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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客遊記/浙遊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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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恆山日記 徐霞客遊記
浙遊日記
江右遊日記 

丙子九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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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久擬西遊,遷延二載,老病將至,必難再遲。[1]欲候黃石齋先生一晤,而石翁杳無音至;欲與仲昭兄把袂而別,而仲兄又不南來。咋晚趨晤仲昭兄於土瀆莊。今日為出門計,適杜若叔至,飲至子夜,乘醉放舟。同行者為靜聞師。

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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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未明,抵錫邑。比曉,先令人知會王孝先,自往看王受時,已他出。即過看王忠紉,忠紉留酌至午,而孝先至,已而受時亦歸。余已醉,復同孝先酌於受時處。孝先以顧東曙家書附橐中。飲至深夜,乃入舟。

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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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看孝先,復小酌。上午發舟,暮過虎丘,泊於半塘。

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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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為仲昭市竹椅於半塘。午過看文文老乃郎,並買物閶門。晚過葑門看含暉兄。一見輒涕淚交頤,不覺為之惻然。蓋含暉遁跡吳門且十五年,余與仲昭屢訪之。雖播遷之餘,繼以家蕩子死,猶能風騷自遣;而茲則大異於前,以其孫之剝削無已,而繼之以逆也。因復同小酌余舟,為余作與諸楚璵書,夜半乃別。

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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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復至閶門取染紬綢裱帖。上午發舟。七十里,晚至崑山。又十餘里,出內村,下青洋江,絕江而渡,泊於江東之小橋渡側。

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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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鼓行。二十里,至綠葭浜,天始明。午過青浦。下午抵余山北,因與靜聞登陸,取道山中之塔凹而南。先過一壞圃,則八年前中秋歌舞之地,所謂施子野之別墅也。是年,子野繡圃徵歌甫就,眉公同餘過訪,極其妖豔。不三年,余同長卿過,復尋其勝,則人亡琴在,已有易主之感。而今則斷榭零垣,三頓停頓而三改其觀,滄桑之變如此。越塔凹,則寺已無門,惟大鐘猶懸樹間,而山南徐氏別墅亦已轉屬。因急趨眉公頑仙廬。眉公遠望客至,先趨避;詢知余,復出,挽手入林,飲至深夜。余欲別,眉公欲為余作一書寄雞足二僧,強為少留,遂不發舟。   

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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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眉公已為余作二僧書,且修以儀。復留早膳,為書王忠紉乃堂壽詩二紙,又以紅香米寫大士經饋余。上午始行。蓋前猶東迂之道,而至是為西行之始也。三里,過仁山。又西北三里,過天馬山。又西三里,過橫山。又西二里,過小崑山。又西三里,入泖湖,絕流而西,掠泖寺而過。寺在中流,重台傑閣,方浮屠五層,輝映層波,亦澤國之一勝也。西入慶安橋,十里,為章練塘。又西十里,為蔣家灣,已屬嘉善。貪晚行,為聽蟹群舟所驚,亟入丁家宅而泊。

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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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二蕩,十五里為西塘,亦大鎮也,天始明。西十里為下圩蕩,又南過二蕩,西五里為唐母村,始有桑。又西南十三里為王江涇,其市愈盛。直西二十餘里,出瀾溪之中。西南十里為前馬頭,又十里為師姑橋。又八里,日尚未薄崦嵫,而計程去烏鎮尚二十里,戒於萑苻,泊於十八里橋北之吳店村浜。

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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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明行,二十里抵烏鎮,入叩程尚甫。尚甫方遊虎埠,兩郎出晤。捐橐中資,酬其昔年書價,遂行。西南十八里,連市。又十八里,寒山橋。又十八里,新市。又十五里,曹村,未晚而泊。

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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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行二十五里,至唐棲,風甚利。五十里,入北新關。又七里,抵棕木場,甫過午。令僮子入杭城,往曹木上解元家,詢黃石翁行旋,猶未北至。時木上亦往南雍,無從訊。因作書舟中,投其家,為返舟計。此後行蹤修阻,無便鴻也。晚過昭慶,復宿於舟。

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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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復作寄仲昭兄與陳木叔全公書,靜聞往遊淨慈、吳山。是日復宿於舟。

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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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入城,市參寄歸。午下舟,省行李之重者付歸。余同靜聞渡湖入湧金門,市銅炊、竹筒諸行具。晚從朝天門趨昭慶,浴而宿焉。是日復借湛融師銀十兩,以益遊資。

十月初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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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爽殊甚,而西北風頗厲。余同靜聞登寶石山巔。巨石堆架者為落星石。西峰突石尤屼嵲,南望湖光江影,北眺臯亭、德清諸山,東瞰杭城萬灶,靡不歷歷。下山五里,過岳王墳。十里,至飛來峰,飯於市,即入峰下諸洞。大約其峰自楓木嶺東來,屏列靈隱之前,至此峰盡骨露;石皆嵌空玲瓏,駢列三洞;洞俱透漏穿錯,不作深杳之狀。昔黥於楊髡之刊鑿,今苦於遊丐之喧污;而是時獨諸丐寂然,山間石爽,毫無聲聞之圂,若山洗其骨,而天洗其容者。余遍歷其下,復各捫其巔。洞頂靈石攢空,怪樹搏影,跨坐其上,不減群玉山頭也。下山涉澗,即為靈隱。有一老僧,擁衲默坐中台,仰受日精,久不一瞬。已入法輪殿,殿東新構羅漢殿,止得五百之半,其半尚待西構也。是日,獨此寺麗婦兩三群,接踵而至,流香轉豔,與老僧之坐日忘空,同一奇遇矣。為徘徊久之。下午,由包園西登楓樹嶺,下至上天竺,出中、下二天竺。復循下天竺後,西循後山,得「三生石」,不特骨態嶙峋,而膚色亦清潤。度其處,正靈隱面屏之南麓也,自此東盡飛來,獨擅靈秀矣。自下天竺五里,出毛家步渡湖,日色已落西山,抵昭慶昏黑矣。

初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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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自棕木場五里出觀音關。西十里,女兒橋。又十里,老人鋪。又五里,倉前。又十里,宿於餘杭之溪南。訪何孝廉樸庵,先一日已入杭城矣。

初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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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餘杭南門橋得擔夫,出西門,沿苕溪北岸行。

  十里,丁橋鋪。又十里,渡馬橋,則餘杭、臨安之界也。〔其北可達徑山。〕又二里為青山,居市甚盛。溪山漸合,又有二尖峰屏峙。十五里,山勢復開。至十錦亭,一路從亭北西去者,於潛、徽州道也;從亭南西去者,即臨安道也。從亭西南又一里,一石樑橫跨溪上,曰長橋。越橋而南又一里,入臨安東關。山西關,外為呂家巷,闤闠反差盛於城。又二里為皇潭,其闤闠與呂家巷同。其西路分南北,北者亦於潛之道,南者新城道也。已而復循山向西南行,又八里為高坎,始通排。又三里,南入裊柳塢,復入山隘。五里為下圩橋。由橋南溯溪西上,二里為全張,一村皆張氏之房也。走分水者,以新嶺為間道,以全張為迂道。余聞新嶺路隘而無托宿,遂宿於全張之白玉庵。僧意,餘杭人也。聞余好遊,深夜篝燈瀹茗,為余談其遊日本,事甚詳。

初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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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鳴作飯,昧爽西行。二里,過橋,折而南又六里,上乾塢嶺。其嶺甚坦夷,蓋於潛之山西來過脈,東西皆崇山峻嶺,獨此峽中坳。過脊處止丈餘,南北疊塍而下,皆成稻畦。北流至下圩橋,由青山入苕;南流至沙宕,由新城入浙,不意平陀遂分兩水。其山過東遂插天而起,曰五尖山。循其西麓,又五里過唐家橋,則新城北界也。白石崖山障其南。遂循水西南行,五里為華龍橋,有水自西塢來合。過橋,南越一小嶺,二里至沙宕,前有一石樑跨澗,曰趙安橋,則入新城道也。由橋北西溯一澗,沿三九山北麓而入後葉塢。」三九」之名,以東則從趙安橋南至朱村,北則從趙安橋西南至白粉牆,南則從白粉牆東南至朱村,三面皆九里也。由後葉塢九里至白粉牆,為三九山北來之脊。其脊亦甚坦夷,東流者由後葉出趙安橋,西流者由李王橋合朱村,此「三九」所以名山,亦以水繞無餘也。白粉牆之西二里,為羅村橋,有水自北來,有路亦岐而北,則新城道也。循水南行里許,為缽盂橋,有水西自龍門龕來。〔龕有四仙傳道嶺,在橋西四里,乃於潛境。〕由橋北即轉而東,里餘復折而南。其地東為三九,西為洞山,環塢一區,東西皆石峰嶙峋,黑如點漆,丹楓黃杏,翠竹青松,間錯如繡,水之透壁而下者,洗石如雪,今雖久旱無溜即流水,而黑崖白峽,處處如懸匹練,心甚異之。二里,渡李王橋,遂至洞山之東麓。急置行李於吳氏先祠。令僮覓炊店,不得。有吳姓者二人至,一為餘炊,一為贈燭遊洞,余以魚公書扇答之。〔洞山者,自龍門龕南迤邐東來,其石稜銳紋疊。東南山半開二洞,正瞰橋下。)余遂同靜聞西向躡山。沿小澗而上,石皆峽蹲壑透,清流漱之,淙淙有聲。澗兩旁石片湧出田畦中,側者成塍,突者成台,竹樹透石而出,枝聳石上而不見其根,乾壓石巔而不見其竇。再上,忽一大石當澗而立,端方無倚,而紋細如波轂之旋鳳,最為靈異。再上,修竹中有新建睢陽廟,雪峰之龕在焉。庵後危壁倚空,疊屏聳翠,屏之南即明洞也。如軒斯啟,其外五柱穿列,正如四明之分窗,〔但四明石色劣下,不能若此列柱連卷也。〕中有一柱,上不至簷,簷下亦垂一石,下不至柱,上下相對,所不接者不盈咫。柱旁有樹高撐,至簷端輒遜而外曲,翠色拂岩而上,黑石得之益章。再南即為幽洞。二洞並啟,中間石壁,色輕紅若桃花。洞口高懸,內若橋門之覆空,得呼聲輒傳響不絕,蓋其內空峒無底也。廿丈之內,忽一轉而北,一轉而南。北者為乾洞,拾級而上,如登橉躡閣。三十丈後,又轉而南,辟一小閣,頗覺幽異。南者為水洞,一轉即仙田成畦,塍界層層,水滿其中,不流不涸。人從塍上曲折而入,約廿丈,忽聞水聲潺潺。透一小門而入,見一小溪自南來,至此破壑下墜,宛轉無底,但聞其聲。循溪而南,又過一峽。仍透小門而入,須從水中行,乃短衣去襪,溯水躡流。又三十丈,中有〔石,俱〕倒垂若蓮花,下卷若象鼻者,平沙隘門,忽束忽敞。〔正如荊溪白鶴洞,而白鶴潛伏山麓,得水為易,此洞高辟山巔,兼水尤奇耳。〕再入,則石洞既盡,匯水一方,水不甚深,又不知匯者何來,墜者何去也。及出洞,半日之間,已若隔世。下山,飯於吳祠。乃溯南來之溪,二里至太平橋。橋西為高氏,橋東為吳氏,亦李王橋之吳氏之派也,亦有先祠甚宏暢。時日色甚高,因擔夫家近,欲歸宿,託言馬嶺無宿店,遂止祠中。是日行僅三十五里,而所遊二洞,以無意得之,豈不幸哉!是晚風吼雲屯,達旦而止。

初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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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再鳴,令僮起炊。炊熟而歸宿之擔夫至,長隨夫王二已逃矣。飯後又轉覓一夫,久之後行。南二里,上馬嶺,約里許達其巔。〔嶺以北屬新城,水亦出新城。嶺南則屬於潛,縣在其西北五十里,水由應渚埠出分水縣。〕下馬嶺,南二里為內楮村塢,又一里為外楮村塢,從此而南,家家以楮為業。隨山塢西南七里,過兌口橋,岐分南北,〔北達於潛可四十里,〕南抵應渚埠十八里。兌口之水北自於潛,馬嶺之水東來,合而南去,路亦隨之。八里,過板橋。橋下水自西塢來,與前水合,〔溯水西走,路可達於潛及昌化。〕又南五里為保安坪。又一里為玉澗橋,山始大開。又東二里,止於唐家拱。其地在應渚埠北二里,原無市肆,擔夫以應埠之舟下桐廬者,必北曲而經此,遂止於溪畔。久之得桐廬舟。〔蓋應渚埠為於潛南界,溪之南即隸分水,於潛之水北經玉澗橋,昌化之水西自麻汊埠,俱會於應渚,而水勢始大。顧五澗橋而上,已不勝舟,麻汊埠而上,小舟直抵昌化,於潛水固不敵昌化也。〕時日已中,無肆覓米,欲覓之應埠,而舟不能待,遂趁之行。下舟東南行十里,為分水縣。縣在溪之西。分水原止一水東南去,其西雖山勢豁達,惟陸路八十里達於淳安。余初欲從之行,為王奴遁去,不便於陸,仍就水道,反向東南行矣。去分水東南二十里為頭鋪。又十里為焦山,居市頗盛。已暮,不能買米,借舟人餘米而炊。舟子順流夜槳,五十里,舊縣,夜過半矣。

初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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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再鳴,鼓舟,曉出浙江,已桐廬城下矣。令僮子起買米。仍附其舟,十五里至灘上。米舟百艘,皆泊而待剝,余舟遂停。亟索飯,飯畢得一舟,別附而去,時已上午。又二里過清私口,又三里,人七里籠。東北風甚利,偶假寐,已過嚴磯。四十里,烏石關。又十里,止於(嚴州府)東關之逆旅。

初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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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漫不辨咫尺,舟人飯而後行,上午復霽。七十里,至香頭已暮。月明風利,二十里,泊於蘭溪。

初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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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登浮橋,橋內外諸舡鱗次,以勤王師自衢將至,封橋聚舟,不聽上下也。遂以行囊令顧僕守之南門旅肆中,余與靜聞俱為金華三洞遊。蓋金華之山,橫峙東西,郡城在其陽,浦江在其北,西垂盡處則為蘭溪,東則義烏也。婺水東南從永康經郡之南門,而西北抵蘭溪與衢江合。余初欲陸行,見溪中有舟溯流而東,遂附之。水流沙岸中,四山俱遠,丹楓疏密,鬥錦裁霞,映疊尤異。然北山突兀天表,若負扆然,而背之東南行。問:「三洞何在?」則曰:「在北。」問:「郡城何在?」則曰:「在南。」始悟三洞不必至郡,若陸行半日,便可從中道而入,而時已從舟,無及矣。四十五里至小溪,已暮,月色如洗。又十五里登陸,投宿下馬頭之旅肆,以深夜閉門不納。遇一王姓者,將乘月歸,見客無投宿處,因引至〔金華〕西門外,同宿於逆旅。

初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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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起,天色如洗,與王敬川同人蘭溪西門,即過縣前。縣前如水,蓋縣君初物也。又東上蘇坊嶺,嶺頗平,闤闠夾之。東下為四牌坊,自蘇坊至此,街肆頗盛,南去即郡治矣。與王敬川同入歙人面肆,面甚佳,因一人兼兩人饌。

  仍出西門,即循城西北行,王猶依依,久之乃別。遂有岡隴高下,十里至羅店。問三洞何在,則曰西;見尖峰前倚,則在東。因執土人詳詢之,曰:「北山之半為鹿田寺。其東下之脈,南峙為芙蓉峰,即尖峰也,為郡龍之所由;萃其西下之脈,南結為三洞,三洞之西即蘭溪界矣。」時欲由三洞返蘭溪,恐東有餘勝,遂望芙蓉而趨。自羅店東北五里,得智者寺。寺在芙蓉峰之西,乃北山南麓之首剎也,今已凋落。而殿中猶有一碑,乃宋陸務觀為智者大師重建茲寺所撰,而字即其手書。碑陰又鎸務觀與智者手牘數篇。碑楷牘行,俱有風致,〔恨無拓工,不能得一通為快。〕寺東又有芙蓉庵,有路可登芙蓉峰。余以峰雖尖圓,高不及北山之半,遂舍之。仍由智者寺西北登嶺,升陟峰塢,五里得清景庵。庵僧道修留飯,復引余由北塢登楊家山。山為此山南下之第二層,再下則芙蓉為第三層矣。繞其西,從兩山夾中北透而上,約共七里,則北山上倚於後,楊家山排列於前,中開平塢,巨石鋪突,有因累級為台者,種竹列舍,為朱開府之山莊也。其東北石累累愈多,大者如獅象,小者如鹿豕,俱蹲伏平莽中,是為石浪,即初平叱石成羊處豈今複化為石耶?石上即為鹿田寺,寺以玉女驅鹿耕田得名。殿前有石形似者,名馴鹿石。此寺其來已久,後為諸宦所蠶食,而郡公張朝瑞,創殿存羊,屠赤水有《遊紀》刻其間。余至已下午,問鬥雞岩在其東,即同靜聞二里東過山橋。山橋東下一里,兩峰橫夾,澗出其中,峰石皆片片排空赴澗,形若雞冠怒起,溪流奔躍其下,亦一勝矣。由岩東下數里,為赤松宮,乃郡城東門所入之道,蓋芙蓉峰之東坑也。

  鬥雞岩上有樵者趙姓居之,指北山之巔有棋盤石,石後有西玉壺水從石下注,旱時取以為雩祝,極著靈驗。時日已下舂,與靜聞亟從蓁莽中攀援而上。上久之,忽聞呼聲,蓋趙樵見余誤而西,復指東從積莽中行。約直躡者二里,始至石畔。石前有平台,後聳疊塊,中列室一楹,塑仙像於中,即此山之主。像後石室下有水一盆,蓋即雩祝之水也。然其上尚有澗,泠泠從山頂而下。時日已欲墮,因溯流再躋,則石峽如門,水從中出,門上更得平壑,則所稱西玉壺矣。聞其東尚有東玉壺,皆山頭出水之壑。西玉之水,南下者由棋盤石而潛溢於三洞,北下者從裡水源而出蘭溪之北;東玉壺之水,南下者由赤松宮而出金華,東下者出義烏,北下者出浦江,蓋亦一郡分流之脊雲。玉壺昔又名盤泉,分聳於上者,今又稱為三望尖,文之者為金星峰,總之所謂北山也。甫至峰頭,適當落日沉淵,其下恰有水光一片承之,滉漾不定,想即衢江西來一曲,正當其處也。夕陽已墜,皓魄繼輝,萬籟盡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壺,覺我兩人形影俱異,回念下界碌碌,誰復知此清光!即有登樓舒嘯,釃酒臨江,其視余輩獨躡萬山之顛,徑窮路絕,迥然塵界之表,不啻霄壤矣。雖山精怪獸群而狎我,亦不足為懼,而況寂然不動,與太虛同遊也耶!

  徘徊久之,仍下二里,至盤石。又從莽棘中下二里,至鬥雞岩。趙樵聞聲,啟戶而出,亦以為居山以來所未有也。復西上一里至山橋,又西二里至鹿田寺。僧瑞峰、從聞以余輩久不至,方分路遙呼,聲震山谷。入寺,浴而就臥。

初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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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鳴起飯,天色已曙。瑞峰為余束炬數枚,與從聞分肩以從,從朱莊後西行一里,北而登嶺。嶺甚峻,約一里,有石聳突峰頭。由石畔循北山而東,可達玉壺;由石畔逾峰而北,即朝真洞矣。洞門在高峰之上,西向穹然,下臨深壑,壑中居舍環聚,恍疑避秦,不知從何而入。詢之,即雙龍洞外居人也。

  蓋北山自玉壺西來,中支至此而盡,後復生一支,西走蘭溪。後支之層分而南者,一環而為龍洞塢,再環而為講堂塢,三環而為玲瓏岩塢,而金華之界,於是乎盡。玲瓏岩之西,又環而為鈕坑,則蘭溪之東界矣;再環而為白坑,三環而為水源洞,而崇崖巨壑,亦於是乎盡。後支層繞中支,中支西盡,頹然下墜:一墜而朝真辟焉,其洞高峙而底燥;再墜而冰壺窪焉,其洞深奧而水中懸;三墜而雙龍竅焉,其洞變幻而水平流。所謂三洞也,洞門俱西向,層累而下,各去里許,而山勢嶄絕,俯瞰仰觀,各不相見,而洞中之水,實層注焉。中支既盡,南下之脈復再起而為白望山,東與楊家山駢列於北山之前,而為鹿田門戶者也。

  朝真洞門軒豁,內洞稍窪而下。秉燭深入,左有一穴如夾室,宛轉從之,夾窮而有水滴瀝,然隙底仍燥,不知水從何去也。出夾室,直窮洞底,則巨石高下,仰眺愈穹,俯瞰愈深。從石隙攀躋下墜,復得巨夾,忽有光一縷自天而下。蓋洞頂高盤千丈,石隙一規,下逗天光,宛如半月,幽暗中得之,不啻明珠寶炬矣。既出內洞,其左復有兩洞,下洞所入無幾,上洞宛轉亦如夾室,右有懸竅,下窺無底,想即內洞之深墜處也。

  出洞,仍從突石峰頭南下,里許,折而西北,又里許,得冰壺澗,蓋朝真下墜之次重矣。洞門仰如張吻,先投杖垂炬而下,滾滾不見其底;乃攀隙倚空入其咽喉,忽聞水聲轟轟。愈秉炬從之,則洞之中央,一瀑從空下墜,〔冰花玉屑,從黑暗處耀成潔彩。〕水墜石中,復不知從何流去。復秉炬四窮,其深陷逾於朝真,而屈曲不及也。

  出洞,直下里許,得雙龍洞。洞辟兩門,一南向,一西向,俱為外洞。軒曠宏爽,如廣履高穹,閶闔四啟,非復曲房夾室之觀。而石筋夭矯,石乳下垂,作種種奇形異狀,此「雙龍」之名所由起。中有兩碑最古,一立者,鎸「雙龍洞」三字,一僕者,鎸「冰壺洞」三字,俱用燥筆作飛白之形,而不著姓名,必非近代物也。流水自洞後穿內門西出,經外洞而去。俯視其所出處,低覆僅餘尺五,正如洞庭左衽之墟,須帖地而入,第彼下以土,此下以水為異耳。瑞峰為余借浴盆於潘姥家,姥餉以茶果。乃解衣置盆中,赤身伏水推盆而進隘。隘五六丈,輒穹然高廣,一石板平庋洞中,離地數尺,大數十丈,薄僅數寸。其左則石乳下垂,色潤形幻,若瓊柱寶幢,橫列洞中。其下分門剖隙,宛轉玲瓏。溯水再進,水竇愈伏,無可容入矣。竇側石畔一竅如注,孔大僅容指,水從中出,以口承之,甘冷殊異,約內洞之深廣更甚於外洞也。要之,朝真以一隙天光為奇,冰壺以萬斛珠璣為異,而雙龍則外有二門,中懸重幄,水陸兼奇,幽明湊異者矣。

  出洞,日色已中,潘姥為炊黃粱以待。感其意而餐之,報之以杭傘一把。乃別二僧,西逾一嶺。嶺西復成一塢,由塢北入,仍轉而東,去雙龍約五里矣。又上山半里而得講堂洞焉。其洞亦有二門,一西北向,一西南向,軒爽高潔,亢出雙龍洞之上,幽無雙龍洞之黯,真可居可憩之地。昔為劉教標揮鏖處,今則塑白衣大士於中。蓋即北山後支南下第一嶺,其陽迴環三洞,而陰又辟成此洞也。嶺下塢中,居民以燒石為業,其澗涸而無底流,居人俱登山汲水於講堂之上。渡澗,復西逾第二嶺,則北山後支南下之第二層也。下嶺,其塢甚逼,然澗中有流淙淙北來。又渡而西,再循嶺北上,磴辟流湧,則北山後支南下之第三層也外隘而中轉,是名玲瓏岩,去講堂又約六里矣。塢中居室鱗次,自成洞壑,晉人桃源不是過。轉而西,逾其嶺,則蘭溪界也。下嶺為鈕坑,亦有居人數十家。又逾一嶺曰思山祠,則北山後支南下之第四層也,去玲瓏岩西又約六里矣。時日已將墜,問洞源寺路,或曰十里,或曰五里。亟下嶺,循澗南趨五里,暮至白坑。居人頗多,亦俱燒石。又西逾石塔嶺,則北山後支南下之第五層也。洞源寺即在嶺後高峰之北,從此嶺穿徑而上僅里許,而其正路在山前洞之旁。蓋此地亦有三洞,下為水源洞,上為上洞。中為紫雲洞,而其地總以「水源」名,故一寺而或名水源,或名上洞。而寺與水源洞異地,由嶺上徑道抵寺,故前曰五里;由水源洞下嶺復上,故前曰十數里。時昏黑不辨山路,無可詢問,竟循大路下山。已見一徑西岐而下,強靜聞從之。久而不得寺,只見石窯滿前,徑路紛錯。正徬徨間,望見一燈隱隱,亟投之,則水舂也。其人曰:「此地即水源,由此塢北過洪橋,循右嶺而上,可三里即上洞寺矣」。以深夜難行,欲止宿其中。其人曰:「月色如晝,至此山徑亦無他岐,不妨行也。」始悟上洞寺在北山第五層之陰。乃溯溪西北至洪橋,自白坑來約四里矣。渡橋北,躡嶺而上里餘,轉而東又里餘,始得寺,強投宿焉。始聞僧有言靈洞者,因憶趙相國有「六洞靈山」諸刻,豈即是耶?竟未悉而臥。

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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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明起,僧已出。余過前殿,讀黃貞父碑,始知所稱「六洞」者,以金華之「三洞」與此中之「三洞」,總而得六也。出殿,則趙相國之祠正當其前,有崇樓傑閣,集、記中所稱靈洞山房者是也。余豔之久矣,今竟以不意得之,山果靈於作合耶!乃不待晨餐,與靜聞從寺後躡磴北上,先尋白雲洞。

  一里至嶺頭,逾嶺而北,嶺凹忽盤旋下窪如盂磐。披莽從之,一洞岈然,下墜深黑,意即所云白雲而疑其隘。忽有樵者過頂上,仰而問之,曰:「白雲尚在此。此洞窗也。」乃復上,北行。兩山夾中,又迴環而成一窪,大且百丈,深數十丈,螺旋而下,而中竟無水;〔倘置水其中,即仙遊鯉湖矣。〕然即無水,余所見山頂四環而無隙瀉者,僅此也,又下,從歧左西轉山夾,則白雲洞在焉。洞門北向,門頂一石橫裂成梁,架於其前,從洞仰視,宛然鵲橋之橫空也。入洞,轉而左,漸下漸黑,有門穹然,內若甚深,外有石屏遙峙。從黑暗中以杖探地而入數十步,洞愈寬廣,第無燈炬,四顧無所見,乃返步而出。出至穹門之內,初入黑甚者,至此光定,已歷歷可睹。乃復轉屏出洞,逾嶺而還。飯而出寺,仍舊路西下,二里至洪橋。未渡,復從橋左人居後半里上紫雲洞。洞門西向,洞既高亢,上下平整。中有垂柱四五枚,分門列戶,界為內外兩重。〔瓊窗翠幄,處處皆是,亦敞亦奧,膚色俱勝。〕洞之北隅復通一奧,宛轉深入,以無炬而返。下渡洪橋,循澗而東,山石半削,髡為危壁。其下石窯柴積,縱橫塞路,即夜來無問津處也。渡石樑,水源洞即在其側。洞門南向,正跨澗上。洞口垂石繽紛,中有一柱,自下屬上,若擎之而起;〔其上嵌空紛綸,復辟一竇,幻作海蜃狀。〕洞內上下分二層。下層即水澗所從出,澗水已涸,出洞數步,即有水溢於澗中,蓋為水碓引出洞側也。上層由洞門躡蹬而上,漸入漸下,既下而空廣愈覺無極,聞水聲甚遠,以無炬不及窮。

  出坐洞口〔擎柱內,觀石態古幻。〕念兩日之間,於金華得四洞,於蘭溪又得四洞,昔以六洞湊靈,余且以八洞盡勝,安得不就此一為殿最!雙龍第一,水源第二,講堂第三,紫霞第四,朝真第五,冰壺第六,白雲第七,洞窗第八,此由金華八洞而等第之。若夫新城之墟,聿有洞山,兩洞齊啟,左明右暗,明覽雲霞,暗分水陸,其中仙田每每,塍疊波平,瓊戶重重,隘分竇轉,以斯洞之有餘,補洞窗之不足,法彼入此,當在雙龍、水源之間,非他洞之所得侔也。品第久之,始與靜聞別洞源而去。過夜來問津之舂,循西嶺出塢,西南行十五里,而達於蘭溪之南關。

  入旅肆,顧僕猶未飯,亟飯而覓舟。時因援師之北,方籍舟以待,而師久不至。忽有一舟自北來,亟附之,乃布舟也。其意猶未行,而籍舟者復至,乃刺舟五里,泊於橫山頭。

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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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明發舟。二十里,溪之南為青草坑。時日已中,水涸舟重,咫尺不前。又十五里,至裘家堰,舟人覓剝舟同泊焉。是夜微雨,東風頗厲。

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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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雲氣復開。舟人起布一艙付剝舟,風已轉利。二十里至胡鎮,又二十里於龍遊,日才下午。候換剝舟,遂泊。

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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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諸附舟者,以舟行遲滯,俱索舟價登陸去,舟輕且寬,雖遲不以為恨也。早霧既收,遠山四辟,但風稍轉逆,不能驅帆上磧耳。四十五里,安仁。又十里,泊於楊村。是日共行五十五里,追及先行舟同泊,始知遲者不獨此舟也。江清月皎,水天一空,覺此時萬慮俱淨,一身與村樹人煙俱熔,徹成水晶一塊,直是膚裡無間,渣滓不留,滿前皆飛躍也。

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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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昧爽,連上二灘。援師既撤,貨舟湧下,而沙港澀隘,上下捱擠,前苦舟少,茲苦舟多。行路之難如此!十里,過漳樹潭,至雞鳴山。輕帆溯流,十五里至衢州,將及午矣。過浮橋,又南三里,遂西入常山溪口。風正帆懸,又二里,過花椒山,兩岸橘綠楓丹,令人應接不暇。又十里,轉而北行。又五里,為黃埠街。橘奴千樹,筐篚滿家,市橘之舟鱗次河下。余甫登買橘,舟貪風利,復掛帆而西。五里,日沒。乘月十里,泊於溝溪灘之上。

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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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日鮮朗,東風愈急。晨起,過焦堰,山回溪轉,已在常山境上。蓋西安多橘,常山多山;西安草木明豔,常山則山樹黯然矣。溯流四十五里,過午抵常山,風帆之力也。登岸覓夫於東門。逕城裡許,出西門。十里,辛家鋪,山徑蕭條,無一民舍。又五里,得荒舍數家,日已西沉,恐前無宿處,遂止其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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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公元163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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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明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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