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門十三太保與革命黨
戊戌（一八九八）政變後一年，即己亥年春，康有為已由日本渡美洲，其徒梁啓超、韓文舉、歐榘甲等留居日本，在橫濱發行《清議報》旬刊，攻擊清西後那拉氏及譽揚清帝光緒，不遺餘力，是歲春夏間，日本進步黨領袖犬養毅設宴饗孫總理及陳少白、梁啓超、宮崎寅藏、柏原文太郎數人於早稻田私邸，特為孫梁二人介紹，欲使孫康二派聯合為一，共任國是。梁啓超初識孫總理，對於總理言論，異常傾倒，大有相見恨晚之慨。由是孫派之楊衢雲、陳少白、尤列，康派之梁啓超、歐榘甲、梁子剛、張智若、羅伯雅諸人，時相往還，頓形密切。一時孫康合作之聲浪，轟傳於東京橫濱之間。梁復先後介紹章炳麟、唐才常、周孝懷、錢恂等與孫總理相見，孫章二人之訂交，即梁為之媒也。孫總理以梁等漸傾心革命，遂有聯合兩黨進行革命之計劃。旅日康徒半贊成之。兩黨有志者協議公推孫總理為兩黨合併後之會長，梁為副會長。梁語總理曰，如此則置康先生於何地?總理對曰，弟子為會長，為之師者，其地位豈不更尊！梁悅服。於是由梁草擬一《上南海先生書》文長數千言，略謂「國事敗壞至此，非庶政公開，改造共和政體，不能挽救危局。今上賢明，舉國共悉，將來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愛戴，亦可舉為總統。吾師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娛晚景。啟超等自當繼往開來，以報師恩」等語。署名者同門十三人。書去後，各地康徒為之譁然，指此十三人為逆徒，呼之曰十三太保。是歲秋啟超至香港嘗訪陳少白，殷殷談兩黨合併事，並推陳及徐勤起草聯合章程。徐陽為贊成，而陰實反對，因與麥孟華各馳函新加坡，向康有為告變，謂卓如漸入行者圈套，非速設法解救不可，康有為初得十三人勸退書，已怒不可遏，及得徐麥二人函，乃立派葉覺邁攜款赴日，勒令啟超即往檀香山辦理保皇會事務，不許稽延。復令歐榘甲赴美國任舊金山《文興報》主筆。康門徒侶向視其師如帝天，及得康有為答書嚴詞申斥，不准所請。復因梁歐二人先後被逼離日，此十三人之團體遂無形消滅，而孫康合作之局亦隨而瓦解矣。梁啓超於瀕行日，尚向孫總理相約共謀國事，矢言合作到底。並托總理介紹檀香山之興中會同志相見，總理坦然不疑。孰知梁啓超抵檀後，竟食言而肥，遽侵奪興中會之地盤，據為保皇會有耶?事詳拙著《中華民國開國前革命史》，茲不贅述。查當日署名致康有為勸退書之十三太保姓名，詢諸與此事有關係之康徒，多已不復記憶。以余所知，此十三人實為梁啓超、韓文舉、歐榘甲、羅普、羅伯雅、張智若、李敬通、陳侶笙梁子剛、譚柏生、黃為之、唐才常、林述唐等。其中只有梁啓超、韓文舉、歐榘甲、羅普、羅伯雅五人為康有為在廣州長興學舍及萬木草堂講學時代之嫡傳弟子，其餘八人特慕名拜門而已。韓文舉，字樹園，番禺人，品學俱優，迭任上海《時務報》、澳門《知新報》、神戶《東亞報》、橫濱《清議報》、《新民叢報》各報主筆，自號捫虱談虎客，鼓吹民族主義最力。梁啓超在《新民叢報》間有排滿言論，以畏憚其師責備，往往假借捫虱談虎錄欄中發表之。韓在民國後，隱居鄉井，以教讀自給，聞今尚生存，年已七十餘矣。歐榘甲，字雲樵，歸善人，少與邑中秘密會黨游，持論激烈，行文高古，嘗在《清議報》痛論湯武革命順天應人之理，康有為斥為大逆不道，勒令赴美，及至舊金山，初運動洪門致公堂創設《大同日報》，嘗撰《廣東獨立脫離滿清羈絆之說》，文長六七萬言，頗受世人歡迎。《新民叢報》特匯集作單行本行世，即名著《新廣東》是也。癸卯（一九〇三）孫總理自檀香山蒞美，保皇黨勾結稅關黨徒阻其登陸，致公堂幹事黃三德唐瓊昌等，延美律師那文向美京力爭，總理賴以安然入境。歐以致公堂尊禮總理，大起猜忌，遽於《大同報》著論，誣稱孫某借革命行騙及極言洪門中人優禮歡迎之非是。致公堂大憤，立對
歐下逐客令。總理乃命馮自由在留東同志中物色主筆承乏，馮自由遂以劉成禺應之。歐自出《大同報》後，內受同門指摘，外為革命黨呵斥，嘗一度赴新加坡為保皇黨報張目，亦不得意，遂匿跡家園，鬱郁以終。羅普，字孝高，順德人同門麥孟華之妹婿也。戊戌東渡遊學，吾國學生入早稻田專門學校（時尚未改稱大學）者，羅為第一人。易西服後，仍留余發不去，故自號披髮生。《新民叢報》社出版之《新小說》月刊中，有假名羽衣女士著長篇小說，曰《東歐女豪傑》，敘述俄國虛無黨謀刺專制君主之為國犧牲，及女傑蘇菲亞之慷慨義烈，繪聲繪影，極盡宣揚歌頌之能事，最為膾炙人口者，即出羅氏手筆。民二，梁啓超任財政部長，羅嘗一度任廣東省府某廳長。及國民政府成立後，財政部稅務署長謝作楷延羅充任秘書。其女公子某自歐洲畢業歸國，以共產黨嫌疑被拘入獄，經多方營救始免，洵足繼承乃父昔年表彰蘇菲亞之素志矣。羅伯雅張智若二人，任事沈毅，在康徒中以交通會黨綠林著稱，主任孫康合作之說亦最力。李敬通陳侶笙均《清議報》及《新民叢報》編輯員。梁子剛譚柏笙為橫濱福和商店少東主黃為之為橫濱廣萬泰商店少東主，三人皆富家子，好作高論，無所表見。唐才常字佛塵，湖南瀏陽人，於戊戌與梁啓超同執長沙時務學堂教鞭，由梁介入康門，與康有為本無深切之關係。林述唐名錫圭;湘陰人，乃時務學堂學生，己亥秋，偕秦力山蔡松坡等同蒞日本，肄業於東京高等大同學校，才識幹練，與湘鄂哥老會素有淵源，同學以其有類《水滸傳》中林沖，咸以豹子頭稱之。東渡後數月，唐才常謀在湘鄂二省大舉，力邀林回國相助進行，林遂約留學界同志粵人黎科，鄂人傅慈祥吳祿貞、戢元丞，閩人鄭葆晟，燕人蔡丞煜，湘人秦力山、李炳寰、蔡鍾浩、田邦璇等結伴赴鄂。梁啓超特在紅葉館設筵祖餞，並邀孫總理、陳少白、沈翔雲、宮崎寅藏、平山周諸人作陪。庚子（一九〇〇）九月，漢口自立軍之活動，以林聯絡會黨之力為多。其失敗之原因，即因倚賴康梁接濟餉項，以致愆期失事，唐林均以身殉。事後秦力山等咸歸咎康梁師徒吞款害公，紛紛宣告斷絕關係，是即唐林見欺於康梁之惡果也。當己亥年康門十三太保與孫總理往還最密，相與高談革命之時，梁啓超有親筆致孫總理函札多件，現存余手，是為孫總理在癸卯年寓橫濱時交余保全者，選錄二通如左:
大安
弟卓頓首
其二，捧讀來示，欣悉一切。弟自問前者狹隘之見，不免有之，若盈滿則未有也。至於辦事宗旨，弟數年來至今未嘗稍變，惟務求國之獨立而已。若其方略，則隨時變通，但可以救我國民者，則傾心助之，初無成見也。與君雖相見數次，究未能各傾肺腑，今約會晤，甚善甚善。惟弟現寓狹隘，室中前後左右皆學生，不便暢談。若枉駕，祈於下禮拜三日下午三點鐘到上野精養軒小酌敘談為盼。此請大安。弟名心叩，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