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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浪漫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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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主席說「材科不很重要,重要的在方法」,這話是很對的。有方法與無方法,自然不同。比如說,電燈壞了若有方法就可以把它修理好。材料一樣的,然而方法異樣的,所得結果便完全不同了。我今天要說的,就是材料很重要,方法不甚重要。用同等的方法,用在兩種異樣的材料上,所得結果便完全不同了。所以說材料是很要緊的。中國自西曆1600至1900年當中,可謂是中國「科學時期」,亦可說是科學的治學時代。如清朝的戴東原先生在音韻學、校勘學上,都有嚴整的方法。西洋人不能不承認這三百年是中國「科學時代」。我們自然科學雖沒有怎樣高明,但方法很好,這是我們可以自己得意的。閩人陳第曾著《毛詩古音考》《唐宋古音考》等些書。他的方法很精密的,是顧炎武的老祖宗。顧亭林、閻百詩等些學者都開中國學術新紀元,他們是用科學方法探究學問的,顧氏是以科學方法研究音韻學,他的方法是用本證與旁證。比如研究《詩經》,從《詩經》本身來舉證,是謂本證;若是從《詩經》的外面舉證便謂旁證了。閻氏的科學方法是研究古文的真偽,文章的來源。

  1609年的哥白尼聽說在波蘭國的北部一個眼鏡店做小夥計,一天偶然疊上幾片玻璃而發現在遠方的東西,哥白尼以為望遠鏡是可以做到的。他利用這儀器,他對於天文學上就有很大的發現。像哈代維(Hudvey)、牛頓(Newton),還有顯微鏡發明者像黎汶豪(Leeuwenhoek),他們都有很大的發明。當哥白尼及諸大學者存在的時候,正是中國的顧炎武、閻百詩出世的時期。在這五六十年當中,東西文化,東西學說的歧異就在這裡。他們所謂方法就是「假說」與「求證」,牛頓就是大膽去假定,然後一步一步去證明。這是和我們不同地方。我們的方法是科學的,然而材料是書本文字。我們的校勘學是校勘古書古字的正確的方法,如翻考《爾雅》、諸子百家;考據學是考據古文的真偽。這一大堆東西可以代表清朝三百年的成績。黎汶豪是以鑿鑽等做研究的工具;牛頓是以木、石、自然資料來研究天文學,像現在已經把太陽系都弄清楚了。前幾天報上宣傳英國天文台要與火星通訊,像這樣的造就實在可怕的。十八、十九世紀時候,西方學者才開始研究校勘學,瑞典的加禮文他專攻校勘學,曾經編成《中國文字分析字典》。像他這個洋鬼子不過研究四、五年,而竟達到中國有三百年歷史的校勘學成績。加禮文說道:「你們只在文字方面做工夫,不肯到漢口、廣東、高麗、日本等地方實際考查文字的土音以為證明;要找出各種的讀法應當要到北京、寧波,……等地去。」這可證明探求學問方法完全是經驗的,要實地調查的。顧亭林費許多時間而所得到的很少,而結果走錯了路。

  剛才楊教務長問我怎樣醫治「浪漫病」?我回答他說:浪漫的病症在那裡?我以為浪漫病或者就是「懶病」。你們都是青年的,都還不到壯年時期,而我們已是「老狗教不成新把戲」了。現在我們無論走那條路,都是要研究微積分、生物學、天文學、物理學。我們要多做些實驗工夫,要跟着西洋人走進實驗室去。至於考據方面就要讓我們老朽昏庸的人去做。黎汶豪的顯微鏡實在比妖怪還厲害,這是用無窮時間與時時刻刻找真理所得的結果。十九世紀時候,法國化學師柏士多(Pasteur)在顯微鏡下面發現很可怕的微生物。他並且感受瘋狗的厲害,便研究瘋狗起來。後來從狗嘴的涎沫里及腦髓中去探究,方知道是細菌在作祟,神經系中有毒。他把狗骨髓取出風乾經過十三四天之久,就把它製成注射藥水,可以治好給瘋狗咬着的人。但是當時沒有膽量就注射在人身上,只先在別的動物身上試驗看看。在那時候很湊巧一位老太婆的兒子給狗咬傷,去請醫生以活馬當作死馬醫治,果然給他治好了。還有一位俄人,他給狼咬着他,就發明打針方法。法國酒的病,蠶的病亦給顯微鏡找出來了;歐洲羊的病,德國庫舒(Koch)應用藥水力量把羊醫好。像蠶病、醋病與酒病治好後,實在每年給法國省下來幾千萬的法郎。普法戰爭後法國賠款有五十萬萬之巨額。然而英國哈維(Harvey)嘗說:柏士多以一支玻璃管和一具顯微鏡,已把法國賠款都付清了。懶的人實在沒有懂得學問的興趣。學問本來是乾燥東西,而正確方法是建築在正確材料上的,像西方的牛頓那樣的正確。我們中國要研究有結果,最要緊的是要到自然界去,找自然材料。做文學的更要到民間去,到家庭里去找活材料。我是喜歡談談:大家都是年富力強,應該要打破和消滅懶病。還要連帶說一說「六〇六」藥水,是德國醫生Erlich發明的,用以殺楊梅瘡的微菌,這位先生他用化學方法,經過八年六百零六次的試驗研求而成功的。我們研究學問,要有材料和方法,要不懶,要堅決不拔的努力;那麼,「浪漫病」就可以打破了。


(本文為1928年12月初胡適在中國公學的演講,張嘉樹記錄,原載1928年12月9日上海《民國日報•覺悟》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