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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變/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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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一線可通天,樓閣嬪姬證妙詮。
莫漫當場譏幻術,古來幾輩是真仙。
百年方慶賦駕鳳,偕隱湖山樂未央。
誰料罡風天外起,無端折翼散鴛鴦。

且說秦白鳳被阿男連夜硬挾上了馬,放開轡頭,逕向杭州大路進發。白鳳在馬上,只聽得耳邊呼呼風響,嚇得眼睛也不敢睜開。生平又沒騎過馬,這匹黃驃馬又格外高大,顫巍巍的生怕跌了下來。幸得阿男在後頭緊緊摟住。一直跑到天色微明,已到了蘇州界內。路旁一個小小村莊,隱隱看見村裡射了點燈光出來。阿男便收住了轡頭,扶白鳳下了馬,在村口一棵樹上拴好了馬匹,叫白鳳看了。自己蹩到村裡一看,見那燈光是一家磨豆腐的人家,便買了兩碗豆漿出來,遞一碗給白鳳,在革囊裡取出乾糧,兩個人吃了一飽。還了豆腐店的碗,重新上馬,又向前進發。

走到了黃昏時候,便到了杭州地界。阿男又扶白鳳下馬,解去了馬腿上的神駿符,兩個人牽著馬,緩緩前行。白鳳已是肌腸雷嗚,更兼受了一日一夜馬上的顛簸,覺得、渾身酸疼難當,一步一捱的走不動。阿男見了十分憐惜。看見路旁有一家酒店,就在門外拴了牲口,同白鳳進去,揀個座位坐了,叫酒保取酒來,藉此歇息。吃過一巡酒後,阿男便問店小二:「這裡近便地方,那裡有客店?」店小二道:「客官可是要落店?」白鳳道:「正是。」小二道:「客官不嫌簡慢,小店後進有寬大房屋,一般的安寓客商。」阿男大喜,便叫小二領路,自己親到後面去看。

原來後進是一座大院子,平列著五七間正房,兩旁還有四間廂房。阿男指了一間正房道:「我們就借住這一間吧。請你代我把牲口拉了進來,卸下行李轡頭,一面給他上點料。」小二答應去了,阿男便督率著他搬了兩件行李進來。親自開了鋪蓋,拂拭了桌子,叫小二:「把酒菜搬了進來﹔我們在房裡吃酒。你給我們弄點晚飯。」小二也答應去了。阿男才出去招呼白鳳,一同進來。可憐白鳳自從被阿男背在身上,跳出樓窗,挾了上馬,一路上只有驚慌害怕的心思,滿肚子的疑惑也來不及去想,直到了此時,又是渾身酸疼,坐定了更覺得厲害。大約不慣騎馬的人。每每犯著此病,何況他又是帶病的!阿男來招呼他進房時,己是兩腿都不能動了。幸得阿男攙定了,才一步一拐的走到房裡。小二掌上燈來,又添了兩樣菜,泡了一壺茶,方才出去。

白風聽得小二說話口音,和揚鎮一帶大不相同,方才把那疑惑的心腸提了上來,開口道:「妹﹍﹍」只說了這一個字,便連忙頓住了。阿男連連搖手,悄悄道:「暫時只叫兄弟罷。」白鳳道:「我們到了什麼地方來了?」阿男道:「這是杭州。」白鳳吐出了舌頭道:「杭州!我們走下了多少路來了?不是飛的麼?」阿男道:「你還不知道,我一大一夜從沂州趕到鎮江呢!」白鳳只是搖頭。又問道:「你來的時候,四爺知道麼?」阿男搖頭道:「便是娘也不知。」白鳳道:「我們跑到這裡做甚麼?」阿男道:「我自從這件事給父親知道了之後,日夜不得安寧。那天晚上,還到你那邊去,誰知你已經不見了。可憐我滿肚子的委屈,沒處伸訴。後來還是我娘的主意,要將錯就錯,叫人到你家去做媒人。誰知你家叔叔,說你犯了甚麼事,把你攆走了。我得了這個消息,這一急,差不多要走到死路上去。後來我父親一定又要出門,可憐我帶了病,跟著跑。在路上又病倒多時。到了豐城,那天晚上,是我偷了馬匹,私逃回八里鋪,夤夜到你家去打聽你的消息。恰好看見你家叔父寫信給你,我看見了信面上的地址,便連夜趕到鎮江找你的。」白鳳道:「你騎的是甚麼馬,跑得那麼快?」阿男道:「馬是一匹好馬,我又用了符術,所以一天好走幾百里地。」白鳳道:「我們到了此地,還打甚主意?」阿男瞅了一眼,笑道:「憑你打甚主意罷,此刻我是你的人了。」白鳳皺眉道:「我兩個的情義,自然是巴不得能夠天長地久的了。但是隻身出來,甚麼都不曾帶得,這裡杭州地方,又是個人生路不熟的所在,將來怎生過活呢?」阿男笑道:「這個那裡慮得那麼長,我們且管見一天過一天罷了。」

說話時小二送上飯來。兩個吃過了飯,白鳳實在困乏極了,先自和衣睡下。阿男淨過了手腳,聽得白鳳哼聲不止,便也和衣上牀,用他學就的那按摩之術,替白鳳通身按摩。心中無限憐惜,暗想:若不是怕父親追上來,我斷不肯累他跑這許多快路。一面想著,一面逐節按摩,白鳳便慢慢的睡著了。阿男方才悄悄睡下。

到了次日,白鳳的困乏略略好了些兒。兩個左右閒著沒事,阿男終日替白鳳按摩。將養過幾天,便好了。阿男打算另外覓一個住處,做個長久之計。白鳳道:「我們何不仍舊回到揚鎮一路?離家也近點。這裡人地生疏,樣樣不慣。」阿男道:「你有所不知,我們教中,有多少法術。我在豐城逃了出來,我父親如果要追趕我,他自有圓光之法,在水中一照,便看得見我們在那裡。那怕走到隔省,也照得出來。只要再隔一省,便看不見了。若是在江蘇,他在山東一照便見,所以我才走到這裡來。」白鳳道:「比方他回到江蘇再照,豈不是又要照見了?」阿男道:「不相干。他必要在我發腳的所在,才照得出來。他離了豐城客店,往那裡去照?」白鳳道:「依那麼說,我們是永不回家的了?」阿男道:「過些時再說。家中一定也要找找們。將來你一面寫信求叔叔,我一面寫信求父母。你是兩房獨子,我是個獨女,怕做長輩的不依從我們?我們此刻先尋一個安身之地,住在客店裡,我又是這個裝束,終不便當。萬一敗露起來,又要費事。」兩個商量定了,便去尋房子。在西湖邊上,尋著了一處合式的便搬了過去。阿男復了女裝,兩個人便做起長久大妻,真是十分美滿,如願相償。那一種恩愛溫存,說書的嘴笨,說他不出來,只好由得諸公去默想他的情形的了。他兩個便如此,只可憐他兩家的上人,為了他兩個,苦得甚麼似的。可是他兩家人分在兩起,

說書的一張嘴,不能說兩頭話。如今先說寇四爺在豐城病倒。他這病不過是急怒攻心,一時心血逆行,沖了一口出來。及至怒氣過了,不過覺得身體睏倦,將息幾天,自然好了。只有寇四娘失了女兒,已是一急﹔看見丈夫噴出血來,義是-嚇﹔及至救蘇了丈夫,又想起女兒,未免傷心﹔加以又伏侍了兩天病人,自己不覺便病倒了。日間恐怕四爺動怒,不敢言語,到了夜來,睡夢之中,不免要呼兒喚女的啼哭。每每自己哭醒自己,不然就是自己叫醒自己。這種苦思成病的診候,最是難治。從此寇四娘淹纏牀褥。

寇四爺只急得雙足亂跳。自己病好之後,已經照過一次圓光,隱隱的看見她渡過鎮江去,以後的影子就亂了。心中急著要去尋她,爭奈四娘的病不肯好。足足淹纏了一個多月,方才可以掙紮起牀。又將息了幾天,四爺性急,便僱了車,動身回南。在路走了五天,才到了王家營,渡過黃河,四爺另外僱了一艘船,直到瓜州鎮去。原來他打定了主意,要到鎮江尋阿男,恐怕四娘一個人在家,沒有照應,因此要送他回娘家去,自己好安心去尋女兒。當下把這番意思對四娘說知,四娘自然無不聽從之理。商量定了,便叫船戶開船,直放瓜州。 四爺在船上又和四娘商量,此去到了餘家,只說阿男在家看守門戶,未曾來得,這是家醜不可外傳之故。又切囑四娘:「千萬不要露出思念女兒的形狀。等我往天涯海角,將這浪蹄於尋了回來。」四娘道:「官人所說,我都依得。但不知官人尋著女兒,將他怎生發落?」四爺聽說,慢慢的低下頭去,默默無言。四娘哭道:「他年紀說大不大﹍﹍」四爺道:「說小可也不小了。」四娘道:「他這番走了出去,無非是一點癡心。官人,你可憐我一輩子只有他,將來要招個女婿,做個半子之靠的。」四爺不等說完,便冷笑道:「他自己找著了個女婿,便父母都不要了,逃得無影無蹤,靠呢!」四娘道:「官人尋著了他時,如果動了粗,叫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只得﹍﹍」。說到這裡,便硬咽住了。四爺道:「依你尋著了便怎麼?」四娘沉吟了一會道:「依我呢,只要知道了他的下落,便由他去了。我料他無非是和秦家二官在一起。他們願意回來最好,若是不願意回來,官人只要記住了他的地方,等我也去見見他。」四爺道:「好自在的話!你自疼愛女兒,一廂情願的這麼掃算,只怕秦家不肯呢!就是秦家肯了,帶了他們回來,重新行媒說聘,花燭拜堂,這件事鄉眾鄰里都當新聞說的,不要說他便一輩子受人指摘。我的女兒,何苦叫他如此?」四娘道:「不啊,就帶了他回來,仍舊許給我姪兒小棠。」四爺只是搖頭。四娘道:「不啊,我們不要上瓜州,只回八里鋪去。官人在家安息幾時,等我出門去尋他。」四爺道:「這個那裡使得?」四娘道:「放官人自去,我總不放心。」四爺道:「你總不過怕我難為了那賤人﹔我尋著他時,便不傷他一毛一髮,還你一個人便是。這樣,你可放了心?」四娘道:「得了官人這句話,我方才放心。」夫妻兩個商量妥當,那船戶便按站前進,不日到了瓜州。夫妻二人,付過船錢,捨舟登陸,逕投餘家來。

余小棠自從父母亡故之後,便接了他一位寡嬸張氏到家,代他料理家政。余小棠的父親,向來走江南一路,販賣布匹,他從小就跟著在外頭歷練。所以他父親故後,他自己年紀雖輕,卻還能承父業。好得走慣的各碼頭,所有交易店家,他都跟著父親見過,所以更易為力了。此時是要趕冬令生意,收買了若干貨,正打算販運往南京,恰遇了四爺夫妻到來。小棠見了姑夫、姑娘,自有一番應酬。他那位嬸娘張氏,自然也迎出來招呼。老姑嫂們久不見面,格外親熱。張氏便問:「外甥女兒為何不來?」四娘道:「姑娘們年紀大了,出門不甚便當﹔況且家下也沒有人看守,所以沒有和他來給舅母請安。」四娘嘴裡便這樣說,可憐他心中就如同萬箭齊攢一般,面色上又不敢露出來。張氏不知就裡,還要問長問短,四娘只得勉強應酬。四爺和小棠談天,只說有事要到江南走一遭,你姑娘想要回家看你,所以同著來的。小棠道:「如此巧極了!姪兒恰好要販貨到南京去,姑夫請在這裡稍停幾天,一同上路去。」四爺道:「我有緊要事,只到鎮江,不到南京,打算明日一早就走的。」小棠於是款留了一宿,四爺自過江去。先下了客店,然後出來在大街小巷,庵堂寺觀,處處物色,那裡有個影兒?一連尋了十多天,猶如大海撈針一般,心中不免悶悶。

這天走得乏了。看見路旁一座大茶樓,便走了進去,泡了一碗茶,在那裡歇腳。只見遠遠的坐著一個人,也在那裡吃茶,卻和一個人在那裡談天。這個人手裡拿了一枝筆,指天畫地的,不知說些甚麼﹔那個吃茶的人,卻是秦繩之。四爺心中不覺忽的一動。但因求親不遂,心中有點不快,因此不便過去招呼,只見那拿筆的人走開了,慢慢的走了過來,手裡還託了個盤兒,原來是個測字的。四爺便招呼他過來,拿了一個紙卷,隨口說是問求財。那人看過紙卷,胡說亂道的恭維了幾句。四爺指著繩之道:「那人叫你測字,問什麼?」測宇的道:「他問的是尋人。」四爺心中又是一動。歇了一歇,便走到繩之那桌子上去招呼。繩之見了四爺,心中也是一動。彼此都是為了小兒女走失了﹔又因為兩個在先有了私情,此時都疑心是相約潛逃的,所以繩之、四爺一見了面,各人都懷著鬼胎。四爺先招呼道:「秦相公難得過江來的。」繩之道:「正是。因為看個朋友,所以到這裡來走走。四爺,你不是到北路上去了的麼?為何有空到這邊來?」四爺道:「不要說起。誰知這兩年北路上年成不好,到那邊做不出生意來,只得帶了家眷們回鄉。我又是在家裡悶住不慣的,所以到這邊來走走。」繩之聽了,心中又是一疑。

原來白鳳夤夜跟阿男走了之後,次日彩章、彩華兩個查見,沒了主意,飛奔報與仁舫,一面專人到八皇鋪去報信。繩之夫妻得信,猶如青天下了個霹靂一般。繩之便渡過江來,和仁航商量尋訪之法。繩之娘子在家,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一般,燒了家堂香,又去拜叩天地,什麼都天廟、土地伺,處處都去求到。可憐他婦道人家,除此之外,再無別樣見識。然而所為的不過一個姪兒,並非自己所生兒女,誠懇到如此,這個婦人,已是十分難得的了。到了今日女子社會中,只怕要照樣尋半個也難呢!

閒話少提。且說繩之娘子除了燒香求神之外,便天天打發人過江去取信。繩之過江見了仁舫,查看了形跡,也是無法可施,抑且莫明其妙。尋訪了幾天,總是渺無下落。繩之心中已是有幾分疑到是和阿男同遁的,只是對仁舫不便說出來。只得出了招帖,定了賞格,各處大街小巷去張帖起來,說是送到者謝錢多少,送信因而尋獲者謝錢多少。大家看了,徒然垂涎他那筆賞錢,那裡去尋他的蹤跡?這賞帖在外貼了一兩個月,被風雨剝蝕的也有,被別人招帖蓋沒的也有,久矣乎冷淡下來了。所以寇四爺到了鎮江,沒有看見那招帖。

當下繩之聽了他家眷已回八里鋪的話,心中又是一疑。暗想:若是他家女兒好好的在家裡,這就是我錯疑他人了。因順口問道:「四娘、千金都好?」四爺道:「託庇都好。」說話時,四爺已叫了兩角酒,一盤肴,請繩之吃酒。原來揚鎮的風氣,茶館、酒飯合而為一的,所以如此便當。飲酒當中,繩之不覺露出白鳳走失的話。四爺問了走失的日子,心中越發料定係自家女兒所為,卻又不便說出。因故意問道:「不知二官平日可曾結交過匪人?論理這樓窗上跳下來,毫無聲息,是不容易的事。這一兩個月之內,可有點信息麼?」繩之道:「就同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四爺道:「不是我誇口,若是早遇了我,此時早已找著了。」繩之道:「如此,敢就費四爺的心。」四爺道:「我並不能分身代你們去尋人,我只能代你們查一查他蹤跡所在。」繩之大喜道:「如此還是費心。但不知怎生查法?」四爺道:「只要領我到他發腳逃走的所在,我自有法於查見。」繩之大喜。又喝了兩角酒,便搶著惠了茶酒帳,一同到仁大布店。

彩章、彩華兄弟接著,和四爺通過姓名,繩之說明來意,彩華兄弟也自歡喜。即親自領了四爺到白鳳當日的臥房裡。四爺叫拿一碗水來,他對著那碗水,不知弄點甚麼玄虛,閉看兩個眼睛,鬼混了一陣,忽然低下頭來,張開眼睛,盡著對那碗水裡去看。諸公!須知這就是他們白蓮教裡法術之一。他這一看,已把白鳳、阿男兩個逃走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了。心中又是惱,又是恨,到了此時,方才豁然明白,這件事只有自家女兒不好,與別人毫不相干。看罷了,不覺歎了一口氣道:「人是到杭州去了。」彩華兄弟急問道:「不知人可平安?」四爺道:「平安得很。你們趕緊打發人去尋他罷,大約是住在西湖邊上。」說罷,又對繩之道:「我們借一步說話。」

繩之便和四爺出去,找了一個酒館坐下。四爺道:「我們累世鄉鄰,一向和睦,今年尤端兩家小孩於弄出那回算來。起先我還以為大家都有點不好,所以我還有點惱你令姪。今天我圓光看去,這回令姪走失,都是我家那賤人,偷了我馬匹,從沂州逃到這裡,半夜拐走你令姪的。我在布店裡不便說這個話,所以約了你出來,請你趕緊收拾行李,我們一同到杭州去。」繩之沉吟道:「這個﹍﹍。」說了這兩個字,底下便說不出話來。四爺道:「秦相公,你不必多心。我們走江湖的人,最是爽直。當初的時候,我以為這些事情,總是男的勾引女的,所以我很惱你家二官,簡直要殺了他出這口氣。此刻明白了是我家的賤人不是,那裡還有存別樣心之理?這一去尋著了,我們各帶各的人回家,照舊是鄉鄰相好。」繩之見他說得爽直,便應允了。問道:「不知四爺打算幾時走?」四爺道:「我要走馬上就可以走得,好在我一件行李也不帶。」繩之大喜,便約定了次日動身。到了次日,取了行李,別過仁航父子,會了四爺,向杭州而去。他兩個在路上並沒有烏孫血汗馬,更沒有什麼神駿符,不是一天可以走得到的,我且暫時把他按下。

且提一提那一對癡兒女,在西湖邊上住下,說不盡的你恩我愛,竟是一對夫妻。有時聯袂遊山,有時同舟泛水,無拘無束,甚是優游。爭奈阿男帶來的銀錢無多,看看已將用罄,白鳳便日夕心焦。阿男道:「你且不必憂心,等到真是沒有錢用時,只要我出去一遭,一、二百弔錢,馬上撈得回來的。」白鳳道:「說是這樣說,但是我們總要想個長久之計才好。」阿男沉吟道:「這也說得是。既如此,你到外面去買幾匹白布,再買一面小銅鑼來,等我做個作用弄點本錢再想法於做個小小生意。我們所望不多,只要夠我兩口子用的就是了。」白鳳道:「是甚麼作用?」阿男笑道:「你且莫問,先去買了布來。」白鳳依言,到城裡去買了幾匹粗白布和一面小銅鑼。阿男又到人家竹園子裡去,化了幾文,砍了幾根竹子回來,都截作一尺多長。又把買來的布,一匹匹的接縫起來。又紮了一個美人風箏。夫妻兩個忙了一天。

到了明日午飯過後,把各樣東西,收拾了一擔,白鳳挑了,鎖好了門戶,兩個人一同進城。找了一片空場,把那短竹枝插在四面,拿白布來圍了一個場。阿男拿起小鑼敲起來。杭州是個繁華所在,又是省會地方,阿男又生得姿容出眾,十分妖燒,不一會,便引得人山人海般圍著場於觀看。阿男敲著銅鑼,唱了一支道情,對眾人說道:「我們走江湖的,路過貴境,缺少盤纏,要向列位奉借。但是沒有空手向人討錢之理,幸得生平學就了一門戲法,敢向列位搬演一番。這也是出門人無可如何的舉動,有甚個週到的地方,還望列位見諒。」說著把銅鑼交給白鳳,白鳳也學著敲起來。阿男取一碗水,拿在手裡,又對眾人說道:「戲法便有多般,不知那一種才合列位的眼?我想這一片空地,白白放在這裡可惜,不如蓋一座房子在上頭,豈不是好?待我姑且試一試,如果蓋不起來,列位不要見笑。」說罷,呷了一口水,鼓著氣,向四面一噴,周圍看的人,覺得好像飛砂迷目一般,一個個都拿雙手去揉眼睛。及至開廣眼時,忽見場中現了一座房子,紅牆綠凡,四面千門萬戶,金碧輝煌。阿男道:「慚愧,一時水木匠呼應不靈,沒奈何向洞庭君處借了這座凝碧宮來,給列位醒一醒目。」說罷,拉了白鳳一同到房子裡去,進了這個門,卻出那個門。出了那個門,卻又進了這個門。四面穿插一番,方才出來。看的人已是齊聲喝采。

阿男又對眾人道:「這般一座凝碧宮,沒個人住在裡頭,豈不荒廢了?沒奈何神仙洞府,必要神仙居住,我們凡人卻住不得,且待我請幾位仙姬下來,住在裡面,給列位看看。」說罷向白鳳道:「我要在這裡看守房子,不能分身,你代我上天去請幾位仙女下來。」白鳳道:「又沒個梯子,叫我怎樣上去?」阿男道:「呸!沒用的東西!我天天上去三五回,何嘗用過梯於來?你不去也罷,我自有伙計去。」說罷,取過那美人風箏來,對著風箏說道:「伙計啊,我輕易不敢煩你,因為我家漢於沒用,不敢上天,所以煩你到天上走一遭。不論是何仙女,請他幾位下來。」說罷,提起線來,迎風一放,那風箏便滔淚上去,越上越高,越高越小,不一會,只看見像一個黑點兒了,阿男便把放出去的線收起來,越收越下,越下越大,慢慢的看得出是個美人風箏了。卻有一般奇怪,放上去的只有一個美人風箏,此時看上去,好像有七八個之多。阿男再收一回線,越發看得清楚了。只見七人個美人,猶如活動的一般,大有顧盼轉動之勢。阿男卻停住了手道:「仙女是已經請到了。望列位高抬貴手,賜借幾文盤纏,好待我索性請了下來。列位也許開眼界,見見仙人。」說話未完,那四面的人,都一齊把錢往場上摜去。 阿男是走慣江湖,弄慣此事的人,一看地下的錢,便有了數,意思嫌少。因把線頭交給白鳳拿著,自己取了一碗水,拿在手裡,對眾人道:「我們夫妻兩個,路過貴境,求借盤纏,斷沒有爭多較少之理,但是承賜的似乎還不夠用。此刻我想了個商量之法,這一座凝碧宮,想來諸位都想進去瞻仰瞻仰。我定一個價錢,願到裡面去看看的,每位收錢一百文。在我這碗水裡洗過眼睛,進去逛一趟。但是我還有一句話,預先表明:我這個明明是法術,如果不給錢,不洗眼,擅自進去的,碰破了頭,磕傷了臉,卻不要怪我。」說罷了,一時出錢洗眼進去的人,不計其數。亂了一大會工夫,方才停住。阿男放下水碗,把風箏收下來。說也奇怪,放上去時,明明一個美人風箏,到收下來時,忽然變做了七個美人,每人手裡都拿著一種樂器,有拿簫的,有拿笙的,也有拿了不曾見過不知是甚麼東西的。阿男一一和他見禮。這七個美人便笙蕭齊奏起來。一面奏樂,一面步到那房子裡去,在那千門萬戶中,左穿右插,猶如蛺蝶穿花一般,好不熱鬧。阿男在這個當口,又向四面求了一回賞,一面和白鳳收拾地下錢文。眾人正定睛看得出神時,忽見房子裡透出一縷濃煙,內中隱隱看見點火光,一霎時那煙越出越多,散將開未,恰好又起了一陣旋風,把那濃煙吹得布散四面,圍看的人,一個個不覺都眼淚鼻涕齊來,拿雙手亂揉。及至耳邊聽得一聲小銅鑼敲響,眾人舉眼看時,早已天清地朗,那房子、美人、濃煙一齊不見了,仍剩下一片空場。白鳳、阿男早收拾好錢文,向眾人道謝,看的人就一鬨而散了。

他夫妻兩個收拾回去,點一點所得的錢,約有四五十弔。白鳳說道:「有了這個,又可以過幾時了。」阿男道:「本來我就叫你不要擔心,總可設法過幾時的。但你昨天說過,要做個長久之計。我打算再出去玩幾天,多弄幾弔錢做本,我們做個小小生意,才可以長久呢!」白鳳道:「這個也是一法。就怕玩得多了,沒人看了。就是有人看,他也不肯多給錢了。」阿男道:「我換著樣兒去玩,怕他不看?他不給錢,我有向他要的法子。」白鳳道:「正是。我要問你,方才那些人到房子裡去的,不知他們都看了些甚麼?」阿男道:「這個我那裡知道?戲法本是隨心幻化的。他是個富貴人,就看見金碧輝煌。是個高雅人,便看見琴書字畫。我變把戲,只能變個外場,至於裡面,是各人的心自己去造的,我怎樣知道他們見的是什麼呢?」白鳳道:「照今天的情形,一年只要出去玩幾趟,我們就儘夠用了。」阿男道:「其實這個拋頭露面的,我也不願意出去。你既然立定主意,要圖一個長久之計,我只要一連出去幾天,弄個做生意的本錢出來,以後我就永不出去了。」當夜夫妻兩個商量商量,歡歡喜喜的,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午後,他兩個又收拾停當,仍然進城,到了昨天那個場子上去,照舊設了布圍,阿男又敲起小銅鑼。他昨天的把戲,人家多有看過的,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知道他的戲法好。所以今天他的布圍方才圍好,早已哄動了排山倒海般人,圍住了場子了。阿男方才敲動銅鑼,還不曾開口說話,忽見人叢中跑出一個軒昂大漢,分開眾人,跳入場裡,劈面把阿男打了兩個嘴巴,一把扭住頭髮,捉了就走。白鳳吃了一驚,定睛再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寇四爺。嚇得魂不附體,連場上的東西都顧不得,向人叢中一鑽,便逃走去了。正是:

意外悲歡增悵惘,個中消息掌盈虛。

要知他二人從此折散之後,還能復合否?且待小子閒了,再來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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