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辨體彚選 (四庫全書本)/卷395
文章辨體彚選 巻三百九十五 |
欽定四庫全書
文章辨體彚選巻三百九十五
明 賀復徴 編
論四
武王論〈宋蘇軾〉
武王克殷以殷遺民封紂子武庚祿父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武王崩祿父以管蔡作亂成王命周公誅之而立㣲子於宋
蘇子曰武王非聖人也昔者孔子蓋罪湯武顧自以為殷之子孫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數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堯也舜禹吾無間然其不足於湯武也亦明矣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徳其可謂至徳也巳矣伯夷叔齊之於武王也蓋謂之弒君至恥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子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茍自孔氏必守此法國之存亡民之生死將於是乎在其孰敢不嚴而孟軻始亂之曰吾聞武王誅獨夫紂未聞弒君也自是學者以湯武為聖人之正若當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書牧野之事必以弒書而湯武仁人也必將為法受惡周公作無逸曰殷王中宗及髙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上不及湯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時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稱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計紂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紂紂不見伐而以考終或死於亂殷人立君以事周命為二王後以祀殷君臣之道豈不兩全也哉武王觀兵於孟津而歸紂若不改過則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巳矣天下無王有聖人者出而天下歸之聖人所不得辭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殺之可乎漢末大亂豪傑並起荀文若聖人之徒也以為非曹操莫與定海內故起而佐之所以與操謀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豈教操反者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將不得巳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謀九錫則文若死之故吾嘗以文若為聖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張子房而道似伯夷也殺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則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則必死之楚人將殺令尹子南子南之子棄疾為王馭士王泣而告之既而殺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與殺吾父行將焉入然則臣王乎曰棄父事讐吾弗忍也遂縊而死武王親以黃鉞斬紂使武庚受封而不叛豈復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後知也武王之封武庚蓋亦不得巳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賢聖之君六七作紂雖無道其故家遺俗未盡滅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誅其君夷其社稷諸侯必有不悅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豈武王之意哉故曰武王非聖人也
始皇論一〈蘇軾〉
秦始皇時趙髙有罪䝉毅按之當死始皇赦而用之長子扶蘇好直諌上怒使北監䝉恬兵於上郡始皇東游㑹稽並海走琅邪少子胡亥李斯䝉毅趙髙從道病使䝉毅還禱山川未及而上崩李斯趙髙矯詔立胡亥殺扶蘇蒙恬蒙毅卒以亡秦
蘇子曰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使內外相形以禁奸備亂者可謂密矣䝉恬將三十萬人威振北方扶蘇監其軍而䝉毅侍帷幄為謀臣雖有大奸賊敢睥睨其間哉不幸道病禱祀山川尚有人也而遣䝉毅故髙斯得成其謀始皇之遣毅毅見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雖然天之亡人國其禍敗必出於智所不及聖人為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致亂之道耳始皇致亂之道在用趙髙夫閹尹之禍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書契以來惟東漢呂彊後唐張承業二人號稱善良豈可望一二於千萬以徼必亡之禍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漢桓靈唐肅代猶不足深怪始皇漢宣皆英主亦湛於趙髙恭顯之禍彼自以為聰明人傑也奴僕熏腐之餘何能為及其亡國亂朝乃與庸主不異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如始皇漢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謂不智扶蘇親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陳勝假其名猶足以亂天下而䝉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誅而復請之則斯髙無遺類矣以斯之智而不慮此何哉蘇子曰嗚呼秦之失道有自來矣豈獨始皇之罪自商鞅變法以殊死為輕典以參夷為常法人臣狼顧脅息以得死為幸何暇復請方其法之行也求無不索禁無不止鞅自以為軼堯舜而駕湯武矣及其出亡而無所舍然後知為法之弊夫豈獨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荊軻之變持兵者熟視始皇環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復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復請也二人之不敢復請亦知始皇之鷙悍而不可回也豈料其偽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歸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為心而以平易為政則上易知而下易達雖有賣國之奸無所投其隙倉卒之變無自發焉然其令行禁止蓋有不及商鞅者矣而聖人終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於徙木立威於棄灰刑其親戚師傅無惻容積威信之極以及始皇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後制刑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請則威信之過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漢武與始皇皆果於殺者也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寧死而不請如戾太子之悍則寧反而不訴知訴之而不察也戾太子豈欲反者哉計出於無聊也故為二君之子者有死與反而已李斯之智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之果於殺者
秦論二〈蘇軾〉
秦初並天下丞相綰等言燕齊荊地逺不置王無以鎮之請立諸子始皇下其議羣臣皆以為便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衆然後屬疏逺相攻擊如仇讐諸侯更相誅伐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鬬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之靈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
蘇子曰聖人不能為時亦不失時時非聖人之所能為也能不失時而巳三代之興諸侯無罪不可奪削因而君之雖欲罷侯置守可得乎此所謂不能為時者也周衰諸侯相併齊晉秦楚皆千餘里其勢足以建侯樹屏至於七國皆稱王行天子之事然終不封諸侯不立彊家世卿者以魯三桓晉六卿齊田氏為戒也久矣世之畏諸侯之禍也非獨李斯始皇知之始皇既並天下分𨛦邑置守宰理固當然如冬裘夏葛時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獨見也所謂不失時者而學士大夫多非之漢髙帝欲立六國後張子房以為不可世未有非之者李斯之論與子房何異世特以成敗為是非耳髙帝聞子房之言吐哺罵酈生知諸侯之不可復明矣然卒王韓彭英盧豈獨髙帝子房亦與焉故栁宗元曰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魏徴李百藥顔師古其後有劉秩杜佑栁宗元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説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氣必爭爭必以利利莫大於封建封建者爭之端而亂之始也自書契以來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父子兄弟相賊殺有不出於襲封而爭位者乎自三代聖人以禮樂教化天下至刑措不用然終不能巳篡弒之禍至漢以來君臣父子相賊虐者皆諸侯王子孫其餘卿大夫不世襲者蓋未嘗有也近世無復封建則此禍㡬絶仁人君子忍復開之歟故吾以為李斯始皇之言栁宗元之論當為萬世法也
漢光武論〈蘇轍〉
髙帝舉天下後世之重屬之大臣大臣亦盡其心力以報之故呂氏之亂平勃得寘力焉誅産祿立文帝若反覆手之易當是時大臣權任之盛風流相接至申屠嘉猶召辱鄧通議斬鼂錯而文景不以為忤則髙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後此風衰矣大臣用舍僅如僕𨽻武帝之老也將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權在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異議至於宣帝雖明察有餘而性本忌克非張安世之謹畏陳萬年之順從鮮有能容者惡楊惲蓋寛饒害趙廣漢韓延夀悍然無惻怛之意髙才之士側足而履其朝陵遲至於元成朝無重臣養成王氏之禍故莽以斗筲之才濟之以欺罔而士無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興雖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長以濟其所不足幸而子孫皆賢權在人主故其害不見及和帝幼少竇後擅朝竇憲兄弟恣橫殺都鄉侯暢於朝事發請擊匈奴以自贖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單于以樹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義力爭而不能勝幸而憲以逆謀敗蓋光武不任大臣之積其弊乃見於此其後漢日以衰及其誅閻顯立順帝功出於宦官黜河清王殺李固事成於外戚大臣皆無所與及其末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復假宦官以去之宦官之害極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東漢之祚盡矣蓋光武不任大臣之禍勢極於此夫人君不能皆賢君有不能而屬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於正則其成多其敗少歴觀古今大臣任事而禍至於不測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他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滅至以外兵繼之嗚呼殆哉
三國論〈蘇轍〉
天下皆怯而獨勇則勇者勝皆闇而獨智則智者勝勇而遇勇則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則智者不足用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難蠭起而難平蓋嘗聞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後真知大勇乃可得而見也悲夫世之英雄其處於世亦有幸不幸耶漢髙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獨過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孫劉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知攻知以勇擊勇此譬如兩虎相捽齒牙氣力無以相勝其勢足以相擾而不足以相斃當此之時惜乎無有以漢髙帝之事制之者也昔者項藉乘百戰百勝之威而執諸侯之柄咄嗟叱咤奮其暴怒西向以逆髙祖其勢飄忽震蕩如風雨之至天下之人以為遂無漢矣然髙帝以其不知不勇之身橫塞其衝徘徊而不得進其頑鈍椎魯足以為笑於天下而卒能摧折項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巳則必有所耗竭而其智慮久而無成則亦必有所倦怠而不舉彼欲用其所長以制我於一時而我閉門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項藉固已𢢑矣今夫曹公孫權劉備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孫不如曹而劉不如孫劉備惟知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於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勝則亦巳惑矣蓋劉備之才近似於髙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術昔髙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據勢勝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廣收信越出奇之將以自輔其所不逮有果鋭剛猛之氣而不用以深折項籍猖狂之勢此三事者三國之君其才皆無有能行之者獨有一劉備近之而未至其中猶有翹然自喜之心欲為椎魯而不能純欲為果鋭而不能達二者交戰於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棄天下而入巴蜀則非地也用諸葛孔明治平之才而當紛紜征伐之衝則非將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將以攻人則是其氣不足尚也嗟夫方其奔走於二袁之間困於呂布而狼狽於荊州百敗而其志不折不可謂無髙祖之風矣而終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惟漢髙帝為不可及也夫
蜀論〈蘇轍〉
匹夫匹婦天下之所易也武夫任俠天下之所畏也天下之人知夫至剛之不可屈而不知夫至柔之不可犯也是以天下之亂常至於漸深而莫之能止蓋其所畏者愈驕而不可制而其所易者不得志而思以為亂也秦晉之勇蜀漢之怯怯者重犯禁而勇者輕為姦天下之所知也當戰國之時秦晉之兵彎弓而帶劒馳騁上下咄嗟叱咤蜀漢之士所不能當也然而天下既安秦晉之間豪民殺人以報仇讐椎埋發冡以快其意而終不敢為大變也蜀人畏吏奉法俯首聴命而其匹夫小人意有所不適輒起而為亂其故何也觀其平居無事盜入其室懼傷而不敢校此非有好亂難制之氣也然其弊常至於大亂而不可救則亦優柔不決之俗有以啟之耳今夫秦晉之民倜儻而無所顧負力而傲其吏吏有不善而不能以有容也叫號紛呶奔走告訴以爭毫釐曲直之際而其甚者至有懷刃以賊其長吏以極其忿怒之節如是而巳矣故夫秦晉之俗有一朝不測之怒而無終身戚戚不報之怨也若夫蜀人辱之而不能競犯之而不能報循循而無言忍詬而不驟發也至於其心有所不可復忍然後聚而為羣盜散而為大亂以發其憤憾不洩之氣故雖秦晉之勇而其為亂也怨近而禍淺蜀人之怯而其為變也怨深而禍大此其勇怯之勢必至於此而無足怪也是以天下之民惟無怨於其心怨而得償以快其怒則其為毒也猶可以少解惟其鬱鬱而無所洩則其為志也逺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亂以發其怒而後息古者君子之治天下強者有所不憚而弱者有所不侮蓋為是也書曰無虐惸獨而畏髙明詩曰不侮鰥寡不畏強禦此言天下之匹夫匹婦其力不足以與敵而其智不足以與辯勝之不足以為武而徒使之怨以為亂故也嗟夫安得斯人者而與之論天下哉
晉論〈蘇轍〉
御天下有道體之以安動之以勞使之安居而能勤逸處而能憂其君子周旋揖讓不失其節而能耕田射御以自致其力平居習為勉強而去其惰傲厲精而日堅勞苦而日強冠冕佩玉之人而不憚執天下之大勞夫是以天下之事舉皆無足為者而天下之匹夫亦無以求勝其上何者天下之亂蓋常起於上之所憚而不敢為天下之小人知其上之有所憚而不敢為則有以乘其間而致其上之所難夫其上之所難者豈非死傷戰鬬之患匹夫之所輕而士大夫之所不忍以其身試之者耶彼以死傷戰鬭之患邀我而我不能應則無怪乎天下之至於亂也故夫君子之於天下不見其所畏求使其所畏之不見是故事有所不辭而勞苦有所不憚昔者晉室之敗非天下之無君子也其君子皆有好善之心髙談揖讓泊然沖虛而無慷慨感激之操大言無當不適於用而畏兵革之事天下之英雄知其所忌而竊乘之是以顛沛隕越而不能以自存且夫劉聰石勒王敦祖約此其奸詐雄武亦一世之豪也譬如山林之人生於草木之間大風烈日之所咻而雪霜饑饉之所勞苦其筋力骨節之所嘗試者亦巳至矣而使王衍王𨗳之倫清談而當其衝此譬如千金之家居於髙堂之上食肉飲酒不習寒暑之勞而欲以之捍禦山林之勇夫而求其成功此固奸雄之所樂攻而無難者也是以雖有賢人君子之才而無益於世雖有盡忠致命之意而不救於患難此其病起於自處太髙而不習天下之辱事故富而不能勞貴而不能治蓋古之君子其治天下為其甚勞而不失其髙食其甚美而不棄其糲使匹夫小人不知所以用其勇而其上不失為君子至於後世為其甚勞而不知以自復而為秦之彊食其甚美而無以自實而為晉之敗夫甚勞者固非所以為安而甚美者亦非所以自固此其所以喪天下之故也哉
梁武帝論〈蘇轍〉
史稱孔子既見老子退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繒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雲氣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耶老子體道而不嬰於物孔子至以龍比之然卒不與共斯世也捨禮樂政刑而欲行道於世孔子固知其難哉東漢以來佛法始入中國其道與老子相出入漢世士大夫不能明也魏晉以後畧知之矣好之篤者則欲施之於世疾之深者則欲絶之於世二者皆非也老佛之道與吾道同而欲絶之老佛之教與吾教異而欲行之皆失之矣秦姚興區區一隅招延緇素譯經談妙至者凡數千人而姚氏之亡曽不旋踵梁武繼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嘗見至捨身為奴𨽻郊廟之祭不薦毛血父子皆陷於侯景而國隨以亡議者觀秦梁之敗則以佛法為不足賴矣後魏太武深信崔浩浩不信佛法勸帝斥去僧徒毀經壞寺既滅佛法而浩亦以非罪赤族唐武宗欲求長生徇道士之私夷佛滅僧不期年而以弒崩議者觀魏唐之禍則以佛法為不可忤矣二者皆見其一偏耳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説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古之君子以之治氣養心其髙不可嬰其潔不可溷天地神人皆將望而敬之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道之於物無所不在而尚可非乎雖然蔑君臣廢父子而以行道於世其弊必有不可勝言者
隋論〈蘇轍〉
人之於物聴其自附而信其自去則人重而物輕人重而物輕則物之附人也堅物之所以去人分裂四出而不可禁者物重而人輕也古之聖人其取天下非其驅而來之也其守天下非其刼而留之也使天下自附不得巳而為之長吾不役天下之利而天下自至夫是以去就之權在君而不在民是之謂人重而物輕且夫吾之於人巳求而得之則不若使之求我而後從之巳守而固之則不若使之不忍去我而後與之故夫智者或可與取天下矣而不可與守天下守天下則必有大度者也何者非有大度之人則常恐天下之去我而以術留天下以術留天下而天下始去之矣昔者三代之君享國長逺後世莫能及然而亡國之暴未有如秦隋之速二世而亡者也夫秦隋之亡其弊果安在哉自周失其政諸侯用事而秦獨得山西之地不過千里韓魏厭其衝楚脅其肩燕趙伺其北而齊掉其東秦人披甲持兵七世而不得解寸攘尺取至始皇然後合而為一秦見其取天下若此其難也而以為不急持之則後世且復割裂以為敵國是以銷名城殺豪傑鑄鋒鏑以絶天下之望其所以備慮而固守之者甚密如此然而海內愁苦無聊莫有不忍去之意是以陳勝項籍因民之不服長呼起兵而山澤皆應由此觀之豈非其重失天下而防之大過之弊歟今夫隋文之世其亦見天下之久不定而重失其定也蓋自東晉以來劉聰石勒慕容垂苻堅姚興赫連之徒紛紛而起者不可勝數至於元氏併吞滅取畧巳盡矣而東方未服元氏自分而為周齊周並齊而授之隋隋文取梁滅陳而後天下為一彼亦見天下之久不定也是以既得天下之衆而恐其失之享天下之樂而懼其不久立於萬民之上而常有積防不安之心以為舉世之人皆有曩者英雄割據之懷制為嚴法峻令以杜天下之變謀臣舊將以誅滅畧盡而獨死於楊素之手以及於大故終於煬帝之際天下大亂塗地而莫之救由此觀之則夫隋之所以亡者無以異於秦也悲夫古之聖人脩徳以來天下天下之所為去就者莫不在我故其視失天下甚輕是故其心舒緩而其為政也寛寛者生於無憂而慘急者生於無聊耳昔嘗聞之周之興太王避狄於岐豳之人民扶老攜幼而歸之岐山之下纍纍而不絶喪失其舊國而卒以大興及觀秦隋唯不忍失之而至於亡然後知聖人之為是寛緩不速之行者乃其所以深取天下者也
唐論〈蘇轍〉
天下之變常伏於其所偏重而不舉之處故內重則為內憂外重則為內患古者聚兵京師外無強臣天下之事皆制於內當此之時謂之內重內重之弊奸臣內擅而外無所忌匹夫橫行於四海而莫能禁其亂不起於左右之大臣則生於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專在內也古者諸侯大國或數百里兵足以戰食足以守而其權足以生殺然後能使四夷盜賊之患不至於內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內患不作當此之時謂之外重外重之弊諸侯擁兵而內無以制由此觀之則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內而亦不可使在外也自周之衰齊晉秦楚緜地千里內不勝於其外以至於滅亡而不救秦人患其外之巳重而至於此也於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關中夷滅其城池殺僇其豪傑使天下之命皆制於天子然至於二世之時陳勝呉廣大呼起兵而郡縣之吏熟視而走無敢誰何趙髙擅權於內頤指如意雖李斯為相備五刑而死於道路其子李由守三川擁山河之固而不敢校也此二患者皆始於外之不足而無有以制之也至於漢興懲秦孤立之𡚁乃大封侯王而髙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遺孽餘烈至於文景而為淮南濟北呉楚之亂於是武帝分裂諸侯以懲大國之禍而其後百年之間王莽遂得以奮其志於天下而劉氏之子孫無復齟齬魏晉之世乃益侵削諸侯四方㣲弱而復為亂而朝廷之權臣山林之匹夫常為天下之大患此數君者其所以制其內外輕重之際皆有以自取其亂而莫之或知也夫天下之重在內則為內憂在外則為外患而秦漢之間不求其勢之本末而更相懲戒以求一偏之利故其禍循環無窮而不可解也且夫天子之於天下非如婦人孺子之愛其所有也得天下而謹守之不忍以分於人此匹夫之所謂知也而不知其無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聖人將有所大定於天下非外之有權臣則不足以鎮之也而後世之君乃欲去其爪牙翦其股肱而責其成功亦巳過矣夫天下之勢內無重則無以威外之強臣外無重則無以服內之大臣而絶奸民之心此二者其勢相持而後成而不可一輕者也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地盡以沿邊為節度府而范陽朔方之軍皆帶甲十萬上足以制夷狄之難下足以備匹夫之亂內足以禁大臣之變而將帥之臣常不至於叛者內有重兵之勢以預制之也貞觀之際天下之兵八百餘府而在關中者五百舉天下之衆而後能當關中之半然而朝廷之臣亦不至於乘隙間釁以邀大利者外有節度之權以破其心也故外之節度有周之諸侯外重之勢而易置從命得以擇其賢不肖之才是以人君無征伐之勞而天下無世臣暴虐之患內之府兵有秦之關中內重之勢而左右謹飭莫敢為不義之行是以上無逼奪之危下無誅絶之禍蓋周之諸侯內無府兵之威故陷於逆亂而不能以自止秦之關中外無節度之援故脅於大臣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無周秦之害形格勢禁內之不敢為變而外之不敢為亂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本末猥以成敗之遺蹤而論計之得失徒見開元之後強兵悍將皆為天下之大患而遂以太宗之制為猖狂不審之計夫論天下論其勝敗之形以定其法制之得失則不若窮其所由勝敗之處蓋天寳之際府兵四出萃於范陽而徳宗之世禁兵皆戍趙魏是以祿山朱泚得至於京師而莫之能禁一乿塗地終於昭宗而天下卒無寧嵗內之強臣雖有輔國元振守澄士良之徒而卒不能制唐之命誅王涯殺賈餗自以為威震四方然劉從諌為之一言而震慴自歛不敢復肆其後崔昌遐倚朱溫之兵以誅宦官去天下之監軍而無一人敢與抗者由此觀之唐之衰其𡚁在於外重而外重之𡚁起於府兵之在外非所謂制之失而後世之不用也
唐髙祖論〈蘇轍〉
唐髙祖起太原其謀發於太宗諸子不與也及克長安誅鋤羣盜天下為一其功亦出於太宗蓋天心之所付與人心之所歸向其在太宗者審矣至立太子髙祖以長立建成建成當之不辭於是兄弟疑間卒至大亂夫建成不足言也其咎在髙祖其後武氏之亂廢中宗立睿宗以睿宗長子憲為太子矣及中宗之後睿宗父子皆以王就第韋氏之亂臨淄以兵入討睿宗踐祚而唐室復安又將以長立憲憲辭曰時平先長嫡國亂先有功不如此必且有難敢以死請睿宗從之而後臨淄之位定以太宗之賢而不免於爭奪𤣥宗之賢不逮太宗而晏然受命則憲之讓賢於人逺矣吾嘗論之髙祖睿宗皆中主也其欲立長非專其私也以為立嫡以長古今之正義也謂之正義而不敢違胡不考之前世乎太王捨太伯仲雍而立季歴文王捨伯邑考而立武王而周以之興誠天命之所在而吾無心焉亂何自生雖然泰伯奔呉以避王季亦畏亂故爾廢長而立少雖聖賢猶難之憲與𤣥宗兄弟相安終身無間言焉蓋古今一人而巳
西晉論〈何去非〉
天下之禍不患其有可觀之跡而發於近而患其無可窺之形而發於遲有跡之可覩雖甚愚怯必加所驚備而發於近者其毒嘗淺無形之可窺雖甚智勇亦忽於防閑而發於遲者其毒常深昔者五胡之禍晉室其起者非一朝一夕也探其基而積之乃在於數百嵗之淹緩國更三姓而歴君數十平居常日不見其有可窺之形是以一發而莫之能支夫非無形也蓋為禍之形常隱於福為福之形常隱於禍人見其為今日之禍福而巳不就其所隱而逆窺之是以於其未發皆莫覩其昭然之形此其為禍至於不可勝救也先王之制夷狄於要荒也甚惡其猾夏而亂華未嘗不欲驅攘而擯之周公朝諸侯於明堂夷蠻戎狄之君立於四門之外使無與乎備物盛禮之觀後世之君幸其衰𡚁而悅其向服也因內徙而親之其事肇於漢之孝宣漸於世祖而盛於魏武或空其國而罷徼塞之警或藉其兵而為冦敵之扞夫既去其侮而又役其力可謂世主之大欲國家之盛福矣不知積之既久而大禍之所伏一旦洶然而發若決防水莫之能遏晉為不幸而適當之以其平居常日不觀其昭然之形故也昔者孝宣承武帝攘擊匈奴之威㑹五單于內爭始納呼韓邪使之依阻塞下稍通五原而來其朝至於孝元而呼韓邪乃願保塞而請罷邊備賴侯應之策以為自孝武攘之幕北奪其隂山匈奴失所蔽隱每過隂山未嘗不哭其喪亡也今罷備塞則示之大利元帝雖報謝焉自是胡人亦浸而南顧漢亦甚悅其來而不之卻也世祖因匈奴日逐之至遂建南廷以安納之稍內居之西河美稷而其諸部因遂屯守北地朔方五原代郡雲中定襄鴈門之七郡而河西之地鞠為虜區加徙叛羌錯置三輔魏武復大徙武都之氐以實關畿用禦蜀冦而匈奴五郡皆居汾晉而近在肘腋矣於晉之興大率中原半為夷居元海匈奴也而居晉陽石勒羯人也而居上黨姚氏羌也而居扶風苻氏氐也而居臨渭慕容鮮卑也而居昌黎種族日蕃其居處飲食皆趨華矣而其桀暴貪悍樂鬭喜亂之志態則亦無時而變也是以元海一倡而並雍之胡乘時四起自長淮之北無復晉土而為戰國者㡬二百年所謂發於遲而為毒深也雖然彼之內徙而聽役也亦迫於制服之威而其情未嘗不懷土而思返固甚怨夫中國羈拘而賤侮之也是以劉猛發憤而反於晉事雖不濟而劉氏諸部未嘗一日而忘之也自魏而上非無明智之主足以察淵㣲漸為子孫萬世之慮然皆安其內附或樂用其力唯恐不能鳩令而牧役之雖有夫為禍之形皆不為之深思逺慮就其所伏而消厭之由晉而下自武帝之平一呉㑹徧撫天下固無藉乎夷狄之助矣茍於此時有能探其所伏之禍而逆制焉因其懷返之情加之恩意以𨗳其行為之假建名號而廩資之使各以種族而還之舊土彼樂引輕去而惟恐其後也然後嚴斥障塞使有華夷內外之辨後雖有警則無至發於肘腋之間而被不可勝言之禍矣雖然自非明智果斷之主為子孫後世之慮則不能決於有為以救其未發之深禍也彼晉武自平一呉㑹方以侈欲形於天下其能及此乎雖郭欽抗疏江統著論其言反覆切至皆恬然不為省方抱虎而熟寐爾嗟乎為天下者無恃其為平日之福而忽其所隱之禍也
文帝論〈張耒〉
昔者絳侯既平呂氏親握國璽授之孝文當是旹劉氏之後惟大臣所立文帝為諸王特以其賢而取之其初未可以必得也絳侯以天下與不可必得之人恩徳至厚也文帝之報絳侯者宜何如哉雖分國以王之天下未以為過也然內難既定君臣之分既明爵賞祿賜所以慰答昔日之功者未聞有卓然過於當時何其不旋踵而逐去之之速也予嘗觀漢之大臣多禍少全武帝以來不啻如殺囚𨽻獨文帝時公卿被誅者無㡬人然則文帝之待大臣亦有恩矣當是時大臣之有恩者宜無有過絳侯然匹夫一言罪辜未明廷尉折簡以召之如取孤囚侵奪困苦僅兔於死文帝非昏蔽無知之君何獨於勃少恩若是哉蓋嘗深思其故而得其説夫髙祖之將有大功者至文帝時幾盡矣非以逆誅則以疑死彼皆心有所恃矜其功能日邀其上不得所欲則狼顧而起絳侯吹簫之羇民也用兵十餘年習見天下之勢喜事而尚武其驍雄之習豈能帖然無毫釐於心哉以英雄之姿挾立君之威臨視其上無異於保姆之提嬰孩如是而能不驕者伊尹周公之所難也驕則縱縱則亂因以生文帝豈無愛勃之心哉視前日之誅死族滅者皆恃功邀君驕蹇放縱之所至而絳侯之跡異於韓彭者無㡬耳吾亦畏其有所恃而驕驕而不巳則亂亂而不誅則法廢從而誅之則傷恩甚矣嗚呼理至於是曽不如抑逺困辱使之慊然內顧而無所恃鋤其驕慢之心全其生保其家使其子孫長有國土之為愈也然則文帝之恩亦深矣且能尊霍光者莫如孝宣委天下之政與之而不敢爭光死又立其子兄弟聯兵女充後宮賞賜寵錫不以數計天下翕然以為孝宣無負於霍光矣然光死未㡬妻子為戮以天下與人而身死之後弱子單孫之祭曽不得享天下之人聞之誰不為霍光痛心者嗚呼使宣帝既正君臣之分則遂攬天下之政光既死視子孫賢愚而授之官與之財而收其權取其尤無良者而屏逺之霍氏雖欲為亂不可得也然則霍光無後者非宣帝誰為之乎天下之事要其終而後知君子之用心絳侯無禍於身則知文帝之所以裁之者乃所以深報之也霍光無後於漢則知宣帝之所以寵之者乃所以深害之也語曰嬰兒常病傷於飽貴臣常禍傷於寵然則文宣之報功其得失可攷矣
光武論〈陳亮〉
自古中興之盛無出於光武矣奮寡而擊衆舉弱而覆強起身徒步之中甫十餘年大業以濟筭計見效光乎周宣此雖天命抑亦人謀乎何則有一定之畧然後有一定之功畧者不可以倉卒制而功者不可以僥倖成也畧以倉卒制其畧不可久功以僥倖成其功不可繼犯此二患雖運奇奮鬭所當者破而旋得旋失將以濟中興難矣人有常言光武料敵明遇敵勇豁達大度善御諸將其中興也固宜吾則曰此特光武中興之一術也使其中興止在於此則是其功有時而窮也西都之末莽盜神器羣雄並起相與圖之光武因思漢之民舉大義之師發跡昆陽遂破尋邑百戰以有天下彼其取亂誅暴或先或後未嘗無一定之畧也何以明之光武自昆陽之勝持節河北鎮慰郡縣破王郎擊銅馬收復故地凡所以經營河北而取河內為之根本也河北平河內服自常情觀之當此之時更始闇弱可以西取關輔疾據其地俯首東瞰以制天下光武乃身徇燕趙止命鄧禹乘釁西征其意豈以燕趙為可急而關輔為可後哉吾嘗籌之關輔雖形勝之地而隗囂出隴西公孫述據巴蜀赤眉羣盜蠭起山東囂述猶虎狼之據穴也有物以阻其穴則彼不敢騁不然將何所憚赤眉猶長蛇之螫艸也以物而肆其螫則其毒無餘不然將何所不至光武之未取關輔所以阻囂述之穴而肆赤眉之螫也故且身徇燕趙使之速定則自河以北民心巳一而吾之根本固矣及赤眉破長安志滿氣溢兵鋒巳挫而鄧禹得乘釁以並關中馮異繼之遂破赤眉而長安平洛陽固而耿弇且定齊矣當此之時天下畧平囂述雖有覬覦之心而不得復騁光武定都洛陽命將討囂平述而天下遂一矣此其有一定之畧而後有一定之功也使燕趙未平而光武西取關輔則遂與囂述為敵而赤眉無所騁其鋒矣與囂述為敵則欲徇燕趙而彼乘其虛赤眉無所騁其鋒則巳服郡縣而或罹其毒是燕趙未可以卒平關輔未可以卒守河北河內未可以卒保而天下紛紛將何時而一也雖料敵明遇敵勇豁達大度善御諸將顧亦何用哉吾以是知中興之君畧之不定而僥倖於或成則我欲東而盜據其西我欲前而敵隨其後智謀勇鬭無一可者今夫道路之人僥倖而得千金得之於此則必失之於彼何者千金不可以常僥倖也千金之子則不然致之有術取之有方成之有次第不終年而其富百倍此光武所以為中興也唐肅宗起兵靈武不能先圖范陽而急取關中卒使盜據其穴不能盡取河北裂為藩鎮終唐之世為大患者皆藩鎮也此無他不能立一定之畧則不能成一定之功中興之不終宜哉吾以是知光武之畧不可及也且吾久聞自古服羣叛驅英豪者無如漢髙帝而光武之行事有髙帝之所未能為者二焉光武降銅馬封其渠帥降者未安將有他變此何異於沙上之謀乎光武勒使歸營單騎按行示以赤心而降者悉服不必封雍齒而後諸將安也馮異鎮關中人或言其威權太重恐有異志此何異於蕭何之事乎光武不信言者而以其章示異異惶恐稱謝復賜詔慰諭信任愈篤不必繫諸獄而後明其無它也且使後世人君用此術以成功者多矣吾始讀髙帝之書至此未嘗不切疑其計之過而未有所處及得光武二術則欣然而咲曰天下之事未嘗無奇術而人不能發之光武發髙帝之所未能為而中興之功逺過古人者雖天命抑人謀也
文章辨體彚選巻三百九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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