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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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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拿到二百塊錢,文博士痛快了些。回國來幾個月了,這是第一次勝利。他一點也不感謝唐先生,唐先生不過是他手下的敗將;說不定再玩一兩個小手段,也許就把焦委員所託給唐先生的事全都拿過來:新狀元總得戰敗老秀才,不管唐先生中過秀才沒有。

心中痛快了一些,事事就都有了辦法——英雄的所以能從容不迫,都因為處處順心。文博士到上海銀行開了戶活賬,先存入一百五,要了本英文的支票,取錢憑簽字——在印鑑簿子上簽了個很美而花哨的字,看起庫頗象個洋人的名字。

把支票本放在袋中,身上忽然覺得輕鬆了些,腳步自然的往高了抬。在街上轉了會兒,他覺得不能再回文化學會去,永遠不能再回去,那不是人住的地方。

他找到了青年會。好吧,就是青年會吧。宿舍里的一間屋子每月才二十多塊錢,連住帶吃都有了。再說,還能洗澡,理髮,有報紙看,雖然寒傖一點,到底比學會裡強過許多倍了。他不喜歡宗教,可是青年會宿舍是個買賣,管它什麼宗教不宗教呢!

交了一月的租金與飯費,馬上把行李搬了來,連正眼看老楚一眼也沒顧得;希望永遠不再和老楚見面,就是他將來能把唐先生的事都接過來的話,頭一件事是把老楚開了刀,對那樣的中國人用不着什麼客氣。不要說國內現在只有這麼幾位博士,就是有朝一日,四萬萬人里有兩萬萬位博士,而那兩萬萬都是老楚,也是照樣的沒辦法!老楚這樣的人會把博士都活活的氣死!

把屋中安置好,由箱底上把由美國帶回來的紫地白字的「級旗」找出來,釘在牆上;旗子斜釘着,下面又配上兩張在美國照的像片端詳了一番,心中覺得稍微寬舒了點。吃了頓西餐,洗了洗澡,睡了個大覺,睡得很舒服,連個夢都沒作。

睡醒了,穿好了洋服,心中有點怪不得勁。袋中有幾十塊錢,仿佛不開銷一點就對不起誰似的。想了想,他應當回拜唐先生去。由這件事往開銷點錢上想,想到至少得去買條新領帶;作衣裳還得暫緩一緩。很快活的立起來;把該洗的汗衫交給僕人;腳上拿着勁,渾厚穩重的下了樓。一出門,洋車夫們捏喇叭的捏喇叭,按鈴的按鈴,都喊着「拉去擘!」說得輕佻下賤。有的把車拉過來,攔住他;有的上來揪了他一把,黑泥條似的手抓在洋服上。這群中國人!文博士用他骨胳大且硬的手,冷不防的推了一把,幾乎把那個車夫推了個趔趄。車夫哽了一聲。其餘的都笑起來,一種蠢陋愚頑的笑。笑完了,幾乎大家是一齊的說:「拉去擘!」這是故意的嘲弄。博士瞪了他們一眼,大家回到原處,零落不齊的叫:「兩毛錢擘!看着辦擘!……」他的腦中忽然象空了一小塊,什麼也想不出,只干辣辣的想去抓過幾個來,殺了!太討厭了!正在這個當兒,門內又出來兩位,打扮得很平常,嘴裡都叼着根牙籤,剛在食堂用過飯。有一兩個車夫要往前去迎,別的車夫攔住了他們:「有汽車!有汽車!」果然,外邊汽車響了喇叭。文博士幾乎是和他倆並着肩兒出來的,人家慢條廝禮的上了汽車,往車背上一斜,嘴中還叼着牙籤。文博士在汽車捲起來的土中點了點頭,大丈夫應當坐汽車;在中國而不坐汽車,連拉車的都會欺侮人!中國人地道的欺軟怕硬,拿汽車楞軋他們,沒錯!博士的手不由的動了一動,似乎是扭轉機輪,向前硬軋的表示。

算了吧,不去買領帶了。終日在地上走着,沒有汽車,帶上條新領帶又算哪一出呢?剛才那倆坐汽車的並不怎麼打扮,到底……領帶……哼!

唐先生住在南關的一個小巷裡。胡同很小,可是很複雜。大門也有,小門也有;有賣水的小棚,有賣雜貨的小鋪;具體而微的一條小街,帶出濟南小巷的特色。唐宅的門很大,可是不威武,因為濟南沒有北平住宅那樣的體面的門樓。文博士叫了半天,門內出來位青年人,個子很大,混身很懈鬆;臉上有肉,也不瓷實;戴着眼鏡,皺着眉;神氣象是對某件事很嚴重的思索着,而對其他的一切都很馬虎。接過文博士的名片,看了看:「啊,啊。」啊完了,抬頭看着天,似乎又想起那某件事,而把眼前的客人忘記了。聽到文博士問:「唐先生在家?」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親熱:「在家。」說完,又沒有了動作。仿佛是初入秋的天,他臉上的陰晴不定,一會兒一變。

正在想不出辦法,唐先生由影壁後轉過來,一露面就拱起手來:「不敢當,不敢當!請!請!這是,」他指着那個青年,「二小兒建華。」建華眼看着天,點了點頭。

院裡的房子都很高大,可是不起眼。門窗都是一鼻兩眼式的,屋中的光線也不充足。客廳里的陳設很複雜,各式的桌椅,各式的擺設,混雜在一處,硬青硬紅的不調和。由這些東西可以看出唐府三四輩的變遷:那油紅油紅的一兩件竹器代表着南方的文化,那些新舊的木器表示着北方的精神:唐府本是由南邊遷來的,到現在已有六七十年了。由這點東西還可以看出唐宅人們的文化程度,新舊的東西都混合在一處,老的不肯丟掉,新的也漸次被容納。這點調和的精神仿佛顯出一點民族的弱點:既不能頑強的自尊,抓住一些老的東西不放手,又不肯徹底的取納新的,把老舊的玩藝兒一掃光除盡。

牆上的字畫與書架上的圖書也有個特點:都不是名人的傑作,可也不是頂拙劣的作品。那些作畫寫字的人都是些小小的名家,宦級在知府知縣那溜兒,經唐家的人一給說明便也頗有些名聲事業,但都不見經傳。對聯與中堂等項之中,夾雜着一兩張像片,還有一小張油畫;像照得不佳,畫也不見強,表示出應有盡有的苦心,而順手兒帶出一點浮淺的好講究。

掃了一眼屋中的東西,文博士覺得呼吸有點不靈利,象海邊上似的,空氣特別的沈重。新的舊的擺設,桌椅,藝術作品,對他都沒有任何作用,他完全不懂。他只在美國學來一個評判方法:適用的便好。他的理想客廳是明亮簡單,坐的是寬大柔軟的沙發,踩的是華麗厚實的地毯,響的是留聲機,看的是電影名星照片。他不認識唐家的這些東西,也不想去批評,只覺得出不來氣。椅子是非常的硬棒,也許是很好的木料,但是肯定的不舒服。倒上茶來,聞着很香,但是絕沒有牛奶紅茶那樣的濃厚沈重。文博士知道自己在這裡決不會討好,因為一切都和美國的標準正相反:他要是順着唐家人的口氣往下說,一定說不過他們;他要是以美國標準為根據,就得開罪於他們。直着腿坐了會兒,他想好了,與其順着他們說,不如逆水行舟;這樣至少能顯出自己心中不空,使他們聞所未聞。

唐先生只閒談天氣與濟南,不肯往深里說任何事情;新事舊事他都知道不少,但是他不肯發表意見,怕是得罪了人。建華剛在大學畢業,還沒找到事作,可是覺得自己很了不得。他的學識和牆上那些圖畫一樣,雖然不高明,可是願意懸掛出來。聽着父親與文博士談了幾句,他想起個問題:「先生看張墨林怎樣?」他臉上非常的嚴重,以為張墨林的問題必是人人關心的問題,因為他自己正在研究他。

的眉皺上,也非常的嚴重,根本不知道張墨林是個詩人,畫家,還是銀行經理。他決定不肯被人問倒,而反攻了一句:「哪個張墨林?」

唐先生趕緊接了過去:「山東黃縣的一位詞家,學問倒還好,二小兒正在作他的年譜,將來還求指教。」

「那很好!」文博士表示出一定能指教唐建華。「他的著作很難找,有兩三部我還沒見過!」唐建華看着頂棚,心中似乎非常難過,因為這兩三部書還沒能找到。「先生看他的作品,專以詞說,怎麼樣?」

「書是要慢慢找的!」文博士已被擠到牆角,而想閃過去。「當初我在美國想找一部歷史,由芝加哥找到紐約,由紐約又找到華盛頓,才找到了半部,很難!」

「啊!」建華摘下眼鏡,用手絹擦着,一點不肯注意文博士的話。就是博士再談到張墨林,他也沒心去聽。對張墨林的研究,正如對別件事一樣,他的熱心原本是很小的一會兒;不過在這一小會兒里,他把這件事放在眉頭上思索着。

唐先生怕文博士看出建華的不客氣,趕緊問了幾項美國的事。文博士有枝添葉的發揮了一陣,就是他所不曉得的事也說得源源本本,反正唐家的人沒到過美國,他說什麼是什麼。

說完一陣,剛想告辭,建華的弟弟樹華下了學。他是在中學讀書,個子不小,也戴着眼鏡,長得跟他哥哥差不多,只是臉上的肉瓷實一些。他也很喜愛文學,可是接近新文學。經他父親介紹過後,他坐下,兩隻大手在膝上來回的擦。擦着擦着,他想起來一件事:「先生看時鈴兒怎樣?」他習慣的把新文藝作家的名字末尾都加上個「兒」,仿佛是非常親密似的。

「哪個時鈴兒?」文博士很想立起來就走,這樣的發問簡直沒法子應付。

「小孩子愛讀小說,」唐先生又來解圍,「文博士出洋多年,哪能注意到這些後起的小文人們。」

「也別說,」文博士直着脖子說,「我對新文學也有相當的研究;不過,沒有什麼好的作品,沒有!」

樹華的手在膝上擦得更快了,臉上也有些發紅;剛要開口反駁,被老先生瞪了一眼,不痛快的沒說出來。

覺得已經唬回兩個去,到了該告辭的時候了,雖然有許多事還想問唐先生。正想往起立,又進來一位,唐先生趕緊給介紹:「小女振華,文博士。」振華比建華小,比樹華大,個子不象她兄弟那樣高,可也戴着眼鏡。相貌平常,態度很安詳,一雙腳非常的好看。

這樣的增兵,文博士有點心慌,可是來者既是女子,他不能不客氣一些。唐先生這回先給了女兒個暗示:「文博士由美國回來,學問頂好。」

「老三不是想學英文嗎?」她很嚴重的看看樹華。

樹華有志於文學,很想於課外多學些英文,以便翻譯莎士比亞。但是,文博士的輕看新文學使他仿佛寧可犧牲了莎士比亞,也不便於和文博士討教。

一點也不想白教英文,不過既是一位女士的要求,按着美國的辦法,是不能不告奮勇的:「那很好!」「要是文博士肯不棄,」唐先生看出點便宜來,他並不重視英文,不過有美國留學生肯白教他的子女,機會倒是不便錯過,「你們三個都學學吧!那個,文博士,在這裡便飯,改日再正式的拜老師!」

覺得是掉在圈兒里。

(6)

唐家的飯很可吃,文博士的食量也頗驚人。唐家全家已經都變成北方人,所以菜飯作得很豐滿實在;同時,為是不忘了故鄉,有幾樣菜又保持着南邊的風味。唐先生不大能吃酒,可是家中老存着一兩壇好的「紹興」。

菜既多而適口,文博士吃上了勁。心中有點感激唐先生,所以每逢唐先生讓酒就不好意思不喝些,一來二去可就喝了不少。酒入了肚,他的博士勁兒漸次減少,慢慢兒的吐了些真話;他的脈算是都被唐先生診了去。

唐先生摸清楚了博士的肚子只是食量大,而並沒什麼別的玩藝,反倒更對他親密了些。唐先生以為自己的一輩子是懷才不遇,所以每逢看到沒有印着官銜的名片便不願意接過來。可是及至他看明白了沒有官銜的那個人,雖然還沒弄到官職,但是有個好的資格,他便起了同情心,既都是懷才不遇,總當同病相憐。況且與這路資格好而時運不見佳的人交朋友,是件吃不了什麼虧的事;只要朋友一旦轉了運,唐先生多少也得有點好處。

唐先生自己沒有什麼資格,所以雖然手筆不錯,辦事也能幹,可是始終沒能跳騰起去。有才而無資格,在他看,就如同有翅膀而被捆綁着,空着急而飛不起來。他混了這麼些年了,交往很廣,應酬也周到,可是他到底不曾獨當一面的作點大事。是的,他老沒有閒着過,但是他只有事而無職。他的名片上的確印得滿滿的,連他自己可也曉得那些字湊到一塊兒還沒有一個科長或縣知事沈重。他不能不印上那一些,不印上就更顯着生命象張空白支票了。印上了,他又覺得難過。

所以他非常喜歡一張有官有職,實實在在的名片。

為補正這個缺陷,他對子女的教育都很注意。以他的財力說,他滿可以送一個兒子到外國去讀書。但是他不肯這樣破釜沈舟的干。一來他不肯把教育兒女們的錢都花在一個人的身上,二來他怕本錢花得太大,而萬一賺不回來呢。所以他教三個兒子都去入大學,次第的起來,資格既不很低,而又能相繼的去掙錢,他覺得這個方法既公平又穩當。現在,他的大兒子已去作事,事體也還說得下去。二兒子也在大學畢了業,不久當然也能入倆錢。三兒子還在中學,將來也有入大學的希望。女兒呢,在師範畢業,現在作着小學教員。看着他的子女,他心中雖不十二分滿意,可是覺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算說得過去,多少他們都能有個資格,將來的前程至少也得比他自己的強得多。他這輩子,他常常這麼想,是專為別人來忙,空有聰明才幹,而唱不了正工戲。這一半是牢騷,一半也是自慰,自己雖然沒能一帆風順的闊起來,到底兒子們都有學位,都能去正正經經的作點事,也總算不容易。

他與焦委員的關係,正如同他與別的要人的關係,只能幫忙,而上不了台。誰都曉得他是把手兒,誰有事都想交給他辦,及至到了委派職務的時候,他老「算底」。誰要成立什麼會,組織什麼黨,辦什麼選舉,都是他籌備奔走一切。到辦得有點眉目了,籌備主任或別項正式職員滿落在別人身上。事還是他辦,職位歸別人。他的名片上總是籌備委員,或事務員;「主任」,「科長」,「課長」,甚至連「會計」都弄不到他手裡,雖然他經手不少的錢財,他的最大的報酬,就是老不至於閒着,而且有時候也能多少的剩幾個私錢而不至於出毛病。

當他一見文博士的面時候,「博士就是狀元」這句話真打動了他的心。是的,假若他自己有個博士學位,哼,往小里說,司長,秘書長總可以早就當上了。就拿「文化學會」說吧,籌備,組織,借房子,都是他辦的。等辦成了,焦委員來了,整個的拿了過去,唐先生只落了個事務員。每月,他去到各處領補助費,領來之後留下五十元,而余的都匯交焦委員。創立這個學會的宗旨,本是在研究山東省的歷史地理古物藝術,唐先生雖然沒有多大的學問,對學問可是有相當的尊崇與熱心。及至焦委員作了會長,一次會也沒開過,會所也逐漸的被別人分占了去。唐先生說不出什麼,他沒法子去抗議。也好,他只在會裡安了個僕人,照管着那幾間破屋子,由每月的五十元開銷里,他剩下四十塊;焦委員也裝作不知道。

象這樣的事,他幹過許許多多了。可也別說,就這麼東剩五十,西剩六十,每月他也進個三百二百的。趕上動工程呢,他就多有些油水。家裡的房子是自己的。過日子又仔細,再加上舊日有點底子,他的氣派與講究滿夠得上個中等的官僚。每逢去訪現任的官兒,而發現了他們家中的寒傖或土氣,他就得着點兒安慰——自己雖然官運不通,論講究與派頭可決不含忽!

焦委員確是囑咐過他,有到「文化學會」來的,或是與焦委員有關係的要人由濟南路過,他可以斟酌着招待或送禮。唐先生把這兩項都辦得很不錯。他的耳朵極靈,永不落空;誰要到濟南來,誰要從濟南路過,他都打聽得清清楚楚。那些由焦宅出來的,他知道的更快。他頂願意替焦委員給過路的要人送禮,一來他可以見識見識大人物,二來在辦禮物的時候也可以施展些自己的才能。送什麼禮物全憑送給誰而決定,這需要揣摩與眼光。有一次他把一筐肥城桃送給一位焦委員的朋友,後來據焦委員的秘書說,那位要人親筆寫給焦委員一封信,完全是為謝謝那一筐子桃。這種漂亮的工作,在精神上使唐先生快活,在物質上可以多少剩下點扣頭,至少也順手把他自己送焦委員的禮物賺了出來。

對於招待到文化學會來的人,唐先生說不上是樂意作,還是不樂意作。由焦委員那兒來的人,自然多少都有了資格來歷,他本應當熱心的去招待。可是,因為他們有資格,哪怕是個露着腳後跟的窮光蛋呢,也不久就能混起來,地位反比他自己強;這使他感到不平。況且,誰來了都一支就是一二百,而唐先生自己老是靠着那四十塊不見明文的津貼——或者更適當的叫作「剩頭」。但是繼而一想呢,接濟這些窮人到底比白白給焦委員匯去較為多着點意義,焦委員並不指着這點錢,而到窮人手裡便非常的有用,於是他又願意招待這些人;他恨焦委員,所以能少給他匯點去,多少可以解解恨。

所以,他一看見文博士那張無官銜的名片,他心中就老大的不樂意,又是個窮光蛋!及至博士來了硬的,一點不客氣的說出,博士就是狀元,他心中又軟了,好吧,多給焦委員開銷倆錢,順水推舟的事,幹嗎不作個人情呢。

現在,文博士借着點酒氣,說出心中的委屈,唐先生的腦中轉開了圈圈。這個有博士學位的小伙子是吃完了抹抹嘴就走呢,還是有真心交朋友?假若博士而可靠的話,他細細的看了看女兒,客觀的,冷靜的看了看:現成的女兒,師範畢業,長得不算頂美,可是規規矩矩。假若文博士有意的話,那麼以唐先生的交際與經驗,加上文博士的資格,再加上親戚的關係,這倒確是一出有頭有尾,美滿的好戲!自己的兒子只能在大學畢業,可是女婿是博士,把一切的缺點都可以彌補過來了!

不過,這可只是個就景生情的一點希望與理想。唐先生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不是直去直來,一說就成的。別的事都可以碰釘子,再說,可不能拿女兒試驗着玩。慢慢的看吧,先把文博士看清楚了再說別的。不錯,這件事並不單是唐家的好處,文博士可以得個一清二白的妻子,還可以得個頭等的岳父兼義務的參謀。可是,誰知道人家博士怎麼想呢,不能忙,這宗事是萬不能忙的。

飯後,文博士開始打聽焦委員給他的那張名單上的人。唐先生認識,都認識,那些人。可是,不便於一回都告訴他。唐先生的語氣露出來:事情得慢慢的說,文博士須常常的來討教;最好是先規定好每星期來教幾次英文,常來常往,彼此好交換知識。文博士一點也不想教英文,可是不便於馬上得罪了唐先生。他看得出來,假若他不承認這個互惠條件,唐先生也許先到各處給他安排下幾句壞話,使他到處碰釘子。虎落平川被犬欺,博士也得敷衍人;他答應下每星期來教兩次英文。唐先生答應了每次授課由他給預備飯。文博士開始覺出來中國人也有相當的厲害,並非人人都是老楚。可是,他也有點願意他們厲害,因為設若人人都象老楚,那還有什麼味兒呢!他預備着開戰,先拿唐先生試試手。他心中說,無論老唐怎麼厲害,反正自己是博士,看誰能把位博士怎樣得了!

由唐家出來,他覺得心中充實了些,仿佛是已經抓到了點什麼似的;無論怎說吧,拿到老唐就得算是事情有了頭兒,不忙,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能利用老唐就能在濟南立住了腳,這不會錯!

回到宿舍,青年會的幹事過來拜訪,請他作一次公開的演講。他不願意伺候青年會的幹事,可是這總得算頭一次有人表示出敬重博士的價值,似乎又不便嚴詞拒絕。再說呢,開始在濟南活動,而先把名聲傳出去,也不能算完全沒有作用。他答應了給講一次「留美雜感」,既省得費工夫預備,又容易聽得懂。答應了之後,他不但不討厭青年會幹事了,反倒覺得痛快了些;那個幹事開口博士長,閉口博士短,使他似乎更當信賴自己,更當拿起些架子,「博士」到底比什麼也響亮受聽。假如人人能象青年會幹事這麼敬重他,他豈不馬上就能抖起來;他幾乎有點要感激那個幹事了。

為這個講演,他想應當去裁一套新洋服。頭一次露面,他得給人們一個頂好的印象,不但學問好,人也漂亮。誰曉得由這一個演講會引出什麼好機遇來呢?即使是白受累,什麼也弄不到,那也沒什麼,新洋服是新洋服,總要裁一身的。剛才要買條新領帶而打了退堂鼓,現在決定了去作新衣裳,到底青年會幹事不是完全沒用,會幫助自己決定了這件事。決定作一件事總是使人痛快的,他不再去思索,就這麼辦了。

到閱報室去看了會兒報,國事,社會新聞,都似乎與他沒什麼關係。隨便的看完一段,他就想到洋服的顏色與式樣上去;這身新洋服是新生命的開始,必須作得便宜,體面,合適。把自己先打扮好了再說,自己是一切。想了會兒,再去看一段報,他覺得那最悲慘的新聞,與最暗淡的消息,都怪有趣,仿佛是讀着本小說那樣可以漠不關心。

看完報,櫃檯前面已經放好「文博士主講」的廣告牌。他只看了一眼,大大方方的走出去,怪不好意思,可是挺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