者何也所以養其亂也齊桓之心以為當二國之始受兵吾亟攘夷狄而卻之則亦諸侯救災恤鄰之常耳其跡必不甚竒其事必不甚傳其恩必不甚深曷足以取威定伯哉先飢而後食之則其食美先渇而後飲之則其飲甘今吾坐養其亂待其社稷已頺都邑已傾屠戮已酷流亡已衆然後徐起而收之拔於危蹙顛頓之中置於豐樂平泰之地是邢衞之君無國而有國邢衞之民無身而有身也深仁重施殆將淺九淵而輕九鼎矣故其功名震越光耀赫然為五伯首向使絶之於萌芽則名安得如是之著耶嗚呼邢衞之難曰君曰卿曰士曰民肝腦塗中原膏液潤野草苟仁人視之奔走拯救不能一朝居也今齊桓徒欲成區區之名安視其死至於二年之久何其忍耶長人之亂而欲張吾之惠多冦之虐而欲明吾之勲是以萬人之命而易一身之名也是誠何心哉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怵惕惻隱之心不期而生此人之真心也真心一發森不可禦豈暇計其餘哉有人於此謂彼未入於井而全之其功淺既入於井而全之其功深縮手旁觀俟其既墜乃始褰裳濡足而救之則其父母必以為再生之恩鄉鄰必以為過人之行義槩凜凜傾動閭里回顧前日未入井以救之者父母不謝鄉鄰不稱若大不侔然則為孺子計者寧遇前一人耶寧遇後一人耶噫此王伯之辨也
  衞文公大布之衣閔二年衞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務材訓農通商惠工敬教勸學授方任能元年革車三十乗季年乃三百乘趙宣子為國政文六年趙宣子為國政制事典正法罪辟獄刑董逋逃由質要治舊洿本秩禮續常職出滯淹既成以授太傅陽子與太師賈佗使行諸晉國以為常法晉悼公即位成十八年晉悼公即位於朝始命百官施捨己責逮鰥寡振廢滯匡乏困救災患禁淫慝薄賦歛宥罪戾節器用時用民使魏相士魴魏頡趙武為卿荀家荀㑹欒黶韓無忌為公族大夫使訓卿之子弟共儉孝弟使士渥濁為太傅使修范武子之法右行辛為司空使修士蒍之法弁糾御戎校正屬焉使訓諸御知義荀賔為右司士屬焉使訓勇力之士時使卿無共御立軍尉以攝之祁奚為中軍尉羊舌職佐之魏絳為司馬張老為候奄鐸遏冦為上軍尉藉偃為之司馬使訓卒乗親以聽命程鄭為乗馬御六騶屬焉使訓羣騶知禮凡六官之長皆民譽也舉不失職官不易方爵不踰德師不陵正旅不偪師民無謗言所以復覇也晉侯謀所以息民襄九年晉侯歸謀所以息民魏絳請施捨輸積聚以貸自公以下苟有積者盡出之國無滯積亦無困人公無禁利亦無貪民祈以幣更賔以特牲器用不作車服從給行之期年國乃有節三駕而楚不能與爭楚蒍掩為司馬襄二十五年楚蒍掩為司馬子木使庀賦數甲兵甲午蒍掩書土田度山林鳩藪澤辨京陵表淳鹵數疆潦規偃豬町原防牧隰臯井衍沃量入修賦賦車籍馬賦車兵徒卒甲楯之數既成以授子木禮也平王封陳蔡復遷邑昭十三年平王封陳蔡復遷邑致羣賂施捨寛民宥罪舉職召觀從王曰唯爾所欲子旗請伐吳昭十三年吳滅州來令尹子旗請伐吳王弗許曰吾未撫人民未事鬼神未修守備未定國家而用民力敗不可悔州來在吳猶在楚也子姑待之楚子使然丹屈罷簡兵昭十四年夏楚子使然丹簡上國之兵於宗丘且撫其民分貧振窮長孤幼養老疾收介特救災患宥孤寡赦罪戾詰姦慝舉淹滯禮新敘舊祿勲合親任良物官使屈罷簡東國之兵於召陵亦如之好於邊疆息民五年而後用師禮也楚城州來昭十九年楚人城州來沈尹戌曰楚人必敗昔吳滅州來子旗請伐之王曰吾未撫吾民今亦如之而城州來以挑吳能無敗乎侍者曰王施捨不倦息民五年可謂撫之矣戍曰吾聞撫民者節用於內而樹德於外民樂其性而無冦讎今宮室無量民人日駭勞罷死轉㤀寢與食非撫之也
  將以天下之事而責之一人之身本數末度弛張廢置品叢目雜㕘錯填溢非立談之間所能決也必精思熟慮用心而不知其幾然後粗能通其本原博問廣詢閱人不知其幾然後粗能熟其利害厯嵗踰時費日不知其幾然後粗能成其紀綱法雖備矣未嘗試而驟欲布之天下從歟違歟欣歟戚歟有效歟無效歟是皆未可前定也用法者方且怵然疑慄然懼必待事果便國果治然後敢自守法未出之前營度布置如彼其勞也法既出之後憂疑皇惑如此其危也嗚呼難矣哉吾讀左氏至衞文公趙宣子晉悼公魏絳蒍掩之治國規摹條畫巨細畢備確實切近可舉而行如入陶朱之室物物可以濟貧如𤼵倉公之笥物物可以伐病非為空言者也世之為治者與其鑿空創意如是其難曷若取數公已成之法按而行之乎所以漫不加省者特易之以為紙上語耳噫自衞文而至蒍掩其治法載在方冊者雖止於數簡曾不知其經畫之初耗精𡚁神竭平生之力然後僅能底於此也是數公平生之精力聚於數簡之間其可以紙上語易之歟彼苦身而立其法於數千百載之前我安坐而得其法於數千百載之後彼任其勞而遺我以其逸可謂幸之尤者也工之巧者不肯授人以其法琴之妙者不肯授人以其調固有服役終身而莫得其𫝊者矣使幸而得之其喜為如何其感為如何治國之法非一工一琴比也今數公治國之良法表裏纎悉左氏盡發其秘於書學者一開卷而盡得之反不知貴重豈不怪耶必嘗習畫然後知珍顧陸之圖必嘗習字然後知寳鍾王之帖持以示田舍翁則詆為敗素腐楮耳苟未嘗留意治體亦安知數公之遺法可貴哉或曰楚平王之始得國宥罪舉職簡兵撫民其法與數公無異者然楚終不振是法不足以為治也曰使平王常守是法而楚終不振謂法不足為治可也其後宮室無量民人日駭則既不能守是法矣然則楚之不振者非法之罪也廢法之罪也今日服參術明日服烏喙乃指參術之為殺人可不可耶
  晉荀息請假道於虞以伐虢僖二年晉荀息請以屈産之乗與垂棘之璧假道於虞以伐虢公曰是吾寳也對曰若得道於虞猶外府也公曰宮之竒存焉對曰宮之竒之為人也懦而不能強諫且少長於君君暱之雖諫將不聽乃使荀息假道於虞曰冀為不道入自顛軨伐鄍三門冀之既病則亦唯君故今虢為不道保於逆旅以侵敝邑之南鄙敢請假道以請罪於虢虞公許之且請先伐虢宮之竒諫不聽遂起師夏晉里克荀息帥師㑹虞師伐虢滅下陽先書虞賄故也虢公敗戎於桑田僖二年秋虢公敗戎於桑田晉卜偃曰虢必亡矣亡下陽而不懼而又有功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必易晉而不撫其民矣不可以五稔晉復假道於虞以伐虢滅虢滅虞僖五年晉侯復假道於虞以伐虢宮之竒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啓冦不可玩一之謂甚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公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對曰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太伯不從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勲在王室藏於盟府將虢是滅何愛於虞且虞能親於桓莊乎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偪乎親以𠖥偪猶尚害之況以國乎公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冬晉滅虢虢公醜奔京師師還館於虞遂襲虞滅之
  諫之用在於君未喻之前而不在於君已喻之後此人臣事君之常法也然君已喻而不諫其名一其實二已喻而不為耶是不待諫也已喻而不改耶是不當諫也既曰喻矣其猶不改何也怵其利而冒其害也人臣之極諫者吾聞其語矣曰是必姦是必詐是必危是必亡深切著明庶幾君之一悟耳今君已知其為姦詐已知其為危亡不勝其欲而直犯之反飾游辭而拒我又奚以諫為虞以貪虢以驕自取滅亡皆不足深論吾獨怪虞公拒宮之竒之諫其語太不切事情乆而後悟虞公姑飾游辭以對宮之竒耳晉獻公戕害同宗滅霍滅魏不可以一二數皆置勿議請專以假道一事論之晉姬姓也虞姬姓也虢亦姬姓也晉加兵於虢而虞公乃語宮之竒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虞公雖昏未至於遽忘虢公之姓也其言果何謂耶蓋虞公心知晉非善意特怵於璧馬之利不能自制冒其害而為之若正告人以真情曰吾甚愛璧馬不暇顧晉之詐則必為人所姍笑故枝辭曲說汎為悠悠之言苟以窒宮之竒口而已其心豈以晉為誠不害同宗者哉竒遂謂虞公誠不知晉虢為同宗乃若教乳兒稚子者提其耳而誨之何其暗於事情也虞公亟欲絶竒之言以謂若與竒論人事則吾說有時而窮不若託之神怪推墮於滉瀁茫昧之中俾無所攷質於是又曰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亦特借神怪以拒竒初非真以為神可恃也竒復區區進其說贅矣大抵君未知其不然故當告之以不然君已知其不然復瀆告之以不然無益也竒則忠矣然何補於成敗之數哉至於荀息以璧馬之微覆虞虢如反掌世皆以為智以吾觀之息亦未得為智也息之為晉謀一工而一拙息之料宮之竒一中而一失璧馬復歸而坐得兩國工矣驪姬申生之釁僖四年近在肘腋曽不能謀拙孰大焉預料宮之竒雖諫將不聽固已竒中若竒前後之諫蹇蹇不屈反謂其懦不能強諫非失耶彼料宮之竒或中或失未足以為晉之存亡乃若拙於內難而不能謀此晉所以國統屢絶而幾不血食也焉得智
  齊寺人貂漏師僖二年秋齊寺人貂始漏師於多魚寺人貂立無虧僖十七年齊侯之夫人三王姬徐嬴蔡姬皆無子齊侯好內多內𠖥內嬖如夫人者六人長衛姬生武孟少衛姬生惠公鄭姬生孝公葛嬴生昭公密姬生懿公宋華子生公子雍公與管仲屬孝公於宋襄公以為太子雍巫有𠖥於衛共姬因寺人貂以薦羞於公亦有𠖥公許之立武孟管仲卒五公子皆求立冬十月乙亥齊桓公卒易牙入與寺人貂因內𠖥以殺羣吏而立公子無虧孝公奔宋宋襄伐齊立孝公僖十八年春宋襄公以諸侯伐齊三月齊人殺無虧齊人將立孝公不勝四公子之徒遂與宋人戰夏五月宋敗齊師於甗立孝公而還
  管仲始進說於桓公盤遊縱佚之屬皆曰不害伯其深戒痛絶以為害霸者獨參用小人而已仲之意謂有抑必有揚有拘必有縱故其得政之始首與齊公約中分齊國為二舉一國之樂皆歸君舉一國之權皆歸我我與君以樂君與我以權以是樂而市是權兩相貿易要約既定各守封疆截然如胡越之不可相犯自今日以後仲苟進苦言以阻桓公之樂耶則仲為負桓公桓公苟用小人以侵仲之權耶則桓公為負管仲其所以得君專持權久成功偉者恃此約也夫彼所謂寺人貂者苟崇臺榭盛狗馬侈聲色以奉桓公游宴之樂是固仲所許也今乃恃𠖥干政漏泄軍事則正犯仲之約矣兵事尚神密泄他人之軍事猶不免誅況霸國節制之師豈容人輒亂之乎為仲者盍質桓公以素約屍貂於軍門可也顧乃隱忍坐視而不爭意者闇而不知爭乎則仲非闇人也意者懦而不敢爭乎則仲非懦人也其所以不爭者殆必有說矣奕者舉棊纔三四斂手而甘敗者國棊也倒奩空枰大敗塗地爭猶不止則棊之下者耳仲國棊也先自見不勝之兆於㝠㝠之中安得不知難而止乎是故智者之敗在心愚者之敗在事智者之敗在神愚者之敗在形智者之敗同室不知愚者之敗國人皆知使仲必待舌𡚁力屈然後始肯處於不勝之地亦何以管仲為哉仲與桓公要約如此之明桓公首負約而使貂亂軍政自常情論之仲之理甚直桓公之理甚曲仲之爭必勝桓公之爭必不勝仲何反自處於不勝而遽不爭也曰仲始與桓公約既以佚樂與桓公矣資人君浮靡淫麗之樂者屬之君子乎屬之小人乎名曰佚樂未有不資小人者名曰小人未有不貪權勢者已許其縱佚樂而禁其近小人是授人以田而奪其耒耜也已容其近小人而禁其奪吾權是與盜者同處而惡其攘竊也世寧有是理耶仲急於功利亟欲得齊國之柄不暇長顧卻慮而為是約至於漏師多魚之時仲固已黙然隂悔初約之謬矣失之於初不能救之於末此仲之所以吞聲而不敢較也若他人居仲之地必不度事勢而爭之雖使桓公或勉聽其言而逐貂然逐貂之後誰與桓公供耳目之娛誰與桓公極心志之欲苟復求如貂者繼之耶則盜權猶自若也苟求不盜權者置之君則必擁腫鞅掌然後可耳輿臺閹寺輩能希君之意者必能盜君之權不能盜君之權者亦必不能希君之意桓公左右誠皆擁腫鞅掌之徒則塊然宮中無以自適必反責管仲曰爾所以許我者享為君之樂也我所以與爾權者亦以易吾之樂也今吾蹙迫槁乾曽不能少享為君之樂豈非爾欺我耶是則用貂之初仲固可持左劵而責桓公之負約逐貂之後桓公亦將持右劵責管仲之負約也君臣相咎必至相睽仲之身將不得安於齊國矣管仲桓公君臣之交聞天下一旦相責至此豈不貽笑後世耶仲之隱忍而不爭者畏此辱也況自貂始進之時言之桓公所以敢用貂者以仲許之也當是時仲為主而貂為客自貂嬖𠖥之時言之桓公所以未疎仲者以不害貂也當是時貂為主而仲為客君臣之歡潛移客主之勢互變昔也貂為仲所容今也仲為貂所容方且取容之不暇矧曰逐之乎逮仲之將死始明數貂之姦列於易牙開方之間欲併逐之平時則不敢排擊以為保身之計將死則盡言不諱以取知人之名其自為謀亦巧矣仲之謀雖巧然既開禍亂之原雖彌縫障蔽終不能遏庶孽交爭國統殆絶天下之事信非巧者所能辦也嗚呼仲之輔桓公而自期何如耶蓋將混文軌一統類雖山戎孤竹之屬皆入封略猶以為褊也晚節末路至使桓公不能自定其子區區偕仲屬之於宋襄焉仲始欲致桓公於何地今反不能保一子而託之他人想仲𤼵言屬宋襄之際顔忸怩而口囁嚅跼天蹐地無措身之所矣吾讀書至此未嘗不憐其衰而哀其窮也世之詆伯者必曰尚功利五伯桓公為盛諸子相屠身死不殯禍且不能避豈功利之敢望乎是知王道之外無坦塗舉皆荊棘仁義之外無功利舉皆禍殃彼詆伯以功利者何其借譽之深也



  左氏博議卷九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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