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態度氣量和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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鏟共大觀 我的態度氣量和年紀
作者:魯迅
1928年5月7日
革命咖啡店
本作品收錄於《三閒集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五月七日《語絲》第四卷第十九期。

  英勇的刊物是層出不窮,「文藝的分野」上的確熱鬧起來了。日報廣告上的《戰線》這名目就惹人注意,一看便知道其中都是戰士。承蒙一個朋友寄給我三本,才得看見了一點槍煙,並且明白弱水做的《談中國現在的文學界》裡的有一粒彈子,是瞄準著我的。為什麼呢?因為先是《「醉眼」中的朦朧》做錯了。據說錯處有三:一是態度,二是氣量,三是年紀。複述易於失真,還是將這粒子彈移置在下面罷:「魯迅那篇,不敬得很,態度太不興了。我們從他先後的論戰上看來,不能不說他的量氣太窄了。最先(據所知)他和西瀅戰,繼和長虹戰,我們一方面覺得正直是在他這面,一方面又覺得辭鋒太有點尖酸刻薄,現在又和創造社戰,辭鋒仍是尖酸,正直卻不一定落在他這面。

  是的,仿吾和初梨兩人對他的批評是可以有反駁的地方,但這應莊嚴出之,因為他們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對,冷嘲熱刺,只有對於冥頑不靈者為必要,因為是不可理喻。

  對於熱烈猛進的絕對不合用這種態度。他那種態度,雖然在他自己亦許覺得罵得痛快,但那種口吻,適足表出『老頭子』的確不行吧了。好吧,這事本該是沒有勉強的必要和可能,讓各人走各人的路去好了。我們不禁想起了五四時的林琴南先生了!」

  這一段雖然並不涉及是非,只在態度,量氣,口吻上,斷定這「老頭子的確不行」,從此又自然而然地抹殺我那篇文字,但粗粗一看,卻很像第三者從旁的批評。從我看來,「尖酸刻薄」之處也不少,作者大概是青年,不會有「老頭子」氣的,這恐怕因為我「冥頑不靈」,不得已而用之的罷,或者便是自己不覺得。不過我要指摘,這位隱姓埋名的弱水先生,其實是創造社那一面的。我並非說,這些戰士,大概是創造社裡常見他的腳蹤,或在藝術大學裡兼有一隻飯碗,不過指明他們是相同的氣類。因此,所謂《戰線》,也仍不過是創造社的戰線。所以我和西瀅長虹戰,他雖然看見正直,卻一聲不響,今和創造社戰,便只看見尖酸,忽然顯戰士身而出現了。其實所斷定的先兩回的我的「正直」,也還是死了已經兩千多年了的老頭子老聃先師的「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戰略,我並不感服這類的公評。陳西瀅也知道這種戰法的,他因為要打倒我的短評,便稱讚我的小說,以見他之公正。即使真以為先兩回是正直在我這面的罷,也還是因為這位弱水先生是不和他們同系,同社,同派,同流……。從他們那一面看來,事情可就兩樣了。我「和西瀅戰」了以後,現代系的唐有壬曾說《語絲》的言論,是受了墨斯科的命令;「和長虹戰」了以後,狂飆派的常燕生曾說《狂飆》的停版,也許因為我的陰謀。但除了我們兩方以外,恐怕不大有人注意或記得了罷。事不幹己,是很容易滑過去的。

  這次對於創造社,是的,「不敬得很」,未免有些不「莊嚴」;即使在我以為是直道而行,他們也仍可認為「尖酸刻薄」。於是「論戰」便變成「態度戰」,「量氣戰」,「年齡戰」了。但成仿吾輩的對我的「態度」,戰士們雖然不屑留心到,在我本身是明白的。我有兄弟,自以為算不得就是我「不可理喻」,而這位批評家於《吶喊》出版時,即加以譏刺道:「這回由令弟編了出來,真是好看得多了」。這傳統直到五年之後,再見於馮乃超的論文,說是「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我的主張如何且不論,即使相同,何以說話相同便是「無聊賴地」?莫非一有「弟弟」,就必須反對,一個講革命,一個即該講保皇,一個學地理,一個就得學天文麼?還有,我合印一年的雜感為《華蓋集》,另印先前所鈔的小說史料為《小說舊聞鈔》,是並不相干的。這位成仿吾先生卻加以編排道:「我們的魯迅先生坐在華蓋之下正在抄他的『小說舊聞』。」這使李初梨很高興,今年又抄在《文化批判》裡,還樂得不可開交道,「他(成仿吾)這段文章,比『趣味文學』還更有趣些。」但是還不夠,他們因為我生在紹興,紹興出酒,便說「醉眼陶然」;因為我年紀比他們大了,便說「老生」,還要加注道:「若許我用文學的表現。」

  而這一個「老」的錯處,還給《戰線》上的弱水先生作為「的確不行」的根源。我自信對於創造社,還不至於用了他們的籍貫,家族,年紀,來作奚落的資料,不過今年偶然做了一篇文章,其中第一次指摘了他們文字裡的矛盾和笑話而已。但是「態度」問題來了,「量氣」問題也來了,連戰士也以為尖酸刻薄。莫非必須我學革命文學家所指為「卑污」的托爾斯泰,毫無抵抗,或者上一呈文:「小資產階級或有產階級臣魯迅誠惶誠恐謹呈革命的『印貼利更追亞』老爺麾下」,這才不至於「的確不行」麼?

  至於我是「老頭子」,卻的確是我的不行。「和長虹戰」的時候,他也曾指出我這一條大錯處,此外還嘲笑我的生病。而且也是真的,我的確生過病,這回弱水這一位「小頭子」對於這一節沒有話說,可見有些青年究竟還懷著純樸的心,很是厚道的。所以他將「冷嘲熱刺」的用途,也瓜分開來,給「熱烈猛進的」制定了優待條件。可惜我生得太早,已經不屬於那一類,不能享受同等待遇了。但幸而我年青時沒有真上戰線去,受過創傷,倘使身上有了殘疾,那就又添一件話柄,現在真不知道要受多少奚落哩。這是「不革命」的好處,應該感謝自己的。

  其實這回的不行,還只是我不行,無關年紀的。托爾斯泰,克羅頗特庚,馬克斯,雖然言行有「卑污」與否之分,但畢竟都苦鬥了一生,我看看他們的照相,全有大鬍子。因為我一個而抹殺一切「老頭子」,大約是不算公允的。然而中國呢,自然不免又有些特別,不行的多。少年尚且老成,老年當然成老。林琴南先生是確乎應該想起來的,他後來真是暮年景象,因為反對白話,不能論戰,便從橫道兒來做一篇影射小說,使一個武人痛打改革者,——說得「美麗」一點,就是神往於「武器的文藝」了。舊的和新的,往往有極其相同之點——如:個人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往往都反對資產階級,保守者和改革者往往都主張為人生的藝術,都諱言黑暗,棒喝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都厭惡人道主義等——林琴南先生的事也正是一個證明。至於所以不行之故,其關鍵就全在他生得更早,不知道這一階級將被「奧服赫變」,及早變計,於是歸根結蒂,分明現出Fascist本相了。但我以為「老頭子」如此,是不足慮的,他總比青年先死。林琴南先生就早已死去了。可怕的是將為將來柱石的青年,還像他的東拉西扯。

  又來說話,量氣又太小了,再說下去,就要更小,「正直」豈但「不一定」在這一面呢,還要一定不在這一面。而且所說的又都是自己的事,並非「大貧」的民眾……。但是,即使所講的只是個人的事,有些人固然只看見個人,有些人卻也看見背景或環境。例如《魯迅在廣東》這一本書,今年戰士們忽以為編者和被編者希圖不朽,於是看得「煩躁」,也給了一點對於「冥頑不靈」的冷嘲。我卻以為這太偏於唯心論了,無所謂不朽,不朽又幹嗎,這是現代人大抵知道的。所以會有這一本書,其實不過是要黑字印在白紙上,訂成一本,作商品出售罷了。無論是怎樣泡製法,所謂「魯迅」也者,往往不過是充當了一種的材料。這種方法,便是「所走的方向不能算不對」的創造社也在所不免的。托羅茲基雖然已經「沒落」,但他曾說,不含利害關係的文章,當在將來另一制度的社會裡。我以為他這話卻還是對的。

  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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