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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真堂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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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真堂詩話
作者:宋徵璧 

王仲宣〔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杜詩諸別俱本此。

〈焦仲卿〉及〈木蘭詩〉,如看徹一本傳奇,使人不敢作傳奇。

左思〈詠史〉云:〔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不涉 議論乎?

顏延之詩密如秋荼,〈五君詠〉獨清出。

謝朓〔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謝混〔高臺眺飛霞〕,〔水木湛清華〕,可謂 清麗。

顏延之〔日落遊子顏〕,即有太白〔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意思在。

於麟曰:〔子昂自以古詩為古詩。〕予謂工部可當此語,子昂似未足。

《選》詩〔衣葛常苦寒,食梅常苦酸〕,〔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巢居知 風寒,穴處識陰雨〕,〔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俱是格言。予幼有二語曰: 〔出路方知雨,行船始信風〕,失之太樸。

詠月莫拙於〔方暉竟戶入,圓影隙中來〕,莫妙於〔照之有餘輝,攬之不盈手〕。

昭明《選》亦以規格為主,故不採〈焦仲卿詩〉;但錄〈團扇〉而不錄〈白頭吟〉 ,何也?

〈仲卿詩〉〔賀君得高遷〕,直作惡語。

陸士衡〔迢迢峻而安〕,〔迢迢匿音徽〕,亦自生造。

劉楨贈魏文曰:〔貽爾新詩文〕。可見詩文不得挾貴。

子建〔涇、渭揚濁清〕,音韻清發,更妙於〔散馬蹄〕〔散〕字。

魏祖曰:〔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文帝曰:〔策我良馬,披我輕裘。〕子建曰: 〔慚無靈輒,以救趙宣。〕可以定三詩之優劣。

沈休文〔遇可淹留處,便欲息微躬〕,居然真率。

太白曰:〔欲折月中桂,持為寒者薪。〕子美曰:〔砍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

魏文帝曰:〔願飛安得翼,欲渡河無梁。〕太白曰:〔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 雪滿山。〕

曹子建曰:〔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李太白曰:〔皓齒信難開,沉吟碧雲間 。〕

《十九首》曰:〔無為守貧賤,坎坷常苦辛。〕謝靈運曰:〔誰令爾貧賤?咄嗟何 所道。〕杜子美曰:〔長安卿相多少年。〕

《離騷》不可學,嗣此,其〈白馬王彪〉一篇及太白〈遠離別〉、子美〈同谷歌〉 ,庶幾《騷》之變乎?

王摩詰〔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魏文帝〔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俱自 然妙境。

魏文帝曰:〔棄置勿復陳,客子常畏人。〕陳思王曰:〔棄置勿復道,沉憂令人老 。〕

陸機云:〔不惜微軀退,但懼蒼蠅前。〕《十九首》云:〔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 為?〕張華云:〔不曾遠離別,安知慕儔侶?〕俱《三百篇》之遺。

陸機云:〔茲物茍難停,我壽安得延?〕即《十九首》云:〔所遇無故物,焉得不 速老?〕

潘安仁云:〔畏此簡書忌。〕王摩詰云:〔南中纔忌秋。〕及謝朓〔風煙四時犯〕 。〔忌〕〔犯〕字用者殊罕。

〔幹惟畫肉不畫骨〕,韓幹酒肆中物,必得罪於工部。

工部〈贈四兄狂歌行〉,何大復〈贈兄〉作祖其意。

工部畫馬詩,四十萬匹歎其盡下,三萬匹稱其皆同,文人之筆,無所不可。

何大復惜王摩詰七言古未為深造,然〈洛陽女兒行〉一首,殊是當家。高選失之太 詳,李選失之太略,未為中道也。

任彥昇〈哭范僕射〉詩三押〔情〕字,沈休文〈鍾山〉詩用二〔足〕字,迺二義。 文通〈雜擬左記室〉詩用二〔門〕字,郭泰機〈貽傅咸〉詩連用二〔況復〕字,俱 是實景而工拙自分。

王摩詰〔梨花夕鳥藏〕,杜子美〔山精白日藏〕,一風華,一森峭。

平子〈四愁〉用四〔倚〕字,皆承上〔側身〕而言。

子建曰:〔清夜遊西園。〕仲宣曰:〔日暮遊西園。〕休文曰:〔西園遊上才。〕 鄴下西園之名,最為典雅。

《十九首》雲〔驅車策駑馬〕,殊自偃蹇。曹王亦喜用〔駑馬〕,豈駑馬自勝耶。

曹植〈棄婦篇〉如〔有子月經天,無子若流星〕,乃擬漢人語也。

元、白體格不必論,若〈琵琶行〉,頗盡情事。

大樽性好諧讔,一日偶集子建齋,戲子建曰:〔君詩文比宋襄公何如?〕家兄未及 答。予曰:〔猶明府之於陳恆。〕滿座絕倒。以其寬博有似襄公不鼓不列雲。

太白古詩云:〔魏武踞八極,蟻視一禰衡。黃祖斗筲人,殺之受惡名。〕直是敘事 起,不落議論。他人則必雲正平蟻視魏武爾!

王摩詰云:〔時倚簷前樹,遠看原上村。〕李太白雲〔倚樹聽流泉〕,更復遠澹。

御代馬則思北風,隨越鳥則思凱風,其物色異也。

〔此去播遷明主意〕,不如〔執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更為沉穩。

工部〔聽猿實下三聲淚〕,〔實下〕二字不如〔虛隨〕二字之妙。蓋以《三峽志》 有〔猿鳴三聲淚沾裳〕之句,故〔實下〕二字乃有根本。

少陵詩不傷於直野,如〔日暮不收烏啄瘡〕及〔孔雀不知牛有角〕是也。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言其冷暖自知,蓋有不必由乎葉與水者,故系以〔 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此亦興而比也。

張茂先〔居歡惜夜促,在戚怨宵長〕,即〔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而居然雅 俗之別。傅休奕亦云:〔志士苦日短,羈人知夜長。〕

子卿詩四首連用兩〔可以喻〕,一曰〔可以喻嘉賓〕,一曰〔可以喻中懷〕。

詩貴自然,然孔門之雅言也,不曰〔虎豹之鞹,猶犬羊之鞹〕乎?

工部〈悲陳陶〉,可謂沉著痛快。

〔去住彼此無消息,人生有情淚沾臆〕,天下傷心之語。

〈洗兵馬〉有〔整頓乾坤濟時了〕,〔了〕字亦下得穩。若〔三年笛裏關山月,萬 國兵前草木風〕,則排律中佳句也。

〈古柏行〉俱有感慨,非茍作者。

工部〈贈王司直短歌行〉,嬉笑怒罵皆文章。

杜詩〈嶽麓山道林二寺行〉,竟類排律。

岑參〈衛節度赤驃馬歌〉非不佳,但去杜詩一格,亦自神駿。

王仲宣云:〔從軍有苦樂,借問所從誰?〕高達夫曰:〔從軍借問所從誰?〕

陳臥子以杜詩〈諸將五首〉為未工。

王摩詰胸中真有輞川,非強為之詞者。

王摩詰有〔忽過新豐市〕及〔疏雨過新城〕,〔過〕字妙。

岑嘉州曰:〔白髮悲明鏡,青春換敝裘。〕王摩詰云:〔白髮悲花落,青雲羨鳥飛 。〕《選》云:〔望雲慚飛鳥,臨水愧游魚。〕

沈休文云:〔子建、仲宣,莫不同祖《風》、《騷》,皆以氣質為主。〕蓋兼江左 之清綺與河朔之氣質。

杜律時用〔動〕字,如〔風連西極動〕,〔星臨萬戶動〕,〔旌旗日暖龍蛇動〕, 〔三峽星河影動搖〕是也。

杜律時用〔坼〕字。舒章云:〔『大』字是工部家畜。〕

杜詩如〔水煙晴吐月,山火夜燒雲〕,實為警句。

杜詩詠馬,李詩詠月,各盡其變。

於麟選不錄〈哀王孫〉,何也?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乃鍾、譚之嚆失。

大樽嚴於論詩,凡獻詩者踵相接,大樽意態傲岸,若不足當一顧者。予語大樽:〔 前輩好推挽人,那得爾爾?〕然大樽未嘗不虛心,嘗向予道:〔律詩如『春城月出 人皆醉』及『羅綺晴嬌綠水洲』之句,詩餘如『無處說相思,背面鞦韆下』一詞, 生平竭力摹擬,竟不能到。〕有味乎其言也!

吳地兵火,凡薦紳之家,半為馬廄,故予有〔沉香薰馬櫪〕之句。偶閱唐詩,見〔 酒香薰枕席〕,已先之矣。

詩家首重性情,此所謂美心也。不然即美言美貌,何益乎?

夏瑗公先生不作詩,或強令作之,先生云:〔我不善飲,能強之飲乎?〕可謂達識 。

陳思王其源本於《國風》,唐則太白,明則大復、大尊,其諍子哉!

王弇州謂唐七律罕全璧,如〔暮雲空磧時驅馬,落日平原好射鵰〕,庶足壓卷,惜 後有〔玉靶角弓珠勒馬〕,全首用二〔馬〕字。予謂可易〔暮雲空磧時聞雁〕也。 五言律,則摩詰〔風勁角弓鳴〕,無可擬議。

顏延之〈秋胡詩〉,曲盡其妙;高達夫〈秋胡行〉,似為妄作。

左思〈招隱〉詩〔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所謂漸近自然。

惠連〈秋懷〉詩曰〔雖好相如達,不同長卿慢〕,殊有慢世之致。

左思曰〔塊若枯池魚〕,於失意之人,神態俱肖。

俗呼月明為月亮,嵇康詩云:〔皎皎亮月,麗於高隅。〕

〔三五二八時,千里與君同〕,即是〔隔千里兮共明月〕。

〈仲卿詩〉敘事老朴,延之〈秋胡詩〉敘事閒雅。

嵇康〈贈秀才從軍〉而三及琴,一曰〔習習谷風,吹我素琴〕,一曰〔目送歸鴻, 手揮五絃〕,一曰〔鳴琴在御,誰與鼓彈〕;若〔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善於詠 琴矣!

謝朓工於發端,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即為五律起句,亦殊警策。

謝靈運云:〔三五圓景滿,佳期殊未適〕,江文通云:〔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 〕,俱原本《楚騷》。

安仁〈為賈謐贈陸機〉,而曰〔婉婉長離〕,〔英英朱鸞〕,可謂善狀。

〈百一詩〉,當年見者,皆為怪愕,豈以〔問我何功德,三入承明盧〕耶?

杜子美云:〔見公孫氏舞〈劍器〉,懷素草書始長進。〕太白云:〔古來萬事貴天 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乃是各抒所懷。

前輩中如莫秋水,以才子自命,於戚大將軍席上使酒罵坐,視胡元瑞殊有傲色。其 集中〈惜餘春〉一賦,本自濯濯。元美云:〔幾欲效之,抑情而止。〕固非諛語。

宋玉之於屈子,猶孔門之有顏,殆庶之彥也。

杜詩如〔香稻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及〔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 俱華而不俗。

七律如李頎、王維,其婉轉附物,惆悵切情,而六轡如琴,和之至也。後人未能妙 臻此境。

凡詩字為時代所壓,若元章論書及元美、昌穀論詩,駸駸乎驊騮之步哉!然謂曹植 不堪整栗,未敢謂然。

《十九首》及蘇、李五言,反覆諷詠,便移寒暑。

建安七子,丕、植翩翩君子哉!而或謂魯國孔融為七子之冠。

〔明月照積雪〕,〔池塘生春草〕,〔空樑落燕泥〕,〔澄江靜如練〕,〔夜雨滴 空階〕,〔流水遶孤村〕,〔岸花臨水發〕,俱自然妙句。予偶拈二語於室中曰: 〔鳥鳴山更幽〕,〔風定花猶落〕。

《毛詩》〔行邁遲遲,中心有違〕,〔燕燕於飛,差池其羽〕所謂玩之有餘,味之 不窮。

玄元以後,學道之士若魏伯陽、陶弘景、孫思邈,詞翰亦自斐然。

謝靈運〔養痾亦園中〕,〔亦〕字殊妙。陸機〔通波扶直阡〕,〔扶〕字妙。

《楚辭》一言以蔽之,曰:〔惆悵兮而私自憐。〕

〈三良詩〉,仲宣作何其怨慕,子建作何其忠婉,所處不同,首句各自出意。

延之〈秋胡詩〉,詩中有畫,不待摩詰也。

工部詩讀數百遍,不能名之為奇,不能名之為正。

阮籍〈詠懷〉,予尤好〔平生少年時〕一首,其他則〔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 。

〔回首望長安〕,〔霸岸之篇〕也。〔昔為鴛與鴦〕,所謂李都護〔鴛鴦之篇〕, 纏綿巧妙者也。

四言詩,仲宣亦盡其妙。

思王〔我願執此鳥,惜哉無輕舟〕,與仲宣同聲相應乎?

思王〈贈白馬王彪〉一詩,忠厚悱惻,有韻之《三百篇》乎?

太白之詩,豪邁瀟灑,想不耐苦索,故七言律少耶?抑傳者散軼耶?若〔借問欲棲 珠樹鶴〕一首,篇體輕澹,亦不易得。

生平見黃石齋先生作五言律、五言古,直不加點,不屬草。若陳、李則皆出之甚澀 。

譚友夏〈贈王夫人〉有〔隨風順逆江常在,與夢悲歡枕自如〕之句,亦自近詩佳語 。友夏詩雖不稱,而為人跌宕,不愧名士。

何、李論詩以意境合為合,意境離為離,各有是非。若王、李之絕茂秦,則未免凌 厲布衣矣!以兩先生之大雅,乃為此態耶?

七言初唐、盛唐雖各一體,然極七言之變,則元、白、溫、李皆在所不廢。元、白 體至卑,迺〈琵琶行〉、〈連昌宮詞〉、〈長恨歌〉未嘗不可讀。但子由所云:〔 元、白紀事,尺寸不遺〕,所以拙耳。

列國各有《風》,楚何以無《風》?曰:外之爾。夫外楚又何以列《秦風》?夫視 遠者不能見形,聽遠者不能聞聲,其猶愚人之心也哉!何足以知之。自屈、宋以《 歌》、《辨》特張楚勁,於是乎有楚風。夫〈小戎〉、〈板屋〉,是誠秦聲耳,如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與楚風〔目眇眇兮愁予〕,又何異之有?

聯句若昌黎〈石鼎〉,自佳。元、白動必數百韻,有類乘舟泛溟海,星辰不辨,但 覺身熱頭痛之煩。

夫詩者,事父事君所作,而出之以風雲月露,非其人勿善矣。猩猩鸚鵡不離飛走, 而傲然以能言之家自命可乎?

詩之規格,巧行乎其間矣。夫千金良驥,馳驟康莊,又何取乎泛駕?

楊升庵曰:〔白居易『千呼萬喚始出來』,不如易以『才』字。〕予意詩以聲調為 工,若〔才出來〕,則不中宮商矣。升庵強作解事。

〔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前人語也。摩詰加以〔漠漠〕、〔陰陰〕四字,情 景俱妙,固知摩詰善畫也。

雲間王氏有《詩話類編》一書,文蕪而淺,其失也俗。

唐詩有〔雲府〕,予謂可偶以〔玉案〕。

杜詩〔花邊立馬簇金鞍〕,〔謝朝華於已披〕者乎!

王摩詰如〔興闌啼鳥換〕,〔換〕字可謂之奇。

陳、李初起,意甚輕陳征君,兩家之客競相譏詆,以資談端。予心無適莫,素與二 於晨夕,而追隨君几杖,亦風雨無間。既而征君歿,陳、李為文以弔之,且有猶龍 之嘆,可謂不遠之復哉!乃知溢美溢惡,久而論定者也。

詩人之難也,不敢有傲氣,不敢有躁心,不敢有乖調。

李白詩〔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哀之至也!

詩之有隱有秀,畫之有神有逸,天授非人力。

工部之〈哀王孫〉、〈哀江頭〉,其工部之風乎!

凡詩麗則必靡,秀則必弱。若兼厥二美,免此二憾,其思王乎!

〔秦川貴遊,自傷多情〕,八字可謂穠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