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 (一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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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必讀書 忽然想到
作者:魯迅
1925年
通訊
本作品收錄於《華蓋集》和《京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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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內經》的不知道究竟是誰。對於人的肌肉,他確是看過,但似乎單是剝了皮略略一觀,沒有細考校,所以亂成一片,說是凡有肌肉都發源於手指和足趾。宋的《洗冤錄》說人骨,竟至於謂男女骨數不同;老仵作之談,也有不少胡說。然而直到現在,前者還是醫家的寶典,後者還是檢驗的南針:這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一。

牙痛在中國不知發端於何人?相傳古人壯健,堯舜時代蓋未必有;現在假定為起於二千年前罷。我幼時曾經牙痛,曆試諸方,只有用細辛者稍有效,但也不過麻痹片刻,不是對症藥。至於拔牙的所謂「離骨散」,乃是理想之談,實際上並沒有。西法的牙醫一到,這才根本解決了;但在中國人手裡一再傳,又每每只學得鑲補而忘了去腐殺菌,仍複漸漸地靠不住起來。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個好方法,別人想出來了,卻又不肯好好地學:這大約也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二罷。

康聖人主張跪拜,以為「否則要此膝何用」。走時的腿的動作,固然不易於看得分明,但忘記了坐在椅上時候的膝的曲直,則不可謂非聖人之疏于格物也。身中間脖頸最細,古人則於此斫之,臀肉最肥,古人則於此打之,其格物都比康聖人精到,後人之愛不忍釋,實非無因。所以僻縣尚打小板子,去年北京戒嚴時亦嘗恢復殺頭,雖延國粹於一脈乎,而亦不可謂非天下奇事之三也!

一月十五日。

附記[編輯]

我是一個講師,略近於教授,照江震亞先生的主張,似乎也是不當署名的。但我也曾用幾個假名發表過文章,後來卻有人詰責我逃避責任;況且這回又帶些攻擊態度,所以終於署名了。但所署的也不是真名字;但也近於真名字,仍有露出講師馬腳的弊病,無法可想,只好這樣罷。又為避免糾紛起見,還得聲明一句,就是:我所指摘的中國古今人,乃是一部分,別有許多很好的古今人不在內!然而這麼一說,我的雜感真成了最無聊的東西了,要面面顧到,是能夠這樣使自己變成無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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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著《苦悶的象徵》的排印樣本時,想到一些瑣事——我於書的形式上有一種偏見,就是在書的開頭和每個題目前後,總喜歡留些空白,所以付印的時候,一定明白地註明。但待排出奇來,卻大抵一篇一篇擠得很緊,並不依所注的辦。查看別的書,也一樣,多是行行擠得極緊的。

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後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而近來中國的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麼,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仿佛人生已沒有「餘裕」,「不留餘地」了。

或者也許以這樣的為質樸罷。但質樸是開始的「陋」,精力彌滿,不惜物力的。現在的卻是複歸於陋,而質樸的精神已失,所以只能算窳敗,算墮落,也就是常談之所謂「因陋就簡」。在這樣「不留餘地」空氣的圍繞裡,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閒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於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他複近於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別樣。例如現在器具之輕薄草率(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築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於同一病源的。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

一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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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的神經也許有些瞀亂了。否則,那就可怕。

我覺得仿佛久沒有所謂中華民國。

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後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而是民國的敵人。

我覺得有許多民國國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國裡的猶太人,他們的意中別有一個國度。

我覺得許多烈士的血都被人們踏滅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覺得什麼都要從新做過。

退一萬步說罷,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國的建國史給少年看,因為我覺得民國的來源,實在已經失傳了,雖然還只有十四年!

二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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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相斫書」,是「獨夫的家譜」一類的話,便以為誠然。後來自己看起來,明白了:何嘗如此。

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瞭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

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以明末例現在,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更破爛,更凶酷,更殘虐,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李自成,張獻忠鬧起來了。而張李的凶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因為滿洲兵進來了。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麼?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伶俐人實在伶俐,所以,決不攻難古人,搖動古例的。古人做過的事,無論什麼,今人也都會做出來。而辯護古人,也就是辯護自己。況且我們是神州華胄,敢不「繩其祖武」麼?

幸而誰也不敢十分決定說:國民性是決不會改變的。在這「不可知」中,雖可有破例——即其情形為從來所未有——的滅亡的恐怖,也可以有破例的複生的希望,這或者可作改革者的一點慰藉罷。

但這一點慰藉,也會勾消在許多自詡古文明者流的筆上,淹死在許多誣告新文明者流的嘴上,撲滅在許多假冒新文明者流的言動上,因為相似的老例,也是「古已有之」的。

其實這些人是一類,都是伶俐人,也都明白,中國雖完,自己的精神是不會苦的,——因為都能變出合式的態度來。

倘有不信,請看清朝的漢人所做的頌揚武功的文章去,開口「大兵」,閉口「我軍」,你能料得到被這「大兵」「我軍」所敗的就是漢人的麼?你將以為漢人帶了兵將別的一種什麼野蠻腐敗民族殲滅了。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最適於生存,而他們生存著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復著先前的運命。

「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齣輪回把戲而已麼?

二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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