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士/4
(7)
洋服做好,文博士有點後悔,花了七十多塊!原本沒想花這麼多錢,可是選擇材料的時候,西服店的老闆看了看博士身上的那件:「嘔!先生,這是外國裁的,還敢請你看次等的材料?!」他只好選了較好的料子——還不是頂好的。到底是站在洋面上的,洋服店的人就多知多懂一些,知道什麼是好壞;多好的西服教老楚看見也是白饒。文博士非花七十多塊不可。
及至把衣裳取了來,式樣手工都很不壞,可是他到底覺得太貴了些。既然在衣裳的作法上找不出毛病來,他轉而懷疑衣料是否地道。濟南沒有什麼可靠的地方,沒有!他看出來,這裡只有兩類人,老楚是一類的代表,唐先生是另一類的代表;西服店的人和唐先生是同類,狡猾,虛詐。一位博士而陷落在這兩類人中,沒辦法!
穿上新洋服,他到唐家去教英文。已教過兩次了,建華是眼看頂棚,大概還是想着張墨林的問題。樹華的手搓着膝磕,也許是還恨着文博士的輕視新文學。只有振華很用心;就是不用心,至少她的態度是那麼安詳,不至使文博士太難堪了。他不想再白跑腿,可是又不肯輕易放棄了唐先生的那些可貴的知識。唐先生非常的客氣,茶水飯食都給預備得很好,就是來到真事兒上不願多說。至少他的打算是這樣:即使拴不牢這位博士,反正也得先把他鼓搗熟了再說;先把文博士弄成唐家的頂熟識的朋友,再放鬆了點兒手,也總好辦一些。對於子女熱心學英文與否,他倒不十分關心,他就是願意文博士常常的來,只要博士肯勤來便有辦法。
這天——文博士穿上新洋服這天——建華照了一面,說有點頭疼,請假。樹華沒回來,因為學校里開運動會。唐老先生也沒露面,只有振華獨自陪着文博士。文博士有點不好意思。設若這是在美國,他很有辦法對待她;可是她是個中國女子。他知道中國女子都是唧唧嚵嚵的不大方,根本招惹不得。他必須謹慎一些,不能象在美國那樣隨便,一也不是為振華設想,而是怕誤了自己的大事——他不能隨便的交女朋友而弄壞了名譽。多喒他見着十萬八萬的錢,他才能點頭答應婚姻大事。
談了幾句,他覺得振華也有點可愛,她的態度是那麼安詳,簡直和美國女子完全不同。這點安詳的態度似乎比西洋女子更多着一些引誘的能力;一個中國人由不的愛看一張山水或一條好字,中國人也由不的喜愛女性的安詳。她的相貌很平常,可是那點安靜勁兒給她一些尊嚴,尊嚴之中還有點嫵媚,象一朵秋天的花,清秀,自然。說話的時候,她的臉愛偏着一點,不正面的對人笑,可是嘴角上老掛着點和藹的笑意。十分安定的坐着,一雙極可愛的腳自然的在長袍下面露着,象大葉子下一對挺美的銀瓜似的。
很願意吃唐家的飯,但是他敷衍了幾句,就告了辭:「下回再學吧,密司唐,還有點事。」
她很大方的替她的弟兄道歉,並沒十分留他。
他心中老大的不得勁。
第二天,他在青年會講演,老早的就穿好了新洋服,而且買了條新領帶。聽講的人有一坐下就要睡着的老頭兒,有穿制服的,鼻子上老出着汗的小學生,有抱着孩子的老太太,人頭很複雜,氣味很難聞,秩序很亂,文博士皺上了眉。不能臨時打退堂鼓,可是為這群人費力氣真有點合不着。剛要開口,唐振華進來了,規規矩矩坐在最前排,臉上帶着點似有若無的笑意。文博士不知為什麼打起點來精神,照着所想到的一層層的說下去。聽眾們有很注意聽的,也有毫不留心的,也有聽了幾句就走出去的。文博士不時的瞭唐振華一眼,她始終是安安靜靜的聽着,他說到有意思的地方,她臉上的笑意便隨着擴展,聽眾們有不守秩序的時候,她便隨着他微微一皺眉。她不僅是來聽講,也仿佛是來同情他,安慰他。等他講完,大家正在拍手的當兒,她輕輕的立起來,慢慢的走出去。
回到宿舍,文博士楞着想了會兒。他已經不能不承認唐振華有些可愛,因此,他必須思索。不,他必不能上唐家的當。無論振華是多麼好的女子,他不能要她。憑一位美國博士,不能要個師範生,這是一;唐家不能幫助他什麼,他不是為他們而來到濟南,這是二。有這兩層,唐家的人簡直是他的障礙。他得馬上進行他的正事,不能再遲延,不能教唐家的人拿住他。
難處是一時不能一刀兩斷和唐家絕緣。手中的二百塊錢是一攘兒就完的,自己不是不會吃苦,而是根本不應當吃苦;既不應當吃苦,錢就出去得很快。那麼,他必須和唐家敷衍,好再借錢。這不是體面的事,可是除此還找不到近便的方法。好吧,不管怎樣吧,他不能馬上放棄唐家這夥人。可是他得留點神,必定別教唐家的人給他綁上,特別應當留神唐振華。女子多半是有野心的,他以為;不過,象唐振華那個模樣,那個家當,那個資格,乘早兒別往博士這邊想!他有點可憐她,怎奈博士不是為她預備的。
把她這麼輕輕放下,他決定立刻去拜訪那幾家闊人,不再等唐先生給幫忙。拿出焦委員給的那張名單,他打算挨着次序去拜訪。頭一名是盧平福,商會的副會長。他找到青年會的幹事,問了盧家的住址,幹事知道的很詳細,因為盧會長也是青年會的董事。
次日九點多鐘,文博士決定出馬去看盧會長。他心中有點發跳,雖然不信宗教,可是很想禱告一下,成敗在此一舉,倘若開頭就碰了釘子,才沒法兒辦!把領帶正了好幾次,他下了樓。
盧宅的大門,與濟南的紳士家的大門一樣,門外另加鐵柵,白天也上着鎖。大門與鐵柵之間,爬着條小驢似的大狗。文博士剛一上台階,大狗就撲了過來,把鐵柵碰得亂響。出來個僕人。先把狗調了走,而後招呼客人。把名片拿進去——文博士聲明是由焦委員那裡來的——又回來,這才開鐵柵的鎖,非常的嚴重,好象一座關口似的。
盧會長是個高胖子,眼睛亮得可愛,象小娃娃的那樣黑白分明。臉上都很發展,耳朵厚實長順,耳唇象兩個小毛錢似的。見了文博士,他的雙手都過來握着,手極白淨綿軟。把文博士拉到屋中,趕緊遞過來炮台煙,然後用水桶大小的茶壺給倒上茶。
「文博士是從美國回來的?」盧會長的嗓音響亮,帶着水音,據說能唱一口很好的二黃。看文博士謙恭的一笑,承認這件事實,他馬上轉了轉那對極黑極亮的眼珠:「文博士,美國收買花生——我們濟南管叫長果——近來行市很低;眼看新花生就下來,這倒要費些心思呢!文博士可知道?」「離開美國已經有幾個月了,這倒不很清楚。」文博士本來不吃煙,只好把煙捲拿起來看了看,表示出很安詳的樣子。「盧會長不是絲業專家嗎?」他反攻了一句。
盧平福哈哈的笑起來:「文博士,這年月講不到什麼專家嘍!橫扒摟着,還弄不上嚼穀!絲業?教人造絲頂死了!沒辦法!我什麼也干,就是賺不出錢來!在周村,我有絲廠,眼看着得歇業;東洋人整批的收繭,沒咱們的份兒;濟南咱有門面,替洋貨銷售,沒辦法!咱什麼也干,干到歸齊,是瞎湊個熱鬧!我還辦報呢,博士信不信?濟南《商業時報》是我的。哎,文博士,等有工夫給寫點文章!」
「那要看什麼樣的文章了!」文博士笑了笑,心裡說:「這個傢伙不懂得什麼叫專門學問!」
「什麼文章也是好的,自要博士肯寫;不瞞你說,我還寫戲評呢,自己唱不好,哼哼兩句!」盧會長的黑亮的眼珠又極快的一轉,話又改了轍:「文博士,從上海過的時候,注意到山東的果子沒有,我們今年試辦,先運蘋果和梨。以前,貨一運到,總得傷害多一半,據周海卿——也是美國留學生,很是把手兒——說,那是果皮上有病菌的緣故。他給我們出的方法,教我們按他的方法起運。誰知道怎樣了呢!事兒多,簡直顧不過來,到如今還沒聽見下文。」
「我在上海的時候,才剛交四月;這次是由北平下來的。」文博士覺得只有招架之工,並無還手之力了。他心中很難過,他看得明明白白,姓盧的這傢伙並不是故意為難他,而是瘋着心想多知道一些事兒,為是好去橫摟巴錢。即使這傢伙的毛病在於不曉得博士的學問是各有專長,可是自己連一句也回答不出,總怪難以為情。他正這麼想,盧會長又抓住了北平。
「焦委員答應了我們,給我們運動北平的各機關,一律穿煙臺綢的制服,哼,夏天已經過去,連個信兒也沒有!博士可知道?」
不知道。但是不能直說,他必須在這個人的面前顯出和焦委員很熟識,不能一語回答不出。他又真不知道這件事。他用力的往下鎮定,可是到底臉上紅了一點:「大概得明年開始了。」說得非常的不帶勁,他自己覺得出來。「誰說不是!」盧會長嘆了口氣,不知是不滿意焦委員,還是看文博士沒用。
想說出他自己的學問。不能就這麼再教盧會長——一個小小的商人!——給嘆氣嘆了下去!「在美國我學的是教育,對於商業隔膜一些。學問——在現在的世紀——太專門了!太專門了!」
他以為這可以擋回盧會長的亂問了,即使這不是聯絡人的頂好的方法,至少也維持住了博士的尊嚴。哪知道,盧會長的眼睛又極快的轉了個圈:「文博士,對了!我們正想辦個玩具公司,好極了!你看,博士,維縣的機廠,現在什麼鐵玩藝也能模仿;我們就這麼想了,弄不多的錢,找幾個工人來,他們作帶機器的小玩藝,小火車,小輪船,會跳的小猴;一本萬利的事!我是混想發財,誰不是如此?作買賣為商,花樣越多越好!文博士,給來個計劃,咱們合辦!」
「那行!那行!」文博士只好扯謊了,好能挺着胸走出去。他心裡要說的是這個:「那屬於幼稚教育,我學的是專門與中等教育行政!」
假裝是回來作計劃,他知道以後很難和盧會長見面了。走出大門來,盧會長還喊着,「專等博士的計劃!」博士極慢極慢的走回宿舍,象好幾天沒睡好覺那麼不精神。
(8)
怎辦呢?怎辦呢?這個釘子碰得多麼大,一位新從美國回來的博士會被個小商人問得直瞪直瞪的!這決不是自己的學問不地道,不是,而是缺乏經驗;為什麼在未去以前不先詳細打聽打聽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事業與脾氣,博士並不能鑽到人人心裡去。全是老唐的鬼,全是!他要看我的笑話:他全知道,而一句不肯說,好可惡!文博士想到這裡,忿怒勝過了羞愧,設若不是老唐鬧鬼,他決不會栽這樣的跟頭!把罪過都推到老唐身上,他覺得自己還是堂堂的博士,並沒有什麼毛病,要免去毛病,他得先治服了老唐。
怎麼治服老唐呢?哼,這得全盤合算合算了。到底在這裡扎空槍有好處呢,還是應當根本放棄,不再多耗費時間與精神?不,不能白白的放棄:到別處還不是得從頭兒來?既想往下繼續的作,還是先得解決老唐。和,還是戰?不,不能公然的作戰,頂好且戰且走,說着好的而揣着壞的,即使還不成功,也教老唐知道知道自己的厲害。好吧,先拿唐振華解氣吧。她一定是紅着心想抓到個博士,何不將計就計呢?設若不是老唐那樣的可惡,誰肯使這個毒辣的手段;老唐,老唐!你多喒要是吃了虧,可別怨我!應當怨自己不是東西。
打定了主意,文博士又打起精神來。盧宅那一幕不過是個小挫,小一半兒是自己沒留神,多一半兒是老唐的鬧鬼。過去的事過去了,不必再惦念着。再說,盧平福不過是個商人,往好里說才能算個資本家——小小的資本家——懂得什麼叫學問,哪叫博士。在他面前無所謂丟臉,不過是會面的時候差點教這傢伙給問倒,稍微有點不得勁而已。無論怎樣說吧,這件事根本不成為一件事,不再想它好了。以後再去拜訪生人,應當小心一點,先打聽打聽,這倒是個經驗。是的,經驗不能都是甜美的,所以才能這回碰了釘子,下回好懂得留心。把見盧會長這一場打入「不甜美的經驗」里,他又高興的往前看了。
他得和唐振華談一談,只要引起她的同情,她就會去打聽一切。不過,怎能引起她的同情呢,假若不稍稍露一點相愛的意思?管它呢,她要是喜歡那樣呢,賞給她一點愛情好了;出了毛病是她自找。在戰爭中不講什麼道德,只能講手段。
他打算在振華下學的時候,假裝在街上閒逛似的,遇上她,把她約到公園去談一談。看她肯不肯,若是不肯呢,再想別的方法。反正對她多一番親近,她總會曉得的。就這樣辦了,果然遇見了她。
「密司唐,剛下課吧,我沒事,想上公園去看看。密司唐也玩玩去,公園裡也許有些菊花了吧?」他不顯着急促,可是開門見山的明說了;對唐振華用不着分外的有禮貌,她不懂。「家裡還有事呢,」振華輕描淡寫的推辭了。
「要不先回去說一聲?」文博士爽性把話說到了家:「有話和密司唐談,關於我自己的事。」
振華笑着想了想:「一同家去吧。」
「也好,」文博士顯出很爽直,有些男兒氣。
二人在街上走,行人們多數的都多看他們一眼;由鄉下進城買東西的男女們。有的拿着捲兒東洋布,有的拿着些乾粉條或高香,差不多每逢遇到剪髮的女子和個男人同行都要立住了呆呆的看一會兒;他們也這樣看着文博士與唐振華。拉車的雖然看慣了這種事兒,可是讓車而遭了拒絕,也便拿出點根本反對這種景象的意思:「拉去擘!兩輛擘!」這樣喊着,似乎是為自己,也為孔聖人,出口氣。唐女士低着點頭,依舊不卑不亢的走着。文博士反倒覺得怪不得勁,他真恨這群沒有文化的中國人!
到了唐家,家中的主要人物還全沒回來。給文博士斟了一碗茶,她規規矩矩的坐下,往上推了推眼鏡,等着他說話。文博士倒呆住了,不知應說什麼好。她微微那麼一笑,把整個的臉都增加了一些光彩:「有什麼話,文博士?」文博士呆呆的看着面前的茶杯,杯里的茶是那麼清淨,光明。象一汪兒金液似的,使他心中也乾淨了些,平靜了些,他說了實話:「密司唐,我很不得意,令尊能幫忙而不肯幫忙我!」他從來沒這樣吐過實話,沒這樣動過真的感情,所以言語不能——象平時那樣——完全憑着腦子的安排;低下頭去,忘了下面的話。
「文博士,你不怪我嘴直?」她的腳微微動了動,表示着點不好意思直說,而因此稍有點焦躁。
「當然不能!」文博士抬起頭來,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象條老狗作錯了點事而求主人原諒那樣:「我來求你出個主意;令尊不肯……」
「我曉得!」她說得非常的自然輕快,可是有一些力量,象針尖似的,小而鋒銳。她好象把文博士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決不肯繞着彎子費話,而要一針見血。這使文博士驚異,平常。他總以為女人都是嘮里嘮叨,光動嘴唇,而沒有任何識見與意義。況且唐振華又只是個小小的師範畢業生與小學教員。現在,他仍然不承認自己的觀察有什麼多大的錯誤,可是他覺出她有點例外的智慧,「例外」是最足使人驚異的。「我曉得!這不是第一次了!」她微微停了一小會兒,為是省得顯出太直率不客氣;笑將停住,話又跟着出來,象風兒將把花吹藏在葉下,又閃出來:「焦委員常常往濟南送有志的青年,都由父親招待,這不是第一次了。我們都很喜歡常有朋友們來,可以多聽點事,長點見識。不過,以我自己說,我總覺得這種來往有點,有點,空虛,甚至於是虛偽。我倒不是說,這是因為我們一家子人落不着什麼,所以覺得空虛。我是看那群青年空虛得有點可憐。」她又微笑了笑,似乎是要求文博士的原諒。
他擰着眉點了點頭,表示教她說下去,不必客氣。為是減輕些正面的攻擊,唐振華把話轉了個方向:「你看,我們家裡的人,父親,哥哥,也都有點那個毛病。他們不去努力作自己的事,而老想借別人的光兒一下子跳起去。父親,白忙一世,老覺着委屈。大哥二哥,也是那樣,連對於學問都想用很小的勞力,而享極大的榮譽。他們都不大看得起我,因為我認真的去教小學生,而不肯隨着他們的意思去找個闊人,作個太太。假若我看不上家裡的人,我就更替那些由焦委員那裡來的青年可惜。他們要頂好的事,要頂有錢的太太,並不看事情本身對別人有什麼好處,並不為找個真能幫助自己的女子而結婚。他們自居為最上等的人,總想什麼力氣也不賣,而吃最好的,喝最好的。我並不懂什麼,不過要據我看,就覺得這是討便宜;人家當兵的,把命全押在那兒,一月才掙幾塊錢。」
「密司唐!」文博士有些坐不住了。「原諒我插一句嘴,一個兵可以什麼都不曉得,一個留學生的知識是花了多少年的光陰與多少堆洋錢買來的,這不能放在一塊兒講!」「一點不錯!」她把聽音提高了些,「可是一條命是一條命,把命押上,就是把所有的一切全押上了。押上命的既掙幾塊錢,我就看不出留學生有什麼特權去享受!」
笑了,笑得很不自然:「密司唐,大概你我永遠說不到一處了。也許,也許,原諒我,你曾經吃過留學生的虧吧,所以看他們還不如一個簡單的大兵?」
振華微笑着搖了搖頭,笑意仿佛盪漾到臉外:「我沒吃過他們的虧,父親吃過;我曉得怎樣躲着他們。我知道我長得不體面,資格低;我現在只想教小學生,將來呢,誰知道。無論怎麼說吧,我知道我的價值,不肯高抬自己,也不肯輕看自己。我願意這樣,所以也願意別人這樣。我若是你,文博士,我就去找點自己能作的事,把力氣都拿出來,工作的本身就是最高的報酬,勞力的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
不願意再往下聽。在國內讀書的時候,他只得了學分與文憑,並沒聽過什麼關於生活上的教訓。在美國留學,除了上堂與讀課本,並沒體驗過什麼品德的修養與生命的認識。目的在得博士學位,所以對於別的事情用不着關心,正象上市去買一樣菜,除了注意所要買的東西,他不過是順手兒逛逛市場,只覺得熱鬧,用不着體驗什麼,思索什麼,聽了振華的一片話,他感覺到她根本不明白博士的價值,用不着再和她講什麼。況且她的話,他以為,必是因為吃了留學生的虧,因失戀而有了成見。即使她根本沒有失戀,而這些話是由她心中掏出來的,那也適足以證明她的脾氣彆扭;在他想,一個女子根本不應當說這樣的話:在美國,他見過的女人可多了,人家誰不是說說電影與講講愛情?沒有這麼整本大套教訓人的。況且,她到底不過是個小學教員,怎能有高明的見解呢,怎能呢?一位博士而被個師範畢業生唬住,笑話!這麼一想,他反倒可憐了她,憑她這一套,要能找到個男人才怪;長相又是那麼平凡!因為可憐她,所以不便和她生氣;反之,倒須再敷衍她兩句,把這一場和和平平的結束過去。他很寬大的放出點笑容來:「那麼密司唐,你看我不應當再留在濟南?」
「地方沒關係,全看你想要做什麼,與怎麼做。」「哼,」他幾乎是有意的開玩笑了,「我想先在這兒結婚,怎樣?」
「那也不錯,」振華也有點嘲弄的意思,「楊家正找女婿呢,父親不肯告訴你,我肯。」
「哪個楊家?」還象是說着玩,文博士可是真想探聽點消息。
「大生堂楊家,他家的大女婿是盧平福。」
記得,焦委員的名單上有這麼個楊家。假裝着不去關心,而順口說了聲:「盧平福是怎樣的人?」「他,臭蟲,一輩子忙的就是吸人血。他也是留學生呢!」振華又推了推眼鏡。
「他,留學生?」文博士受了一驚似的。
「老留學生了,劍橋的碩士呢。」
的心落穩了些,怪不得說不過他呢,原來這傢伙也有學位!同時他也想到:既然同是留學生,那麼誰說得過誰也就沒大關係了,在盧家那一場滿可以一筆勾銷了,他心中好象去了一塊病。心中痛快了些,他又客氣起來:「謝謝密司唐,改天咱們還得談談呢,我最喜歡討論,在美國的時候,我還給大家組織過討論會呢!謝謝!」最後的一句他沒說出來:「謝謝你告訴我大生堂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