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詁訓唐柳先生文集/卷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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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韓愈史官書[編輯]

(《韓文公集》中,不見與公論史書,惟有《答劉秀才書》,其言為史者不有人禍,必有天刑。公此書皆與韓公辨,以為不然。觀韓與劉秀才書,則公所以答之之意昭然矣。韓元和八年六月為史館修撰,此書雲正月,其作於九年之春歟?退之《答劉秀才論史書》,見《韓文》外集第二卷。

  正月二十一日,(元和九年。)某頓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獲書言史事,雲具《與劉秀才》書,及今乃見書藁,私心甚水喜,與退之往年言史事大謬。

  若書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館下,安有探宰相意,以為苟以史榮一韓退之耶?若果爾,退之豈宜虛受宰相榮己,而冒居館下,近密地,食奉養,役使掌固,(《漢書》作「故」,令史之屬。應劭云:掌故事。「固」字一本作「故」。)利紙筆為私書,取以供子弟費?古之志於道者,(「於」下,一有「有」字。)不若是。(「不」下,一有「宜」字。)  且退之以為紀錄者有刑禍,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為褒貶,猶且恐懼不敢為;設使退之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貶成敗人愈益顯,其宜恐懼尤大也,則又揚揚入壽府,美食安坐,行呼唱於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猶爾,設使退之為宰相,生殺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敵益眾,則又將揚揚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於內庭外衢而已耶?何以異不為史而榮其號、利其錄也?(一無者字。)

  又言「不有人禍,則有天利」。(則,一作必。)若以罪夫前古之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共道。道苟直,雖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於魯、衛、東、宋、蔡、齊、楚者,其時暗,(一無「暗」字。)諸侯不能行也。(一作「其時諸侯不能以也。」以,一作用。)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當其時,雖不作《春秋》,孔子猶不遇而死也。若周公、史佚,(史佚,謂周太史也。)雖紀言書事,猶遇且顯也。又不得以《春秋》為孔子累。范曄悖亂,雖不為史,其宗族亦赤。(赤,一作誅。曄刪眾家《後漢書》為一家之作。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謀反,族誅。)司馬遷獨天子喜怒,(司馬遷盛言李陵。武帝以遷欲沮貳師,下之蠶室。)班固不檢下,(漢和帝永元初,洛陽令種競以事捕固,固死獄中。)崔浩沽其直以半暴虜,(崔浩事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十一年,以罪族誅。)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於不幸。子夏不為史亦盲,(《禮記》:子夏哭其子而喪其明。)不可以是為戒。其餘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無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禍非所恐也。

  凡言二豐年文武士殉有誠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則同職者又所云若是,後來繼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則卒誰能紀傳之耶?如退之但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同職者、後來繼今者,亦各以所聞知孜孜不敢怠,則庶幾不墜,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語,每每異辭,日以滋久,則所云「磊磊軒天地」者。(磊,魯猥切。)決必沈沒,且乎雜無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豈當待人督責迫蹙然後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眇茫荒惑無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猶懼於此?今學如退之,辭如退之,好議論如退之,慷慨自謂正直行行焉如退之,(○行,胡浪切。《論語》:行行如也。註:剛強之貌。)猶所云若是,則唐之史述其卒無可托乎?明天子賢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為速為,果卒以為恐懼不敢,則一日可引去,又何以雲「行且謀」也?今人當為而不為,又誘(誘,一作諉。)館中他人及後生者,此大惑已。不勉己而欲勉人,難矣哉!

與史官韓愈致段秀實太悻逸事書[編輯]

(公自狀公段秀實逸事甚悉,又有上逸事於史包袱太,此又與韓昌黎書,使書之勿墜。時元和九年也。《新史·段太尉》傳,皆取公所為狀具載之。《贊》又載公所上史館狀中語,曰:「宗元不妄許人,諒其然耶。」其益於名師多矣。)

  退之館下:前者書進退之力史事,(即謂前書。)奉答誠中吾病,若疑不得實未即籍者,(籍,謂記錄。「者」字,一作「有諸」。)諸皆是也。(皆,一作誠。)退之平生不以不信見遇。竊自冠好注游邊上,問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詳。今所趨走州刺史崔公,(元和九年,御史中丞崔能來蒞永州。)時賜言事,又具得太尉實跡,參校備具。太尉大節,古固無有。然人以為偶一奮,遂名無窮,今大不然。太尉自有難在軍中,其處心未嘗虧側,其蒞事無一不可紀,會在下名未達,以故不聞,非直以一時取笏為諒也。(《論語》: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諒,信也。)

  太史遷死,(一無「太」字。)退之復以史道在職,宜不苟過日時。昔與退之期為史,志甚壯,今孤囚廢錮,連遭瘴癘羸頓,朝夕就死,無能為也。第不能竟其業。若太尉者,宜使勿墜。太史遷言荊軻徵夏無且,(《史記·荊軻贊》曰: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且,即餘切。)言大將軍徵蘇建,(《衛將軍列傳》:蘇建語余曰:「吾嘗責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無稱焉。」)言留侯徵畫容貌。(《張良贊》: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今孤囚賤辱,雖不及無且、建等,然比畫工傳容貌尚差勝。《春秋傳》所謂傳信傳者,(《梁傳》:莊七年,著以傳著,疑以傳疑。)雖孔子亦猶是也。竊自以為信且著。其逸事有狀。

與劉禹錫論周易九六書[編輯]

(一本「論九六書」在後。《劉夢得集》有《與董生言易》、《辨易九六論》二篇,有曰:「乾之爻皆九,而刊六,何也?世之儒曰:「吾聞諸孔穎達雲,陽尊得兼乎陰,陰不得兼乎陽也。」他日,與董生言及《易》,生曰:「吾聞諸畢中和云:「舉老而稱也。」因舉揲蓍變之所遇多少,以明老陰老陽之數,以明二篇之策。復取《左氏》、《國語》昔人之筮以為證。且曰:余與董生九六之義,信與理會為不誣矣。又於《左氏》二書參焉。若合形影。而世人往往攘臂於其間,曰:「生之名孰與穎達著邪!而才孰與元凱賢邪?歷載曠日,未嘗有聞人用是說者。雖余憤然用口舌爭,特貌從者十一二焉。余獨悲而志之,以俟夫後覺。此夢得所言《易》大概也。)  見與董生論《周易》九六義,取老而變,以為畢中和承一行僧得此說,(董生言本畢中和,中和本其師,師之學本一行。)異孔穎達《疏》,而以為新奇。彼畢子、董子何膚末於學而遽云云也?都不知一行僧承韓氏、孔氏說,而果以為新奇,不亦可笑矣哉!

  韓氏(謂韓康伯。)注「《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曰「《乾》一爻三十有六策」,則是取其遇揲四分而九也。「《坤》之策一百四十有四」,曰「《坤》一爻二十四策」,則是取其遇揲四分而六也,孔穎達等作《正義》,論云:九六有二義。其一者曰:「陽得兼陰,陰不得兼陽。」其二者曰:「老陽數九,老陰數六。」二者皆變用,《周易》以變者占。」鄭玄注《易》,亦稱以變者占,故云九六也。所以老陽九、老陰六者,九遇揲得老陽,六遇揲得老陰。此具在《正義·乾篇》中,周簡子之說亦若此,而又詳備。何畢子董子之不視其書,而妄以口承之也?君子之學,將有以異也,必先究究其書,究窮而不得焉,乃可以立而正也。今二子尚未能讀韓氏《注》、孔氏《正義》,是見其道聽途說者,又何能知所謂《易》者哉?足下取二家言觀之,則見畢子、董子膚末於學而遽云云也。

  足下所為書,非元凱兼三《易》者則諾。若曰孰與穎達著,則此說乃穎達說也,非一行僧、畢子、董子能有異者也。(異下一有「說」字。)無乃即其謬而承之者歟?觀足下出入筮數,考校《左氏》,今之世罕有如足下求《易》之悉者也。然務先窮昔人書,有不可者而後革之,則大善。謹之勿遽。宗元白。

答劉禹錫天論書[編輯]

(一本,《答劉禹錫天論》在前。○公嘗作《天說》,禹錫以為未盡,作《天論》以辨之。公反覆以書問辨。觀禹錫《天論》,參以書意,則其義自昭然。餘詳解在禹錫《天論及公天說》下。見十六卷。)

  宗元白:發書得《天論》三篇,以仆所為《天說》為未究,欲畢其言。始得之,大喜,謂有以開吾志慮。(開下,一有「明」字。)及詳讀五六日,求其所以異吾說,卒不可得。其歸要曰:非天預夫乎人也。凡子之論,乃吾《天說》傳疏耳,無異道焉。諄諄佐吾言,而曰有以異,不識何以為異也。

  子之所以為異者,豈不以贊天之能生植也歟?夫天之能生植久矣,不待贊而顯。且子以天之生植也,為天耶?為人耶?抑自生而植乎?若以為為人,則吾愈不識也。若果以為自生而植,則彼自生而植耳,何以異天果之自為果。(魯果切。有核曰果,無核曰。)癰痔之自為癰痔,草木之自為草木耶?是非為謀明矣,猶天之不謀乎人也。(乎,一作於。)彼不我謀,而何為務勝之耶?子所謂交勝者,若天恆為惡,(「若」下,一有「知」字。)人恆為害,人勝天則善者行。是又過德乎人,過罪乎大也。又曰:天之能者生植也,人之能者法制也。(夢得《論》云: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是判天與人為四而言之者也。余則曰:生植與災荒,皆天也;法制與悖亂,皆人也,二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預,而凶豐理亂出焉,究之矣。凡子之辭,枝葉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

  又子之喻乎旅者,(「又」下,一有「曰」字。)皆人也,而一曰天勝焉,一曰人勝焉,何哉?蒼蒼之先者,力勝也;(蒼蒼,一作莽蒼。)邑郛之先者,智勝也。虞、芮,力窮也,匡、宋,籍窮也。是非(一有「之」字。)存亡,皆未見其可以喻乎天者。若子之說,要以亂為天理、理為人理耶?謬矣。若操舟之言人與天者,愚民恆說耳。幽、厲之云為上帝者,無所歸怨之辭爾,(一有皆字。)不足喻乎道。子其熟之,無羨言侈論,(○羨,涎面切。餘也。)以益其枝葉,姑務本之為得,不亦裕乎?獨所謂無形為無常形者甚善。宗元白。

答無饒州論春秋書[編輯]

辱復書,教以《報張生書》及《答衢州書》言《春秋》,此誠世所希聞,兄之學為不負孔氏矣。

  往年曾記裴封叔宅,(封叔名堇。)聞兄與裴太常言晉人及姜戎敗秦師於ゾ一義,(事見《左傳》僖三十三年。)常諷習之。又聞韓宣英及亡友呂和叔輩言他義,(胥山沈公謂當去「亡友」二字,遷在「呂和叔」上,今從之。蓋韓宣項,元和十年自饒州司馬召回,與公例出為汀州刺史也。宣英,名曄。呂和叔,名溫,元和六年八月卒,公有誄。)知《春秋》之道久隱,而近乃出焉。京中於韓安平處,(安平,名泰。)始得《微指》,和叔處始見《集注》,(陸質,一名淳,嘗著《春秋微指》二篇、《集注》二篇。)恆願掃於陸先生之門。及先生為給事中,(貞元二十年二月,以質為給事中。)與宗元入尚書同日,居又與先生同巷,始得執弟子禮。未及講討,會先生病,時聞要論,嘗以易教誨見寵。不幸先生疾彌甚,(貞元二十年九月,質卒,門人私諡曰文通先生,公嘗有《墓表》。)宗元又出邵州,(九月,公出刺邵州。)乃大乖謬,不克卒業。復於以凌生處,(凌准,字宗一,元和三年卒。公有《志》。)盡得《宗指》、《辯疑》、《集注》等一通。(質又有《春秋辯疑》七篇。)伏而讀之,於「紀侯大去其國」,(事見《左傳》莊四年。)見聖人之道與堯、舜合,不唯文王、周公之志獨取其法耳;於「夫人姜氏會齊侯於禚」,(音灼,齊地名。事見《左傳》莊二年。)見聖人立孝經之大端,所以明其分也;於「楚人殺陳夏徵舒,丁亥,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於陳」,(事見《左傳》宣十一年。)見聖人褒貶予奪,唯當之所在,所謂瑕瑜不掩也。(《禮記》:瑕不掩瑜,瑜不掩瑕。○瑕,音遐。瑜,音俞。)反覆甚喜。若吾生前距此數十年,則不得是學矣。今後之,不為不遇也。  兄書中所陳,皆孔氏大趣,無得逾焉。其言書荀自,貶立卓之意也。(《左傳》,僖公十年《經》書「里克弒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先是晉獻公寵驪姬,殺太子申生,逐夷吾、重耳而立奚齊。前年獻公卒,里克弒奚齊。荀息又立卓子。至是里克又弒,而荀息死之。)頃嘗怪荀息奉君之邪心以立嬖子,不務正義,棄重耳於外而專其寵,孔子同於仇、牧孔父為之辭。(《左傳》桓公二年《經》書「宋督弒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莊公十二年《經》書「宋萬弒其君捷及其大夫仇牧」。與前書裡克事書法皆同。)今兄言貶息,大善。息固當貶也,然則《春秋》與仇、孔辭不異,仇、孔亦有貶歟?宗元嘗著《非國語》六十餘篇,其一篇為息發也,今錄以往,可知愚之所謂者乎?《微指》中明「鄭人來渝平」,(事見《左傳》隱六年。)量力而退,告而後絕,固先同後異者也。今檢此前無與鄭同之文,後無與鄭異之據,獨疑此一義,理甚精而事有不合,兄亦當指教焉。(「指」下,一有「而」字。)往年又聞和叔言兄論楚商臣一義,(事見《左傳》文元年。)雖啖、趙、陸氏,(啖氏,助也。趙氏,匡也。○啖,音淡。)皆所未及,請具錄,當疏《微指》下,以傳末學。蕭、張前書,亦請見及。至之日,勒為一卷,以垂將來。

  宗元始至是州,作《陸先生墓表》,今以奉獻,與定宣英讀之。(時曄為饒州刺史。)《春秋》之道如日月,不可贊也;若贊焉,必同於孔、跖優劣之說,故直舉其一二,不宣。宗元再拜。

與呂道州溫論非國語書[編輯]

(溫,字和叔,一字化光。元和三年十月為道州刺史,六年八月卒,公嘗為之誄。此書作於六年前。)

  四月三日,宗元白化光足下:近世之言理道者眾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無焉。其言本儒術。則迂迴茫洋而不知其;其或切於事,則苛峭刻,(○峭,七肖切。,下革切。)不能從容,卒泥乎大道。(○泥,乃計切。)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為靈奇,恍惚若化,而終不可逐。故道不明於天下,而學者之至少也。  吾自得友君子。而後知中庸門戶階室,漸染砥礪,幾乎道直。然而常欲立言垂文,則恐而不敢。今動作悖謬,以為﹃於世,身編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窮也,而施乎事者無日,故乃挽引,強為小書,以志乎中之所得焉。

  嘗讀《國語》,病其文勝而言ζ,好詭以反倫,其道舛逆。而學者以其文也,咸嗜悅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經,則溺其文必信其實,是聖人之道翳也。餘勇不自製,以當後世之訕怒,輒乃黜其不臧,救世之謬。(救,一作究。)凡為六十七篇,命之曰《非國語》。既就,累日怏怏然不喜,以道之難明而習俗之不可變也,如其知我者困誰歟?凡今之及道者,果可知也已。後之來者,則吾未之見,其可忽耶?故思欲盡其瑕,(盧對切。)以別白中正。(一無「別」字。)度成吾書者,非化光而誰?輒令往一通,(一作「今往一通」,一作「今輒往一通」。)惟少留視役慮,以卒相之也。

  往時致用作《孟子評》,(李景儉,字致用。)有韋詞者(詞,亦字致用。)告余曰:吾以致用書示路子,路子曰:『善則善矣,然昔人為書者,豈若是摭前人耶?』」韋子賢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蓋求諸中而表乎世為爾。」今余為是書,(余,一作吾。)非左氏尤甚。若二子者,固世之好言者也,而猶出乎是,況不及是者滋眾,則余之望乎世也愈狹矣,卒如之何?苟不悖於聖道,而有以啟明者之慮,則用是罪余者,雖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恧,慚也。女六切。)於化光何如哉?激乎中必厲乎外,想不思而得也。宗元白。

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編輯]

濮陽吳君足下:仆之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務也,以為是特博弈之雄耳。故在長安時,不以是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自為罪人,舍恐懼則閒無事,故聊復為之。然而輔時及物之道,不可陳於今,則宜垂於後。言而不文則泥,(乃計切。)然則文者固不可少耶!

  拘囚以來,無所發明,蒙覆幽獨,會足下至,(元和三年,武陵謫永州,與公文字往來為多。)然後有助多之道。一觀其文,心朗目舒,炯若深井之下,(○炯,古迥切。明也。)仰視白日之正中也。足下以超軼如此之才,(○軼,夷秩切。)每以師道命仆,仆滋不敢。每為一書,足下必大光耀以明之,固又非仆之所安處也。若《非國語》之說,仆病之久,嘗難言於世俗。今因其閒也而書之,恆恐後世之知言者用是詬病,(○詬,古候切。)狐疑猶豫,(○猶,去聲。)伏而不出累月方示足下。足下乃以為當,仆然後敢自是也。呂道州善言道,亦若吾子之言,意者斯文殆可取乎?夫為一書,務富文采,不顧事實,而益之以誣怪,張之以闊誕,以炳然誘後生,而終之以僻,是猶用文錦覆陷井也。不明而出之,則顛者眾矣。仆故為之標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

  仆無聞而甚陋,又在黜辱,居泥塗若寅蛭然,(寅,與蚓同。○蛭,音質,水蟲也。)雖鳴其音聲,誰為聽之?(為,一作或。)獨賴世之知言者為準;(一無「獨」字。)其不知言而罪我者,(一無「其」字。)吾不有也。仆又安敢期如漢時列官以立學,故為天下笑耶?是足下之愛我厚,始言之也。前一通如來言以污篋牘,此在明聖人之道,微足下仆又何托焉?不悉。宗元頓首。

與呂恭論墓中石書書[編輯]

(一本此書在《論九六書》前。)

  宗元白:元生至,得弟書,甚善,(呂恭,字敬叔,一名宗禮。)諸所稱道具之。元生又持部中廬父墓者(恭為桂管防禦副使。)所得石書,模其文示余,雲若將聞於上,余故恐而疑焉。仆早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尺牘甚具;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者所蓄,殆無遺焉。以是善知書,雖未嘗見名氏,亦望而識其時也。又文章之形狀,古今特異。弟之精敏通達,夫豈不究於此!今視石文,署其年曰「永嘉」,(晉懷帝年號。)其書則今田野人所作也。雖支離其字,猶不能近古。為其「永」字等頗效王氏變法,皆永嘉所未有。辭尤鄙近,若今所謂律詩者,晉時蓋未嘗為此聲。大謬妄矣!又言植松鳥擢之怪,(擢,一作摧。)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經,難信。或者得無奸為之乎?  且古之言「葬者,藏也」。「壤樹之」,而君子以為議。(《禮記》:國子高曰:「葬者,藏也。藏也者,欲人之弗得見也。反壞樹之哉。」)況廬而居者,其足尚之哉?聖人有制度,有法令,過則為辟。(音辟。罪也。)故立大中者不尚異,教人者欲其誠,是故惡夫飾且偽也。過制而不除喪,宜廬於庭;而矯於墓者,大中之罪人也。況又出怪物,詭神道,以奸大法,(○奸,音干。)而因以為利乎?夫偽孝以奸利,誠仁者不忍レ過。(○レ,陟革切,又他歷切。)恐傷於教也。然使偽可為而利可冒,則教益壞。若然者,勿與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  以大夫之政良,(大夫,桂管觀察。)而吾子贊焉,(恭嘗以監察御史參江南西道軍事。時韋丹為觀察使。)固無闕遺矣。作東郛,改市ㄩ,去比竹茨草之室,而土、大木、(,音暨。)陶甄、梓匠之工備,孽火不得作;(韋丹觀察江南西道,教人為瓦屋,別置南北市營。退之志丹墓備書之。公之所云,亦此事也。)化墮窳之俗,(○窳,以主切。亦墮也。器空中病也。)絕偷浮之源,而條桑、浴種、(《詩》:蠶月條桑。註:條桑,披落之采其葉也。《禮記·祭義》:大昕之朝,奉種浴於川。)深耕、易耨之力用,寬徭、嗇貨、均賦之政起,其道美矣!於斯也,慮善善之過而莫之省,誠愨之道少損,故敢私言之。夫以淮、濟之清,有玷焉若秋毫,固不為病;然而萬一離婁子眇然睨之,不若無者之快也。想默已其事,無出所置書,幸甚。宗元白。

與友人論為文書[編輯]

(一作《答友人求文章書》。)

  古今號文章為難,足下知其所以難乎?非謂此興之不足,恢拓之不遠,鑽礪之不工,(○鑽,徂官切。)頗之不除也。得之為難,知之愈難耳。苟或得共高朗。(一作明。)探其深賾,雖有蕪敗,則為日月之蝕也,大圭之瑕也,曷足傷其明黜其寶哉?

  且自孔氏以來,茲道大闡。家人勵,元刂精竭慮者,(○元刂,五官切。)幾千年矣。其間耗費簡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數乎?登文章之,波及後代,越不過數十人耳。其餘誰不欲爭裂綺繡,互攀日月,高視於萬物之中,雄峙於百代之下乎?率皆縱臾而不克,(眾臾,獎歡也。《前漢·衡山王傳》:候星氣者,日夜縱臾王謀反事。註:縱臾,勉強也。○縱,子勇切。臾,音勇。)躑躅而不進,(○躑,直炙切。躅,除玉切。)力戚勢窮。(戚,子六切。迫也。與蹙同。)吞志而沒。故曰得之為難。  嗟乎!道之顯晦,幸不幸系焉;談之辯訥,升降系焉;鑒之頗正,好惡系焉;交之廣狹,屈伸系焉。則彼卓然自得以奮其間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榮古虐今者,(虐,一作陋。)比肩疊跡。大抵生則不遇,死而垂聲者眾焉。揚雄沒而《法言》大興,馬遷生而《史記》未振。彼之二才,(才,一作子。)且猶若是,況乎未甚聞者哉!固有文不傳於後祀,聲遂絕於天下者矣。故在之愈難。而為文之士,亦多漁獵前作,戕賊文史,抉其意,抽其華,置齒牙間,遇事蜂起,金聲玉耀,誑聾瞽之人,徼一時之聲。(○徼,古堯切。)雖終淪棄,而其奪朱亂雅,(《論語》: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為害已甚。是其所以難也。  間聞足下欲觀仆文章,退發囊笥,編其蕪穢,心悸氣動,交於胸中,未知孰勝,故久滯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賦頌碑碣文記議論書序之文,凡四十八篇,合為一通,想令治書蒼頭吟諷之也。擊轅拊缶,(《漢書·楊惲傳》:仰天拊缶而歌嗚嗚。)必有所擇,顧鑒視其如何耳,(一無「其」字。)還以一字示褒貶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