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陵文鈔/16
卷十六·史論
[編輯]《五代史‧職方考》論
[編輯]嗚呼!三代以上莫不分土而治也。後世鑒古矯失,始郡縣天下。而自秦、漢以來,為國孰與三代與短?及其亡也,未始不分,至或無地以自存焉。蓋得其要,則雖萬國而治;失其所守,則雖一天下不能以容。豈非一本於道德哉!
唐之盛時,雖名天下為十道,而其勢未分。暨其衰也,置軍節度,號為方鎮。鎮之大者連州十餘,小者猶兼三四,故其兵驕則逐帥,帥強則叛上,土地為其世有,干戈起而相侵,天下之勢,自茲而分。然唐自中世多故矣,其興衰救難,常倚鎮兵扶持,而侵淩亂亡,亦終以此。豈其利割之理然歟?自僖、昭以來,日益割裂。梁初,天下別為十一,南有吳、浙、荊、湖、閩、漢,西有岐、蜀,北有燕、晉,而朱氏所有七十八州以為梁。莊宗初起並、代,取幽、滄,有州三十五,其後又取梁、魏、博等十有六州,合五士一州以來梁。岐王稱臣,又得其州七。同光破蜀,已而復失,惟得秦、鳳、階、成四州,而營、平二州陷於契丹,其增置之州一,合一百二十三州以為唐。石氏入立,獻十有六州於契丹,而得蜀金州,又增置之州一,合一百九州為晉。劉氏之初,秦、鳳、階、成復入於蜀,隱帝時增置之州一,合一百六州以為漢。郭氏代漢,十州入於劉旻,世宗取秦、鳳、階、成、瀛、莫及淮南十四州,又增置之州五而廢者三,合一百一十八州以為周。宋興因之。此中國之大略也。
其餘外屬者,強弱相並,不常其得失。至於周末,閩已先亡,而在者七國。自江以下二十一州為南唐,自劍以南及山南西道四十六州為蜀,自清南北十州為楚,自浙樂西十三州為吳越,自嶺南北四十七州為南漢,自太原以北十州為東漢,而荊、歸、峽三州為南平。合中國所有,二百六十八州,而軍不在焉。
唐之封疆遠矣,前史備載,而羈縻寄治虛名之州在其間。五代亂世,文字不完,而時有廢省,又或陷於夷狄,不可考究其詳。其可見者,具之如譜。
自唐有方鎮,而史官不錄於地理之書,以謂方鎮兵戎之事,非職方所掌故也。然而後世因習,以軍目地,而沒其州名。又今置軍者,徒以虛名升建為州府之重,此不可以不書也。州縣,凡唐故而廢於五代,若五代所置而見於今者,及縣之割隸今因之者,皆宜列以備職方之考。其餘嘗置而復廢,嘗改割而復舊者,皆不足書。山川物俗,職方之掌也,五代短世,無所遷變,故亦不復錄,而錄其方鎮軍名,以與前史互見之云。
《五代史·司天考》論
[編輯]昔孔子作《春秋》而天人備。予述本紀,書人而不書天,予何敢異於聖人哉!其文雖異,其意一也。
自堯、舜、三代以來,莫不稱天以舉事,孔子刪《詩》《書》不去也。蓋聖人不絕天於人,亦不以天參人。絕天於人則天道7廢,以天參人則人事惑,故常存而不究也。《春秋》雖書日食、星變之類,孔子未嘗道其所以然者,故其弟子之徒,莫得有所述於後世也。
然則天果與於人乎?果不與於人乎?曰:天,吾不知,質諸聖人之言可也。《易》曰:「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此聖人極論天人之際,最詳而明者也。
其於天地鬼神,以不可知為言;其可知者,人而已。夫日中則昃,盛衰必復。天,吾不知,吾見其虧益於物者矣。草木之成者,變而衰落之;物之下者,進而流行之。地,吾不知,吾見其變流於物者矣。人之貪滿者多禍,其守約者多福。鬼神,吾不知,吾見人之禍福者矣。天地鬼神,不可知其心,則因其著於物者以測之。故據其跡之可見者以為言,曰虧益,曰變流,曰害福。若人,則可知者,故直言其情曰好惡。其知與不知,異辭也,參而會之,與人無以異也。其果與於人乎,不與於人乎?則所不知也。以其不可知,故常尊而遠之;以其與人無所異也,則修吾人事而已。人事者,天意也。《書》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未有人心悅於下,而天意怒於上者;未有人理逆於下,而天道順於上者。
然則王者君天下,子生民,布德行政,以順人心,是之謂奉天。至於三辰五星常動而不息,不能無盈縮差忒之變,而占之有中有不中,不可以為常者,有司之事也。本紀所述人君行事詳矣,其興亡治亂可以見。至於三辰五星逆順變見,有司之所占者,故以其官誌之,以備司天之所考。
嗚呼,聖人既沒而異端起。自秦、漢以下,學者惑於災異矣,天文五行之說,不勝其繁也。予之所述,不得不異乎《春秋》也,考者可以知焉。
《五代史·前蜀王建世家》論
[編輯]嗚呼,自秦、漢以來,學者多言祥瑞,雖有善辯之士,不能祛其惑也!予讀《蜀書》,至於龜、龍、麟、鳳、騶虞之類,世所謂王者之嘉瑞,莫不畢出於其國,異哉!然考王氏之所以興亡成敗者,可以知之矣。或以為一王氏不足當之,則是時天下治亂,可以知之矣。
龍之為物也,以不見為神,以升雲行天為得志。今偃然暴露其形,是不神也;不上於天而下見於水中,是失職也。然其一何多歟,可以為妖矣!鳳凰,鳥之遠人者也。昔舜治天下,政成而民悅,命夔作樂,樂聲和,鳥獸聞之皆鼓舞。當是之時,鳳凰適至,舜之史因並記以為美,後世因以鳳來為有道之應。其後鳳凰數至,或出於庸君謬政之時,或出於危亡大亂之際,是果為瑞哉?麟,獸之遠人者也。昔魯哀公出獵,得之而不識,蓋索而獲之,非其自出也。故孔子書於《春秋》曰「西狩獲麟」者,譏之也。「西狩」,非其遠也;「獲麟」,惡其盡取也。狩必書地,而哀公馳騁所涉地多,不可遍以名舉,故書「西」以包眾地,謂其舉國之西皆至也。麟,人罕識之獸也,以見公之窮山竭澤而盡取,至於不識之獸,皆搜索而獲之,故曰「譏之也」。聖人已沒,而異端之說興,乃以麟為王者之瑞,而附以符命、讖緯詭怪之言。鳳嘗出於舜,以為瑞,猶有說也,及其後出於亂世,則可以知其非瑞矣。若麟者,前有治國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世,未嘗一出,其一出而當亂世,然則孰知其為瑞哉?龜,玄物也,汙泥川澤,不可勝數,其死而貴於卜官者,用適有宜爾。而《戴氏禮》以其在宮沼為王者難致之瑞,《戴禮》雜出於諸家,其失亦以多矣!騶虞,吾不知其何物也。《詩》曰:「籲嗟乎騶虞!賈誼以謂騶者,文王之囿;虞,虞官也。當誼之時,其說如此,然則以之為獸者,其出於近世之說乎?
夫破人之惑者,難與爭於篤信之時,待其有所疑焉,然後從而攻之可也。麟、鳳、龜、龍,王者之瑞,而出於五代之際,又皆萃於蜀,此雖好為祥瑞之說者亦可疑也。因其可疑者而攻之,庶幾惑者有以思焉。
《五代史·周臣傳》論
[編輯]嗚呼,作器者,無良材而有良匠;治國者,無能臣而有能君。蓋材待匠而成,臣待君而用。故曰:治國譬之於弈,知其用而置得其處者勝,不知其用而置非其處者敗。敗者臨棋注目,終日而勞心,使善弈者視焉,為之易置其處則勝矣。勝者所用,敗者之棋也;興國所用,亡國之臣也。王樸之材,誠可謂能矣。不遇世宗,何所施哉?世宗之時,外事征伐,攻取戰勝;內修制度,議刑法,定律曆,講求禮樂之遺文,所用者五代之士也,豈皆愚怯於晉、漢,而材智於周哉?惟知所用爾。
夫亂國之君,常置愚不肖於上,而強其不能,以暴其短惡,置賢智於下,而泯沒其材能,使君子、小人皆失其所,而身蹈危亡。治國之君,能置賢知於近,而置愚不消於遠,使君子、小人各適其分,而身享安榮。治亂相去雖遠甚,而其所以致之者不多也,反其所置而已。
嗚呼,自古治君少而亂君多,況於五代,士之遇不遇者,可勝歎哉!
《五代史·唐六臣傳》論一
[編輯]甚哉,白馬之禍,悲夫,可為流涕者矣!然士之生死,豈其一身之事哉?
初,唐天祐三年,梁王欲以嬖吏張廷範為太常卿,唐宰相裴樞以謂太常卿唐常以清流為之,廷範乃梁客將,不可。梁王由此大怒,曰:「吾常謂裴樞純厚不陷浮薄,今亦為此邪!」是歲四月,彗出西北,掃文昌、軒轅、天市,宰相柳璨希梁王旨,歸其譴於大臣,於是左僕射裴樞、獨孤損,右僕射崔遠,守太保致仕趙崇,兵部侍郎於白馬驛。凡縉紳之士與唐而不與梁者,皆誣以朋黨,坐貶死者數百人,而朝廷為之一空。
明年三月,唐哀帝遜位於梁,遣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文蔚為冊禮使,禮部尚書蘇循為副;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楊涉為押摶國寶使,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張策為副;御史大夫薛貽矩為押金寶使,尚書左丞趙光逢為副。四月甲子,文蔚等自上源驛奉冊寶,乘輅車,導以金吾仗衛、太常鹵簿,朝梁於金祥殿。梁王袞冕南面,臣文蔚、臣循奉冊升殿,進讀已,臣涉、臣策奉傳國璽,臣貽矩、臣光逢奉金寶,以次升,進讀已,降,率文武百官北面舞蹈再拜賀。
夫一太常卿與社稷孰為重?使樞等不死,尚惜一卿,其肯以國與人乎?雖樞等之力未必能存唐,然必不亡唐而獨存也。
嗚呼!唐之亡也,賢人君子既與之共盡,其餘在者皆庸懦不肖、傾險獪猾、趨利賣國之徒也。不然,安能蒙恥忍辱於梁庭如此哉!作《唐六臣傳》。
《五代史·唐六臣傳》論二
[編輯]嗚呼,始為朋黨之論者誰歟?甚乎作俑者也,真可謂不仁之人哉!予嘗至繁城讀《魏受禪碑》,見漢之群臣稱魏功德,而大書深刻,自列其姓名,以誇耀於世。又讀《梁實錄》,見文蔚等所為如此。未嘗不為之流涕也。夫以國予人而自誇耀,及遂相之,此非小人,孰能為也?漢唐之末,舉其朝皆小人也,而其君子者何在哉!當漢之亡也,先以朋黨禁錮天下賢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後漢從而亡。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黨盡殺朝廷之士,而其餘存者,皆庸懦不肖傾險之人也,然後唐從而亡。
夫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者,必進朋黨之說;欲孤人注之勢而蔽其耳目者,必進朋黨之說;欲奪國而與人者,必進朋黨之說。夫為君子者,故嘗寡過,小人慾加之罪,則有可誣者,有不可誣者,不能遍及也。至欲舉天下之善,求其類而盡去之,惟指以為朋黨耳。故其親戚故舊,謂之朋黨可也;交遊執友,謂之朋黨可也;宦學相同,謂之朋黨可也;門生故吏,謂之朋黨可也;是數者,皆其類也,皆善人也。故曰:欲空人之國而去其君子者,惟以朋黨罪之,則無免者矣。夫善善之相樂,以其類同,此自然之理也。故聞善者必相稱譽,稱譽則謂之朋黨,得善者必相薦引,薦引則謂之朋黨。使人聞善不敢稱譽,人主之耳不聞有善於下矣;見善不敢薦,則人主之目不得見善人矣,善人日遠,而小人日進,則為人主者,倀倀然誰與之圖治安之計哉?故曰:欲孤人主之勢而蔽其耳目者,必用朋黨之說也。一君子存,群小人雖眾,必有所忌,而有所不敢為,惟空國而無君子,然後小人得肆誌於無所不為,則漢魏、唐梁之際是也。故曰:可奪國而予人者,由其國無君子。空國而無君子,由以朋黨而去之也。
嗚呼!朋黨之說,人主可不察哉!《傳》曰「一言可以喪邦」者,其是之謂歟?
傳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了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讀馮道《長樂老敘》,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
《五代史·馮道傳》論
[編輯]傳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讀馮道《長樂老敘》,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
予於五代得全節之士三,死事之臣十有五,而怪士之被服儒者,以學古自名,而享人之祿、任人之國者多矣,然使忠義之節,獨出於武夫戰卒,豈於儒者果無其人哉?豈非高節之士惡時之亂,薄其世而不肯出歟?抑君天下者不足顧,而莫能致之歟?孔子以謂:「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豈虛言也哉!
予嘗得五代時小說一篇,載王凝妻李氏事。以一婦人猶能如此,則知世固嘗有其人而不得見也。凝家青、徐之間,為虢州司戶參軍,以疾卒於官。凝家素貧,一子尚幼,李氏攜其子,負其遺骸以歸。東過開封,止旅舍,旅舍主人見其婦人獨攜一子而疑之,不許其宿。李氏顧天已暮,不肯去,主人牽其臂而出之。李氏仰天長慟曰:「我為婦人,不能守節,而此手為人執邪?不可以一手並汙吾身!」即引斧自斷其臂。路人見者環聚而嗟之,或為之彈指,或為之泣下。開封君聞之,白其事於朝,官為賜藥封瘡,厚恤存氏,而笞其主人者。嗚呼,士不自愛其身而忍恥以偷生者,聞李氏之風宜少知愧哉!
《五代史·王進傳》論
[編輯]嗚呼!予述舊史,至於王進之事,未嘗不廢書麵歎曰:甚哉,五代之君,皆武人崛起,其所與俱勇夫悍卒,各裂土地封侯王,何異豺狼之牧斯人也!雖其附托遭遇,出於一時之幸,然猶必皆橫身陣敵,非有百夫之勇,則必一日勞。至如進者,徒以疾足善走而秉旄節,何其甚歟!豈非名器之用,隨世而輕重者歟?世治則君子居之而重,世亂則小人易得而輕歟?抑因緣僥幸,未始不有,而尤多於亂世,既其極也,遂至於是歟?豈其又有甚於是者歟?
當此之時,為國長者不過十餘年,短者三四年至一二年。天下之人,視其上易君代國,如更戍長無異,蓋其輕如此,況其下者乎!如進等者,豈足道哉!
《易》:否泰消長,君子小人常相上下。視在上者如進等,則其在下可知矣。予書進事,所以哀斯人之亂,而見當時賢人君子之在下者,可勝道哉!可勝道哉!
《五代史·一行傳》論
[編輯]嗚呼,五代之亂極矣,傳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搢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謂自古忠臣義士多出於亂世,而堅當時可道者何少也,豈果無其人哉?雖曰干戈興,學校廢,而禮義衰,風俗隳壞,至於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嘗無人也,吾意必有潔身自負之士,嫉世遠去而不可見者。自古材賢有韞於中而不見於外,或窮居陋巷,委身草莽,雖顏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況世變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時乎!吾又以謂必有負材能,修節義,而沉淪於下,泯沒而無聞者。求之傳記,而亂世崩離,文字殘缺,不可復得,然僅得者四五人而已。
處乎山林而群麋鹿,雖不足以為中道,然與其食人之祿,俯首而包羞,孰若無愧於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鄭遨、張薦明。勢利不屈其心,去就不違其義,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於君,以忠獲罪,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義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贇。五代之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於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壞,而天理幾首其滅。於此之時,能以孝悌自修於一鄉,而風行於天下者,猶或有之,然其事跡不著,而無可紀次,獨其名氏或因見於書者,吾亦不敢沒,而其略可錄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倫。作一行傳。
《五代史·宦者傳》論
[編輯]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蓋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己疏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後左右之親為可恃也。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於帷闥,則向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有聖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藉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而後已。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於內而疏忠臣碩士於外,蓋其積漸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於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
《五代史·伶官傳》論
[編輯]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幬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方其係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
《書》曰:「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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