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士/5
(9)
一邊兒走,文博士一邊兒清算:原想去給唐振華個好臉,她反又臭硬起來;好吧,對唐家父女和對老楚一樣,從此不再搭理。這倒乾脆!哼,把他們都捆在一塊兒也抵不過一個博士的一對腳鴨!
原想跟她說些真話,誰知道她會那麼彆扭,勸我去作苦工,笑話!一個博士要也去教小學生——比如說——還要師範生幹嗎?笑話!女子是得生得美呀;臉子丑,沒人待見,象唐振華,就得越來越自憐,覺得自己的臉子雖丑,可是有點思想;滿有膽子去唬人,現在居然唬到博士頭上來了!可笑!好吧,憑她那份相貌,再加上那份老氣橫秋的神色,吹!一無可取!連個臉也無須賞給她了。
可是這一場不能算沒點成績,楊家,楊家,是的,到楊家去。到底姓文的給你們看看,我要不由此跳騰起來,算白作了博士!
比如這麼說吧,假若剛才她也知趣,順着我的話,鼓勵我一番,把她父親所知道的告訴告訴我,給我出個主意,說真的,假若我要是弄不到個闊女子,還真許跟她——唐振華——多親近一些呢。這不能不算是她的便宜。哼!跟我耍那一套,在美國大學,那麼多的名教授,也沒教訓過我!唐振華算是完了,誰娶她也得倒一輩子霉!年輕輕的,沒一點志願,沒一點向上心!好吧,去教一輩子小學生吧。我得教你看看,看看到底博士是怎樣的人物!
自己越這麼叨嘮,心裡越痛快,他決定放棄了唐家父女,用不着這樣的廢物。
把他們放下,他想直接的趕快的去拜訪楊家。這隻許成功,不准失敗。這次要是再失敗了,可真得落在唐振華的話底下了:放棄濟南。不能,這次非成功不可。也別說,盧平福憑個碩士而能打進楊家去,那,博士當然更有把握了。成!沒錯!
眼看就到中秋節,街上賣着頂出眼的果品,和頂拙劣的兔子王。對於這些果品,文博士只感到點顏色的美艷,永想不起去買;他要吃就得是用紙兒包着的美國桔子或東洋梨;這些中國果子,在他看,頗有些象中國婦女,即使看着好玩,也不大乾淨。對於兔子王,拙劣與否先不去管,他根本不去看,他的心裡顧不得注意這些可以使個小孩兒喜歡半天的玩藝兒。
至於那些大而無當的月餅,他更不去注意;即使他真想嘗一嘗,也不肯去買,穿着洋服而去買月餅,他覺得是投降了中國社會的表示,他決不干。
雖然這些東西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可是人們的忙亂與高興,到底使他感到些渺茫的不安。忽然在灰塵與叫囂的空氣中聞到一些桂花的香味,微微的,酸酸的,到了他的鼻尖就消散了,再也聞不到。這點香味引起他的鄉思,他想起美麗的四川,與自己的漂零。他更厭惡四圍的東西與男女了,中國人過節,似乎是專為引起博士的感慨。他急忙的走回宿舍。
吃過晚飯,他去找那位請他講演的幹事拉了回呱兒,打聽打聽楊家的事。這回他不再冒兒咕冬的去拜訪,必須有些準備。據那位幹事說,楊家的藥鋪——大生堂——已是三百來年的買賣,有專人在東北采參,自造阿膠,自己有鹿園藥圃。在濟南,就是在華北,也得算藥行的威權者。不過,近些年來,可也顯着微索,家裡人多,開銷太大,又搭上子弟們有在外埠開設分號的,打着楊家的旗號,可是不往老柜上交賬。雖然這樣,瘦死的駱駝總比馬大,到底還得算是闊家。當初張宗昌在濟南的時候,幹事就景生情的說,楊家一送月餅,就是一打,五百塊錢一個的。裡面裝的餡是鈔票和金首飾。楊家的大爺,在節後,就派了參議,很在官場裡活動過一番。雖然多入多花,並沒因此而更富起來,可是在張宗昌手裡,商家都走楊家的門子,作省府的買賣。這點官商溝通,到如今還有餘威,所以商會的正會長老是楊家的人,現在連副會長也落在他家的女婿手裡。
這點報告使文博士高興,又有點害怕。高興,這正是他願打進去的人家,有錢有勢,官商兩面全能活動;害怕,假若楊家和盧平福一樣的考問他呢?就是馬上去預備也來不及,誰能還背誦《本草》去!在知識上幾乎無從預備,人家賣藥,自己學的是教育行政,怎能打通一氣呢?
假若在知識上不能有任何準備,那麼,對於楊家的人的嗜愛脾氣總該當知道一些。這個,可沒法和青年會幹事討教,因為青年會是不肯批評任何人的。想來想去,還是得找唐先生去,唐先生知道一切。
怎好意思再找老唐去呢?剛才原本想拉攏住唐振華,教她給作個偵探,誰知道她會那麼不知趣,給臉不兜着。既碰了她的釘子,怎好還再找她的父親?況且對老唐也不算是不盡力敷衍了,白去教英文,見面也強打着精神跟他閒談,可是結果適足以長他人的銳氣,滅自己的威風。怎辦呢?還能教博士去給老唐磕頭請安嗎?
乾脆來硬的好了,拿焦委員拍他!不過,那個老滑頭準會假裝害怕,表面上幫忙,暗中破壞,不好。這麼着吧,給他點硬的,同時又是軟的,看看他,先看看他怎樣還手。假若他也來硬的呢,那就彼此翻臉不認人了,對不起;他要是軟下去呢,就更好,省得鬧翻了大家不好意思。想好了這條路兒,他拿出鋼筆,想給唐先生寫封信。信要硬,告訴他沒工夫再去教英文,語氣中帶出點不滿意,教他自己琢磨去。隨着信,送上一筐兒果子,作為節禮,這是軟的。對的,剛柔相濟,看他怎辦!
不過,寫信倒不是容易的事。用英文寫吧,不管好壞,總可以把他們唬住。可是他們讀不明白,還不是白費蠟。用中文寫吧,不管好壞,總沒有英文來得順便,有許多用英文可以說得很委婉的,用中文就弄不上來。再說呢,唐家的人都會之乎者也的能轉兩下子,自己要是轉不好,豈不被他們恥笑?即使費點心思,編得好好的,自己的中國字又成問題。寫外國字滿可以隨便一抹叉,中國字得有講究,而自己一點也不懂這些講究。對着信紙出了半天的神,越來越覺得彆扭,什麼事出在中國都彆扭!
費了好幾張信紙,最後決定把用英語想起來的意思一股腦兒勾銷,簡單的寫了幾句:「因事忙,暫停指導英文。果品一筐,祈哂納!」……好了,這省得出毛病,而且因為簡單反倒能露出點硬勁兒來。至於字法,就用鋼筆一滑拉,不必露出用心寫的痕跡;美國博士是不講究字的。
第二天,連信帶果子都派人送了去。
果然靈驗,當天下午唐先生便來道謝,親手提着兩匣廣東月餅,仿佛是瞧看姑奶奶來似的。文博士皺上眉鎖住心中的笑。
「謝謝,謝謝,謝謝!」唐先生的手在眉心那溜兒拱着,還微閉着點眼,好象心中咂摸着自己謙恭的味兒。坐下之後,唐先生嘆了口氣。「文博士,十分的對不起,對不起!小女的脾氣……我跟她好吵了一頓!」唐先生的確和振華吵了一頓。他以為,自己盡到了作父親的心,給她造機會,可是她不懂;幾次了,都憑空的把有學位的人放過去,他不明白她到底是怎回事。「三兒一女,對她多少嬌慣一些,博士不必對她……她什麼也不曉得!」
「唐先生,請千萬別這麼想!」文博士很鄭重的講:「我一點也不是為振華女士。實在是太忙,太忙!」拉着字音,他想說得更充實一些:「一來是朋友慢慢的多起來,總得應酬應酬;二來是常到圖書館看看書;這裡買外文書不方便,只好讀些中國舊書,也倒還有趣味。腦子和刀一樣,不常磨一磨就會生鏽的,我很喜歡讀書,很喜歡!」說完這片假話,他覺得自己的身分確是很高,總不肯忘記了讀書。
又閒扯了一番,彼此間的感情慢慢又往親熱里轉回來:在唐先生看呢,這全是振華的錯兒;不過既失了個博士女婿,就別再丟掉一位朋友。在文博士看呢,既然老唐已經服軟,不好意思再趕盡殺絕;無論怎說,老唐到底是個有用的人。這種諒解先在心中盤旋着,漸次在語調言詞中流露出來,象開水壺那樣先在裡面發泡,而後熱氣頂開了壺蓋兒。話既說明,雙方都得到些安慰,越說便越親熱,好象是多年的老友似的。「文博士,有一件事要和你商議一下。」唐先生乘着熱烈的感情還沒消散,提出點實際的互助來:「聽說,他們要設個什麼委員會,專為調查與消滅過激的思想和人物。委員都是兼職,自然沒多少工夫去作事,所以得請一位專員。事情雖然說不上很甜,可是很自由,不過是出去調查調查,然後作個報告而已。到處調查呢,自然身分也不低,連縣長帶一切的地方官吏都得好好的伺候着。這還不算,最值得一干的地方是在這裡:真要是調查出來几案,報上去,專員在省里就露了臉;省里再報告給中央,省里又露了臉;這是個有出息的事,說不定混上一年半載,還許調到中央去呢;中央非常,非常注意這件事!小兒建華作這個就很合適,吃虧資格太淺,即使咱們把委員都托到了,恐怕說到資格這一層還不大能順利。博士,你要是願意干的話呢,我保險,准成。憑你的資格,憑我的奔走,一定能成。成了以後,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作專員,建華作你的助手。你省得閒着,建華也去經驗創練一下。這是咱們的協定,君子一言!博士你要願意,我馬上就去辦。可是,原諒我的叨里嘮叨,你必定得帶着建華!怎樣?」
「容我考慮考慮!」文博士異常的鄭重,翻着眼珠,頭偏着點,象個吃了一驚的雞:「考慮考慮!」
唐先生微笑的等着,心裡說:「考慮個吊!我給你去奔走,你還考慮,他媽的裝這道蒜!」他心中真有些不平:假若自己或建華而有個博士資格!沒法,為建華的出路,不能不借用博士這個名位,沒法!他只好微笑着,看人家博士在那兒考慮。
「那個,唐先生,大概的說,專員能拿多少薪俸?」博士聲音低重的問。
「那可說不上,」唐先生對博士的親熱勁兒全又跑了,要不是為栽培自己的兒子,他真想打博士兩個嘴巴,雖然唐先生永遠不敢打任何人。「這是條出路,是不是?」「好吧,我們合作,我們合作!」博士覺得應當把話拉回來,別繃得太過火了。
「可得真正的合作,有你就必定有建華?」
「一定!」博士伸出右手來。
唐先生本來懂得握手的規矩,可是因為心中不平,把這個禮節忘了,所以把雙手一拱,而後又趕緊雙手攏住博士的手腕,象要練習國術的短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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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答應下合作,心中都安靜了一些,象吃下一丸定神的藥似的,雖然靈不靈很是問題,但總得有點信心。為表示這個信心,文博士非請唐先生吃頓西餐不可。唐先生把所有的謙恭與推辭都說淨了,沒了法,只好依實的叨擾。在吃飯的時候,文博士充分的拿出西洋紳士的氣派來:低着聲說話,時時用布巾輕輕的拭一拭嘴角;不但喝湯沒有聲響,就是置放刀叉也極輕巧;本來不渴,可是故意的抿一口涼水;全身的力氣仿佛都放在牙上,有力而無聲的嚼動,眼睛看着面前的杯盤,頗象女巫下神似的。他不但時常的看看對面的唐先生,也很關心別的飯客,看看大家注意到他——模範西餐家——沒有。
唐先生並非沒吃過西餐,但是他有他自己的吃法,就是和洋人一塊兒用飯,他也不能更改他獨創的規矩。喝湯的聲音,在他看,是越響越好;頂好是喝出一頭汗來,才算作臉。叉子可以剔牙,刀子可以進口,唯其運用自由,仿佛顯出自然得體。最得意的一招,是把雞骨頭啐在地上。
看不上唐先生這一套獨門製造的規矩,所以自己越來越拿勁,好象是給大家看看,文明與野蠻的比較就在這裡。他不便於當面勸阻唐先生往地上吐骨頭,可是心中堅確的認明自己的優越,在一切的事情上他應當占上風,有剩湯臘水的賞給唐先生點兒也就夠了。在這一餐的工夫里,他看清唐先生只配作個碎催,簡直沒法子去抬舉,去尊敬。有了這點認識,他想起一些事兒來。
飯後,他不放唐先生走,又一同回到宿舍;給了客人一個美國橘子,他開了口:「唐先生!咱們合作就合作到底!沒有合作,沒有成功,我由在美國的時候就這麼相信。我把實話告訴你,也知道你必定能幫助我。事情成了之後,用不着說,我的發展也就是你的發展。我由北平來的時候,焦委員囑咐我到大生堂楊家去。我一向沒對你說,因為你我互相的認識還淺;今天咱們既是決定合作了,那麼就應無話不說了。我打算馬上就到楊家去,我需要你的幫助!」
唐先生細心的聽着,臉上的笑紋越來越增多,可是自己也曉得笑得很沒道理。聽博士講完,他還笑着,假裝去剝那個橘子,心中極快的把這件事翻過來掉過來的思索了一番。楊家的事,他知道。文博士的志願,他曉得。他要是願意的話,早就可以把這兩下里拉在一處了。可是,自從文博士來到濟南,他對這件事的態度,雖然不想公然的破壞,但也絲毫不想出力成全;假若文博士早就獨自下了手,到楊家去,他還真許給破壞一下。博士始終沒去,所以他只好按兵不動。現在!既然提到這個,他得想想,細細的想想。
唐先生原來的計劃是以振華來拉住文博士,以建華來代替文博士到楊家去。這個計劃,到現在,已經破壞了一半,而且是自家人給破壞的——振華不聽話。這一半既已沒法補救——他沒法強迫文博士與振華都聽他的支配——其餘的那一半是否還值得掙扎不呢?
楊家託過他作媒,他自然第一便想到建華。想教兒子一步就跳起去,作駙馬是最有力的跳板,這無須再考慮。不過,楊家的姑娘什麼樣,他曉得。公主來到自己家裡,唐家能伺候不能,他沒有十分的把握。志願是志願,他的精明可是會到時候把志願勒住,不能被志願扯得滿世界亂跑,況且,多少也要對得起兒子,作父親的不能完全把兒子當作木頭人似的耍弄。
這點考慮,使他滿可以登時答應下文博士。可是,唯其是文博士,所以他仍然戀戀不捨的不忍得撒手楊家這門子親事。這與其說是出於考慮,不如說是為爭一口氣。憑這麼個博士,光杆兒博士,就能把自己所不敢希望的,或光是希望而決得不到手的,都能三言五語的拿到,他真有些不平!事業,婚姻,都得讓博士一頭;建華憑哪點弱于姓文的?只是缺少博士這兩個字!
最使他難過的,還是他自己女兒的不順從。她不但拒絕了博士,還把楊家的事告訴了博士,似乎故意的教唐先生既得不到博士女婿,也作不上公主的公公!
他不想為文博士去出力。文博士作了駙馬,決不會有他自己什麼好處,至多落一桌謝席,戴上朵大紅花,作作媒人而已。專員已讓給他,駙馬又被他拿了去,唐先生這口氣不好往下咽!
心中越不平,臉上的笑紋就更有增加的必要;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笑,還是哭呢。但是不能老這樣的笑,他已覺出來笑紋已象些粥汁干在了臉上,他必須說點什麼。且支應一句再講吧:
「楊家不過是個賣藥的。」
笑起來:「唐先生,何必呢!你知道焦委員的計劃,和我們留學生的身分。你管不管吧?」
「好的!」唐先生點了頭。他知道楊家那位小姐的底細。這點知識教他遲疑不決,不敢冒冒失失的給建華身上拉她,雖然楊家的金錢與勢力是不應當漠視的。現在文博士既然明白的說出,他心裡又把她詳細琢磨了一會兒,好吧,干她的去吧,唐家要不起她;假若她將來糟在博士手裡,那決不是他的過錯;而且必定得糟,假若這回事兒而能不弄得一塌胡塗,那麼姓文的這小子也就太走運了。只希望它糟,糟得沒法撕拉,因為它必糟,所以他答應下給文博士去辦,這是幫忙,也是報仇,一打兩用,好吧,給他辦就是了:「我願把醜話說在前面,文博士,事情呢並不難,事情的好壞可不能由我負責。這是你囑託我辦的,我只管成不成,不管好不好,是這樣不是?」
「只要能成就好!」文博士非常的堅決。在他想,唐先生的話里所暗示的也許是說楊家的密司長得差一點。這不成問題,多少多少闊人的太太都並不漂亮。太太並不能使人闊起來,太太的錢才是真正有用的東西。再說呢,有了錢,想玩漂亮的婦女還不容易。他覺得連看看都不必,成了這段事便有了一切,太太不過是個饒頭,象鋪子裡買東西贈茶碗一樣,根本誰也不希望那是頂好的磁器。「唐先生給分分心就是了,一切都出於我的情願!」借題發揮,他把博士就是狀元,應當享受一切的那一大套,又都說給唐先生聽。
「好的!好的!」唐先生說不出別的來,心中的不平,與等着看文博士的笑話的惡意,把他的話都攔在心裡,象一窩毒蜂似的圍在了一處。好容易等博士發揮完了,他問了句:「這兩件事要一齊辦?」
「當然!當然!」文博士仿佛很賞臉,拿唐先生當了個義僕似的。「還不止兩件,第三件也得分分心——那個。」他用食指與拇指捏成一個圈。「為那件事情,得先預備兩套衣服;到楊家去,也得預備衣服,是不是?」
「可是事情也許不成?」唐先生的笑紋有點發僵。
「我的資格准夠,准夠;況且楊家是必須去的!」「好不好,這次由你給焦委員封信?他未必回信,可是總算是備了案;我就好交待了。」
「也好!和焦委員還熟,也不能老為難你,是不是?」「是的,那麼我聽你的信就是了。」唐先生隨着這句又拱起手來,表示告辭。
只送到門口,說了聲「拜託」。唐先生獨自摸索着下了樓。
回到家裡,唐先生心中空空虛虛的,好象沒吃飽似的那麼不得勁。他不願再想文博士的事,可是心裡橫着一股惡氣,惡氣當中最黑的那一點是文博士。
建華與樹華都沒在家;唐先生想對個人數嘮一頓,出出氣;只好找振華,雖然心中還恨着她。氣憋得真難過,他到底找了她去。振華正在屋中給樹華打毛線的手套,低着頭,兩手極快而臉上極安靜的在床沿上坐着,見父親進來,她微一抬頭笑了笑。「在哪裡吃的飯,爸?」又低下頭去作活。他看了看女兒,心中忽然一陣難過,不是怒,不是恨,不是氣,而是忽然來到的一點沒有什麼字可以形容的難過。「哼,文博士請的。」
「他沒提我?」她把手套放下,想去給父親倒碗茶。「不喝!」他搖了一下頭。「文博士決定要到楊家去。」「正好;據我看,咱們不必管他的事。這麼大年紀了,你何不多休息休息,多給他們勞神才合不着。」
唐先生半天沒說出話來,那點難過勁兒碰到她這兩句話,仿佛是正碰得合適,把妒惡別人的怨怒變成一些可以洗手不管的明哲,他似乎看清了一點向來沒見到的意思:唯其自己在種種的限制中勉強扎掙,所以才老為別人修路造橋;別人都走過去,他自己反落在後邊。久而久之,他就變成了公認的修路工人,誰都可以叱呼他,命令他,而且自己就謙卑的,低聲下氣的,忍受,服從。假若他不肯這樣白受累呢,誰知道,人們許照樣的有路可走;不過,至少也得因為沒有他這樣的工人而受點彆扭。有讓路的才能顯出打道的威風,假若有個硬立住不動的人,至少也得教打道的費點事,不是嗎?他想到了這一點。這一點使他恨振華的心思改為佩服她,親愛她,並且自己也覺到一種剛強的,自愛的,自尊的,精神。
可是,他只想到了這麼一點。
「爸!」振華微笑着,可是眼睛釘住了他:「你要是能休息休息,心中清楚一些,從新用對新眼睛看看這些事,你就必能後悔以前作的那些事夠多麼空虛,文博士們夠多麼胡塗。我說空虛與胡塗,還不僅是勸你不再作那樣的事,招呼那樣的人。我是說,那樣的事,那樣的人,根本是這個腐臭社會的事與人都該,都該……」她不願再說下去,因為唐先生的眼中已經露出點害怕的樣子。
唐先生能想到他自己的委屈,與自己的不便再為他人作嫁。他可是不能再往深里想,他根本不能承認這個社會腐臭。他以為女兒是——由拒絕文博士起,到現在這一段話為止——有點,有點,還不是彆扭,是有點,他想不出個恰當的字來。他只覺得可怕。這點懼意教他又疏遠了女兒,不想去勸她,也不想完全了解她。他隱隱的想到,女大當嫁,應當趕快把她嫁出去。可是她的婚事顯然的又不很容易干涉與安排。他感到些膩煩,疲倦:「睡去;節下不放假呀?」「不放。」她也露出點倦怠,把手套拿起來看了看,又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