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學
這份文獻應使用傳統漢字,而非簡化字。校對時應以原文為準,特別注意簡化字與繁體字之間的一對多的對應關係以及異體字的使用。如果無法直接校對原文,請勿進行機器或人工轉換,以避免產生不必要的問題。 一般而言,文獻應保留其底本所使用的漢字。漢字簡化方案於1956年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施行,1969年在新加坡施行。施行之前的文獻(如1956年前的文獻、未施行簡化字的地區文獻,以及1971年10月25日聯合國大會2758號決議之前的聯合國文件)通常應保留使用傳統漢字。在漢字簡化方案實施過程中出現的只有部分漢字被簡化的文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和蒙古人民共和國邊界條約等)通常應以原文形式保存。 |
新史學 作者:梁啟超 1902年 |
中國之舊史
[編輯]於今日泰西通行諸學科中,為中國所固有者,惟史學。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也。今日歐洲民族主義所以發達,列國所以日進文明,史學之功居其半焉。然則但患其國之無茲學耳,苟其有之,則國民安有不團結,群治安有不進化者?雖然,我國茲學之盛如彼,而其現象如此,則又何也?
今請舉中國史學之派別,表示之而略論之︰
- 史學
- 第一︰正史
- (甲)官書所謂二十四史是也。
- (乙)別史如華嶠《後漢書》、習鑿齒《蜀漢春秋》、《十六國春秋》、《華陽國志》、《元秘史》等,其實皆正史體也。
- 第二︰編年
- 《資治通鑒》等是也。
- 第三︰紀事本末
- (甲)通體如《通鑒紀事本末》、《繹史》等是也。
- (乙)別體如平定某某方略、《三案始末》等是也。
- 第四︰政書
- (甲)通體如《通典》、《文獻通考》等是也。
- (乙)別體如《唐開元禮》、《大清會典》、《大清通禮》等是也。
- (丙)小紀如《漢官儀》等是也。
- 第五︰雜史
- (甲)綜記如《國語》、《戰國策》等是也。
- (乙)瑣記如《世說新語》、《唐代叢書》、《明季稗史》等是也。
- (丙)詔令奏議 《四庫》另列一門,其實雜史爾。
- 第六︰傳記
- (甲)通體如《滿漢名臣傳》、《國朝先正事略》等是也。
- (乙)別體如某帝實錄、某人年譜等是也。
- 第七︰地誌
- (甲)通體如各省通志、《天下郡國利病書》等是也。
- (乙)別體如紀行等書是也。
- 第八︰學史
- 如《明儒學案》、《國朝漢學師承記》等是也。
- 第九︰史學
- (甲)理論如《史通》、《文史通義》等是也。
- (乙)事論如《歷代史論》、《讀通鑒論》等是也。
- (丙)雜論如《廿二史劄記》、《十七史商榷》等是也。
- 第十︰附庸
- (甲)外史如《西域圖考》、《職方外紀》等是也。
- (乙)考據如《禹貢圖考》等是也。
- (丙)注釋如裴松之《三國志注》等是也。
都為十種二十二類。
試一翻四庫之書,其汗牛充棟浩如煙海者,非史學書居十六七乎?上自太史公、班孟堅,下至畢秋帆、趙甌北,以史家名者不下數百。茲學之發達,二千年於茲矣。然而陳陳相因,一丘之貉,未聞有能為史界辟一新天地,而令茲學之功德普及於國民者,何也?吾推其病源,有四端焉︰
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吾黨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己。其言似稍過當,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實際固不誣也。吾國史家,以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為史也,不過敘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則非所聞也。昔人謂《左傳》為相斫書。豈惟《左傳》,若二十四史,真可謂地球上空前絕後之一大相斫書也。雖以司馬溫公之賢,其作《通鑒》,亦不過以備君王之瀏覽。〈其「論」語,無一非忠告君主者。〉蓋從來作史者,皆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無有一書為國民而作者也。其大敝在不知朝廷與國家之分別,以為舍朝廷外無國家。於是乎有所謂正統閏統之爭論,有所謂鼎革前後之筆法。如歐陽之《新五代史》、朱子之《通鑒綱目》等,今日盜賊,明日聖神;甲也天命,乙也僭逆。正如群蛆啄矢,爭其甘苦;狙公賦茅,辨其四三,自欺欺人,莫此為甚!吾中國國家思想,至今不能興起者,數千年之史家,豈能辭其咎耶!
二曰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歷史者,英雄之舞臺也,舍英雄幾無歷史,雖泰西良史,亦豈能不置重於人物哉?雖然,善為史者,以人物為歷史之材料,不聞以歷史為人物之畫像;以人物為時代之代表,不聞以時代為人物之附屬。中國之史,則本紀、列傳,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亂堆錯落。質而言之,則合無數之墓誌銘而成者耳。夫所貴乎史者,貴其能敘一群人相交涉相競爭相團結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養生息同體進化之狀,使後之讀者愛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今史家多於卿魚,而未聞有一人之眼光有見及此者。此我國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發生,而群體終不成立也。
三曰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凡著書貴宗旨,作史者將為若干之陳死人作紀念碑耶?為若干之過去事作歌舞劇耶?殆非也。將使今世之人鑒之裁之,以為經世之用也。故泰西之史,愈近世則記載愈詳。中國不然,非鼎革之後,則一朝之史不能出現。又不惟正史而己,即各體莫不皆然。故溫公《通鑒)亦起戰國而終五代。果如是也,使其朝自今以往,永不易姓,則史不其中絕乎?使如日本之數千年一系,豈不並史之為物而無之乎?太史公作《史記》,直至《今上本紀》,且者記述不少隱諱焉,史家之天職然也。後世專制政體日以進步,民氣學風日以腐敗,其末流遂極於今日。推病根所從起,實由認歷史為朝廷所專有物,舍朝廷外無可記載故也。不然,則雖有忌諱於朝廷,而民間之事,其可紀者不亦多多乎?何並此而無也?今日我輩欲研究二百六十八年以來之事實,竟無一書可憑藉,非官牘鋪張循例之言,則口碑影響疑似之說耳。時或借外國人之著述,窺其片鱗殘甲,然甲國人論乙國之事,例固百不得一,況吾國之向閉關不與人通者耶!於是乎吾輩乃窮。語曰:知古而不知今,謂之陸沉。夫陸沉我國民之罪,史家實屍之矣。
四曰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人身者,合四十餘種原質而成者也,合眼耳鼻舌手足臟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而成者也。然使採集四十餘種原質,作為眼耳鼻舌手足臟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無一不備,若是者可謂之人乎?必不可。何則?無其精神也。史之精神維何?曰理想是已。大群之中有小群,大時代之中有小時代,而群與群之相際,時代與時代之相續,其間有消息焉,有原理焉。作史者苟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鑒既往之大例,示將來之風潮,然後其書乃有益於世界。今中國之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此事之何以生,其遠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響於他事或他日者若何,當得善果,當得惡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棟之史書,皆如蠟人院之偶像,毫無生氣,讀之徒費腦力。是中國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
以上四者,實數幹年史家學識之程度也。緣此四蔽,復生二病︰
其一,能鋪敘而不能別裁。英儒斯賓塞曰:「或有告者曰:鄰家之貓,昨日產一子。以雲事實,誠事實也,然誰不知為無用之事實乎?何也?以其與他事毫無關涉,於吾人生活上之行為,毫無影響也。然歷史上之事蹟,其類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讀書觀萬物,則思過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讀史之方也。泰西舊史家,固不免之,而中國殆更甚焉。某日日食也,某日地震也,某日冊封皇子也,某日某大臣死也,某日有某詔書也,滿紙填塞,皆此等鄰貓生子之事實,往往有讀盡一卷,而無一語有人腦之價值者。就中如《通鑒)一書,屬稿十九年,別擇最稱精善,然今日以讀西史之眼讀之,覺其有用者,亦不過十之二三耳。〈《通鑒》載奏議最多。蓋此書專為格君而作也。吾輩今日讀之,實嫌其冗。〉其他更何論焉!至如《新五代史》之類,以別裁自命,實則將大事皆刪去,而惟存鄰貓生子等語,其可厭不更甚耶?故今日欲治中國史學,真有無從下手之慨。二十四史也,九通也,《通鑒》、《續通鑒》也,《大清會典》、《大清通禮》也,《十朝實錄)、《十朝聖訓》也,此等書皆萬不可讀,不讀其一,則掛漏正多。然盡此數書而讀之,日讀十卷,已非三四十年不為功矣。況僅讀此數書,而決不能足用,勢不可不於前所列十種二十二類者一一涉獵之〈雜史、傳志、劄記等所載,常有有用過於正史者。何則?彼等常載民間風俗,不似正史專為帝王作家譜也〉。人壽幾何?何以堪此!故吾中國史學知識之不能普及,皆由無一善別裁之良史故也。
其二,能因襲而不能創作。中國萬事皆取述而不作主義,而史學其一端也。細數二千年來史家,其稍有創用之才者惟六人:一曰太史公,誠史界之造物主也。其書亦常有國民思想,如項羽而列諸本紀,孔子、陳涉而列諸世家,儒林、遊俠、刺客、貨殖而為之列傳,皆有深意存焉。其為立傳者,大率皆於時代極有關係之人也。而後世之效顰者,則胡為也。二曰杜君卿。《通典》之作,不紀事而紀制度。制度於國民全體之關係,有重於事焉者也,前此所無而杜創之,雖其完備不及《通考》,然創作之功,馬何敢望杜耶?三曰鄭漁仲。夾漈之史識,卓絕千古,而史才不足以稱之。其《通志》二十略,以論斷為主,以記述為輔,實為中國史界放一光明也,惜其為太史公範圍所困,以紀傳十之七八,填塞全書,支床疊屋,為大體玷。四曰司馬溫公。《通鑒》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結構之宏偉,其取材之豐贍,使後世有欲著通史者,勢不能不據為藍本,而至今卒未有能逾之者焉。溫公亦偉人哉。五曰袁樞。今日西史,大率皆紀事本末之體也。而此體在中國,實惟袁樞創之,其功在史界者亦不少。但其著《通鑒紀事本末》也,非有見於事與事之相聯屬,而欲求其原因結果也,不過為讀《通鑒》之方便法門,著此以代抄錄雲爾。雖為創作,實則無意識之創作。故其書不過為《通鑒》之一附庸,不能使學者讀之有特別之益也。六曰黃梨洲。黃梨洲著《明儒學案》,史家未曾有之盛業也。中國數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無所聞。梨洲乃創為學史之格,使後人能師其意,則中國文學史可作也,中國種族史可作也,中國財富史可作也,中國宗教史可作也。諸類此者,其數何限?梨洲既成《明儒學案》,複為《宋元學案》,未成而卒。使假以十年,或且有《漢唐學案》、《周秦學案)之宏著,未可料也。梨洲誠我國思想界之雄也。若夫此六君子以外,〈袁樞實不能在此列。〉則皆所謂公等碌碌,因人成事。《史記》以後,而二十一部,皆刻畫《史記》;《通典》以後,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隸性至於此甚耶?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以故每一讀輒惟恐臥,而思想所以不進也。
合此六弊,其所貽讀者之惡果,厥有二端:一曰難讀。浩如煙海,窮年莫彈。前既言之矣。二曰難別擇。即使有暇日,有耐性,遍讀應讀之書,而苟非有極敏之眼光,極高之學識,不能別擇其某條有用某條無用,徒枉費時日腦力。三曰無感觸。雖盡讀全史,而曾無有足以激厲其愛國之心,團結其合群之力,以應今日之時勢而立於萬國者。然則吾中國史學,外貌雖極發達,而不能如歐美各國民之實受其益也,職此之由。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義,使我四萬萬同胞強立於此優勝劣敗之世界乎?則本國史學一科,實為無老無幼、無男無女、無智無愚、無賢無不肖所皆當從事,視之如渴飲饑食,一刻不容緩者也。然遍覽乙庫中數十萬卷之著錄,其資格可以養吾所欲,給吾所求者,殆無一焉。嗚呼!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新史學》之著,吾豈好異哉?吾不得已也。
史學之界說
[編輯]欲創新史學,不可不先明史學之界說;欲知史學之界說,不可不先明歷史之範圍。今請析其條理而論述之。
第一,歷史者,?述進化之現象也。現象者何?事物之變化也。宇宙間之現象有二種:一曰為迴圈之狀者,二曰為進化之狀者。何謂迴圈?其進化有一定之時期,及期則周而復始,如四時之變遷、天體之運行是也。何謂進化?其變化有一定之次序,生長焉,發達焉,如生物界及人間世之現象是也。迴圈者,去而複來者也,止而不進者也;凡學問之屬於此類者,謂之"天然學"。進化者,往而不返者也,進而無極者也;凡學問之屬於此類者,謂之"歷史學"。天下萬事萬物,皆在空間,又在時間,(空間、時間,佛典譯語,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國古義,則空間宇也,時間宙也。其語不盡通行,故用譯語。)而天然界與歷史界,實分占兩者之範圍。天然學者,研究空間之現象者也;歷史學者,研究時間之現象者也。就天然界以觀察宇宙,則見其一成不變,萬古不易,故其體為完全,其象如一圓圈;就歷史界以觀察宇宙,則見其生長而不已,進步而不知所終,故其體為不完全,且其進步又非為一直線,或尺進而寸退,或大漲而小落,其象如一螺線。明此理者,可以知歷史之真相矣。
由此觀之,凡屬於歷史界之學,(凡政治學、群學、平準學、宗教學等,皆近歷史界之範圍。)其研究常較難;凡屬於天然界之學,(凡天文學、地理學、物質學、化學等,皆天然界之範圍。)其研究常較易。何以故?天然界,已完全者也,來複頻繁,可以推算,狀態一定,可以試驗。歷史學,未完全者也,今猶日在生長發達之中,非逮宇宙之末劫,則歷史不能終極。吾生有涯,而此學無涯。此所以天然諸科學起源甚古,今已斐然大成;而關於歷史之各學,其出現甚後,而其完備難期也。
此界說既定,則知凡百事物,有生長、有發達、有進步者,則屬於歷史之範圍;反是者,則不能屬於歷史之範圍。又如於一定期中,雖有生長發達,而及其期之極點,則又反其始,斯仍不得不以迴圈目之。如動植物,如人類,雖依一定之次第,以生以成,然或一年,或十年,或百年,而盈其限焉,而反其初焉。一生一死,實迴圈之現象也。故物理學、生理學等,皆天然科學之範圍,非歷史學之範圍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此誤會歷史真相之言也。苟治亂相嬗無已時,則歷史之象當為迴圈,與天然等,而歷史學將不能成立。孟子此言蓋為螺線之狀所迷,而誤以為圓狀,未嘗綜觀自有人類以來萬數千年之大勢,而察其真方向之所在;徒觀一小時代之或進或退、或漲或落,遂以為歷史之實狀如是雲爾。譬之江河東流以朝宗於海者,其大勢也;乃或所見局於一部,偶見其有倒流處,有曲流處,因以為江河之行一東一西、一北一南,是豈能知江河之性矣乎!(《春秋》家言,有三統,有三世。三統者,迴圈之象也,所謂三王之道若迴圈,周而復始是也。三世者,進化之象也,所謂據亂、昇平、太平,與世漸進是也。三世則歷史之情狀也,三統則非歷史之情狀也。三世之義,既治者則不能複亂,借曰有小亂,而必非與前此之亂等也。苟其一治而複一亂,則所謂治者,必非真治也。故言史學者,當從孔子之義,不當從孟子之義。)吾中國所以數千年無良史者,以其於進化之現象,見之未明也。
第二,歷史者,?述人群進化之現象也。進化之義既定矣。雖然,進化之大理,不獨人類為然,即動植物乃至無機世界,亦常有進化者存。而通行歷史所紀述,常限於類者,則何以故?此不徒吾人之自私其類而已。人也者,進化之極則也,其變化千形萬狀而不窮者也。故言歷史之廣義,則非包萬有而並載之,不能完成;至語其狹義,則惟以人類為之界。雖然,歷史之範圍可限於人類,而人類之事實不能盡納諸歷史。夫人類亦不過一種之動物耳,其一生一死,固不免於迴圈,即其日用飲食、言論行事,亦不過大略相等,而無進化之可言。故欲求進化之跡,必於人群。使人人析而獨立,則進化終不可期,而歷史終不可起。蓋人類進化雲者,一群之進也,非一人之進也。如以一人也,則今人必無以遠過於古人。語其體魄,則四肢五官,古猶今也;質點血輪,古猶今也。語其性靈,則古代周、孔、柏(柏拉圖)、阿(阿裏土多德)之智識能力,必不讓於今人,舉世所同認矣。然往往有周、孔、柏、阿所不能知之理,不能行之事,而今日乳臭小兒知之能之者,何也?無他,食群之福,享群之利,借群力之相接相較、相爭相師、相摩相蕩、相維相系、相傳相嬗,而智慧進焉,而才力進焉,而道德進焉。進也者,人格之群,非尋常之個人也。(人類天性之能力,能隨文明進化之運而漸次增長與否,此問題頗難決定。試以文明國之一小兒,不許受教育,不許蒙社會之感化。沐文明之恩澤,則其長成,能有以異於野蠻國之小兒乎?恐不能也。蓋由動物進而為人,已為生理上進化之極點。由小兒進為成人,已為生理上進化之極點。然則,一個人,殆無進化也:進化者,別超於個人之上之一人格而已,即人群是也。)然則歷史所最當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苟其事不關係人群者,雖奇言異行,而必不足以入歷史之範圍也。
疇昔史家,往往視歷史如人物傳者然。夫人物之關係於歷史固也,然所以關係也,亦謂其於一群有影響雲爾。所重者在一群,非在一人也。而中國作史者,全反於此目的,動輒以立佳傳為其人之光寵。馴至連篇累牘,臚列無關世運之人之言論行事,使讀者欲臥欲嘔,雖盡數千卷,猶不能於本群之大勢有所知焉,由不知史之界說限於群故也。
第三,歷史者,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凡學問必有客觀、主觀二界。客觀者,謂所研究之事物也;主觀者,謂能研究此事物之心靈也。亦名"所界"、"能界"、"能"、"所"二字,佛典譯語,常用為名詞。)和合二觀,然後學問出焉。史學之客體,則過去現在之事實是也;其主體,則作史、讀史者心識中所懷之哲理是也。有客觀而無主觀,則其史有魄無魂,謂之非史焉可也。(偏於主觀而略於客觀者,則雖有佳書,亦不過為一家言,不得謂之為史。)是故善為史者,必研究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於是有所謂歷史哲學者出焉。歷史與歷史哲學雖殊科,要之,苟無哲學之理想者,必不能為良史,有斷然也。雖然,求史學之公理公例,固非易易。如彼天然科學者,其材料完全,其範圍有涯,故其理例亦易得焉。如天文學,如物質學,如化學,所已求得之公理公例不可磨滅者,既已多端;而政治學、群學、宗教學等,則瞠乎其後,皆由現象之繁賾而未到終點也。但其事雖難,而治此學者不可不勉。大抵前者史家不能有得於是者,其蔽二端:一曰知有一局部之史,而不知自有人類以來全體之史也。或局於一地,或局於一時代。如中國之史,其地位則僅述本國耳,於吾國外之現象,非所知也(前者他國之史亦如是)。其時代,則上至書、契以來,下至勝朝之末止矣;前乎此,後乎此,非所聞也。夫欲求人群進化之真相,必當合人類全體而比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觀察之。內自鄉邑之法團,(凡民間之結集而成一人格之團體者,謂之法團,亦謂之法人。法人者,法律上視之與一個人無異也。一州之州會,一市之市會,乃至一學校、一會館、一公司,皆統名為法團。)外至五洲之全局;上自穹古之石史,(地質學家從地底僵石中考求人物進化之跡,號曰石史。)下至昨今之新聞,何一而非客觀所當取材者。綜是焉以求其公理公例,雖未克完備,而所得必已多矣。問疇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二曰徒知有史學,而不知史學與他學之關係也。夫地理學也,地質學也,人種學也,人類學也,言語學也,群學也,政治學也,宗教學也,法律學也,平準學也(即日本所謂經濟學),皆與史學有直接之關係;其他如哲學範圍所屬之倫理學、心理學、論理學、文章學,及天然科學範圍所屬之天文學、物質學、化學、生理學,其理論亦常與史學有間接之關係,何一而非主觀所當憑藉者。取諸學之公理公例而參伍鉤距之,雖未盡適用,而所得又必多矣。問疇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
夫所以必求其公理公例者,非欲以為理論之美觀而已,將以施諸實用焉,將以貽諸來者焉。歷史者,以過去之進化,導未來之進化者也。吾輩食今日文明之福,是為對於古人已得之權利;而繼續此文明,增長此文明,孳殖此文明,又對於後人而不可不盡之義務也。而史家所以盡此義務之道,即求得前此進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後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於無疆也。史乎史乎,其責任至重,而其成就至難。中國前此之無真史家也,又何怪焉!而無真史家,亦即吾國進化遲緩之一原因也。吾願與同胞國民,篳路藍縷以辟此途也。以上說"界說"竟。作者初研究史學,見地極淺,自覺其界說尚有未盡未安者,視吾學他日之進化,乃補正之。著者識。
歷史與人種之關係
[編輯]歷史者何?敘人種之發達與其競爭而已。舍人種則無歷史。何以故?歷史生於人群,而人之所以能群,必其於內焉有所結,於外焉有所排,是即種界之所由起也。故始焉自結其家族以排他家族,繼焉自結其鄉族以排他鄉族,繼焉自結其部族以排他部族,終焉自結其國族以排他國族。此實數千年世界歷史經過之階級,而今日則國族相結相排之時代也。夫群與群之互有所排也,非大同太平之象也,而無如排於外者不劇,則結於內者不牢;結於內者不牢,則其群於不可得合,而有能占一名譽之位置於歷史上。以故世界日益進步,而種族之論亦日益昌明。嗚呼!後乎此者,其有種界盡破萬國大同之那治乎?吾不敢知。若在今日,則雖謂人種問題為全世界獨一無二之問題,非過言也。有歷史的人種,有非歷史的人種。等是人種也,而歷史的非歷史的何以分焉?曰,能自結得,為歷史的;不能自結者,為非歷史的。何以故?能自結者則排人,不能自結者則排於人。排人者則能擴張本種以侵蝕他種,駸駸焉壟斷世界歷史之舞台。排於人者則本種日以陵夷衰微,非惟不能擴張於外,而且澌滅於內,尋至失其歷史上本有之地位,而舞台為他人所占。故夫敘述數千年來各種族盛衰興亡之跡者,是歷史之性質也。敘述數千年來各種族所以盛衰興亡之故者,是歷史之精神也近世言人種學者,其論不一。或主張一元說,而以為世界只有一人種。或主張多元說,而區分為四種(康德),為五種(布曼伯),為六種(巴科安),為七種(韓特),為八種(亞加智),其多者乃至十一種,十五種,十六種,二十二種,六十種,其最多者分為六十三種(巴喀),甚者以言語之分,而區為一千乃至二千餘人種。然今所通行,則五種之說,所謂黃色種、白色種、棕色種、黑色種、紅色種是也。或以南洋群島太平洋群島紐西侖諸土人,及中亞美利加之土人,合於黃種,以澳洲、南印度之土人合於黑種,而成為三大種。今勿具論。要之,緣附於此摶摶員輿上之千五百兆生靈,其可以稱為歷史的人種者,不過黃、白兩族而已。今條其派別如下:歷史的人種(一)黃種(甲)中國人日本人朝鮮人暹羅人其他亞細亞東部之人(乙)蒙古人韃靼人鮮卑人(即今西伯利亞人)其他亞細亞北部中部之人(丙)土耳其人匈加利人其他在歐洲之黃種人(二)白種(甲)哈密忒人種Hamitic埃及人里比亞人哥士人(居阿刺伯及埃及之南) (乙)沁密忒人種Semitic西亞里亞人巴比倫人腓尼西亞人希伯來人(猶太及以色列)亞刺伯人(丙)阿利安人種Aryan亞細亞之部(一)印度(二)伊蘭人Irannic米底亞人波斯人(一)歐羅巴之部希臘人羅馬人法蘭西人伊大利人西班牙葡萄牙人(二)峨特忒人Celtic郜盧人白里敦人蘇格蘭人愛爾蘭人(二)條頓人那威人瑞典人丁抹人德意志人荷蘭人英人(三)斯拉夫人俄羅斯人波蘭人波西米亞人塞爾維亞人(多居奧大利)其他同為歷史的人種也,而有世界史的與非世界史的之分。何謂世界史的?其文化武力之所及,不僅在本國之境域,不僅傳本國之子孫,而擴之充之以及於外,使全世界之人類受其影響,以助其發達進步,是名為世界史的人種。吾熟讀世界史,察其彼此相互之關係,而求其足以當此名者,其後乎此者吾不敢知,其前乎此者,則吾不得不以讓諸白種,不得不以讓諸白種中之阿利安種。而於其中復分為兩大時期,前期為阿利安種與哈密沁、沁密忒兩種合力運動時代,後期為阿利安種獨力運動時代。前期之中,復分為三小時期:一、哈密忒全盛時代;二、沁密忒全盛時代;三、阿利安與哈密沁融合時代。於後期之中,亦分為三小時期:一、希臘羅馬人時代;二、條頓人時代;三、斯拉夫人時代〔所謂各時代者,非此時代終而彼時代乃始也,其界限常不能甚分明,往往後時代中仍抱前時代之餘波,前時代中己含後時代之種子,不過就其大勢略區別之,取便稱呼耳。觀下文自明)。試略論之。夫以狹義言之,歐羅巴文明實為今日全世界一切語文明之母,此有識者所同認也。歐羅巴文明何自起?其發明光大之者,為阿利安民族,其組織而導引之者,為哈密忒與沁密忒之兩民族,若世界文明史而有正統也,則其統不得不託始於哈密忒人。代表哈密忒者,曰埃及。埃及文明之花,實現於距今四五千年以前。於金字塔觀其工藝之偉大(金字塔者,埃及古王之墳陵也。其最大者,容積七千四百萬立方英尺,底闊七百六十四英尺,側袤四百八十英尺,世界最大之石碑也。其能運如許重大之石材,上舉於數百丈之高處,則其時工械力之大可想)。於木乃伊想其化學之發明(木乃伊者,埃及古王之屍體,以藥物浸裹之,使其不朽,至今猶有存者,則當時之人已明化學,可以概見》,尼羅河畔,實歷史上最榮譽之紀念場哉。自摩西為埃及王女所收養,遍學其教術,吸取其智識,既乃率同族以開猶太(詳見《舊約全書·出埃及記》)是沁密忒文明出於埃及之明證也(其餘巴比倫、敘利亞文明,亦得力於埃及不少,史家能言其詳)。希臘古哲,如德黎Thales,如畢達哥拉Pythagoras,如梭倫Solon,如德謨吉來圖Democritus,如柏拉圖Plato,皆嘗受教於埃及僧侶,而德謨吉來圖、柏拉圖二氏,且躬自遊歷埃土,而遏狄加人(希臘四大族之一)之宗教,及其群治制度,多承埃及之遺蹟,是阿利安文明出於埃及之明證也,故今日歐洲文明,以希臘為父,以沁密忒為祖,以哈密忒為祖之所自出。雖然,哈密忒人,能創造之以待人取法者也。沁密忒人,能創造之且能傳播之者也。阿利安人,能創造之能傳播之且最能取法於人者也。故三族之優劣勝敗於此判焉矣。哈密忒於世界文明,僅有間接之關係,至沁密忒而始有直接之關係。當希臘人文未發達之始,其政治學術宗教,卓然有牢籠一世之概者,厥惟亞西里亞(或譯作亞述)、巴比倫、腓尼西亞諸國。沁密忒人,實世界宗教之源泉也,猶太教起於是,基督教起於是,回教起於是。希臘古代之神話,其神名及祭禮,無一不自亞西里亞、腓尼西亞而來。新舊巴比倫之文學美術,影響於後代,其尤著者也。腓尼西亞之政體,純然共和政治,為希臘所取法。其商業及航海術亦然。且以貿易之力,傳播其文明,直普及於意大利,作羅馬民族之先驅。故腓尼西亞國雖小,而關係於世界史者最大。若希伯來人之有摩西、耶穌兩教主,其勢力浸潤全歐人民之腦中者,更不待論矣。故世界史正統之第二段在沁密忒人,而亞里西亞、巴比倫、希伯來為其主腦,腓尼西亞為其樞機。其在第三段,為世界史之上人翁者,則希臘也。希臘代表阿利安種之一部。其民族則土著之「畢拉士治」Pelasgi人與西遷之阿利安人(阿利安分亞洲之部、歐洲之部,兩者已詳前表。希臘之阿利安,則自伊蘭高原西來者也)混合而成者也,阿利安族之所長,在貴自由,重考驗,務進步。惟貴自由,故其於政治也,不甘壓制而倡言平等。惟重考驗,故其於學問也,不構現象而探求原理。惟務進步,故其於社會一切事物也,不泥舊例而日事革新。阿利安族所以亘數千年至今常執全世界之牛耳者,皆此之由,而希臘人其最初之登場者也。希臘之代表,惟雅典與斯巴達。雅典右文,斯巴達尚武,兩者雖不調和,而皆足以發揮阿利安族之特性,故史家或以今世歐羅巴,為古代希臘之放影,以古代希臘,為今世歐羅巴之縮圖,非過言也。然其民族之團結力,只能建設市府政治,不能成就國家政治,故雖握霸權於歷史上者七百年,卒服屬於他國以致滅亡。其在第四段,為世界之主人翁者,則羅馬也。羅馬位於古代史與近世史之過渡時代,而為其津梁。其武力既能揮斥八極,建設波斯以來夢想不及之絕大帝國,而其立法的智識,權利的思想,實為古代文明國所莫能及。集無量異種之民族,置之中央集權制度之下,為一定之法律以部勒之,故自羅馬建國以後,而前此之舊民族,皆同化於羅馬,如蜾蠃之與螟嶺。自羅馬解紐以後,而後此之新民族皆賦形於羅馬,如大河之播九派。今日歐洲大陸諸國,其言語、文學、宗教風俗,各不相遠,皆由其曾合併於羅馬一統之下,浸潤於同種之澤使然也。故希臘能吸集哈密忒、沁密忒兩族之文明,納諸阿利安族中,以成一特色。而羅馬則承希臘正統,舉其所吸集者、所結構者、以兵力而播之於世界。雖謂羅馬為希臘之一亢宗子可也。雖然,羅馬文明,其傳襲希臘者固多,其獨自結構者亦不少。如法律之制定,宗教之傳播,其尤著也。自希臘羅馬以後,世界史之主位,既全為阿利安人所占,及於羅馬末路,而阿利安族中之新支派,紛紛出現。除拉丁民族〔即羅馬族)外,則峨特民族、條頓民族、斯拉夫民族其最者也,峨特民族在阿利安中,以戰勝攻取聞。其人為印度阿利安之一派,自西曆紀元前二世紀,即已侵人歐洲,發韌於小亞細亞,越今之瑞典、德意志、法蘭西、意大利、西班牙諸地,直至愛爾蘭之西岸,蘇格蘭之高原,皆有足跡焉。後乃自中部歐羅巴,蹂躪希臘、馬基頓,蔓延全陸,所至競爭鬥恣殺掠,使人戰慄。故峨特人在世界史上,其影響所及亦不鮮。雖然,其人能冒險而不能忍耐,故戰勝之結果,無一可表見,而其血氣之勇,終不足以敵羅馬節制之師,卒被征服。及羅馬亡後,遂服屬於條頓人之軛下。今之蘇格蘭人、愛爾蘭人及法蘭西人之一部,實峨特民族性質之代表也。條頓民族之移住歐洲也,在拉丁、峨特兩族之後,而其權力之影響於歷史則過之。自中世以後,歐羅巴歷史之中心點,實條頓人也。其民族移動之原因及其年代,雖不可確考,要之,自西曆紀元二三世紀,始出現於歐羅巴東部,而其中有勢力於歷史上者,復分四派:其在東歐者曰高特族Goth,其在西歐者曰福倫喀族Frank,其在北歐者曰撒遜族Saxon,亦稱日耳曼族,其在南歐者曰阿里曼族Alemanni。茲將千餘年前條頓民族之位置列表如下:(見下頁)由是觀之,世界文明史之第五段,實惟阿利安族中羅馬人與條頓人爭長時代,而羅馬人達於全盛,為日中將昃之形,條頓人氣象方新,有火然泉達之觀。峨特人雖奮血氣之勇,偶聳動一世耳目,而其內力不足以敵此兩族,曇花一現,遂為天演所淘汰,歸於劣敗之數。自六世紀以後,而全歐文明之霸權,漸全歸條頓人矣。攝條頓人之跡而有大勢力於歷史上者,斯拉夫人也,以冒險之精神,道義之觀念論之,條頓人迥非斯拉夫人所能及。若夫堅實耐久,立於千苦萬難之中,毅然終始不失其特性者,則斯拉夫人殆冠宇內而無兩也。彼等好戰之心,不如條頓人之盛,若一旦不得已而躍馬執劍,則無論如何之大敵,決不足以攝其前。彼等個人自由之觀念,視條頓人雖大有所缺乏,至其注意公益,服從於一定主權之下,聽其指麾,全部一致,其為國民的運動,又遠非條頓人所能幾也。故識者謂世界史之正統,其代條頓人以興者,將在斯拉夫人,非虛言也。論正統中國史家之謬,未有過於言正統者也。言正統者,以為天下不可一日無君也,於是乎有統。又以為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也,於是乎有正統。統之雲者,殆謂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雲者,殆謂一為真而余為偽也。千餘年來,陋儒斷斷於此事,攘臂張目,筆斗舌戰,支離蔓衍,不可窮詰。一言蔽之曰:自為奴隸根性所束縛,而復以煽後人之奴隸根性而已。是不可以不辯。統字之名詞何自起乎?殆濫觴於《春秋》。《春秋公羊傳》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此即後儒論正統者所援為依據也。庸詎知《春秋》所謂大一統者,對於三統而言,《春秋》之大義非一,而通三統實為其要端。通三統者,正以明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與後儒所謂統者,其本義既適相反對矣。故夫統之雲者,始於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懼民之不吾認也,乃為是說以籍制之曰: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吾生而有特別之權利,非他人所能幾也。因文其說曰:「亶聰明,作父母。」曰:「辨上下,定民志。」統之既立,然後任其作威作福,恣睢蠻野,而不得謂之不義,而人民之稍強立不撓者,乃得坐之以不忠不敬大逆無道諸惡名,以鋤之摧之。此統之名所由立也。《記》 曰:「得乎丘民而為天子。」若是乎,無統則已,苟其有統,則創垂之而繼續之者,舍斯民而奚屬哉?故泰西之良史,皆以敘述一國國民系統之所由來,及其發達進步盛衰興亡之原因結果為主,誠以民有統而君無統也。借曰君而有統也,則不過一家之譜碟,一人之傳記,而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勞史家之嘵嘵爭論也。然則以國之統而屬諸君,則固已舉全國之人民,視同無物,而國民之資格所以永墜九淵而不克自拔,皆此一義之為誤也。故不掃君統之謬見,而欲以作史,史雖充棟,徒為生民毒耳。 統之義已謬,而正與不正,更何足雲。雖然,亦既有是說矣,其說且深中於人心矣,則辭而辟之,固非得已。正統之辨,昉於晉而盛於宋。朱子《通鑑綱目》所推定者,則秦也,漢也,東漢也,蜀漢也,晉也,東晉也,宋、齊、梁、陳也,隋也,唐也,後梁、後唐、後漢、後晉、後周也。本朝乾隆間《御批通鑑》從而續之,則宋也,南宋也,元也,明也,清也。所謂正統者,如是如是,而其所據為理論,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約有六事: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凡混一宇內者,無論其為何等人,而皆奉之以正,如晉、元等是。二曰以據位之久暫,而定其正不正也。雖混一宇內,而享之不久者,皆謂之不正,如項羽、王莽等是。三曰以前代之血胤為正,而其餘皆為偽也。如蜀漢、東晉、南宋等是。四曰以前代之舊都所在為正,而其餘皆為偽也。如因漢而正魏,因唐而正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等是。五曰以後代之所承者所自出者為正,而其餘為偽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等是。六曰以中國種族為正,而其餘為偽也。如宋、齊、梁、陳等是。此六者,互相矛盾,通於此則窒於彼,通於彼則窒於此,而據《 朱子綱目》 及《 通鑑輯覽》 等所定,則前後互歧,進退失據,無一而可焉。請窮諳之。夫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則混一者固莫與爭矣。其不能混一者,自當以最多者為最正,則符秦盛時,南至邛僰,東抵淮泗,西極西域,北盡大磧,視司馬氏版圖過之數倍。而宋金交爭時代,金之幅員,亦有天下三分之二,而果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據位之久暫而定,則如漢唐等之數百年,不必論矣。若大拓跋氏之祚,回軼於宋齊梁陳;錢鏐、劉隱之系,遠過於梁唐晉漢周;而西夏李氏,乃始唐乾符,終宋寶慶,凡三百五十餘年,幾與漢唐埓,地亦廣袤萬里,又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前代之血胤而定,則杞宋當二日並出,而周不可不退處於篡僭。而明李槃以宇文氏所臣屬之蕭巋為篡賊,蕭衍延苟全之性命而使之統陳;以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浩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統分據之天下者,將為特識矣。而順治十八年間,故明弘光、隆武、永曆,尚存正朔,而視同閏位,何也?而果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前代舊都所在而定,則劉、石、慕容、符、姚、赫連、拓跋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故宅也;女真所撫之眾,皆漢唐之遺民也,而又誰為正誰為偽也?如以後代所承所出者為正,則晉既正矣,而晉所自出之魏,何以不正?前既正蜀,而後復正晉,晉自篡魏,豈承 漢而興邪?唐既正矣,且因唐而正隋矣,而隋所自出之宇文,宇文所自出之拓跋,何以不正?前正陳而後正隋,隋豈因滅陳而始有帝號邪?又烏知夫誰為正而誰為偽也!若夫以中國之種族而定.則誠愛國之公理,民族之精神,雖迷於統之義,而猶不悖於正之名也。而惜乎數千年未有持此以為鵠者也。李存勖、石敬塘、劉智遠,以沙陀三小族,竊一掌之地,而靦然奉為共主。自宋至明百年間,黃帝子孫,無尺寸土,而史家所謂正統者,仍不絕如故也。而果誰為正而誰為偽也?於是乎而持正統論者,果無說以自完矣。大抵正統之說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其一,則當代君臣,自私本國也。溫公所謂「宋魏以降,各有國史,互相排黜。南謂北為索虜,北謂南為島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人汴,比之窮新(原註:唐莊宗自以為繼唐,比朱梁於有窮篡夏,新室篡漢),運歷年紀,棄而不數。此皆私己之偏辭,非大公之通論也」(《 資治通鑑》 卷六十九),誠知言矣。自古正統之爭,莫多於蜀魏問題。主都邑者以魏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為宗子,而其議論之變遷,恆緣當時之境遇。陳壽主魏,習鑿齒主蜀,壽生西晉,而鑿齒東晉也。西晉踞舊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說,則晉為僭矣,故壽之正魏,凡以正晉也。鑿齒時則晉既南渡,苟不主血胤說,而仍沿都邑,則劉、石、符、姚正,而晉為僭矣。鑿齒之正蜀,凡亦以正晉也。其後溫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溫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與晉之篡魏宅許者同源。溫公之主都邑說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與江東之晉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說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蓋未有非為時君計者也。至如五代之亦靦然目為正統也,更宋人之讆言也。彼五代抑何足以稱代?朱溫盜也,李存勖、石敬塘、劉智遠沙陀犬羊之長也。溫可代唐,則侯景、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華之主,則劉聰、石虎可代晉也。郭威非夷非盜,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業無聞,乘人孤寡,奪其穴以篡立,以視陳霸先之能平寇亂,猶奴隸耳。而況彼五人者,所掠之地,不及禹域二十分之一,所享之祚合計僅五十二年。而顧可以聖仁神武某祖某皇帝之名奉之乎?其奉之也,則自宋人始也。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為所自受,因而溯之,許朱溫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以上采王船山說)。其正五代也,凡亦以正宋也。至於本朝,以異域龍興,人主中夏,與遼金元前事相類,故順治二年三月,議歷代帝王祀典,禮部上言,謂遼則宋曾納貢,金則宋嘗稱侄,帝王廟祀,似不得遺。駸駸乎欲偽宋而正遼金矣,後雖憚於清議,未敢悍然,然卒增祀遼太祖、太宗、景宗、聖宗、興宗、道宗,金太祖、太宗、世宗、章宗、宣宗、哀宗。其後復增祀元魏道武帝、明帝、孝武帝、文成帝、獻文帝、孝文帝、 宣武帝、孝明帝,豈所謂兔死狐悲,惡傷其類者耶?由此言之,凡數千年來嘵嘵於正不正,偽不偽之辯者,皆當時之霸者與夫霸者之奴隸.緣飾附會,以保其一姓私產之謀耳。而時過境遷之後,作史者猶慷他人之慨,齗齗焉辯得失於雞蟲,吾不知其何為也。其二,由於陋儒誤解經義,煽揚奴性也。陋儒之說,以為帝王者聖神也,陋儒之意,以為一國之大,不可以一時而無一聖神焉者,又不可以同時而有兩聖神焉者。當其無聖神也,則無論為亂臣為賊子為大盜為狗偷為仇讎為夷狄,而必取一人一姓焉,偶像而尸祝之曰:此聖神也!此聖神也!當其多聖神也,則於群聖群神之中,而探鬮焉,而置棋焉,擇取其一人一姓而膜拜之日:此乃真聖神也!而其餘皆亂臣賊子大盜狗偷仇讎夷狄也。不寧惟是,同一人也,甲書稱之為亂賊偷盜仇讎夷狄,而乙書則稱之為神聖焉。甚者同一人也,同一書也,而今日稱之為亂賊偷盜仇讎夷狄,明日則稱之為神聖焉。夫聖神自聖神,亂賊自亂賊,偷盜自偷盜,夷狄自夷狄,其人格之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一望而知,無能相混者也,亦斷未有一人之身,而能兼兩途者也。異哉!此至顯至淺至通行至平正之方人術,而獨不可以施諸帝王也。諺曰:「成即為王,敗即為寇。」此真持正統論之史家所奉為月旦法門者也,夫眾所歸往謂之王,竊奪殃民謂之寇。既王矣,無論如何變相,而必不能墮而為寇。既寇矣,無論如何變相,而必不能升而為王,未有能相印焉者也。如美人之抗英而獨立也,王也,非寇下,此其成者也。即不成焉,如菲律賓之抗美,波亞之抗英,未聞有能目之為寇者也。元人之侵日本,寇也,非王也,此其敗者也。即不敗焉,如蒙古蹂躪俄羅斯,握其主權者數百年,未聞有肯認之為王者也。中國不然,兀朮也,完顏亮也,在《宋史》則謂之為賊為虜為仇,在《金史》則某祖某皇帝矣。而兩皆成於中國人之手,同列正史也。而「諸葛亮入寇」、「丞相出師」等之差異,更無論也。朱溫也,燕王棣也,始而曰叛曰盜,忽然而某祖某皇帝矣,而曹丕、司馬炎之由名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更無論也。准此以談,吾不能不為匈奴冒頓、突厥頡利之徒悲也,吾不能不為漢吳楚七國、淮南王安、晉八王、明宸濠之徒悲也,吾不能不為上官桀、董卓、桓溫、蘇峻,侯景、安祿山、朱泚、吳三桂之徒悲也,吾不得不為陳涉、吳廣、新市平林、銅馬赤眉、黃巾、 竇建德、王世充、黃巢、張士誠、陳友諒、張獻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也。彼其與聖神,相去不能以寸耳,使其稍有天幸,能於百尺竿頭,進此一步,何患乎千百年後贍才博學正言讜論倡天經明地義之史家,不奉以「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欽明文思、睿哲顯武、端毅弘文、寬裕中和、大成定業、太祖高皇帝」之徽號,而有腹誹者則曰大不敬,有指斥者則曰逆不道也。此非吾過激之言也。試思朱元璋之德,何如竇建德?蕭衍之才,何如王莽?趙匡胤之功,何如項羽?李存勖之強,何如冒頓?楊堅傳國之久,何如李元昊?朱溫略地之廣,何如洪秀全?而皆於數千年歷史上巍巍然聖矣神矣。吾無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已。若是乎,史也者,賭博耳!兒戲耳!鬼蜮之府耳!勢利之林耳!以是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獸也?而陋儒猶囂囂然曰:此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倫也!國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惡痛絕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其甚也。然則不論正統則亦已耳,苟論正統,吾敢翻數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後,無一朝能當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為統,則胡、元及沙陀三小族,在所必擯,而後魏、北齊、北周、契丹、女真,更無論矣。第二,篡奪不可以為統,則魏、晉、宋、齊、梁、陳、北齊、北周、隋、後周、宋,在所必擯,而唐亦不能免矣。第三,盜賊不可以為統,則後梁與明在所必擯,而漢亦如唯之與阿矣。止統當於何求之?曰:統也者,在國非在君也,在眾非在一人也;舍國而求諸君,舍眾人而求諸一人,必無統之可言,更無正之可言。必不獲已者,則如英、德、日本等立憲君主之國,以憲法而定君位繼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憲法之語誓於大眾,而民亦公認之。若是者,其猶不謬於得邱民為天子之義,而於正統庶乎近矣。雖然,吾中國數千年歷史上,何處有此?然猶齗齗於百步五十步之間,而曰統不統正不正,吾不得不憐其愚,惡其妄也。後有良史乎!盍於我國民系統盛衰強弱主奴之間,三致意焉爾。論書法新史氏曰:吾壹不解夫中國之史家,何以以書法為獨一無二之天職也?吾壹不解夫中國之史家,何以以書法為獨一無二之能事也?吾壹不解夫中國之史家,果據何主義以衡量天下古今事物,而敢囂器然以書法自鳴也?史家之言曰:書法者,本(春秋)之義.所以明正邪,別善惡,操斧鉞柄,褒貶百代者也。書法善,則為良史;反是,則為穢史。嘻!此誓占也。《春秋》之書法,非所以褒貶也。夫古人往矣,其人與骨皆已朽矣,孔子豈其為憚煩,而一一取而褒貶之?《春秋》 之作,孔子所以改制而自發表其政見也,生於言論不自由時代,政見不可以直接發表,故為之符號標識焉以代之。書尹氏卒,非貶尹氏也,借尹氏以識世卿也。書仲孫忌帥師圍運,非貶仲孫忌也,借仲孫忌以識二名也。此等符號標識,後世謂之書法。惟《春秋》可以有書法。《春秋》,經也,非史也,明義也,非記事也。使《春秋》而史也,而記事也,則天下不完全、無條理之史,孰有過於《春秋》者乎?後人初不解《春秋》之為何物,胸中曾無一主義,撅拾一二斷爛朝報,而規規然學《春秋》 ,天下之不自量,孰此甚也!吾敢斷言曰:有《春秋》之志者,可以言書法,無《春秋》之志者,不可以言書法。問者曰:書法以明功罪,別君子小人,亦使後人有所鑒焉,子何絕之甚?曰:是固然也,以然,史也者,非紀一人一姓之事也,將以述一民族之運動、變遷、進化、墮落,而明其原因結果也。故善為史者,心無暇齗齗焉褒貶一二人,亦決不肯齗齗焉褒貶一二人。何也?褒貶一二人,是專科功罪於此一二人,而為眾人卸其責任也。上之啟裊雄私天下之心,下之墮齊民尊人格之念,非史家所宜出也。吾以為一民族之進化墮落,其原因決不在一二人。以為可褒則宜俱褒,以為可貶則宜俱貶。而中國史家,只知有一私人之善焉惡焉功焉罪焉,而不知有一團體之善焉惡焉功焉罪焉。以此牖民,此群治所以終不進也。吾非謂書法褒貶之必可厭,吾特厭夫作史者以為舍書法褒貶外,無天職無能事也。今之談國事者,輒日恨某樞臣病國,恨某疆臣殃民。推其意,若以為但能屏逐此一二人,而吾國之治即可與歐美最文明國相等者然,此實為舊史家謬說所迷也。吾見夫今日舉國之官吏士民,其見識與彼一二人者相伯仲也,其意氣相伯仲也,其道德相伯仲也,其才能相伯仲也。先有無量數病國殃民之人物,而彼一二人乃乘時而出焉,偶為其同類之代表而已。一二人之代表去,而百千萬億之代表者,方且比肩而立,接踵而來,不植其本,不清其源,而惟視進退於一二人,其有濟乎?其無濟乎?乃舉國之人,莫或自譏自貶,而惟譏貶以一二人,吾不能不為一二人呼冤也。史者也,求有益於群治也,以此為天職為能事,問能於群治有絲毫之影響焉否也。且舊史家所謂功罪善惡,亦何足以為功罪善惡?其所紀載,不外君主與其臣妾交涉之事。大率一切行誼,有利於時君者,則謂之功,謂之善,反是者則謂之罪,謂之惡。其最所表彰者,則列節之臣也,其最所痛絕者,叛逆及事二姓者也,夫君子何嘗不貴死節?雖然,古人亦有言,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苟不己死而為己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若是乎,死節之所以可貴者,在死國,非在死君也。試觀二十四史所謂忠臣,其能合此資格者幾何人也。事二姓者,一奴隸之不足,而再奴隸焉,其無廉恥不待論也。雖然,亦有辯焉:使其有救天下之志,而欲憑藉以行其道也,則佛肸召而子欲往矣,公山召而子欲往矣。伊尹且五就湯而五就桀矣,未見其足以為聖人病也。苟不爾者,則持祿保位富貴驕人以終身於一姓之朝,安用此斗量車載之忠臣為也!《綱目》書莽大夫揚雄死,後世言書法者所最津津樂道也。吾以為揚雄之為人,自無足取耳,若其人格之價值,固不得以事莽不事莽為優劣也。新莽之治,與季漢之治,則何擇焉?等是民賊也,而必大為鴻溝以劃之曰:事此賊者忠義也,事彼賊者奸佞也,吾不知其何據也。雄之在漢,未嘗得政,未嘗立朝,即以舊史家之論理律之,其視魏徵之事唐,罪固可未減焉矣。而雄獨蒙此大不韙之名,豈有他哉?李世民幸而王莽不幸,故魏徵幸而揚雄不幸而己。吾非欲為懁薄卑靡之揚雄訟冤,顧吾見夫操斧鉞權之最有名者,其衡量人物之論據,不過如是,吾有以見史家之於人群渺不相涉也。至於叛逆雲者,吾不知泗上之亭長,何以異於漁陽之戍卒;晉陽之唐公,何以異於宸濠之親藩;陳橋之檢點,何以異於離石之校尉。乃一則夷三族而復被大憝之名,一則履九五而遂享神聖之號,天下豈有正義哉!惟權力是視而已。其間稍有公論者,則犯顏死諫之臣時或表彰之是已。雖然,然所謂敢諫者,亦大率為一姓私事十之九,而為國民公義者十之一。即有一二,而史家之表彰之者,亦必不能如是其力也。嘻!吾知其故矣。霸者之所最欲者,則臣妾之為之死節也。其次則匡正其子孫之失德而保其作也。所最惡者,臣妾之背之而事他人也。其尤甚者,則發難而與己為敵也。故其一賞一罰,皆以此為衡。漢高豈有德於雍齒而封之?豈有感於丁公而殺之?所謂為人婦則欲其和我,為我婦則欲其為我詈人耳。而彼等又知夫人類有尚名譽之性質,僅以及身之賞罰而不足以懲勸也,於是鼎革之後,輒命其臣妾修前代之史,持此衡准以賞罰前代之人,固以示彼群臣群妾曰:爾其效此,爾其毋效彼。此霸者最險最黠之術也。當崇禎、順治之交,使無一洪承疇,則本朝何以有今日?使多一史可法,則本朝又何以有今日?而洪則為《國史·貳臣傳》之首,史則為《明史·忠烈傳》之魁矣。夫以此兩途判別洪、史之人格,夫誰曰不宜?顧吾獨不許夫霸者之利用此以自固而愚民也。問二干年來史家之書法,其有一字非為霸者效死力乎?無有也。霸者固有所為而為之,吾無責焉,獨不解乎以名山大業自期者,果何德於彼,而必以全力為之擁護?也故使克林威爾生於中國,吾知其必與趙高、董卓同訴;使梅特涅生於中國,吾知其必與武鄉、汾陽齊名。何也?中國史家書法之性質則然也。吾非謂史之可以廢書法,顧吾以為書法者,當如布爾特奇之《英雄傳》,以悲壯淋漓之筆,寫古人之性行事業,使百世之下,聞其風者,讚嘆舞蹈,頑廉懦立,刺激其精神血淚,以養成活氣之人物。而必不可妄學《春秋》,侈袞鉞於一字二字之間,使之後讀者,加注釋數千言,猶不能識其命意之所在。吾以為書法者,當如吉朋之《羅馬史》,以偉大高尚之理想,褒貶一民族全體之性質,若者為優,若者為劣,某時代以何原因而獲強盛,某時代以何原因而致衰亡。使後起之民族讀焉,而因以自鑒曰:吾儕宜爾,吾儕宜毋爾。而必不可專獎勵一姓之家奴走狗,與夫一二矯情畸行,陷後人於狹隘偏枯的道德之域,而無復發揚蹈厲之氣。君不讀龍門《史記》乎,史公雖非作史之極軌,至其為中國史家之鼻祖,盡人所同認矣。《史記》之書法也,豈嘗有如廬陵之《新五代史》,晦庵之《通鑑綱目》,咬文嚼字,矜愚飾智,齗齗於紹小功之察而問無齒決者哉!論紀年或問新史氏曰:子之駁正統論,辯矣。雖然,昔之史家說正統者,其意非必皆如吾子所云云也。蓋凡史必有紀年,而紀年必借王者之年號,因不得不以一為主,而以余為閏也。司馬溫公嘗自言之矣(《資治通鑑》卷六十九)。新史氏曰:審如是也,則吾將更與子論紀年。紀年者何義也?時也者,過而不留者也。立乎今日以指往日,謂之去年,謂之前年,謂之前三年,前十年,再推而上之,則詞窮矣。言者既凌亂而難為之名,聽者亦瞀惑而莫知所指矣。然人生在世,則已閱數十寒暑,其此年與彼年交涉比較之事,不一而足。而人之愈文明者,其腦筋所容之事物愈多,恆喜取數百年數千年以前之事,而記誦之討論之。然而年也者,過而不留者也,至無定而無可指者也:無定而無可指,則其所欲記之事,皆無所附麗,故不得不為之立一代數之記號,化無定為有定,然後得以從而指名之,於是乎有紀年。凡天地間事物之名號,其根原莫不出於指代,而紀年亦其一端也。凡設記號者,皆將使人腦筋省力也。故記號恆欲其簡,不欲其繁。當各國之未相遇也,各自紀年,蓋記號必不能暗同,無可如何也。及諸國既已相通,交涉之事日多,而所指之年,共代數記號,各參差不相符,則於人之腦筋甚勞,而於事甚不便。故孔子作《春秋》,首據其義曰:諸侯不得改元,惟王者然後改元。所以齊萬而為一,去繁而就簡,有精意存焉也(孔子前皆各國各自紀元。詳見《紀年公理》)。既明紀年之性質及其公例矣,然則一地之中,而並時有數種紀年,固為不便,百年之內,而紀年之號屢易,其不便亦相等明矣。何也?一則橫繁,一則豎繁也。是故欲去繁而就簡者,必不可不合橫豎而皆一之。今吾國史家之必以帝王紀年也,豈不以帝王為一國之最巨物乎哉!然而帝王在位之久,無過六十年者(康熙六十一年,在中國數干年中實獨一無二也)。其短者,或五年,或三年,或二年一年乃至半年。加以古代一帝之祚,改元十數,瞀亂繁雜,不可窮詰。故以齊氏《紀元編》所載年號,合正統膺偽計之,不下千餘。即專以史家所謂正統者論,計自漢孝武建元(以前無年號),以迄今光緒,二千年何,而為年號者,三百十有六。今試於此三百十六之中,任舉其一以質諸學者,雖極淹博者,吾知其不能具對也。於是乎強記紀元,遂為談史學者一重要之學科,其糜腦筋於無用亦甚矣。試讀西史,觀其言幾千幾百年,或言第幾世紀,吾一望而知其距今若干年矣。或有譯本以中國符號易之,而曰唐某號某年,宋某號某年,則棼然不知其何指矣(譯西書而易以中國年號,最為無理。非惟淆亂難記,亦乖名從主人之義。若言中國事而用西曆,其謬更不待辯矣)。夫中國人與中國符號相習,宜過於習他國矣,然難若天淵焉者何也?一極簡,一極繁也。苟通此義、則帝王紀年之法,其必不可以久行於今日文明繁備之世,復何待言!西人之用耶穌紀元,亦自千四百年以來耳。古代之巴比倫人,以拿玻納莎王為紀元(在今西曆紀元前747年),希臘人初時,以執政官或大祭司在位之年紀之,其後改以和靈之大祭為紀元(當紀元前767年)。羅馬人以羅馬府初建之年為紀元(當紀元前753年)。回教國民以教祖摩哈麥德避難之年為紀元(當紀元前622年)。猶太人以《舊約· 創世記》所言世界開闢為紀元(當紀元前3761年),自耶穌立教以後,教會以耶穌流血之年為紀元。至第六世紀,羅馬一教士,倡議改用耶穌降生為紀元,至今世界用之者過半。此泰西紀年之符號逐漸改良,由繁雜而趨於簡便之大略也。要之,苟非在極野蠻時代,斷無以一帝一號為紀年者,有之,其惟亞洲中之中國、朝鮮、日本諸國而已(日本近亦以神武天皇開國為紀元)。曰:然則中國當以何紀?曰:昔上海強學會之初開也,大書孔子卒後二千四百七十三年。當時會中一二俗士,聞之舌撟汗下色變,曰:是不奉今王正朔也,是學耶穌也。而不知此實太史之例也。《史記》於《老子列傳》大書孔子卒後二百七十五年,而其餘各國世家,皆書孔子卒,此史公開萬世紀元之定法也。近經學者討論,謂當法其生,不法其死,以孔子卒紀,不如以孔於生紀。至今各報館用之者既數家,達人著書,亦往往採用。此號殆將易天下矣。用此為紀,厥有四善:符號簡,記憶易,一也。不必依附民賊,紛爭正閏,二也。孔子為我國至聖,紀之使人起尊崇教主之念,愛國思想亦油然而生,三也。國史之繁密而可紀者,皆在孔子以後,故用之甚便,其在孔子前者,則用西曆紀元前之例,逆而數之,其事不多,不足為病,四也。有此四者,則孔子紀元,殆可以侯諸百世而不惑矣。或以黃族鼻祖之故,欲以黃帝紀;或以孔子大同托始故,欲以帝堯紀;或以中國開闢於夏後故,欲以大禹紀;或以中國一統於秦故,欲以秦紀。要皆以事理有所窒,於公義無所取,故皆不足置辯;然則以孔子生紀元,殆後之作史者所宜同認矣。紀元之必當變也,非以正統閏統之辯而始然也。然紀元既不以帝號,則史家之爭正統者,其更無說以自文矣。不然,以新莽之昏虐,武后之淫暴,而作史者勢不能不以其始建國、天鳳、地皇、光宅、垂拱、永昌、天授、長壽、延載、天冊、登封、神功、聖歷、久視、長安等年號,廁之於建元之下,光緒之上,其為我國史污點也,不亦甚乎!況污點國史者,又豈直新莽、武后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