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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西狩叢談/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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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承命即治裝戒途,並挈幕友張震青及侄充生同行。俞夢丹以二十四日先行,予以八月二十六日始行就道,沿途過徐溝、祁縣、武鄉、沁州、長子、高平各地,皆崎嶇山路。九月三日至澤州,遂及夢丹。初四日與夢丹同行,遂登太行,過天井關,已入河南懷慶府之河內縣境。初五日,造太行絕頂,予與夢丹同往關帝廟求簽,甚吉利。自此下山,過沁河,入懷慶府;旋抵武陟縣,爲河北道駐所。時巡道爲岑公春榮,即雲階之兄也。出東門,至木蘭店,相傳爲木蘭從軍舊地。過山以後,漸有南中風景。更進由榮澤至鄭州,夢丹由此向清江浦,予遂與之分道矣。

由新鄭啟行,更過許州、臨穎、郾城、西平,於十三日抵汝寧府屬之遂平縣。是日,見八月二日邸抄,莊親王載勛、怡親王溥靜、貝勒載濂、載瀅、端郡王載漪均革去爵職,交宗人府嚴加議處。輔國公載瀾、左都御史英年均嚴加議處。大學士吏部尚書剛毅、刑部尚書趙舒翹均交部設處。並以德國使臣克林德被戕,派員賜祭云云。知議和條件,已略有眉目矣。

更進經確山、信陽,過觀音河,入湖北應山界,越武勝關,經孝感,抵黃陂境。見鄂撫告示,通緝『富有票』餘犯。先是漢口發見『富有』、『貴爲』兩種簽票,係組織革命機關仿哥老會開堂放票之法,以是爲入黨標幟。爲首唐才常,係康南海門人,故票中分嵌『有爲』兩字。唐旋以破案被戮,故有通緝餘黨之事。此處鐵路已在興工。二十三日,乃抵漢口,始悉聖駕已於初八日自太原啟鑾,西幸西安;錫清弼方伯良升山西巡撫舊撫毓賢開缺;岑雲階授陝西巡撫。聞各國屢請回鑾,擔任保護,兩宮尚未俞允雲。

自太原啟程以來,曲摺二千餘里,多半皆山行險道,紆回陟降,車敝馬瘏,殆已不勝其困。惟沿途令守,多有世交朋舊,一路將迎,班荊道故,頗不寂寞。抵漢以後,長路征塵,可以暫資憩息,如魚遊得水,鳥至投林,不覺爲之一快也。

是時鄂督爲張公之洞,鄂撫爲於公蔭霖,藩司爲瞿公廷韶,署臬司爲旗人扎勒哈哩,糧道爲凌公卿雲,署鹽道爲逢公潤古,首府爲余公肇康,保甲局爲齊公耀珊,漢口督運局爲惲公祖翼,漢黃德道兼江漢關監督爲岑公春蓂。其中多半曾有舊誼,更兼親知朋好之宦居此地者,因之拔來報往,幾無虛日。旋以余太守之蹇修,訂婚許氏,即在客中下定。既而復以荊宜施道奭召南觀察良一再函約,遂有荊州之行。奭公派輪相迎,意極殷渥,因順謁將軍濟公祿、都統寶公德興。公祿迭相招宴,縱談亂事,不覺洪醉。本意正在酒酣耳熱之中,忽得奭公被劾落職消息,令人意沮。幸觀察頗曠達不爲意,臨行尚殷殷致贐,殊可感也。

予在湖北時,屢謁制府張文襄公,意頗親切,詢及出狩及行在情狀,每感歎不止。一日,忽談及大阿哥,公謂:『此次禍端,實皆由彼而起,釀成如此大變,而現在尚留處儲宮,何以平天下之人心?且禍根不除,尤恐宵小生心,釀成意外事故。彼一日在內,則中外耳目,皆感不安,於將來和議,必增無數障礙。此時亟宜發遣出宮爲要著,若待外人指明要求,更失國體,不如及早自動爲之。君回至行在,最好先將此意陳奏,但言張之洞所說,看君有此膽量否?』予曰:『既是關係重要,誓必冒死言之。』曰:『如是甚善。』

在鄂中勾當餉事,略有端緒,遂前赴湖南謁俞中丞。中丞知予與其公子夢丹同事,亦甚相愛重,惟目疾甚重,幾至不能啟視,神氣殊覺頹唐。每言及夢丹,頗有不滿意,曰:『但能似君穩練,我便放心矣。君既與共事同好,惟望多方規勸,令其去華存實,從正路向上,庶不至流爲邪僻也。』蓋中丞元配已故,時方以側室主持家政,而夢丹爲元配所出,父子之間不免稍有隔閡,故語脗如此云云。

予在兩湖時,屢奉廷旨催回,以公事未畢,迄淹纏不得就道,遂在湖北度歲。次年辛丑正月即就鄂垣賃室,草草完婚禮。直至三月中,始嚮各處結束督餉公事,料量西上。方行至荊門州,忽由州官轉到一電,上開『無論行至何處,由所在地方沿途探速投遞』云云。予得之大駭,詳細審視,始知仍爲促還行在之故,並無他事,方始放心。乃急將家眷設法安頓,仍隻身從間道趨赴,並日兼程,於是年五月初始抵行在,次日即蒙召見。予面奏各事畢,太后溫語慰勞,仿佛如家人子弟遠道歸來者,既復含笑曰:『我這才知道,原來岑春煊同你不對,他們把你擠到外邊去的。』稍停,又曰:『你出去走一躺也好,你兩人若是一徑混在一起兒,到今朝不準鬧些什麼花樣出來。』予奏謂:『臣並不敢同他鬧意見,祗是岑春煊過於任性,有使人難受之處。』太后曰:『這個我也知道,他的脾氣不好,太暴躁了。』連說:『我知道的。』予乃叩頭而退。先數日,太后御筆親畫摺扇八柄,旋以七柄頒賜諸王公大臣,獨留其一。諸宮監即竊竊私議,謂此一柄必留以待吳永者。既而果然。復命之日,即以此扇見賜,並賞銀三千兩,尚有其他賜物,袍褂料十數襲,令自向管庫太監處選擇。蓋是時各省貢品絡繹輸解,百物咸備,宮廷氣象,已煥然改觀矣。

太后仍命伺應宮門差使,銀兩衣物,賞賫幾無虛日,並推恩賞給先太夫人金寶手釧各一副。予同時奉鄂督、湘撫先後密保,即以五月六日正式召見,與前大總統徐公、前總揆孫公寶琦三人,問起入見,均奉旨以道員記名簡放。召見時,皇上正面坐,前有御案;太后於其後作高座,恰如舞臺上之演觀音王母像。太后手執綠頭簽,視予微笑。事後笑告內監,謂吳永今日也上了場,正式行起大禮來,偺們真好似演戲模樣。蓋謂予乃朝夕見面之人,今乃第一次正式覲見也。

予憶及文襄所囑,念夙諾必當實踐,顧以事情重大,不敢冒昧。此時榮相已至行在,仍爲軍機首領。聞先時頗受兩宮責言,外人亦有指摘,出京後中途至武陟,殊徘徊不敢進,以後不知如何疏解,始復前赴西安,乃寵任一如前時。榮復薦張百熙及瞿鴻禨二人,同時並召,後乃舍張而用瞿。瞿之得入軍機,由榮薦也。但榮相對予頗相契愛,乃先以此意叩之。榮時方吸煙,一家丁在旁裝送。聞予所述,但傾耳瞑目,作沉思狀,猛力作噓吸,吐煙氣捲捲如雲霧,靜默不語。吸了再換,換了又吸,凡歷三次,殆閱至十餘分鍾,始徐徐點首曰:『也可以說得,爾之地位分際,倒是恰好,像我輩就不便啟口。但須格外慎重,勿鹵莽。』

予因是已決意陳奏。一日召見奏對畢,見太后神氣尚悅豫,予因乘機上奏曰:『臣此次自兩湖來,據聞外間輿論,似對於大阿哥,不免有詞。』太后色稍莊,曰:『外間何言,與他有何關係?』予因叩頭奏曰:『大阿哥隨侍皇太后左右,當然無關涉於政治,但眾意以爲此次之事,總由大阿哥而起。現尚居留宮中,中外人民頗多疑揣,即交涉上亦恐多增障礙。如能遣出宮外居住,則東西各強國皆稱頌聖明,和約必易就範。臣在湖北時,張之洞亦如此說,命臣奏明皇太后、皇上。並言此中曲折,聖慮必已洞燭,不必多陳;第恐事多遺忘,但一奏明提及,皇太后定有區處。』太后稍凝思,曰:『爾且謹密勿說,到汴梁即有辦法。』予遂叩頭起立,默計這一張無頭狀子,已有幾分告準也。

予狃於此事,膽力稍強,以爲幸有進機會,凡理所應言者,均當言之。但有一次,則險碰一大釘子。一日入見,奏對事畢,太后與皇上同坐倚窗匟上。予見太后意尚閒暇,因乘間奏言:『徐用儀、許景澄、袁昶三臣,皆忠實爲國。當時身罹法典,當然必有應得之罪。顧論其心跡,似在可原。據臣所聞外間輿論,頗皆爲之痛惜。可否亮予昭雪?』方言至此處,意尚未盡,突見太后臉色一沉,目光直注,兩腮迸突,額間筋脈悉僨起,露齒作噤齘狀,厲聲曰:『吳永,連你也這樣說耶?』予從來未見太后發怒,猝見此態,惶悚萬狀,當即叩頭謝曰:『臣冒昧,不知輕重。』太后神色略定,忽將怒容盡斂,仍從容霽顏曰:『想你是不知道此中情節,皇帝在此,你但問皇帝。當日叫大起,王公大臣都在廷上,尚未說著話,他數人叨叨切切,不知說些什麼,哄著皇帝,至賺得皇帝下位,牽著許景澄衣袖,叫「許景澄你救我」。彼此居然結著一團,放聲縱哭。你想還有一毫體統麼?你且問皇帝,是否實在?』皇上默無一語。予祗得叩頭,謂:『臣實不明白當日情形』太后復霽語曰:『這難怪你,偺們宮廷里的事,外間那裏知道?你當日尚是外官,自然益發不明白了。』予見太后意解,始逡巡起立。莽遇此劈天雷電,忽而雲消雨霽,依然無跡,可謂絕大幸事,然予真已汗流浹背矣。不意太后盛怒時,威稜乃至如此。昔人謂曾、李兩公當時威權蓋世,一見太后皆不免震慴失次,所傳固當不虛也。

後有耆舊某公,爲述當時真狀,謂此番叫起情形,實誤於上下隔膜。先是有浙人羅某,常奔走榮文忠門下,一日不知從何處捕得風影,急投榮處密報,謂各國已分頭調兵來華,決定攻打北京,與中國宣戰云云。榮素持重,此次竟爲所惑,逕自繕密摺,入宮呈奏。太后得奏,當然著慌,既懼且憤。端、莊等正喜師出有名,益乘間極力蠱煽,且哄且激。太后遂亦主張開戰,因此乃宣叫大起。故太后一到場蒞座時,開首即言:『現在洋人已決計與我宣戰。明知眾寡不敵,但戰亦亡,不戰亦亡,同一滅亡,若不戰而亡,未免太對不起列祖列宗。故無論如何,不得不爲背城借一之圖。今當宣告大眾,諸臣有何意見,不妨陳奏。』云云。當時似有數人發言,不甚清晰。朱古薇閣學祖謀曾出班陳奏,謂拳民法術,恐不可恃。一旗員(似是長瑞)即從旁攙言曰:『拳民法術可恃不可恃,臣不敢議。臣特取其心術可恃耳。』聯學士元繼續發言,其詞頗戇,謂如與各國宣戰,恐將來洋兵殺入京城,必至雞犬不留。太后色變。即有御前大臣大聲叱之曰:『聯元這說的是什麼話!』太后意正含憤,正於此時,皇上望見許文肅,即下座執其手曰:『許景澄,你是出過外洋的,又在總理衙門辦事多年,外間情勢,你通知道。這能戰與否,你須明白告我。』許奏言:『鬧教堂傷害教士的交涉,向來都有辦過的,如若傷害使臣,燬滅使館,則情節異常重大,即國際交涉上,亦罕有此種成案,不能不格外審慎』等語。皇上固知萬不能戰,而刼於端、莊,不敢逢宣己意,以文肅久習洋務,特欲倚以爲重。聞許言,深中其意,因持其手而泣。文肅亦泣。袁忠節班次與文肅相近,亦從旁矢口陳奏,一時忠義奮發,不免同有激昂悲戚之態度。許奏語本極平正,太后似亦未甚注聽。第見皇上與之相持,三人團聚共泣,疑二公必有何等密語刺激皇上,不覺大觸其怒,即注目厲聲曰:『這算什麼體統?』德宗乃始釋手。故上諭中有『語多離間』之詞,當時頗疑此諭出於端、剛矯旨,其實兩公之死,即由於此云云。證以太后所言,謂皇帝當何曾叫『許景澄救我『,則其致怒之由,可以揣想,殆以疑心而生誤聽也。究其症結,蓋太后已入榮言,以爲各國業經決定宣戰,故開此會議以謀應戰之方略,是戰與不戰,已無復擬議之餘地。而廷臣中多半不知就裡,或以爲尚是片面商議和戰問題,或則以爲政府已得有宣戰實據;因之彼此陳奏,針鋒均不相對,以至愈激愈偏。後來退班出宮,彼此互訊,此項消息茫然不知何來。軍機既未呈報,總署亦無照會,方始大家愕異。蓋榮相上此密摺,外間固絕無人知道也。若當時明白內容,祗須將洋人並無宣戰事實委曲開釋,未嘗不可消解。乃彼此均走入岔道中,夫洋人已決戰而尚主張不戰,則惟有降之一法,宜其不能相入也。大風起於蘋末,蟻穴足以潰堤。因羅某之一言,而釀成如此掀天大禍,當亦彼所不及料者矣。

最近見雜志中載某君談話二則,亦是當時事實,謂得之於李公端棻所親見。蓋李公在戊戌政變,以贊成新政入獄,庚子拳亂時,尚未出獄也。公言許、袁兩公入獄,即指定分繫南北所。當在獄中分道時,袁忠節執文肅之手曰:『人生百年,終須有一死,死本不足惜,所不解者,吾輩究何以致死耳。』文肅笑曰:『死後自當知之,爽秋何不達也?』忠節固亦負氣磊落男子,然文肅益曠達矣。

李公又言:立忠貞公山之入獄,後於袁、許兩公一日。當初至請室時,一慟即絕。獄中羣以予粗知醫術,囑爲診視。予乃以峻劑甦之,因訊其獲罪之由,且勸其舒和鎮靜,以全大臣之體。立公因言:『昨日在御前會議,將大舉攻使館,眾論紛紜久不決。太后曰:「此國家大事,當問皇帝。」今上自退政以後,恆恭默不語。此次獨侃侃而談,力言其不可,謂斷無同時與各國開釁理。王夔相當稽首曰:「聖慮及此,國之福也。」端邸即怒斥之曰:「王文韶,此時尚爲此誤國之言耶?」予繼言宜先派大員,宣朝廷德意,不喻,然後圖之,則我爲有詞。太后遽曰:「然則即命汝往。」予對曰:「受國厚恩,不敢辭。惟臣向不習洋務,請命徐用儀同往。」太后允之。未及覆命,亂民已蟻聚予宅中,設壇門外,謂予室中有地道,潛通西什庫教堂,大加搜索,不得其跡,則擁予至壇前焚表,表升,無以罪我。方擾攘間,乃有類緹騎者逮予至此。予雖不肖,已忝爲朝廷極品大員,乃一時昏瞀,致屈膝於亂民,虧體辱國,死不蔽辜。以此悔恨,非畏死也。』逾二日,大差下,獄卒掖之去。予不覺頓足大悔,當時不應投劑甦之,反纍其多受一次痛苦云云。由此言之,立公殊鼎鼎有大臣身分。因立爲旗人,知者較少,故雖同一死難,而遠不若許、袁二公之轟烈。然則既絕復甦,雖多受一次痛苦,而留此數語,大節皎然,使天下後世,可以共鑒其心跡,泰山鴻毛,聲價頓別。則李公一刀圭之力,固遠勝於千金肘後也。

太后一日且爲予縷述出宮情事,謂:『當亂起時,人人都說拳匪是義民,怎樣的忠勇,怎樣的有紀律、有法術,描形畫態,千真萬確,教人不能不信。後來又說京外人心,怎樣的一夥兒向著他們;又說滿漢各軍,都已與他們打通一氣了,因此更不敢輕說剿辦。後來接著攻打使館,攻打教堂,甚至燒了正陽門,殺的搶的,我瞧著不像個事,心下早明白,他們是不中用。靠不住的。但那時他們勢頭也大了,人數也多了,宮內宮外,紛紛擾擾,滿眼看去,都是一起兒頭上包著紅布,進的進,出的出,也認不定誰是匪,誰不是匪,一些也沒有考究。這時太監們連著護衛的兵士,卻真正同他們混在一起了。就是載瀾等一班人,也都學了他們的裝束,短衣窄袖,腰裡束上紅布,其勢洶洶,呼呼跳跳,好象狂醉一般,全改了平日間的樣子。載瀅有一次居然同我抬槓,險些兒把御案都掀翻過來。這時我一個人,已作不得十分主意,所以鬧到如此田地。我若不是多方委曲,一面稍稍的遷就他們,穩住了眾心,一方又大段的制住他們,使他們對著我還有幾分瞻顧;那時紙老虎穿破了,更不知道鬧出什麼大亂子,連皇帝都擔著很大的危險。他們一會子甚至說宮裡也有二毛子,須要查驗。我問:「怎樣查驗?」他們說:「如係二毛子,祗須當額上拍了一下,便有十字紋發現。」這些宮監、婦女們,了不得的惶恐,哭哭啼啼,求我作主。我也不犯向拳匪去講人情,我想阻止他們又不對,萬一阻止不了,那更不得下臺。我教他儘管出去,果然拍出十字來,也是命數,這何須怕得。如若胡亂枉屈人,那神佛也有公道,難道就聽憑教下徒弟們冤殺無辜不成?後來出去查驗,也是模糊了事,並沒有查出什麼人。他們心中明白,得了面子,也就算大家對付過去,還了我的面子。你想這樣胡鬧,還講什麼上下規矩麼?』

又言:『洋兵已進了城,宮裏完全沒有知道,祗聽著槍彈飛過,這聲音全像貓兒叫,(言次即效貓叫聲)「眇」。我正疑心那裏有許多的貓兒,那時正在梳妝,又聽著「眇」一聲,一個槍彈從窗格子飛進來。那彈子落地跳滾,仔細認著明白,方纔駭異。才要向外邊查問,一眼瞧見載瀾跪在簾子外,顫著聲氣奏道:「洋兵已進了城,老佛爺還不快走!」我才慌忙起身,急問:「皇帝何在?」說在某殿上行禮,我叫趕速通報。原來這下天剛剛碰著祭祀,皇帝正在那裏拈香,聽著叫喚,急忙前來,頭上還戴著紅纓帽子,身上穿的是補服。我道:「洋兵已到,偺們祗得立刻走避,再作計較。」皇帝更著了慌,倉猝就要跟著我跑。我道:「你瞧這樣服色,那裏好走出去?」才千手百腳的把朝珠、纓帽一起兒胡亂拋棄,一面扯卸了外褂,換了長袍。我也改換了下人的裝束。偺娘兒兩個,就此一同出走。那時一切衣服物事,都已顧不得攜帶,單單走了一個光身。一路踉蹌步行,一直到了後門外,纔瞧著一乘騾車,問了騾夫,知道是載瀾的車子。我就帶著皇帝急急上車,趕叫向前快走。他們都是沿途找雇;到了德勝門外,大夥兒纔到,稍稍聚集。又怕洋兵追趕,不便屯留,便一氣直前上道,晝夜趲行。頭一日頓宿貫市,多方設法,好容易纔覓到幾乘馱轎。由貫市趕到岔道,都宿在破店中,要求一碗粗米飯,一杯綠荳湯,總不得找處。比較逃荒的老百姓更爲苦惱。一直到了懷來,虧你有個預備,才算脫了苦境。難得你如此忠心,而且急忙之中,還虧你趕辦得出來,我是十分心受的。所以我要你隨扈在一起,這會子也總算是患難的相與了。』

其時剛毅已先在途次病故,趙舒翹亦賜自盡。太后言及二人,似尚有餘怒,謂:『這都是剛毅、趙舒翹誤國,實在死有餘辜。當時拳匪初起,議論紛紜,我爲是主張不定,特派他們兩人前往涿州去看驗。後來回京復命,我問他義和團是否可靠,他祗裝出拳匪樣子,道是兩眼如何直視的,面目如何發赤的,手足如何撫弄的,叨叨絮絮,說了一大篇。我道:「這都不相干,我但問你,這些拳民據你看來,究竟可靠不可靠?」彼等還是照前式樣,重述一遍,到底沒有一個正經主意回復。你想他們兩人都是國家倚傍的大臣,辦事如此糊塗。餘外的王公大臣們,又都是一起兒敦迫著我,要與洋人拼命的,教我一個人如何拿得定主意呢?』

稍停,又續言曰:『依我想起來,還算是有主意的。我本來是執定不同洋人破臉的。中間一段時期,因洋人欺負得太很了,也不免有些動氣。但雖是沒攔阻他們,始終總沒有叫他們十分儘意的胡鬧。火氣一過,我也就回轉頭來,處處都留著餘地。我若是真正由他們儘意的鬧,難道一個使館有打不下來的道理?不過我總是當家負責的人,現在鬧到如此,總是我的錯頭。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人民,滿腔心事,更同何處訴說呢?』

太后此番話頭,雖屬事後之談,但詳細體會,亦是實在情節。試想彼深居宮閫,一向與外間情勢不相接觸,一旦遭此鉅變,前後左右,手足耳目,都是一樣狂迷,如醉中鬧架,歡呼盲進,意興勃勃,他畢竟是個女流,易於迷信,平日爲洋人交涉受了多少委曲,難得有此神人協助之機會,欲其憑一人判斷,獨排羣議,盡遏眾狂,此絕不易得之事。即自謂尚有主意未嘗放手云云。事實具在,亦不能謂之盡誣。如實在與瑞、剛傾倒一向,並力不顧,攻破一使館自在可能之列。不過總有一段時期已經中了魔毒,若謂始終明白,殆亦未必然耳。

拳匪之事,當剛、趙查驗時,是一禍福轉捩關鍵。如此時能將真情實狀剴切陳奏,使太后得有明白證據,認定主張,一紙嚴詔,立時可以消弭。過此以後,烏合蟻附,羣勢已成,雖禁遏亦已不及。後來釀成如此大禍,剛、趙二人,實不能不負其全責。太后謂其死有餘辜,確係情真罪當。剛之爲人,愚陋而剛愎,或真信拳匪之可恃,亦未可定。趙則起家科第,敭歷京外,開藩陳臬,並皆卓有政聲。而且學問淹通,持躬廉正。此兒戲鬼混之義和團能否成事,明白易曉,決不至於不能鑒別。第以刼於剛勢,不敢立異,遂至與之駢殉,身陷大戮而死負惡名,未免太可惜矣。

近聞某公言及趙事,則尤不覺爲之扼腕。謂當拳匪在涿州時,太后命剛、趙往驗。剛實未往,趙獨擎何君乃瀛同行。何字松生,本刑部老司員,殊幹練有卓識。二人回京後,均力言拳民之不可恃。何因爲趙擬就一摺,言之頗甚剴切。趙審閱再三,似礙於端、剛,躊躇不敢上。末謂上摺太著痕跡,不如面陳爲妥。乃先赴榮相處,詳悉報告,再見太后復命,亦經一一據實奏陳。而彼時太后已受魔熱,詞色頗不懌。先時趙之僚友曾有以大義相責者,趙出告人,謂幸不辱命,我對軍機、太后均已盡情傾吐,應說盡說,撫心自問,庶幾可告無罪矣。後來點派帶團差使並無其名,趙益自引爲幸,謂從此可以脫離關係云云。某公所言,委係得之當時事實,並非汎汎。準此而論,則趙於拳匪並未有阿護之事。最後賜盡上諭中,祗坐以『畢竟草率』四字,且有『查辦拳匪亦無庇縱之詞』等語。即據太后口中所言,亦足證明其始終未言拳匪可靠。參稽互考,情節昭然。祗因當時稍有瞻顧,少此一摺之手續,又夙因剛援引,相處親密,致後來中外責言,均以剛、趙並舉,李文忠亦有『剛、趙袒匪』之電奏。空言無據,無法辨白,卒陷於不測之大戾。然則彼之失足不在於查驗拳匪之役,而在於受剛援引之時。因失其親,子雲中郎,所以同抱千古蘭滫之恨也,悲夫!顧就此案而論,終不能不謂之冤。青史是非,悠悠眾口,吾尤願爲死者一洗之也。

剛、趙之處分,凡見過四次上諭:第一次革職留任;第二次交部嚴議;第三次斬監候,第四次斬立決,改賜自盡。足見前時太后尚有回護之意,其終受大闢,實出外人要迫,並非太后之本心。受誅以後,則言者事事皆藉以諉罪,不免別有投阱之語。故此時太后亦深撼之。一朝失足,則眾惡皆歸,此亦古今之常態。惟剛已先故,竟逭誅夷。即謂剛、趙同罪,剛罪總浮於趙,乃剛免而趙不免,此真所謂有幸有不幸者耶?

趙賜自盡時,派岑春煊前往監視。趙體質素強,扼吭仰藥,百計竟不得死。而岑在客堂,不耐久候,再四逼促,詞氣極凌厲。家人不得已乃以緜紙遍糊七竅,灌以燒酒而悶煞之,屢絕屢蘇,反復數次而後畢命。慘矣!然岑亦忍矣哉!

辛丑五月十五日,予奉旨簡放廣東雷瓊道遺缺。予與徐孫兩公,均以密保同日引見,而予纔及十日,即蒙簡放。當時慕韓總揆且向予欣賀不置,謂君今乃先著祖鞭,令人有景倩登仙之羨,吾等尚不知挨磨幾許時日,方有此希望也。今兩公皆已登峰造極,名播中外,而予則依然故我,碌碌無成。回首雲泥,空增惆悵而已。

奉簡後,復傳旨緩赴新任,命督辦回鑾前站事宜,仍照舊承應宮門事務。予此次頗十分爲難。先是由懷來至太原,沿途宮門事務均由予一手承應。予深知地方官辦事苦況,事事均力之道地,不令宮監等有非分需索及欺凌逼勒等事。宮門費用,予均爲按資勻配。彼時諸宮監初出都門,所望不奢,亦尚能帖然就範,並無誹怨。自予由太原奉差出發後,宮門之事即由岑雲階接替照管。彼因欲見好於各宮,乃悉力反予所爲,凡各省進奉官吏,皆爲之敲索使費。每到一州縣,亦首先講論宮門費,多者或逾萬金,少亦七八千金;至零星費用,更無一定,幾於遇事需費。各宮監無不歡喜踴躍,人人饜飫。因而追怨前事,謂予非但不爲幫忙,且有意裁抑之,以此均德岑而恨予。竟有當面詰責者,謂:『偺們從前蒙在鼓子裏,都被你刻薄死。還虧著岑三講交道,幫個忙兒,動是整千整百的,作成偺們爺兒吃了個飽肚。橫豎使的別人家的錢,他們來路是容易的,也落得大夥兒做個人情。偏是你拈斤播兩的,巴巴幾兩銀子,還要叫我們請安謝賞,這不是活活被你捉弄麼?』蓋彼等已經吃過一番大甜頭,全不似前此之聽受範圍。幸而上邊通氣,尚不敢公然作難。然實在是予愚笨而岑聰明。岑以後之扶搖直上,其根基實始於此。

予前此以匆促赴召,家眷尚留鄂中,即寄居於岳家。近見榮相,謂上意欲令予隨扈還京,何妨將眷屬迎至秦中,將來即可一路同行云云。予念如此可省兩方牽注之勞,於計亦得。是時京外大臣及京都士紳均陸續奏請回鑾,章已十數,而上意尚躊躇不即允。予因啟鑾之期尚未宣布,爲日必不在近,因乘間請假回鄂一行,以便親自照料眷口,結束家務。奉允後,即日就道,抵鄂垣匆匆部署一切。旋聞回鑾期日已定,家眷前赴秦中,未免多此跋涉;因仍祗身先自趨赴行在,而囑家眷隨後首途,預備於河南途次相待。蓋大駕已定從旱道入都,河南固爲必經之地也。

八月十八日,予始由湖北還抵西安行在。即日往謁軍機各堂憲,並詣宮門報到。十九日,總管太監李蓮英傳旨賞銀四百兩,大緞二⽦。一到即有恩賜,即寵任親貴大臣,亦不多見,在予得之,真可謂異數也。

先是五月二十一日,曾降發上諭一道,略謂:『朕侍皇太后暫住關中,眴將經歲,睠懷宗社,時切疚心。今和局已定,昨諭令內務府大臣掃除宮闕,即日回鑾。惟現在天氣炎熱,聖母年高,理宜衛攝起居以昭頤養,自應俟節後稍涼啟蹕,茲擇於七月十九日由河南直隸一帶回京,著各衙門先期敬謹預備』等語。此諭既宣布,於是中外人心一時大定。緣行期久久未定,眾情惶惑,不免妄生疑揣,有謂將久居西安者,有謂將遷都蜀中者。復因水陸問題斟酌不定,益滋延宕。先有主張由河南襄陽至漢口,改由京漢路入京,謂沿途供億,可省若干百萬。南方並有請駕出上海,逕從海道入都之議。嗣經通盤籌度,謂水道須另造輪隻,且有數處河道須經修浚,方可通行御舫,費更不貲,乃決計取道陸路。至是而行期、路線一起決定,中外乃始釋然矣。

亡何而陝撫升允奏謂:『天時炎熱,道路泥濘。』汴撫松壽奏謂:『積雨連旬,河水驟發,蹕路衝燬,行宮損壞,均請展緩行期。』乃復於七月一日下諭:『據奏改定以八月二十四日回鑾。』於時輿論大譁,均謂兩宮實無回鑾之意,兩撫之奏均由西安政府授意,即二十四之期亦決不可信,屆時必須再改。並有言第三期已預擬定,將改爲九月三日;第四期必以太后壽辰爲詞,改十月底;第五期必以天寒爲詞,改至明春;逐節延改,終於無期而後已。或言太后俱回京後受各國要索抵罪,故不許皇上回京;或謂李蓮英恐以太后失勢而失權,故力慫太后不宜回京等語,紛紛擾擾。中外報紙批評議論無虛日。各國使臣亦頗爲所動,一再向當局詰問。於是政府更下諭旨、懿旨各一道,諭旨係豁免陝西、河南、直隸蹕路經過地方錢糧,懿旨係賞給陝西人民內帑十萬兩,蓋藉此以堅各國之信。其實太后前此稍有戒心,暫持觀望之態度,或所不免;至於此次定期以後,固已預備啟行,並無遊移之意。兩撫改期之奏,實因預備不及,衝燬行宮蹕路,皆實在之事也。

同時並特派陝撫升允爲前路糧台。升撫因啟鑾在即,奏請交卸撫篆。奉旨:『陝西巡撫著李紹芬暫行護理。』同時並委臬司樊增祥署理布政司,道員吳樹棻署理按察司,西安府胡延升署糧道,侯補府傅士煒署西安府。此數日中,西安官場全班更動,賀任道喜,滿街車馬紛馳,鬧得煙昏塵起,頭目皆爲之暈。兼之行期已迫,宮府內外皆預備結束登程,各京官亦悉備行事,包裹捆紮,大車小槓,憧擾不可名狀。予以奉有前命,不能不勉盡職務;而甫到行在,相去僅六日,孑然一身,事繁期促,如何措手?不得已自行出資募雇健役二十餘名,另賃馬二十匹隨行。即趕赴前途,先行布置一切;略有端緒,仍趕回西安省城。伺候啟蹕,以便隨駕同行。幸經過一次,辦理稍習。又執事宮監諸多稔識,故應付尚爲順手耳。

二十三日,軍機大臣諭:『本日各章京辦事畢,二班章京即著先行啟程。自京西至閿鄉,派頭班章京沿途辦事;自閿鄉至開封,派二班章京沿途辦事。並奉前路糧台核準定章,皇差官車二千餘輛,驢馬應給草料,行路日給一兩,駐蹕減半。大概布置,皆已楚楚就緒矣。

八月二十四日辰刻,兩宮聖駕自西安行宮啟蹕。閤城文武官吏均先於宮門外齊集,伺候升輿。行李車先發。辰初三刻,前導馬隊出城;太監次之;各親貴王公大臣,或車或馬又次之。俄聞靜鞭三響,即有黃轎數乘,自行宮出,士民皆伏地屏息。皇上、皇太后先後乘黃轎出宮;皇后隨後;向有扈駕諸王、大臣又在其後,最後爲大阿哥。銜尾重車無數,均係各衙門檔案。曲折穿行大街中,辰牌向盡,始出南門。沿途市肄各設香花燈彩,長安父老均於南門外祗候跪送,恭獻黃緞萬民傘九柄。出城後仍繞赴東關,詣八仙庵拈香進膳。本來直出東門,路線可省三分之二,謂因體制關係,且取『南方旺氣嚮明而治』之義,所以輦路必出南門。先期奉升撫傳諭:『州縣都守以上均在灞橋恭送,佐雜千把在十里鋪恭送。並派員於各該處點驗,查取職名。如有託故不到者,停委二年。所以冠裳蹌濟,異常熱鬧。沿途千官車馬,萬乘旌旗,氣象極爲嚴肅,較來時光景,當然大不相同。予在宮門送駕後,即乘馬順御路出南門。行二十里至灞橋尖。灞橋斤柳,自昔爲往來迎送之地,然千年以來當無有今日之熱鬧者,又二十里,駐蹕臨潼縣驪山行宮。

二十五日,由驪山行宮啟鑾,至臨口鎮駐蹕。自驪山至此四十里,均臨潼縣境。臨潼令夏良才絕無預備乃避匿不出。王公大臣多至枵腹,內膳及大他坦均不得飽食,大他坦且無煙火,夜間殿上竟不具燈燭。上賞內監銀二百兩,令自覓食,此亦絕異之事。上年予在懷來時,拳匪圍城,潰兵四竄,正性命呼吸之際,而兩宮倉猝駕至,予尚能勉力供應,不至匱乏。此次則半年以前已有行知,有人可派,有款可領,何以草率至此?聞夏令實已領款二萬七千金,掯不肯發,所以諸事不備。該令籍隸湖北,爲陝藩李公之同鄉,臨時委署此缺,本期藉皇差以得津潤,既貪而庸,欲牟利而無其才,故至於如此荒謬。然兩宮竟未有嗔責,此亦更歷患難,心氣和平,所以務從寬大也。予恐前站有誤,即馳十五里過升店(屬渭南縣) ,略事部署;復前行三十五里,至渭南縣,已傍晚,即就西城外覓一糧店住宿。行宮即在縣署,頗宏整,較臨潼殆天淵矣。

二十六日,在渭南候駕。申刻,駕到渭南行宮駐蹕,離西安已一百八十里。督辦前路糧台升允奏參臨潼縣知縣夏良才辦事不當,貽誤要差,並自請議處。奉旨:『夏良才加恩改爲交部議處。其自請議處之處,從寬免議。』蓋兩宮以大駕方始發軔,不欲以供應之故,重罪有司,致沿途官吏多增疑懼,用意固甚深厚也。

二十七日午刻,自渭南啟鑾,申正至華州駐蹕,行宮即在州署。昨夜榮相國之公子綸少華病故,各宮爭往慰唁。榮相年幾七旬,祗此一子,甚爲聰慧,因之異常慘惻。但中途不便停頓,乃特留胡研孫觀察在此,爲之料理後事。暮年遭此不幸,意緒固難堪也。

二十八日,辰刻自華州啟鑾。行四十里,至華陰縣駐蹕。行宮亦就縣署改設,鋪陳構置,頗皆妥貼如式。

二十九日,兩宮詣華山麓玉泉院拈香。是日雨,道路泥濘。予先至院候駕。該院背山面河,有『山蓀亭』、『無憂亭』諸勝,林泉掩映,古木陰森,頗爲欣賞不置。有頃駕臨,王公、百官多半隨從,宮眷亦有隨至者,一時擁擠,或至不得入門內。而雨勢益急,從官率通身沾溼,躑躅泥滓中,致遊興爲之消阻。聞由此上山頂尚有四十里,仙人掌、蓮花、玉女諸峰多在高處,惜匆匆不得一覽。申刻駕旋,仍駐蹕華陰縣。

九月初一日,自華陰縣行宮啟鑾。行五里,至華陰廟尖。又三十里,至潼關駐蹕。行宮即在道署,頗有園林之勝。初二日陰雨,初三日晴,初四日風,均駐潼關。四日傳旨:『明日巳正啟鑾。』予於宮門見榮相,神色頗慘淡。有河南四品卿銜道員呂永輝上封奏,請遷都洛陽。聞其人頗深喜自負,以此爲匡時大計,聞者皆目笑之。近年京朝士夫多主張遷陝之說,引經據史,言之侃侃。自西幸以後,多半親歷其地,皆啞然自失,不敢復持前議。書生目論,大都如此,呂亦同受此病也。是日奉上諭:『前因有冒充王公僕從,於各州縣供給,特強攫食,曾經降旨嚴禁。現在將入豫境,著松壽認真查禁,如有此等情事,著即嚴拿懲辦,勿稍瞻徇。』因前在臨潼,夏令曾以先日預備供應均被掠食爲詞,故有是命也。又奉諭:『啟蹕以來,沿途車騎,諸形擁擠,甚至乘輿已到,尚復填塞,殊不足以昭鄭重。著御前大臣認真彈壓,並著松壽、夏毓秀、周萬順各派兵勇,分起押送,不準遲滯。至隨扈王公百官車輛尚多,一經入豫,道途更隘,除有緊要差使準帶行李外,其餘均著分起先行,以免擁擠。』云云。一路車輛,彼此爭先,因致壅塞不行,欲速反滯,真太不成體統。有此一諭,或可稍資整飭也。

初五日,自潼關啟鑾,至閿鄉縣駐蹕。予於早飧後驅行二十里至閿第鎮(屬閿鄉縣境)。閿鄉令鄧華林來此迎駕。予作一稟函,上張香濤制軍,雜敘兩宮沿途起居,交閿鄉令出四百里排單遞送。蓋前此在鄂時,制軍曾以此事相囑。連日僕僕長道,無法握管,至此始獲作一函塞責。最可異者,此函竟重出,不知何時散落外間,爲好事者所得,居然裝潢什襲,今歲乃有友人持此囑予自加題跋。重覽一過,墨瀋如新,轉不勝今昔滄桑之感矣。

昨日,喀爾喀親王那彥圖之親隨在潼關捲取鋪墊等物,委員候補巡檢李贊元向前阻止,該親隨竟縛而撻之於市。經升中丞據實奏參,奉旨:『那彥圖著交理藩院照例議處,其滋事親隨,著升允嚴訊懲辦。』此率頗快人意。吉帥之風骨凜然,不避親貴,殊可敬也。

初六日,辰刻自閿鄉啟鑾,申刻至靈寶縣駐蹕。奉旨:『明日駐蹕一日。』是日奉諭:『本年萬壽停止筵宴。』連日皆行夾溝中。懸崖絕障間,羊腸一線,逶迤屈曲,其間僅容一車行,如兩車相值,一車必預於空處藏避,俟對行車過,方始就道。沿途車輛,皆須互相呼應。近經特別平治開拓,兩車亦可並軌。而隨扈諸人咸喜疾馳爭先,乃至數十百輛銜尾接軸,莫能進退。昨日雖有嚴諭,一時尚不能生十分效力也。

初七日,仍駐靈寶。聞大差頭站太監百餘人,已由河南入直隸境,住宿磁州。慶王將到開封迎鑾,當以本月二十日出都。奉旨:『所遺總理外務部要差,著由李鴻章暫行兼管。』並奉懿旨:『著李相就近在保定迎鑾,毋庸遠赴。』

初八日晴。辰刻,自靈寶縣啟鑾。自此入河南境。行六十里,申刻抵河南之陝州。自南門入,駐蹕河陝汝道署。署有園圃,頗具池臺亭榭之勝。予與夢丹同寓州署,署中亦小有園林,而荒廢殊甚。大堂下有老樹一株,大可數抱,古幹槎枒,似是數千年物,署榜曰:『召伯甘棠』,殆屬後人附會也。是日奉旨:『江西廣饒九南道,著刑部員外郎瑞澂補授。』蓋前日有旨,以贛臬柯逢時升任湘藩,廣饒道明澂升贛臬,而以瑞補其遺缺也。瑞爲斷送清社之罪魁,至此忽露頭角。此時大局已定,兩宮安返故都,宛然有日月重光、河山再造之氣象,而亡國根芽已植於此。覆霜堅冰,可懼也。

初九日,仍駐陝州。

初十日,自陝州啟鑾,出東門,行五十里,至陝州屬之張茅鎮駐蹕。此間地極狹窄,百官多不得棲宿處,皆驅車向前趲行。而晚間雨勢復大集,泥中顛播,異常困頓,至有在車中過夜者,凍餒交迫,窘況殊不可堪也。

十一日,巳刻自張茅鎮啟鑾,行四十五里,至陝州屬之觀音堂駐蹕。地勢益隘,予覓宿不得,乃冒雨前行,至英豪鎮住宿。此處已入澠池縣境矣。

十二日,大駕仍駐蹕觀音堂。予先由英豪鎮冒雨行二十五里,至澠池縣,即在澠池候駕。是處當崤山分支,沿途皆頑石橫梗,極礙車道。清道光十四年、光緒九年兩次興工剷削,另闢新路。無如大車所載過重,砰訇磅磕,不久即成磊砢,十九皆震輱脫幅,須待修輯,故大駕不能不因之遲滯也。英豪鎮即杜詩所詠之石壕村。蒿目時艱,惓懷身世,與杜陵當日境地頗復相類,益不勝芒鞋露肘之感矣。

十三日,由觀音堂啟鑾,申刻至澠池縣駐蹕。

十四日,自澠池縣啟鑾,過石河鎮義昌驛,至鐵門鎮駐蹕,已入新安縣境矣。連日陰雨,泥濘數尺,車行犖確,騾馬負重不勝,倒斃途次者所在皆是。隨扈大駕乃亦嘗此等苦況,行路之難,可爲歎息。是日有摺弁自湘中來,據云:『道過許州時,知予眷屬寓許州北關旅店,初六夜半,有盜夥二三十人,明火執仗,燬門而入,刼去銀洋,首飾無數,並用洋槍擊傷親兵、家丁各一人,親兵身受七槍,傷勢甚重,恐有性命之憂,惟眷口尚爲平安。』云云。聞之駭絕。許州爲豫省南路通衢驛道,並非僻地,關廂逼近州城,列肆林立,儼然鬧市。乃盜夥竟敢公行肆刼,從容搜掠,殊不可解。少年婦女無端受此驚悸,其何以堪!予以隨從屬車,孤身遠隔,僅憑摺弁口語,又不能詳及底蘊,五中焦灼,不可言狀。當發一電問訊。輾轉空床,竟至不能成寐。

十五日,午刻自鐵門鎮啟鑾,酉刻始抵新安縣駐蹕。予與夢丹先行三十里,經磁澗鎮,知兩宮於明月當在此處中伙。十五里至谷水鎮,已入洛陽縣境。又二十五里,至河南府,於南門外逆旅住宿。是日風日清美,道路坦平,旬日以來惟此一程最爲暢適。沿途烽候堆房皆一律新修,煥然耀目。次日往瞻行宮,則局勢宏麗,陳設皆備極精好。謂文守慘淡經營,已逾數月,殊不免有人勞鬼勞之感想。啟鑾前,迭諭沿途供應,不得逾侈以節民力,而文守仍復鋪張如此,殊失將順之義矣。文悌先爲御史,戊戌政變極力迎合奏參新政人物,頗爲輿論所不滿。此次聞向豫省請領八萬金,預備在洛供應。延方伯給以三萬,怏怏而回,仍就地羅掘以供所需,故一切部署,無不力從豐贍。又以重賂深結李蓮英,終日在李室,手持水煙袋當戶而立,與出入官員招呼點首以示得意。豫中同官,皆心鄙之。松撫每告所屬,謂我們河南現在已出了一個紅員,蓋即指文而言。臨潼之草率,此間之繁靡,正可謂過猶不及。蓋兩人各有目的,一圖現在之利,一覷將來之名。用意不同,出手因而各異,但論損上損下之區別,則猶覺彼善於此矣。申刻駕入洛城駐蹕。河帥錫良、前鄂撫於蔭霖、副憲張仁黼、前京尹顧璜均來此迎駕。

自陝西西安府威寧縣京兆驛至河南省河南府洛陽縣周南驛,計程七百八十里。自八月二十四日至九月十六日,途次共歷二十二天。先是此地預備寢宮,擬請皇太后、皇上同居一處,適侍郎桂春在汴,力言無此體制,諸多不便,乃臨時拓地改造。故皇上寢宮甚爲逼窄,大阿哥住處尤窄。太后寢宮獨宏敞,後窗外有極大地坑,上安木門,可以燃炭,從地道通入室內,蓋預備在此過冬取煖也。行宮工程,原估二千四百串,現用至三萬餘兩雲。

十七日,仍駐蹕河南府。奉旨須留駐五天。予早間於宮門外見於次帥。是日連得開封電,知眷屬尚無恙,親兵傷亦漸愈,爲之稍慰。汪伯棠農部偕桂月亭侍郎自大梁來,過訪久談。昔年予從張樵木埜侍郎辦理日本商約,農部方在張宅爲西席,朝夕相見。亂離之後,舊雨重逢,翦燭清宵,愈深情款;相與談及侍郎厄遇,均不覺爲之於邑也。

十八日,仍駐蹕河南府。予與黃小宋太守璟、周左麾太守龯,同乘馬出東門外,至一大寺尋碑。隋唐石刻,所在林列。摩挲往復,令人目不暇給。惜日色向暮,已不能盡辨字畫,恨不得學李陽冰,於碑下作三日寢處也。

十九日,仍拄蹕河南府。兩宮於召見軍機辦事後,辰刻即出宮,謁關帝陵,幸龍門、伊闕。進膳後,復幸香山寺。王公大臣多半隨從。予亦前往侍班,因歷覽三龕、湧珠泉、賓陽洞諸勝跡。房廊戶牖,並加丹雘,與予夏間經此,已煥然改觀矣。伊水中流,望對岸香山寺,迤邐山半,遊人旋繞如蟻。水上造有浮粱,水白波平,天空如鏡。周廬星列,兵衛森羅,當不減羽獵長揚之盛。度橋行里許,至香山寺,即唐時樂天九老結社處。俯瞰洛水,遠眺龍門,山半皆北朝造像。千龕古佛,密如蜂聚。寺內一廳事,屏間刻汪退谷先生書白太傅《香山寺記》,字大幾逾六寸,筋力雄偉,天骨開張;惜爲俗工加飾粉漆,失其真趣,可歎也。未刻駕還,仍於宮門外侍班。

二十日,仍駐蹕河南府。召見升允、松壽。先是自西安啟鑾,以秦撫升允爲前路糧台,負弩前驅。洎至潼關,豫撫松壽越境迎迓,上即命升回任辦賑。升奏謂:『陝中賑事,藩司自能料理,臣願從至開封。』故入豫後輦路事宜,皆兩撫同任照料。

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仍駐蹕河南府。二十三日晚有旨:『大駕明日啟行。』予乃先行登程。至洛城外,見有宋太祖廟,頹敗已甚,門外有石碑,高尋丈,『夾馬營』三字大書深刻,蓋宋太祖降生處也。前行復有佛寺,規模極爲宏敞。乃入內瞻仰,豐碑古篆,夾道林立,但塵封漫漶,不易辨識。有住持老僧,向之問該寺緣起,竟瞠目不能答。迴旋許久,不覺日暮,乃籠燭行三十五里,至義井鋪住宿。聞大駕明日過此中伙,已預備矣。

二十四日早,自河南府啟鑾,辰刻至義井鋪傳膳。予於宮門外侍班後,仍先行,抵偃師縣。申刻駕至,即在縣署行宮駐蹕。此地離河南府城七十里,本日輦道最長,故啟蹕特早也。是日召見湖北荊襄鄖道朱其煊。

二十五日,辰刻自偃師縣啟鑾,申刻抵鞏縣駐蹕。予於是日早間,先出城行三十五里至黑石關。大駕即於此處渡洛河。已造有浮橋,皆用民舟聯屬,上覆以板,板上更用土平築,宛如周行大道。行宮即在河畔,兩岸綠樹陰濃,羣峰環拱,是一幅絕好圖畫。又三十五里乃至鞏縣,大駕不久亦至,遂在宮門侍班。聞該縣近年頻遭洛水之患,橫流沖蕩,廬舍一空,僅存基址。縣署在水中央,久爲澤國。今年曾起行宮於城內高處,六月間河流暴漲,仍被沖決。後乃就縣署故基改築,戽水填土,墊高七八尺,鳩工庀材,計日而成。然視之頗覺堅固,崇墉屹址,殊不類新築者。城中民居極爲寥落,無屋可住,予乃前行出東門外,至離城三里之東寨住宿,是處似較繁盛。晤周敬輿直刺,留與共飯。予去秋過太原時,承其贈送棉被墨硯等物,意甚殷渥。頃充孟鞏緝私鹽局,偶聞予至,特來相訪。因爲予述毓賢去年在山西殺戮洋人、教民、教士情狀,橫暴凶酷,慘無人理。以此山西一省,洋人要索賠款多至一千餘萬,大小官吏,以迎合毓意被罪誅夷降革者至數十百人。殃民誤國,貽害地方,區區一死,寧足以蔽其辜?然此時晉人亦尚有譽之惜之爲之抱冤者,此則不可解也。

二十六日,巳刻自鞏縣啟鑾,未刻抵汜水縣駐蹕。予以早間先行二十五里,至老健坡頂尖(屬開封汜水縣,已出河南府境矣)。連日亦皆行夾溝中,與前過華陰道上形勢無異。而今日路尤險隘,雖因輦路所出,已大加平治;然陂陀上下,崎嶇如故。聞此間舊僅村民數家,前任某道特於溝途中穿鑿山穴,創造公館兩處,因此官差過此稍得安置行李。現即就坡頂建造行宮,寢殿三楹,憑高矗起,八面開窗,可以凌空四望。東瞻嵩少,西瞰黃河,風景壯闊,心目爲之一爽。兩旁複道迴廊,逶迤曲折,皆就地勢布置,結構頗具匠心。下坡三十五里即汜水縣,遂在宮門伺駕。城內僅有一街,餘則平疇一碧,麥田彌望,絕類曠野。縣署亦爲水漂沒,向假書院作公廨,現即就書院遺址別築行宮,規制亦頗宏敞。時值菊花盛開,庭階廊廡,盆盎羅列,五色錯雜如雲錦,殊覺別饒風致。是日得李傅相自京電奏,謂:『病勢危篤,請速派大臣接替以資鎮攝。』蓋其時慶邸已出京赴行在,傅相特請命其還都,繼任辦理和議也。兩宮得奏後,甚爲厪念。太后曾召予語及,至爲之流涕,謂:『大局未定,倘有不測,這如此重荷,更有何人分擔?』予於傅相受特別知遇,就私誼論,固然不免惻惻。即爲國家而論,中流失船,前途險狀,寧復堪以設想?繞屋徬徨,焦切萬狀。適孫慕韓觀察移行李來,就予同室,聯床夜話,心緒賴以消解。然不久慕公入睡,宵深人靜,棖觸百端,竟至不能成寐;天未向曙,即拔衣起,坐以待旦。

二十七日辰刻,自汜水縣啟鑾,未刻行抵開封府屬之滎陽縣駐蹕。行宮寢殿,陳設並皆雅素,於樸質之中,含有一種渾穆氣象,反覺別開生面,加入羲皇境界。宮內亦皆遍藝菊花,廊牙牆角,遍地皆是,而種類尤多於汜水。或大如盤盂,或細如松子,奇形異態,五色紛錯,率皆目所未見之物,不知從何處羅致而來,想亦費幾許經營也。旋得京師來電:『合肥相國,已於今日午刻逝世。』得此噩耗,兀如片石壓入心坎中,覺得眼前百卉立時皆呈慘色。聞兩宮並震悼失次,隨扈人員乃至宮監衛士無不相顧錯愕,如梁傾棟折,驟失倚恃者。至此等關鍵,乃始知大臣元老爲國家安危之分量。想此時中外朝野,必同抱有此種感想。即平時極力詆燬之人,至此亦不能不爲之扼腕?公道所在,殆不可以人力爲也!公之隆勛偉績,自表表在人耳目。晚年因中日一役,未免爲輿論所集矢。然自此番再起,全國人士皆知扶危定傾,拯此大難,畢竟非公莫屬,漸覺譽多而燬少。黃花晚節,重見芬香,此亦公之返照也。是日奉諭:『王文韶著署理全權大臣。』又諭:『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著袁世凱署理,未到任以前,著周馥暫行署理。』又諭:『山東巡撫,著張人駿調補。』

予以後進,獲從公帡宇之下,晨夕左右,幾逾一載。承公以通家子弟相待,所以督勵而訓誨之者,無所不至。每飯必招予共案,隨意談論,何其宴息而後退。故於公之言論風概,習之頗稔。公每日起居飲食均有常度,早間六七鍾起,稍進餐點即檢閱公事。或隨意看《通鑒》數頁,臨王聖教一紙。午間飯量頗佳,飯後更進濃粥一碗、雞汁一杯。少停,更服鐵水一盅,即脫去長袍,短衣負手,出廊下散步,非嚴寒冰雪不御長衣。予即於屋內伺之,看其沿廊下從彼瑞至此端,往復約數十次。一家人伺門外,大聲報曰:『夠矣!』即牽簾而入,瞑坐皮椅上,更進鐵酒一盅。一侍者爲之撲捏兩骽;良久,始徐徐啟目曰:『請君自便,予將就息矣,然且勿去。』時幕中尚有於公式枚等數人,予乃就往坐談。約一二鍾,侍者報中堂已起。予等乃復入室;稍談數語,晚餐已具。晚間進食已少。飯罷後,予即乘間退出,公亦不復相留,稍稍看書作信,隨即就寢。凡歷數十百日,皆一無更變。

其時公自北洋罷任,以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久居散地,終歲僦居賢良寺。翁常熟當國,尤百計齬齕之。公益不喜接客,來者十九報謝,因而門戶亦甚冷落。公意殆不能無鬱鬱,然有憤概而無怨誹。每盱衡時事,撫膺太息,其忠忱悱惻之意,溢於言表。嘗自謂:『予少年科第,壯年戎馬,中年封疆,晚年洋務,一路扶搖,遭遇不爲不幸,自問亦未有何等隕越。乃無端發生中日交涉,至一生事業掃地無餘,如歐陽公所言「半生名節,被後生輩描畫都盡」環境所迫,無可如何。』又曰:『功計於預定而上不行,過出於難言而人不諒,此中苦況,將嚮何處宣說?』又曰:『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塗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如一間破屋,由裱糊匠東補西貼,居然成一淨室,雖明知爲紙片糊裱,然究竟決不定裡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風雨,打成幾個窟籠,隨時補葺,亦可支吾對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能負其責?』又曰:『言官制度,最足壞事。故前明之亡,即亡於言官。此輩皆少年新進,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實得失、國家利害,但隨便尋個題目,信口開河,暢發一篇議論,藉此以出露頭角。而國家大事已爲之阻撓不少。當此等艱難盤錯之際,動輒得咎,當事者本不敢輕言建樹。但責任所在,勢不能安坐待斃。苦心孤詣,始尋得一條線路,稍有幾分希望,千盤百折,甫將集事,言者乃認爲得間,則羣起而訌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納。往往半途中梗,勢必至於一事不辦而後已。大臣皆安位取容,苟求無事,國家前途,寧復有進步之可冀?』又曰:『天下事,爲之而後難,行之而後知。從前有許多言官,遇事彈糾,放言高論,盛名鼎鼎。後來放了外任,負到實在事責,從前芒角,立時收斂,一言不敢妄發。迨至升任封疆,則痛恨言官,更甚於人。嘗有極力訐我之人,而俯首下心,嚮我求教者。顧臺院現在,後來者依然踵其故步,蓋非此不足以自見。制度如此,實亦無可如何之事也!』言至此處,以足頓地,若猶有餘怒者。

公平素最服膺曾文正公,啟口必稱『我老師』,敬佩殆如神聖。嘗告予:『文正公你太丈人是我老師,你可惜未曾見著,予生也晚呵!我老師文正公,那真是大人先生。現在這些大人先生,簡直都是秕糠,我一掃而空之。』又曰:『我老師實在利害。從前我在他大營中從他辦事,他每天一早起來,六點鍾就吃早飯,我貪睡總趕不上,他偏要等我一同上桌。我沒法祗得勉強趕起,胡亂盥洗,朦朣前去過卯,真受不了。迨日久勉強慣了,習以爲常,也漸覺不甚吃苦。所以我後來自己辦事,亦能起早,才知道受益不盡,這都是我老師造就出來的。』又曰:『在營中時,我老師總要等我輩大家同時吃飯。飯罷後即圍坐談論,證經論史,娓娓不倦,都是於學問經濟有益實用的話。吃一頓飯,勝過上一回課。他老人家又最愛講笑話,講得大家肚子都笑疼了,個個東歪西倒的。他自家偏一些不笑,以五個指頭作把,祗管捋鬚,穆然端坐,若無其事,教人笑又不敢笑,止又不能止,這真被他擺布苦了。』又曰:『別人都曉得我前半部的功名事業是老師提挈的,似乎講到洋務,老師還不如我內行。不知我辦一輩子外交,沒有鬧出亂子,都是我老師一言指示之力。從前我老師從北洋調到南洋,我來接替北洋,當然要先去拜謁請教的。老師見面之後,不待開口。就先嚮我問話道:「少荃,你現在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衝要的關鍵。我今國勢消弱,外人方協以謀我,小有錯誤即貽害大局。你與洋人交涉,打配作何主意呢?」我道:「門生祗是爲此,特來求教。」老師道:「你既來此,當然必有主意,且先說與我聽。」我道:「門生也沒有打什麼主意。我想,與洋人交涉,不管什麼,我祗同他打痞子腔(痞子腔蓋皖中土語,即油腔滑調之意)。」老師乃以五指捋鬚,良久不語,徐徐啟口曰:「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得如何打法,你試打與我聽聽?」我想不對,這話老師一定不以爲然,急忙改口曰:「門生信口胡說,錯了,還求老師指教。」他又捋須不已,久久始以目視我曰:「依我看來,還是用一個誠字,誠能動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聖人言忠信可行於蠻貊,這斷不會有錯的。我現在既沒有實在力量,儘你如何虛強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實實,推誠相見,與他平情說理。雖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過於吃虧。無論如何,我的信用身分,總是站得住的。腳蹈實地,磋跌亦不至過遠,想來比痞子腔總靠得住一點。」我碰了這釘子,受了這一番教訓,臉上著實下不去。然回心細想,我老師的話實在有理,是顛撲不破的。我心中頓然有了把握,急忙應聲曰:「是是,門生準遵奉老師訓示辦理。」後來辦理交涉,不論英俄德法,我祗捧著這個錦囊,用一個誠字,同他相對,果然沒有差錯,且有很收大效的時候。古人謂一言可以終身行,真有此理。要不是我老師的學問經濟,如何能如此一語破的呢?』又曰:『我老師的秘傳心法,有十八條挺經,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寶訣。我試講一條與你聽:一家子,有老翁請了貴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間就吩咐兒子,前往市上備辦肴蔬果品,日已過巳,尚未還家。老翁心慌意急,親至村口看望,見離家不遠,兒子挑著菜擔,在水塍上與一個京貨擔子對著,彼此皆不肯讓,就釘住不得過。老翁趕上前婉語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請你往水田裡稍避一步,待他過來,你老哥也可過去,豈不是兩便麼?」其人曰:「你叫我下水,怎麼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水田裡恐怕擔子浸著溼,壞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長些,可以不至於沾水。因爲這個理由,所以請你避讓的。」其人曰:「你這擔內,不過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溼,也還可將就用的;我擔中都是京廣貴貨,萬一著水,便是一文不值。這擔子身分不同,安能叫我讓避?」老翁見抵說不過,乃挺身就近曰:「來來,然則如此辦理:待我老頭兒下了水田,你老哥將貨擔交付於我,我頂在頭上,請你空身從我兒旁邊岔過,再將擔子奉還。何如?」當即俯身解襪脫履。其人見老翁如此,作意不過,曰:「既老丈如此費事,我就下了水田,讓爾擔過去。」當即下田避讓。他祗挺了一挺,一場爭競就此消解。這便是「挺經」中開宗明義的第一條。』云云。予尚傾耳恭聽,謂當順序直說下去;乃至此已止,竟不復語。予俟之良久,不得已始請示第二條。公含笑揮手曰:『這此一條,夠了夠了,我不說了。『予當時聽之,意用何在,亦殊不甚明白;仔細推敲,大抵謂天下事在局外吶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自入局,挺膺負責,乃有成事之可冀。此亦臆度之詞,究不知以下十七條,尚作何等語法也。

公又言:『我老師道德功業,固不待言,即文章學問。亦自卓絕一世;然讀書寫字,至老不倦。我卻愧一分傳受不得,自悔盛年不學,全恃一股虛矯之氣,任意胡弄,其實沒有根底。現在真實學問,已用功不進,祗好看看《通鑒》,稍知古人成敗之跡,與自己生平行事,互相印證,藉以鏡其得失,亦尚覺有點意趣。『云云。於此正足見公之晚年進德,其虛心篤實爲不可及。公又言:『國際上沒有外交,全在自己立地。譬於處友,彼此皆有相當資格,我要聯絡他,他亦要聯絡我,然後夠得上「交」字,若自己一無地步,專欲仰仗他人幫忙,即有七口八舌,亦復無濟於事。我從前初到上海,洋兵非常居奇驕倨,以爲我必定全副仰仗於他,徘徊觀望,意存要挾。他看見我們兵士外觀藍縷,益從旁目笑,道是一羣丐子,如何可以打仗?我一逕不去理會,專用自己軍隊去打。打過幾次,他看得有點能力,漸欲湊上前來,我益發不請教他。後來連打勝仗,軍聲漸整。見我不求他助,反覺沒得意思,再三來告奮勇。我謂幫我打固是甚好,但須受我指揮節制,功賞罪罰,一從軍令。彼亦一一認可,然後用之。果然如約服從,成了大功,戈登亦得盛名。我若自己軍隊不濟,他決不肯出力相幫;否亦成喧賓奪主之勢,不知要讓他占了多少便宜。但當時還可獨當一面,自由作主,又有我老師主持其間,所以能完全收效。後來地位雖高,卻反無一事可以自主。內外牽掣,無過已算僥幸,安能更望有功耶?』

公又言:『今人多諱言「熱中」二字,予獨不然。即予目前,便是非常熱中。仕則慕君;士人以身許國,上致下澤,事業經濟,皆非得君不可。予今不得於君,安能不熱中耶?』未幾以賀俄皇加冕出使,並順道遊歷各國。以公之身分名位,此等使差,並不算一回事。然公意頗似非常愉快,嘗嚮予等作得意語曰:『我辦外洋交涉數十年,不敢謂外人如何仰望;但各國朝野,也總算知道中國有我這樣一人,他們或喜歡與我見面談談,也是普通所有之事。究竟耳聞不如目見,我亦藉此周歷一番,看看各國現象,可作一重底譜。在各國尚有許多老友,昔年均柄過國政,對手辦事,私交上頗相投契的,現在多已退老山林,乘便相訪一遭,亦是快事。『啟節時,予等有十數人送之出東便門,在於家衛午尖,離城二十餘里。是日適有大風,揚沙撼木,車行極爲因頓。抵衛時,有大、宛兩縣在此辦差,就一民房外加紮天棚,即於棚中設席,合尊促坐。棚搖搖震撼作聲,如欲拔地飛去。飛塵眯目,席間盤盂杯盎,悉被掩蓋,幾無物可以下箸。而公高談健食,意興豪舉,謂吾自少年以至現在,凡有出門行動,非狂風即暴雨,海行則無一次不遇驚濤駭浪,不知何故。眾或諛言中堂豐功盛德,所以雨師風伯,皆來祖道。公笑謂此則不敢,但吾當亦不至獲罪於天,何以節節與我爲難耶?頻行,復環顧曰:『承諸君遠道相送,厚意殊可感。予此次乃輿櫬而行,萬里長途,七旬老物,歸時安必能與諸君重見?惟望努力前程,各自珍重。』眾乃謂中堂精神矍鑠,將來尚須主持國是,重作一番偉業。公亦笑而頷之。語雖沉痛,而神氣並不沮喪,所以卒能平安返國,重膺柄用,式洽當時頌禱也。

公平日神態和煦,語氣亦甚肫摯可親;而有時乃極嚴重,真有望之儼然即溫言厲之致。其督直隸時,予曾與一卸任知縣同見。公問其在縣有何政績?其人曰:『卑職識淺才迂,以勤補拙,不敢遽言政績;惟裁革陋規一事,差覺爲地方除一弊政耳。』公間何項陋規,何時裁革,何以我未見過該縣詳報?曰:『某項陋規,每年可得一千數百串,嚮來均無報銷。卑職以爲例外收入,法所不應,故決計爲之裁革。業於日前通詳大憲,日內當可上達鈞覽。』公即怫然變色曰:『爾在任已兩年有餘,何以早不裁革,乃於臨卸任始行詳報?這明明是賣陋規,何謂裁陋規!貪壑已填,乃侵攘後任之所得,以博倍價而市美名,既玷官方,亦乖道誼,居心可謂巧詐。此種伎倆,豈能嚮我處嘗試?我即日派委查辦,如查得情實,立於揭參,不爾貸也!』其人赧然不能答。聞後來委查結果,果係於臨去時嚮納規者通說,要約數倍之入,而以永遠裁革、具文詳報者。此令旋登白簡,聞者莫不稱快。

公在直督時,深受常熟排擠,故怨之頗切,而尤不愜於項城。在賢良寺時,一日項城來謁,予亟避入旁舍。項城旋進言:『中堂再造元勛,功高汗馬。而現在朝廷待遇,如此涼薄,以首輔空名,隨班朝請,跡同旅寄,殊未免過於不合。不如暫時告歸,養望林下,俟朝廷一旦有事,聞鼓鼙而思將帥,不能不倚重老臣。屆時羽檄征馳,安車就道。方足見老成聲價耳。』語未及已,公即厲聲呵之曰:『止止!慰廷,爾乃來爲翁叔平作說客耶?他汲汲要想得協辦。我開了缺,以次推升,騰出一個協辦,他即可安然頂補。你告訴他,教他休想!旁人要是開缺,他得了協辦,那是不干我事。他想補我的缺,萬萬不能!武侯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兩句話我也還配說。我一息尚存,決不無故告退,決不奏請開缺。臣子對君上,寧有何種計較?何爲合與不合?此等巧語,休在我前賣弄,我不受爾愚也。』項城祗得俯首謝過,諾諾而退。項城出後,公即呼予相告曰:『適才袁慰廷來,爾識之否?』予曰:『知之,不甚熟。』曰:『袁世凱,爾不知耶?這真是小人!他巴結翁叔平,來爲他作說客,說得天花亂墜,要我乞休開缺,爲叔平作成一個協辦大學士。我偏不告退,教他想死!我老師的「挺經」。正用得著,我是要傳他衣缽的。我決計與他挺著,看他們如何擺布?我當面訓斥他,免得再來羅唣。我混了數十年,何事不曾經驗。乃受彼輩捉弄耶?『予見其盛氣之下,至不敢更進一語,蓋項城先固出公門下,頗受獎植;此時公在閒地,而常熟方得權用事,不免有炎涼去就之世故,因怨常熟而並及之。其一時忿語如此,蓋蓄之已久,非一朝夕間事矣。

有一次,尤使項城難受。公自出使回國後,駐節天津,尚未復命。予與直省印委候補人員同起進見。其時項城已授直臬,尚未到任,專任練兵,以監司資格,當然首領班列。入坐後,寒暄數語,項城即面陳練兵事宜,謂現在部署粗定,德教習亦已選聘,日內訂立合同。詞尚未畢,公即勃然變色,舉所持手杖,連用力頓地,砰訇作響,曰:『呸;小孩子,你懂得什麼練兵!又是訂什麼合同!我治兵數十年,現在尚不敢自信有何等把握。兵是這樣容易練的?難道雇幾個洋人,抗上一杆洋槍,念幾聲「橫土福斯」,便算是西式軍隊麼?『項城至面赭不能語。同班中皆直省僚屬,甚難爲情,羣俯首不敢相顧視。蓋項城時已隆隆然漸露頭角,公若有意挫摺之者。真可謂薑桂之性,老而愈辣矣。

公自出使回國後,常自持一手杖,頃刻不釋,或飲食作字,則置之座側,愛護如至寶。此手杖亦頗有一段歷史。先是公任北洋,有美前總統某君(忘其名)來華遊歷,公宴之於節署。美總統攜杖至,公即接而玩之,反復愛弄不忍釋。美總統似知其意,由翻譯傳語曰:『中堂愛此杖耶?』公曰:『然。此杖實可喜。』總統曰:『中堂既愛此,予本當舉以奉贈;惟此杖爲予卸任時,全國紳商各界,公制見送,作一番紀念者,此出國民公意,予不便私以授人。俟予回國後,將此事宣布大眾;如眾皆贊可,予隨後即當奉寄致贈,用副中堂雅意。』公委曲謝之,後來亦遂不相聞。此次公遊歷至美,聞某前總統已故,其夫人尚在,獨居某處。公特以舊誼前往訪問,夫人甚喜,即日爲公設宴,招致紳商領袖百餘人列席相陪。席散後,夫人即把杖立臺上,當眾宣告,謂:『此杖承諸君或其先德,公送先夫之紀念物。先夫後來旅遊中國,即攜此同行。當時李先生與先夫交契,見而喜愛。先夫以出於諸君公送,未便即時轉贈,擬徵求諸君同意,再行郵寄。未及舉辦,先夫旋即去世,曾以此事告予,囑成其意。輾轉延擱,已隔多年。今幸李先生來此,予敬承先夫遺囑,請命於諸君,是否贊同此舉,俾得爲先夫完此夙願。』於是滿堂賓客,一致歡呼拍手,夫人遂當眾以雙手舉杖奉公。公以此更爲得意,故愛之獨摯。此杖首間鑲有巨鑽,大逾拇指,旁更以小鑽石環之,周圍如一錢,晶光璀璨,閃閃耀人目。通體裝飾,皆極美麗精緻;殊不識是何質干,聞亦一種絕貴重之材料。據言以價格論,至少當值十數萬金。其實公當時不過視同玩物,殊未辨其價值輕重,而美總統如此慷慨,亦屬難得。此事與季子掛劍一段故實,頗約略相似;而一死一生,恰復易地相反。難得有此夫人,從中玉成。千秋佳話,中外輝映,可喜也。

予於賢良寺時,伺公最久;出使回國後,亦數數見面,隨時出入。未幾,公即總制兩粵,予亦就任懷來,南北暌離,無緣晉接。然每憶經年共處,聲音笑貌,歷歷在目。此次人南返節,重鎮畿疆,方喜隨扈入都,可以重瞻色笑;不意大勛未集,梁木先頹,萬古雲霄,感痛寧有極耶?

本日內閣奉上諭:『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大學士一等肅毅伯直隸總督李鴻章,器識淵深,才猷宏遠,由翰林倡率淮軍,戡平髮捻諸匪,厥功甚偉。朝廷特沛殊恩,晉封伯爵,翊贊綸扉,復命總督直隸,兼充北洋大臣。匡濟艱難;輯和中外;老成謀國,具有深衷。去年京師之變,特派該大學士爲全權大臣,與各國使臣妥立和約,悉合機宜。方冀大局全定,榮膺懋賞,遽聞溘逝,震悼良深。李鴻章著先加恩照大學士例賜卹,賞給陀羅經被,派恭親王傅偉帶領侍衛十員,前往奠醊;予諡文忠,追贈太傅,晉封一等侯爵,入祀賢良祠,以示篤念藎臣至意。其餘飾終典禮,再行降旨,欽此。』此雖照例文字,然當時流離道路之中,天下宗周,人心思漢,王言綸綍,猶爲人所重視。秉筆者亦尚能稱情達意,悱惻動人,捧讀之餘,不覺爲之感泣也。

二十八日辰刻自滎陽啟鑾,行三十里至趙村尖。予於宮門侍班後,即前驅四十里至鄭州。未至五六里間,有一車迎面而來,漸近視之,則奭召南觀察也。觀察上年任湖北荊宜施道,予抵鄂中,屢以書邀予前赴荊州,設宴款待,異常殷摯,並致厚贐。正在席間暢飲,忽得急報,乃爲鄂撫於中丞參劾罷職,令人爲之意索。此次蓋由京來此迎鑾者。奭爲榮相門人,此來實受榮意,藉圖開復。榮並囑予於內奏事處爲之左右。當晚間駕至鄭州,有旨駐蹕二日。

二十九日,仍駐蹕鄭州。召見奭良。先是駕至汜水,升中丞迎駕後即乘馬先行。忽有大車並軌奔馳,直衝前道,當令拿住。訊姓名,堅不肯說,即責以四十鞭。那王以前隙,乃奏參升允擅行鞭責宗室侍衛。蓋此人固宗室侍衛,名海鳴,升亦奏辯,上派禮王查復。本日奉諭:侍衛海鳴,不應乘車奔馳,又不聲明宗職,咎有應得;那彥圖並未查明實情,率行具奏,跡近報復;該撫尚未查訊明白,即事鞭責,亦有不合。升允著交部察議。此後如有官弁、太監人等恃強滋事,仍著升允、松壽隨時據實參辦。不得因此案稍涉瞻徇云云。此案當時各報紙紛紛議論,大都右升而惡那,謂不應加升以處分。但那已被議在先,海又被責,受虧在前,亦藉此以平之也。

三十日仍駐蹕鄭州。奉上諭:降調荊宜施道奭良,著開復降調處分,以道員發往江蘇,遇缺即補。合浦珠還,予爲之欣賀不置。是日奉旨,蒙賞予袍褂料,並燕窩、魚翅、蓮子、大棗、藕粉等食物。

十月一日,辰刻自鄭州啟鑾。行三十里至圃田尖;更行四十里,申刻至中牟縣駐蹕。

初二日,辰刻自中牟縣啟鑾,行三十里至韓莊尖,已入祥符縣境;更行四十里,申正抵開封省城駐蹕。閣省文武,均於城外迎駕。行宮陳設極壯麗,入內瞻仰一周,儼然有內廷氣象矣。是日,慶邸自京師來此。當即召見,垂詢都中情狀甚悉。良久始退出,見予即呼至朝房,匆匆慰勞數語。予見其忙冗,亦即告退。本日諭:奉懿旨,皇太后萬壽典禮,概行停止。

由河南府洛陽縣周南驛,至現在開封府祥符縣大梁驛,計程四百五十里,沿途共歷八天。

初三日,駐開封。召見慶王。慶以李相遺疏遞上。上諭:奉懿旨,略謂上年京師之變,該大學士忠誠堅忍,力任其難,宗社復安,朝廷攸賴。近日因病,迭經降旨慰問,該大學士力疾從公,忠靖之忱,老而彌篤,乃驟患咯血,遽爾不起。難危之交,失此柱石重臣,曷勝愴慟。前已加恩云云,著再賞銀五千兩治喪。立功省分,建立專祠;政功戰績,宣付史館。伊子李經述,著賞給四品京堂,承襲一等侯爵;李經邁著以四五品京堂用,李經方服闋後以道員遇缺簡放。伊孫李國傑,著以郎中即補;李國燕、李國煦著以員外郎分部行走;李國熊、李國燾著賞給舉人,一體會試云云。忠勛還蔭,澤被一門。文忠之功固偉,朝廷之報亦隆,疊祉稠恩,有加無已。嗚呼,可以勸矣!

初四日,仍駐開封。召見慶王。是日奉諭:刑部尚書著張百熙調補;葛寶華補授工部尚書。又諭:戶部右侍郎著陳邦瑞調補,刑部右侍郎著沈家本補授。

初五日,仍駐開封。召見慶王。上諭:奉懿旨,奕劻著加恩在紫禁城內乘坐二人肩輿。普通皆用上諭,惟文忠及慶邸恩命均稱懿旨,殆以舊勛宗望,特示優崇之意耶?

初六日,仍駐開封。連日均召見慶邸,是日乃請訓回京。午後予往謁送,談及彼去年在懷來養病,予照料如何周至,極示感謝。並稱予對於兩宮之忠誠盡職,至以『疾風知勁草,扳蕩識忠臣』之語相獎,轉令予爲之赧赧也。初七、初八、初九日,均駐蹕開封。

初十日,仍駐開封。皇太后萬壽,百官皆蟒袍補服,詣宮門外排班,行朝賀禮。午刻,司房太監首領傳旨頒賞。予蒙賞給大緞二匹,江綢袍褂料一卷,並蒙加賫橄欖、魚翅、燕窩、桂圓、藕粉、蜜棗糕等食物多品。衣料尚爲例賞,餘物嚮惟親貴大臣始得沾溉,予亦與及,可爲逾格異數。慕韓觀察時與王稚菱京卿同在軍機處譯電,寒夜服務,手僵指凍,甚爲辛苦,乃此次竟未之及。予偶言之於李監,即蒙補賞匹頭二件,予由司房代爲領出,李監並當面慰勞之。

是日,李浩齋丙吉自京師來,新援例入官,以直隸州分發直隸,此次由直隸承辦皇差,總局派在宮門伺應。李君係予懷來任內延訂幕友,履任時爲予接受前任交代,嗣就他聘,乃舉孫鶴巢明經自代。予去年倉猝隨扈,後任未至,一切城防籌辦及後來交代事宜,均由孫君代任其事。會計友王君濟卿佐之,忠誠懇摯,極爲得力。今王君已納粟入官,得有差事。李、孫二君,亦同來大梁。刼後重逢,悲喜交集,連日沽酒暢談,常至子夜。予仍延訂孫君入幕,同赴廣東,承欣然允可,爲之快慰。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日,均駐開封。

十五日,內閣奉上諭,略謂:政務處奏請飭各省速辦學堂等語,建學儲才,實爲當今急務。查袁世凱所奏山東學堂事宜及試辦章程,其教規程課,參酌中西,而諄諄於明倫理循理法,尤得成德達材、本末兼賅之道。著政務處即將該署督原奏並單開章程通行各省,立即仿照舉辦云云。此一道上諭,實爲吾國興學之濫觴,不可謂非學界中一重掌故,亦數典者所當及也。

十六、十七、十八、十九日,均駐開封。

十月二十日,仍駐開封。是日上諭:奉懿旨,溥雋著撤去大阿哥名號,立即出宮,加恩賞給入八分公銜俸,毋庸當差云云。此事予前在西安面奏,太后曾有『爾且勿說,到開封即有辦法』之諭,予以爲一時權應之語,事過即忘。至此果先自動撤廢,足見太后處事之注意。聞溥雋性甚頑劣,在宮時,一日德宗立廊下,彼突從背後舉拳擊之,德宗至仆地不能起,以後哭訴太后,乃以家法責二十棍。如此行徑,何能承宗社之重?如廢立早行,此次更不知鬧成何等世界也。平日對諸宮監,亦無體統;眾皆狎玩而厭惡之。奉諭後,即日出宮,移處八旗會館。太后給銀三千兩,由豫撫松壽派佐雜三員前往伺應。隨身照料者,祗有一老乳媼。出宮時,涕淚滂沱,由榮中堂扶之出門,一路慰藉,情狀頗覺淒切。宮監等均在旁拍手,以爲快事也。

二十一日,仍駐開封。是日奉諭:派慶邸等會同前步軍統領看視紫禁域值班兵丁獎賞。二十二日,仍駐開封。

二十三日,仍駐開封。是日奉上諭:安微巡撫著聶緝榘調補,恩壽補江蘇巡撫,陳夔龍署漕運總督。

二十四日,仍駐開封。是日奉諭:明年會試,著展至癸卯舉行;順天鄉試,於明年八月間暫借河南貢院舉行;河南本省鄉試,著於十月舉行;次年會試,仍就河南貢院辦理。在如此倉皇播越之中,而對於下年之鄉、會試,尚復兢兢注意,足見當時視取士之典,尚爲鄭重,猶有汲汲求賢之遺意也。

二十五日,仍駐開封。是日奉上諭:核定學堂選舉獎勵章程。學校畢業之有舉人進士名目,即始於此。

二十六日,仍駐開封,召見升允。蓋升帥預備恭送啟鑾後,即自開封回任也。

二十七日,仍駐開封。

二十八日,仍駐開封。是日諭:奉懿旨,以回鑾在即,班賞有功人員。李鴻章著再賜祭一壇,伊子李經邁以三四品京堂候補;慶親王奕劻,賞食親王雙俸;大學士榮祿,賞戴雙眼花翎,並加太子太保銜;王文韶賞戴雙眼花翎;兩江總督劉坤一加太子太保銜;湖廣總督張之洞、直隸總督袁世凱,均加太子少保銜。餘如聯芳、那桐、張翼、周馥等,均升賞有差。

二十九日,仍駐開封。三十日,仍駐開封。召見醇王,賜膳。

十月初一日,仍駐開封。是日奉上諭:盛宣懷、赫德,均賞加太子少保銜。外人加宮保銜。於此爲創典矣。

初二日,仍駐開封,召見醇王、升允。自西安以至開封,予奉命辦理前站,對於所過地方承應官吏,無不爲之格外斡旋,因皆浼予提點一切。凡遇爲難之處,予悉爲之負責。執事宮監,亦不敢十分挑剔。在地方既省無數煩費,而差事轉易就緒,因皆感激不置。予若仿岑辦法,與內監聯絡一氣,本可以大有生發;而予絲毫不敢有所沾溉,即從人夫役,均刻意檢束,不敢稍招聲氣。至陝州時,晤顏小夏觀察由湘中解送貢品來此,一見即握手曰:『君充偌大差使,頂括括的吳大人,吾謂必輝煌顯赫,無人不曉;乃到處找問,竟似若有若無。不甚知道的光景。熱宮冷做,難爲君做到如此無聲無臭,真令我五體投地矣。』然予竟以此故,賠纍至數萬金,反攪成滿身債負。處膏不潤,在旁人咸笑爲大愚,不過反之於心,固聊覺安帖無愧耳。

隨扈諸親貴內監,於予雖勉強對付,尚無惡感;然總覺事事夾在其間,爲彼障礙,致不能有所生發。樞臣中亦皆嫌予木強迂腐,不善逢迎仰體,總得離開輦道爲快。內外合謀,又似前在太原光景。不知如何擺布,竟入彼輩轂中矣。

車駕自開封啟路之前數日,忽自內廷傳旨:吳永著迅赴廣東新任,毋庸隨扈云云。予奉命之下,始知受彼等排擠;但念既無所圖利,亦無所瞻戀,跳出是非窠,於計亦得。遂將募雇夫役馬匹,一一解散,結束經手事件,預備即由開封摯眷首途矣。

俞夢丹君啟元。亦同在『毋庸隨扈』之列,彼係以道員分發江蘇。同日於便殿召見。太后意殊惓惓,諭謂:『爾兩人患難相從,跋涉數千里,異常勞苦。今回鑾各事,具有端緒;此去京師,爲途已近,途中亦無甚事可辦。徒纍爾等重滋勞費,予心甚感不安。所以且令毋庸隨扈,藉可稍資休息。惟是相處日久。一旦遣去,殊覺難堪耳。』稍停,又曰:『吳永,汝忠勤可嘉。汝今遠去,予實非常惦念。』言次,以緋色縐帕頻頻拭淚,復言:『古人君臣知遇,輒稱感激涕零,今始知並非虛話。想汝此去,心中當亦未能釋然,此真夠到資格矣。但予亦不得不放汝去。』言下之意,似請此事出於軍機主張者。繼又曰:『汝且先到任亦好,吾知一年以來,汝亦盡夠賠纍矣。啟元,汝亦可料理引見到省,此是正經事。』予兩人均叩頭謝,旋奉恩賞御筆『福』字各一方,銀各千兩;予又蒙皇太后特賞太夫人御筆『福』字一方。恩意稠疊,令人不能不生感激。太后意謂粵中著名繁富,一經到任,即可滿載,可以籍資彌補,不知廣東道缺,自張文襄裁撤規費後,癯瘠已甚,雷瓊道每歲所入,實不過一萬一千金,高廉、惠潮等缺,僅七八千耳。

予雖奉命赴任,然仍諭俟大駕啟蹕再行。即以人情論,一切差務亦不能使爾棄置勿顧。一方自飭行事,一方又須兼顧宮門。此兩日中,上自兩宮、王公,以及隨扈大臣、宮監、部署司員,均須檢束行李。全城紛擾,一如在西安啟鑾時。打捆者,扛抬者,傳夫者,索馬者,紛紛擾擾,喧呶不絕。地方辦差人員,無法應給,以予接洽有素,仍事事嚮予嘵聒。而自己又須趁此趕辦赴任手續,領文憑,謁吏部,公私交迫,忙碌殆不可言狀。是時大冢宰爲壽州孫公家鼐,少宰爲浙江陳公邦瑞,司員則丁君衡甫、蔣君稚鶴也。

十一月初三日,天氣忽變,風霰交作。予念明日爲啟鑾之期,萬一風雪不止,非特扈送人員諸感困難,且慮黃河浪湧鑾舟不得安渡,則千乘萬騎,頓滯河干,勢將無法安置。在事人員大率同抱此杞憂,但又不得不照舊預備。是日中,予衝風冒雪,往來奔走,幾無頃刻停趾,至竟夜不得休息。視天色嚮曙,始撥冗趨赴榮相寓邸,一行辭別。蓋榮相待予頗厚彼北轍而予南轅,自茲一別,動經年歲,不能不一申臨歧之意也。榮相亦正備啟程,乘輿已駕,門內外均鵠立伺候。匆促出見,詞意甚殷渥,謂:『君既定南嚮履新,偺們異日須在都中把晤矣。』予謂:『嶺海萬里,從此瞻天路遠,正恐趨侍無期。』曰:『這何至此?』予曰:『道缺循例須六年俸滿,始可送部引見。法令所定,安能自由?』曰:『爾盡放心前去。要回京都,這還不容易麼?早則年底,遲則明春,準可在都相見。暫時小別,勿惓惓也。』予伺送之升輿,立即飛馳出城,至黃河岸口,勘視輦道船渡。適瞿大軍機隨後至,於黃幄外相值。瞿曰:『漁川何來?』予謂:『來此照看河渡。』瞿又問:『曾見榮相否?』予曰:『適從榮相寓中來。』曰:『榮相何言?』予曰:『匆匆並無他語。』瞿曰:『總有數語。』予即以所言者具述之。瞿即含笑點首曰:『好好,既是榮相說過。旦晚許可陛見,那是準靠得住的。大喜大喜,今年內定可回京相見也。』蓋予彼時全不識官場機械,直心爽口,一無隱諱,不意瞿固疑予厚榮相而薄於彼,以此探予,予頃所言,適觸其忌。後來瞿之屢相阻厄,其幾即始於此。少年粗率,自招其咎,真俗所謂『冒失』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