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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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學
作者:梁啟超
1902年

中國之舊史[編輯]

  於今日泰西通行諸學科中,為中國所固有者,惟史學。史學者,學問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國民之明鏡也,愛國心之源泉也。今日歐洲民族主義所以發達,列國所以日進文明,史學之功居其半焉。然則但患其國之無茲學耳,苟其有之,則國民安有不團結,群治安有不進化者?雖然,我國茲學之盛如彼,而其現象如此,則又何也?

  今請舉中國史學之派別,表示之而略論之︰

史學
  • 第一︰正史
    • (甲)官書所謂二十四史是也。
    • (乙)別史如華嶠《後漢書》、習鑿齒《蜀漢春秋》、《十六國春秋》、《華陽國志》、《元秘史》等,其實皆正史體也。
  • 第二︰編年
    • 《資治通鑒》等是也。
  • 第三︰紀事本末
    • (甲)通體如《通鑒紀事本末》、《繹史》等是也。
    • (乙)別體如平定某某方略、《三案始末》等是也。
  • 第四︰政書
    • (甲)通體如《通典》、《文獻通考》等是也。
    • (乙)別體如《唐開元禮》、《大清會典》、《大清通禮》等是也。
    • (丙)小紀如《漢官儀》等是也。
  • 第五︰雜史
    • (甲)綜記如《國語》、《戰國策》等是也。
    • (乙)瑣記如《世說新語》、《唐代叢書》、《明季稗史》等是也。
    • (丙)詔令奏議 《四庫》另列一門,其實雜史爾。
  • 第六︰傳記
    • (甲)通體如《滿漢名臣傳》、《國朝先正事略》等是也。
    • (乙)別體如某帝實錄、某人年譜等是也。
  • 第七︰地誌
    • (甲)通體如各省通志、《天下郡國利病書》等是也。
    • (乙)別體如紀行等書是也。
  • 第八︰學史
    • 如《明儒學案》、《國朝漢學師承記》等是也。
  • 第九︰史學
    • (甲)理論如《史通》、《文史通義》等是也。
    • (乙)事論如《歷代史論》、《讀通鑒論》等是也。
    • (丙)雜論如《廿二史劄記》、《十七史商榷》等是也。
  • 第十︰附庸
    • (甲)外史如《西域圖考》、《職方外紀》等是也。
    • (乙)考據如《禹貢圖考》等是也。
    • (丙)注釋如裴松之《三國志注》等是也。

  都為十種二十二類。

  試一翻四庫之書,其汗牛充棟浩如煙海者,非史學書居十六七乎?上自太史公、班孟堅,下至畢秋帆、趙甌北,以史家名者不下數百。茲學之發達,二千年於茲矣。然而陳陳相因,一丘之貉,未聞有能為史界辟一新天地,而令茲學之功德普及於國民者,何也?吾推其病源,有四端焉︰

  一曰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吾黨常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己。其言似稍過當,然按之作史者之精神,其實際固不誣也。吾國史家,以為天下者君主一人之天下。故其為史也,不過敘某朝以何而得之,以何而治之,以何而失之而已,舍此則非所聞也。昔人謂《左傳》為相斫書。豈惟《左傳》,若二十四史,真可謂地球上空前絕後之一大相斫書也。雖以司馬溫公之賢,其作《通鑒》,亦不過以備君王之瀏覽。其「論」語,無一非忠告君主者。蓋從來作史者,皆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無有一書為國民而作者也。其大敝在不知朝廷與國家之分別,以為舍朝廷外無國家。於是乎有所謂正統閏統之爭論,有所謂鼎革前後之筆法。如歐陽之《新五代史》、朱子之《通鑒綱目》等,今日盜賊,明日聖神;甲也天命,乙也僭逆。正如群蛆啄矢,爭其甘苦;狙公賦茅,辨其四三,自欺欺人,莫此為甚!吾中國國家思想,至今不能興起者,數千年之史家,豈能辭其咎耶!

  二曰知有個人而不知有群體。歷史者,英雄之舞臺也,舍英雄幾無歷史,雖泰西良史,亦豈能不置重於人物哉?雖然,善為史者,以人物為歷史之材料,不聞以歷史為人物之畫像;以人物為時代之代表,不聞以時代為人物之附屬。中國之史,則本紀、列傳,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亂堆錯落。質而言之,則合無數之墓誌銘而成者耳。夫所貴乎史者,貴其能敘一群人相交涉相競爭相團結之道,能述一群人所以休養生息同體進化之狀,使後之讀者愛其群、善其群之心油然生焉。今史家多於卿魚,而未聞有一人之眼光有見及此者。此我國民之群力群智群德所以永不發生,而群體終不成立也。

  三曰知有陳跡而不知有今務。凡著書貴宗旨,作史者將為若干之陳死人作紀念碑耶?為若干之過去事作歌舞劇耶?殆非也。將使今世之人鑒之裁之,以為經世之用也。故泰西之史,愈近世則記載愈詳。中國不然,非鼎革之後,則一朝之史不能出現。又不惟正史而己,即各體莫不皆然。故溫公《通鑒)亦起戰國而終五代。果如是也,使其朝自今以往,永不易姓,則史不其中絕乎?使如日本之數千年一系,豈不並史之為物而無之乎?太史公作《史記》,直至《今上本紀》,且者記述不少隱諱焉,史家之天職然也。後世專制政體日以進步,民氣學風日以腐敗,其末流遂極於今日。推病根所從起,實由認歷史為朝廷所專有物,舍朝廷外無可記載故也。不然,則雖有忌諱於朝廷,而民間之事,其可紀者不亦多多乎?何並此而無也?今日我輩欲研究二百六十八年以來之事實,竟無一書可憑藉,非官牘鋪張循例之言,則口碑影響疑似之說耳。時或借外國人之著述,窺其片鱗殘甲,然甲國人論乙國之事,例固百不得一,況吾國之向閉關不與人通者耶!於是乎吾輩乃窮。語曰:知古而不知今,謂之陸沉。夫陸沉我國民之罪,史家實屍之矣。

  四曰知有事實而不知有理想。人身者,合四十餘種原質而成者也,合眼耳鼻舌手足臟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而成者也。然使採集四十餘種原質,作為眼耳鼻舌手足臟腑皮毛筋絡骨節血輪精管,無一不備,若是者可謂之人乎?必不可。何則?無其精神也。史之精神維何?曰理想是已。大群之中有小群,大時代之中有小時代,而群與群之相際,時代與時代之相續,其間有消息焉,有原理焉。作史者苟能勘破之,知其以若彼之因,故生若此之果,鑒既往之大例,示將來之風潮,然後其書乃有益於世界。今中國之史,但呆然曰:某日有甲事,某日有乙事,至此事之何以生,其遠因何在,近因何在,莫能言也。其事之影響於他事或他日者若何,當得善果,當得惡果,莫能言也。故汗牛充棟之史書,皆如蠟人院之偶像,毫無生氣,讀之徒費腦力。是中國之史,非益民智之具,而耗民智之具也。

  以上四者,實數幹年史家學識之程度也。緣此四蔽,復生二病︰

  其一,能鋪敘而不能別裁。英儒斯賓塞曰:「或有告者曰:鄰家之貓,昨日產一子。以雲事實,誠事實也,然誰不知為無用之事實乎?何也?以其與他事毫無關涉,於吾人生活上之行為,毫無影響也。然歷史上之事蹟,其類是者正多,能推此例以讀書觀萬物,則思過半矣。」此斯氏教人以作史讀史之方也。泰西舊史家,固不免之,而中國殆更甚焉。某日日食也,某日地震也,某日冊封皇子也,某日某大臣死也,某日有某詔書也,滿紙填塞,皆此等鄰貓生子之事實,往往有讀盡一卷,而無一語有人腦之價值者。就中如《通鑒)一書,屬稿十九年,別擇最稱精善,然今日以讀西史之眼讀之,覺其有用者,亦不過十之二三耳。《通鑒》載奏議最多。蓋此書專為格君而作也。吾輩今日讀之,實嫌其冗。其他更何論焉!至如《新五代史》之類,以別裁自命,實則將大事皆刪去,而惟存鄰貓生子等語,其可厭不更甚耶?故今日欲治中國史學,真有無從下手之慨。二十四史也,九通也,《通鑒》、《續通鑒》也,《大清會典》、《大清通禮》也,《十朝實錄)、《十朝聖訓》也,此等書皆萬不可讀,不讀其一,則掛漏正多。然盡此數書而讀之,日讀十卷,已非三四十年不為功矣。況僅讀此數書,而決不能足用,勢不可不於前所列十種二十二類者一一涉獵之雜史、傳志、劄記等所載,常有有用過於正史者。何則?彼等常載民間風俗,不似正史專為帝王作家譜也。人壽幾何?何以堪此!故吾中國史學知識之不能普及,皆由無一善別裁之良史故也。

  其二,能因襲而不能創作。中國萬事皆取述而不作主義,而史學其一端也。細數二千年來史家,其稍有創用之才者惟六人:一曰太史公,誠史界之造物主也。其書亦常有國民思想,如項羽而列諸本紀,孔子、陳涉而列諸世家,儒林、遊俠、刺客、貨殖而為之列傳,皆有深意存焉。其為立傳者,大率皆於時代極有關係之人也。而後世之效顰者,則胡為也。二曰杜君卿。《通典》之作,不紀事而紀制度。制度於國民全體之關係,有重於事焉者也,前此所無而杜創之,雖其完備不及《通考》,然創作之功,馬何敢望杜耶?三曰鄭漁仲。夾漈之史識,卓絕千古,而史才不足以稱之。其《通志》二十略,以論斷為主,以記述為輔,實為中國史界放一光明也,惜其為太史公範圍所困,以紀傳十之七八,填塞全書,支床疊屋,為大體玷。四曰司馬溫公。《通鑒》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結構之宏偉,其取材之豐贍,使後世有欲著通史者,勢不能不據為藍本,而至今卒未有能逾之者焉。溫公亦偉人哉。五曰袁樞。今日西史,大率皆紀事本末之體也。而此體在中國,實惟袁樞創之,其功在史界者亦不少。但其著《通鑒紀事本末》也,非有見於事與事之相聯屬,而欲求其原因結果也,不過為讀《通鑒》之方便法門,著此以代抄錄雲爾。雖為創作,實則無意識之創作。故其書不過為《通鑒》之一附庸,不能使學者讀之有特別之益也。六曰黃梨洲。黃梨洲著《明儒學案》,史家未曾有之盛業也。中國數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無所聞。梨洲乃創為學史之格,使後人能師其意,則中國文學史可作也,中國種族史可作也,中國財富史可作也,中國宗教史可作也。諸類此者,其數何限?梨洲既成《明儒學案》,複為《宋元學案》,未成而卒。使假以十年,或且有《漢唐學案》、《周秦學案)之宏著,未可料也。梨洲誠我國思想界之雄也。若夫此六君子以外,袁樞實不能在此列。則皆所謂公等碌碌,因人成事。《史記》以後,而二十一部,皆刻畫《史記》;《通典》以後,而八部皆摹仿《通典》,何其奴隸性至於此甚耶?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以故每一讀輒惟恐臥,而思想所以不進也。

  合此六弊,其所貽讀者之惡果,厥有二端:一曰難讀。浩如煙海,窮年莫彈。前既言之矣。二曰難別擇。即使有暇日,有耐性,遍讀應讀之書,而苟非有極敏之眼光,極高之學識,不能別擇其某條有用某條無用,徒枉費時日腦力。三曰無感觸。雖盡讀全史,而曾無有足以激厲其愛國之心,團結其合群之力,以應今日之時勢而立於萬國者。然則吾中國史學,外貌雖極發達,而不能如歐美各國民之實受其益也,職此之由。

  今日欲提倡民族主義,使我四萬萬同胞強立於此優勝劣敗之世界乎?則本國史學一科,實為無老無幼、無男無女、無智無愚、無賢無不肖所皆當從事,視之如渴飲饑食,一刻不容緩者也。然遍覽乙庫中數十萬卷之著錄,其資格可以養吾所欲,給吾所求者,殆無一焉。嗚呼!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悠悠萬事,惟此為大。《新史學》之著,吾豈好異哉?吾不得已也。

史學之界說[編輯]

欲創新史學,不可不先明史學之界說;欲知史學之界說,不可不先明歷史之範圍。今請析其條理而論述之。

第一,歷史者,?述進化之現象也。現象者何?事物之變化也。宇宙間之現象有二種:一曰為迴圈之狀者,二曰為進化之狀者。何謂迴圈?其進化有一定之時期,及期則周而復始,如四時之變遷、天體之運行是也。何謂進化?其變化有一定之次序,生長焉,發達焉,如生物界及人間世之現象是也。迴圈者,去而複來者也,止而不進者也;凡學問之屬於此類者,謂之"天然學"。進化者,往而不返者也,進而無極者也;凡學問之屬於此類者,謂之"歷史學"。天下萬事萬物,皆在空間,又在時間,(空間、時間,佛典譯語,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國古義,則空間宇也,時間宙也。其語不盡通行,故用譯語。)而天然界與歷史界,實分占兩者之範圍。天然學者,研究空間之現象者也;歷史學者,研究時間之現象者也。就天然界以觀察宇宙,則見其一成不變,萬古不易,故其體為完全,其象如一圓圈;就歷史界以觀察宇宙,則見其生長而不已,進步而不知所終,故其體為不完全,且其進步又非為一直線,或尺進而寸退,或大漲而小落,其象如一螺線。明此理者,可以知歷史之真相矣。

由此觀之,凡屬於歷史界之學,(凡政治學、群學、平準學、宗教學等,皆近歷史界之範圍。)其研究常較難;凡屬於天然界之學,(凡天文學、地理學、物質學、化學等,皆天然界之範圍。)其研究常較易。何以故?天然界,已完全者也,來複頻繁,可以推算,狀態一定,可以試驗。歷史學,未完全者也,今猶日在生長發達之中,非逮宇宙之末劫,則歷史不能終極。吾生有涯,而此學無涯。此所以天然諸科學起源甚古,今已斐然大成;而關於歷史之各學,其出現甚後,而其完備難期也。

此界說既定,則知凡百事物,有生長、有發達、有進步者,則屬於歷史之範圍;反是者,則不能屬於歷史之範圍。又如於一定期中,雖有生長發達,而及其期之極點,則又反其始,斯仍不得不以迴圈目之。如動植物,如人類,雖依一定之次第,以生以成,然或一年,或十年,或百年,而盈其限焉,而反其初焉。一生一死,實迴圈之現象也。故物理學、生理學等,皆天然科學之範圍,非歷史學之範圍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此誤會歷史真相之言也。苟治亂相嬗無已時,則歷史之象當為迴圈,與天然等,而歷史學將不能成立。孟子此言蓋為螺線之狀所迷,而誤以為圓狀,未嘗綜觀自有人類以來萬數千年之大勢,而察其真方向之所在;徒觀一小時代之或進或退、或漲或落,遂以為歷史之實狀如是雲爾。譬之江河東流以朝宗於海者,其大勢也;乃或所見局於一部,偶見其有倒流處,有曲流處,因以為江河之行一東一西、一北一南,是豈能知江河之性矣乎!(《春秋》家言,有三統,有三世。三統者,迴圈之象也,所謂三王之道若迴圈,周而復始是也。三世者,進化之象也,所謂據亂、昇平、太平,與世漸進是也。三世則歷史之情狀也,三統則非歷史之情狀也。三世之義,既治者則不能複亂,借曰有小亂,而必非與前此之亂等也。苟其一治而複一亂,則所謂治者,必非真治也。故言史學者,當從孔子之義,不當從孟子之義。)吾中國所以數千年無良史者,以其於進化之現象,見之未明也。

第二,歷史者,?述人群進化之現象也。進化之義既定矣。雖然,進化之大理,不獨人類為然,即動植物乃至無機世界,亦常有進化者存。而通行歷史所紀述,常限於類者,則何以故?此不徒吾人之自私其類而已。人也者,進化之極則也,其變化千形萬狀而不窮者也。故言歷史之廣義,則非包萬有而並載之,不能完成;至語其狹義,則惟以人類為之界。雖然,歷史之範圍可限於人類,而人類之事實不能盡納諸歷史。夫人類亦不過一種之動物耳,其一生一死,固不免於迴圈,即其日用飲食、言論行事,亦不過大略相等,而無進化之可言。故欲求進化之跡,必於人群。使人人析而獨立,則進化終不可期,而歷史終不可起。蓋人類進化雲者,一群之進也,非一人之進也。如以一人也,則今人必無以遠過於古人。語其體魄,則四肢五官,古猶今也;質點血輪,古猶今也。語其性靈,則古代周、孔、柏(柏拉圖)、阿(阿裏土多德)之智識能力,必不讓於今人,舉世所同認矣。然往往有周、孔、柏、阿所不能知之理,不能行之事,而今日乳臭小兒知之能之者,何也?無他,食群之福,享群之利,借群力之相接相較、相爭相師、相摩相蕩、相維相系、相傳相嬗,而智慧進焉,而才力進焉,而道德進焉。進也者,人格之群,非尋常之個人也。(人類天性之能力,能隨文明進化之運而漸次增長與否,此問題頗難決定。試以文明國之一小兒,不許受教育,不許蒙社會之感化。沐文明之恩澤,則其長成,能有以異於野蠻國之小兒乎?恐不能也。蓋由動物進而為人,已為生理上進化之極點。由小兒進為成人,已為生理上進化之極點。然則,一個人,殆無進化也:進化者,別超於個人之上之一人格而已,即人群是也。)然則歷史所最當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苟其事不關係人群者,雖奇言異行,而必不足以入歷史之範圍也。

疇昔史家,往往視歷史如人物傳者然。夫人物之關係於歷史固也,然所以關係也,亦謂其於一群有影響雲爾。所重者在一群,非在一人也。而中國作史者,全反於此目的,動輒以立佳傳為其人之光寵。馴至連篇累牘,臚列無關世運之人之言論行事,使讀者欲臥欲嘔,雖盡數千卷,猶不能於本群之大勢有所知焉,由不知史之界說限於群故也。

第三,歷史者,述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凡學問必有客觀、主觀二界。客觀者,謂所研究之事物也;主觀者,謂能研究此事物之心靈也。亦名"所界"、"能界"、"能"、"所"二字,佛典譯語,常用為名詞。)和合二觀,然後學問出焉。史學之客體,則過去現在之事實是也;其主體,則作史、讀史者心識中所懷之哲理是也。有客觀而無主觀,則其史有魄無魂,謂之非史焉可也。(偏於主觀而略於客觀者,則雖有佳書,亦不過為一家言,不得謂之為史。)是故善為史者,必研究人群進化之現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於是有所謂歷史哲學者出焉。歷史與歷史哲學雖殊科,要之,苟無哲學之理想者,必不能為良史,有斷然也。雖然,求史學之公理公例,固非易易。如彼天然科學者,其材料完全,其範圍有涯,故其理例亦易得焉。如天文學,如物質學,如化學,所已求得之公理公例不可磨滅者,既已多端;而政治學、群學、宗教學等,則瞠乎其後,皆由現象之繁賾而未到終點也。但其事雖難,而治此學者不可不勉。大抵前者史家不能有得於是者,其蔽二端:一曰知有一局部之史,而不知自有人類以來全體之史也。或局於一地,或局於一時代。如中國之史,其地位則僅述本國耳,於吾國外之現象,非所知也(前者他國之史亦如是)。其時代,則上至書、契以來,下至勝朝之末止矣;前乎此,後乎此,非所聞也。夫欲求人群進化之真相,必當合人類全體而比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觀察之。內自鄉邑之法團,(凡民間之結集而成一人格之團體者,謂之法團,亦謂之法人。法人者,法律上視之與一個人無異也。一州之州會,一市之市會,乃至一學校、一會館、一公司,皆統名為法團。)外至五洲之全局;上自穹古之石史,(地質學家從地底僵石中考求人物進化之跡,號曰石史。)下至昨今之新聞,何一而非客觀所當取材者。綜是焉以求其公理公例,雖未克完備,而所得必已多矣。問疇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二曰徒知有史學,而不知史學與他學之關係也。夫地理學也,地質學也,人種學也,人類學也,言語學也,群學也,政治學也,宗教學也,法律學也,平準學也(即日本所謂經濟學),皆與史學有直接之關係;其他如哲學範圍所屬之倫理學、心理學、論理學、文章學,及天然科學範圍所屬之天文學、物質學、化學、生理學,其理論亦常與史學有間接之關係,何一而非主觀所當憑藉者。取諸學之公理公例而參伍鉤距之,雖未盡適用,而所得又必多矣。問疇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

夫所以必求其公理公例者,非欲以為理論之美觀而已,將以施諸實用焉,將以貽諸來者焉。歷史者,以過去之進化,導未來之進化者也。吾輩食今日文明之福,是為對於古人已得之權利;而繼續此文明,增長此文明,孳殖此文明,又對於後人而不可不盡之義務也。而史家所以盡此義務之道,即求得前此進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後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於無疆也。史乎史乎,其責任至重,而其成就至難。中國前此之無真史家也,又何怪焉!而無真史家,亦即吾國進化遲緩之一原因也。吾願與同胞國民,篳路藍縷以辟此途也。以上說"界說"竟。作者初研究史學,見地極淺,自覺其界說尚有未盡未安者,視吾學他日之進化,乃補正之。著者識。

歷史與人種之關係[編輯]

歷史者何?敘人種之發達與其競爭而已。舍人種則無歷史。何以故?歷史生於人群,而人之所以能群,必其於內焉有所結,於外焉有所排,是即種界之所由起也。故始焉自結其家族以排他家族,繼焉自結其鄉族以排他鄉族,繼焉自結其部族以排他部族,終焉自結其國族以排他國族。此實數千年世界歷史經過之階級,而今日則國族相結相排之時代也。夫群與群之互有所排也,非大同太平之象也,而無如排於外者不劇,則結於內者不牢;結於內者不牢,則其群於不可得合,而有能占一名譽之位置於歷史上。以故世界日益進步,而種族之論亦日益昌明。嗚呼!後乎此者,其有種界盡破萬國大同之那治乎?吾不敢知。若在今日,則雖謂人種問題為全世界獨一無二之問題,非過言也。有歷史的人種,有非歷史的人種。等是人種也,而歷史的非歷史的何以分焉?曰,能自結得,為歷史的;不能自結者,為非歷史的。何以故?能自結者則排人,不能自結者則排於人。排人者則能擴張本種以侵蝕他種,駸駸焉壟斷世界歷史之舞台。排於人者則本種日以陵夷衰微,非惟不能擴張於外,而且澌滅於內,尋至失其歷史上本有之地位,而舞台為他人所占。故夫敘述數千年來各種族盛衰興亡之跡者,是歷史之性質也。敘述數千年來各種族所以盛衰興亡之故者,是歷史之精神也近世言人種學者,其論不一。或主張一元說,而以為世界只有一人種。或主張多元說,而區分為四種(康德),為五種(布曼伯),為六種(巴科安),為七種(韓特),為八種(亞加智),其多者乃至十一種,十五種,十六種,二十二種,六十種,其最多者分為六十三種(巴喀),甚者以言語之分,而區為一千乃至二千餘人種。然今所通行,則五種之說,所謂黃色種、白色種、棕色種、黑色種、紅色種是也。或以南洋群島太平洋群島紐西侖諸土人,及中亞美利加之土人,合於黃種,以澳洲、南印度之土人合於黑種,而成為三大種。今勿具論。要之,緣附於此摶摶員輿上之千五百兆生靈,其可以稱為歷史的人種者,不過黃、白兩族而已。今條其派別如下:歷史的人種(一)黃種(甲)中國人日本人朝鮮人暹羅人其他亞細亞東部之人(乙)蒙古人韃靼人鮮卑人(即今西伯利亞人)其他亞細亞北部中部之人(丙)土耳其人匈加利人其他在歐洲之黃種人(二)白種(甲)哈密忒人種Hamitic埃及人里比亞人哥士人(居阿刺伯及埃及之南) (乙)沁密忒人種Semitic西亞里亞人巴比倫人腓尼西亞人希伯來人(猶太及以色列)亞刺伯人(丙)阿利安人種Aryan亞細亞之部(一)印度(二)伊蘭人Irannic米底亞人波斯人(一)歐羅巴之部希臘人羅馬人法蘭西人伊大利人西班牙葡萄牙人(二)峨特忒人Celtic郜盧人白里敦人蘇格蘭人愛爾蘭人(二)條頓人那威人瑞典人丁抹人德意志人荷蘭人英人(三)斯拉夫人俄羅斯人波蘭人波西米亞人塞爾維亞人(多居奧大利)其他同為歷史的人種也,而有世界史的與非世界史的之分。何謂世界史的?其文化武力之所及,不僅在本國之境域,不僅傳本國之子孫,而擴之充之以及於外,使全世界之人類受其影響,以助其發達進步,是名為世界史的人種。吾熟讀世界史,察其彼此相互之關係,而求其足以當此名者,其後乎此者吾不敢知,其前乎此者,則吾不得不以讓諸白種,不得不以讓諸白種中之阿利安種。而於其中復分為兩大時期,前期為阿利安種與哈密沁、沁密忒兩種合力運動時代,後期為阿利安種獨力運動時代。前期之中,復分為三小時期:一、哈密忒全盛時代;二、沁密忒全盛時代;三、阿利安與哈密沁融合時代。於後期之中,亦分為三小時期:一、希臘羅馬人時代;二、條頓人時代;三、斯拉夫人時代〔所謂各時代者,非此時代終而彼時代乃始也,其界限常不能甚分明,往往後時代中仍抱前時代之餘波,前時代中己含後時代之種子,不過就其大勢略區別之,取便稱呼耳。觀下文自明)。試略論之。夫以狹義言之,歐羅巴文明實為今日全世界一切語文明之母,此有識者所同認也。歐羅巴文明何自起?其發明光大之者,為阿利安民族,其組織而導引之者,為哈密忒與沁密忒之兩民族,若世界文明史而有正統也,則其統不得不託始於哈密忒人。代表哈密忒者,曰埃及。埃及文明之花,實現於距今四五千年以前。於金字塔觀其工藝之偉大(金字塔者,埃及古王之墳陵也。其最大者,容積七千四百萬立方英尺,底闊七百六十四英尺,側袤四百八十英尺,世界最大之石碑也。其能運如許重大之石材,上舉於數百丈之高處,則其時工械力之大可想)。於木乃伊想其化學之發明(木乃伊者,埃及古王之屍體,以藥物浸裹之,使其不朽,至今猶有存者,則當時之人已明化學,可以概見》,尼羅河畔,實歷史上最榮譽之紀念場哉。自摩西為埃及王女所收養,遍學其教術,吸取其智識,既乃率同族以開猶太(詳見《舊約全書·出埃及記》)是沁密忒文明出於埃及之明證也(其餘巴比倫、敘利亞文明,亦得力於埃及不少,史家能言其詳)。希臘古哲,如德黎Thales,如畢達哥拉Pythagoras,如梭倫Solon,如德謨吉來圖Democritus,如柏拉圖Plato,皆嘗受教於埃及僧侶,而德謨吉來圖、柏拉圖二氏,且躬自遊歷埃土,而遏狄加人(希臘四大族之一)之宗教,及其群治制度,多承埃及之遺蹟,是阿利安文明出於埃及之明證也,故今日歐洲文明,以希臘為父,以沁密忒為祖,以哈密忒為祖之所自出。雖然,哈密忒人,能創造之以待人取法者也。沁密忒人,能創造之且能傳播之者也。阿利安人,能創造之能傳播之且最能取法於人者也。故三族之優劣勝敗於此判焉矣。哈密忒於世界文明,僅有間接之關係,至沁密忒而始有直接之關係。當希臘人文未發達之始,其政治學術宗教,卓然有牢籠一世之概者,厥惟亞西里亞(或譯作亞述)、巴比倫、腓尼西亞諸國。沁密忒人,實世界宗教之源泉也,猶太教起於是,基督教起於是,回教起於是。希臘古代之神話,其神名及祭禮,無一不自亞西里亞、腓尼西亞而來。新舊巴比倫之文學美術,影響於後代,其尤著者也。腓尼西亞之政體,純然共和政治,為希臘所取法。其商業及航海術亦然。且以貿易之力,傳播其文明,直普及於意大利,作羅馬民族之先驅。故腓尼西亞國雖小,而關係於世界史者最大。若希伯來人之有摩西、耶穌兩教主,其勢力浸潤全歐人民之腦中者,更不待論矣。故世界史正統之第二段在沁密忒人,而亞里西亞、巴比倫、希伯來為其主腦,腓尼西亞為其樞機。其在第三段,為世界史之上人翁者,則希臘也。希臘代表阿利安種之一部。其民族則土著之「畢拉士治」Pelasgi人與西遷之阿利安人(阿利安分亞洲之部、歐洲之部,兩者已詳前表。希臘之阿利安,則自伊蘭高原西來者也)混合而成者也,阿利安族之所長,在貴自由,重考驗,務進步。惟貴自由,故其於政治也,不甘壓制而倡言平等。惟重考驗,故其於學問也,不構現象而探求原理。惟務進步,故其於社會一切事物也,不泥舊例而日事革新。阿利安族所以亘數千年至今常執全世界之牛耳者,皆此之由,而希臘人其最初之登場者也。希臘之代表,惟雅典與斯巴達。雅典右文,斯巴達尚武,兩者雖不調和,而皆足以發揮阿利安族之特性,故史家或以今世歐羅巴,為古代希臘之放影,以古代希臘,為今世歐羅巴之縮圖,非過言也。然其民族之團結力,只能建設市府政治,不能成就國家政治,故雖握霸權於歷史上者七百年,卒服屬於他國以致滅亡。其在第四段,為世界之主人翁者,則羅馬也。羅馬位於古代史與近世史之過渡時代,而為其津梁。其武力既能揮斥八極,建設波斯以來夢想不及之絕大帝國,而其立法的智識,權利的思想,實為古代文明國所莫能及。集無量異種之民族,置之中央集權制度之下,為一定之法律以部勒之,故自羅馬建國以後,而前此之舊民族,皆同化於羅馬,如蜾蠃之與螟嶺。自羅馬解紐以後,而後此之新民族皆賦形於羅馬,如大河之播九派。今日歐洲大陸諸國,其言語、文學、宗教風俗,各不相遠,皆由其曾合併於羅馬一統之下,浸潤於同種之澤使然也。故希臘能吸集哈密忒、沁密忒兩族之文明,納諸阿利安族中,以成一特色。而羅馬則承希臘正統,舉其所吸集者、所結構者、以兵力而播之於世界。雖謂羅馬為希臘之一亢宗子可也。雖然,羅馬文明,其傳襲希臘者固多,其獨自結構者亦不少。如法律之制定,宗教之傳播,其尤著也。自希臘羅馬以後,世界史之主位,既全為阿利安人所占,及於羅馬末路,而阿利安族中之新支派,紛紛出現。除拉丁民族〔即羅馬族)外,則峨特民族、條頓民族、斯拉夫民族其最者也,峨特民族在阿利安中,以戰勝攻取聞。其人為印度阿利安之一派,自西曆紀元前二世紀,即已侵人歐洲,發韌於小亞細亞,越今之瑞典、德意志、法蘭西、意大利、西班牙諸地,直至愛爾蘭之西岸,蘇格蘭之高原,皆有足跡焉。後乃自中部歐羅巴,蹂躪希臘、馬基頓,蔓延全陸,所至競爭鬥恣殺掠,使人戰慄。故峨特人在世界史上,其影響所及亦不鮮。雖然,其人能冒險而不能忍耐,故戰勝之結果,無一可表見,而其血氣之勇,終不足以敵羅馬節制之師,卒被征服。及羅馬亡後,遂服屬於條頓人之軛下。今之蘇格蘭人、愛爾蘭人及法蘭西人之一部,實峨特民族性質之代表也。條頓民族之移住歐洲也,在拉丁、峨特兩族之後,而其權力之影響於歷史則過之。自中世以後,歐羅巴歷史之中心點,實條頓人也。其民族移動之原因及其年代,雖不可確考,要之,自西曆紀元二三世紀,始出現於歐羅巴東部,而其中有勢力於歷史上者,復分四派:其在東歐者曰高特族Goth,其在西歐者曰福倫喀族Frank,其在北歐者曰撒遜族Saxon,亦稱日耳曼族,其在南歐者曰阿里曼族Alemanni。茲將千餘年前條頓民族之位置列表如下:(見下頁)由是觀之,世界文明史之第五段,實惟阿利安族中羅馬人與條頓人爭長時代,而羅馬人達於全盛,為日中將昃之形,條頓人氣象方新,有火然泉達之觀。峨特人雖奮血氣之勇,偶聳動一世耳目,而其內力不足以敵此兩族,曇花一現,遂為天演所淘汰,歸於劣敗之數。自六世紀以後,而全歐文明之霸權,漸全歸條頓人矣。攝條頓人之跡而有大勢力於歷史上者,斯拉夫人也,以冒險之精神,道義之觀念論之,條頓人迥非斯拉夫人所能及。若夫堅實耐久,立於千苦萬難之中,毅然終始不失其特性者,則斯拉夫人殆冠宇內而無兩也。彼等好戰之心,不如條頓人之盛,若一旦不得已而躍馬執劍,則無論如何之大敵,決不足以攝其前。彼等個人自由之觀念,視條頓人雖大有所缺乏,至其注意公益,服從於一定主權之下,聽其指麾,全部一致,其為國民的運動,又遠非條頓人所能幾也。故識者謂世界史之正統,其代條頓人以興者,將在斯拉夫人,非虛言也。論正統中國史家之謬,未有過於言正統者也。言正統者,以為天下不可一日無君也,於是乎有統。又以為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也,於是乎有正統。統之雲者,殆謂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雲者,殆謂一為真而余為偽也。千餘年來,陋儒斷斷於此事,攘臂張目,筆斗舌戰,支離蔓衍,不可窮詰。一言蔽之曰:自為奴隸根性所束縛,而復以煽後人之奴隸根性而已。是不可以不辯。統字之名詞何自起乎?殆濫觴於《春秋》。《春秋公羊傳》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此即後儒論正統者所援為依據也。庸詎知《春秋》所謂大一統者,對於三統而言,《春秋》之大義非一,而通三統實為其要端。通三統者,正以明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與後儒所謂統者,其本義既適相反對矣。故夫統之雲者,始於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懼民之不吾認也,乃為是說以籍制之曰:此天之所以與我者,吾生而有特別之權利,非他人所能幾也。因文其說曰:「亶聰明,作父母。」曰:「辨上下,定民志。」統之既立,然後任其作威作福,恣睢蠻野,而不得謂之不義,而人民之稍強立不撓者,乃得坐之以不忠不敬大逆無道諸惡名,以鋤之摧之。此統之名所由立也。《記》 曰:「得乎丘民而為天子。」若是乎,無統則已,苟其有統,則創垂之而繼續之者,舍斯民而奚屬哉?故泰西之良史,皆以敘述一國國民系統之所由來,及其發達進步盛衰興亡之原因結果為主,誠以民有統而君無統也。借曰君而有統也,則不過一家之譜碟,一人之傳記,而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勞史家之嘵嘵爭論也。然則以國之統而屬諸君,則固已舉全國之人民,視同無物,而國民之資格所以永墜九淵而不克自拔,皆此一義之為誤也。故不掃君統之謬見,而欲以作史,史雖充棟,徒為生民毒耳。 統之義已謬,而正與不正,更何足雲。雖然,亦既有是說矣,其說且深中於人心矣,則辭而辟之,固非得已。正統之辨,昉於晉而盛於宋。朱子《通鑑綱目》所推定者,則秦也,漢也,東漢也,蜀漢也,晉也,東晉也,宋、齊、梁、陳也,隋也,唐也,後梁、後唐、後漢、後晉、後周也。本朝乾隆間《御批通鑑》從而續之,則宋也,南宋也,元也,明也,清也。所謂正統者,如是如是,而其所據為理論,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約有六事: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凡混一宇內者,無論其為何等人,而皆奉之以正,如晉、元等是。二曰以據位之久暫,而定其正不正也。雖混一宇內,而享之不久者,皆謂之不正,如項羽、王莽等是。三曰以前代之血胤為正,而其餘皆為偽也。如蜀漢、東晉、南宋等是。四曰以前代之舊都所在為正,而其餘皆為偽也。如因漢而正魏,因唐而正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等是。五曰以後代之所承者所自出者為正,而其餘為偽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等是。六曰以中國種族為正,而其餘為偽也。如宋、齊、梁、陳等是。此六者,互相矛盾,通於此則窒於彼,通於彼則窒於此,而據《 朱子綱目》 及《 通鑑輯覽》 等所定,則前後互歧,進退失據,無一而可焉。請窮諳之。夫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則混一者固莫與爭矣。其不能混一者,自當以最多者為最正,則符秦盛時,南至邛僰,東抵淮泗,西極西域,北盡大磧,視司馬氏版圖過之數倍。而宋金交爭時代,金之幅員,亦有天下三分之二,而果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據位之久暫而定,則如漢唐等之數百年,不必論矣。若大拓跋氏之祚,回軼於宋齊梁陳;錢鏐、劉隱之系,遠過於梁唐晉漢周;而西夏李氏,乃始唐乾符,終宋寶慶,凡三百五十餘年,幾與漢唐埓,地亦廣袤萬里,又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前代之血胤而定,則杞宋當二日並出,而周不可不退處於篡僭。而明李槃以宇文氏所臣屬之蕭巋為篡賊,蕭衍延苟全之性命而使之統陳;以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浩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統分據之天下者,將為特識矣。而順治十八年間,故明弘光、隆武、永曆,尚存正朔,而視同閏位,何也?而果誰為正而誰為偽也?如以前代舊都所在而定,則劉、石、慕容、符、姚、赫連、拓跋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故宅也;女真所撫之眾,皆漢唐之遺民也,而又誰為正誰為偽也?如以後代所承所出者為正,則晉既正矣,而晉所自出之魏,何以不正?前既正蜀,而後復正晉,晉自篡魏,豈承 漢而興邪?唐既正矣,且因唐而正隋矣,而隋所自出之宇文,宇文所自出之拓跋,何以不正?前正陳而後正隋,隋豈因滅陳而始有帝號邪?又烏知夫誰為正而誰為偽也!若夫以中國之種族而定.則誠愛國之公理,民族之精神,雖迷於統之義,而猶不悖於正之名也。而惜乎數千年未有持此以為鵠者也。李存勖、石敬塘、劉智遠,以沙陀三小族,竊一掌之地,而靦然奉為共主。自宋至明百年間,黃帝子孫,無尺寸土,而史家所謂正統者,仍不絕如故也。而果誰為正而誰為偽也?於是乎而持正統論者,果無說以自完矣。大抵正統之說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其一,則當代君臣,自私本國也。溫公所謂「宋魏以降,各有國史,互相排黜。南謂北為索虜,北謂南為島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人汴,比之窮新(原註:唐莊宗自以為繼唐,比朱梁於有窮篡夏,新室篡漢),運歷年紀,棄而不數。此皆私己之偏辭,非大公之通論也」(《 資治通鑑》 卷六十九),誠知言矣。自古正統之爭,莫多於蜀魏問題。主都邑者以魏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為宗子,而其議論之變遷,恆緣當時之境遇。陳壽主魏,習鑿齒主蜀,壽生西晉,而鑿齒東晉也。西晉踞舊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說,則晉為僭矣,故壽之正魏,凡以正晉也。鑿齒時則晉既南渡,苟不主血胤說,而仍沿都邑,則劉、石、符、姚正,而晉為僭矣。鑿齒之正蜀,凡亦以正晉也。其後溫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溫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與晉之篡魏宅許者同源。溫公之主都邑說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與江東之晉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說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蓋未有非為時君計者也。至如五代之亦靦然目為正統也,更宋人之讆言也。彼五代抑何足以稱代?朱溫盜也,李存勖、石敬塘、劉智遠沙陀犬羊之長也。溫可代唐,則侯景、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華之主,則劉聰、石虎可代晉也。郭威非夷非盜,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業無聞,乘人孤寡,奪其穴以篡立,以視陳霸先之能平寇亂,猶奴隸耳。而況彼五人者,所掠之地,不及禹域二十分之一,所享之祚合計僅五十二年。而顧可以聖仁神武某祖某皇帝之名奉之乎?其奉之也,則自宋人始也。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為所自受,因而溯之,許朱溫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以上采王船山說)。其正五代也,凡亦以正宋也。至於本朝,以異域龍興,人主中夏,與遼金元前事相類,故順治二年三月,議歷代帝王祀典,禮部上言,謂遼則宋曾納貢,金則宋嘗稱侄,帝王廟祀,似不得遺。駸駸乎欲偽宋而正遼金矣,後雖憚於清議,未敢悍然,然卒增祀遼太祖、太宗、景宗、聖宗、興宗、道宗,金太祖、太宗、世宗、章宗、宣宗、哀宗。其後復增祀元魏道武帝、明帝、孝武帝、文成帝、獻文帝、孝文帝、 宣武帝、孝明帝,豈所謂兔死狐悲,惡傷其類者耶?由此言之,凡數千年來嘵嘵於正不正,偽不偽之辯者,皆當時之霸者與夫霸者之奴隸.緣飾附會,以保其一姓私產之謀耳。而時過境遷之後,作史者猶慷他人之慨,齗齗焉辯得失於雞蟲,吾不知其何為也。其二,由於陋儒誤解經義,煽揚奴性也。陋儒之說,以為帝王者聖神也,陋儒之意,以為一國之大,不可以一時而無一聖神焉者,又不可以同時而有兩聖神焉者。當其無聖神也,則無論為亂臣為賊子為大盜為狗偷為仇讎為夷狄,而必取一人一姓焉,偶像而尸祝之曰:此聖神也!此聖神也!當其多聖神也,則於群聖群神之中,而探鬮焉,而置棋焉,擇取其一人一姓而膜拜之日:此乃真聖神也!而其餘皆亂臣賊子大盜狗偷仇讎夷狄也。不寧惟是,同一人也,甲書稱之為亂賊偷盜仇讎夷狄,而乙書則稱之為神聖焉。甚者同一人也,同一書也,而今日稱之為亂賊偷盜仇讎夷狄,明日則稱之為神聖焉。夫聖神自聖神,亂賊自亂賊,偷盜自偷盜,夷狄自夷狄,其人格之相去,不可以道里計,一望而知,無能相混者也,亦斷未有一人之身,而能兼兩途者也。異哉!此至顯至淺至通行至平正之方人術,而獨不可以施諸帝王也。諺曰:「成即為王,敗即為寇。」此真持正統論之史家所奉為月旦法門者也,夫眾所歸往謂之王,竊奪殃民謂之寇。既王矣,無論如何變相,而必不能墮而為寇。既寇矣,無論如何變相,而必不能升而為王,未有能相印焉者也。如美人之抗英而獨立也,王也,非寇下,此其成者也。即不成焉,如菲律賓之抗美,波亞之抗英,未聞有能目之為寇者也。元人之侵日本,寇也,非王也,此其敗者也。即不敗焉,如蒙古蹂躪俄羅斯,握其主權者數百年,未聞有肯認之為王者也。中國不然,兀朮也,完顏亮也,在《宋史》則謂之為賊為虜為仇,在《金史》則某祖某皇帝矣。而兩皆成於中國人之手,同列正史也。而「諸葛亮入寇」、「丞相出師」等之差異,更無論也。朱溫也,燕王棣也,始而曰叛曰盜,忽然而某祖某皇帝矣,而曹丕、司馬炎之由名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更無論也。准此以談,吾不能不為匈奴冒頓、突厥頡利之徒悲也,吾不能不為漢吳楚七國、淮南王安、晉八王、明宸濠之徒悲也,吾不能不為上官桀、董卓、桓溫、蘇峻,侯景、安祿山、朱泚、吳三桂之徒悲也,吾不得不為陳涉、吳廣、新市平林、銅馬赤眉、黃巾、 竇建德、王世充、黃巢、張士誠、陳友諒、張獻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也。彼其與聖神,相去不能以寸耳,使其稍有天幸,能於百尺竿頭,進此一步,何患乎千百年後贍才博學正言讜論倡天經明地義之史家,不奉以「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欽明文思、睿哲顯武、端毅弘文、寬裕中和、大成定業、太祖高皇帝」之徽號,而有腹誹者則曰大不敬,有指斥者則曰逆不道也。此非吾過激之言也。試思朱元璋之德,何如竇建德?蕭衍之才,何如王莽?趙匡胤之功,何如項羽?李存勖之強,何如冒頓?楊堅傳國之久,何如李元昊?朱溫略地之廣,何如洪秀全?而皆於數千年歷史上巍巍然聖矣神矣。吾無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已。若是乎,史也者,賭博耳!兒戲耳!鬼蜮之府耳!勢利之林耳!以是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獸也?而陋儒猶囂囂然曰:此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倫也!國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惡痛絕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其甚也。然則不論正統則亦已耳,苟論正統,吾敢翻數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後,無一朝能當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為統,則胡、元及沙陀三小族,在所必擯,而後魏、北齊、北周、契丹、女真,更無論矣。第二,篡奪不可以為統,則魏、晉、宋、齊、梁、陳、北齊、北周、隋、後周、宋,在所必擯,而唐亦不能免矣。第三,盜賊不可以為統,則後梁與明在所必擯,而漢亦如唯之與阿矣。止統當於何求之?曰:統也者,在國非在君也,在眾非在一人也;舍國而求諸君,舍眾人而求諸一人,必無統之可言,更無正之可言。必不獲已者,則如英、德、日本等立憲君主之國,以憲法而定君位繼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憲法之語誓於大眾,而民亦公認之。若是者,其猶不謬於得邱民為天子之義,而於正統庶乎近矣。雖然,吾中國數千年歷史上,何處有此?然猶齗齗於百步五十步之間,而曰統不統正不正,吾不得不憐其愚,惡其妄也。後有良史乎!盍於我國民系統盛衰強弱主奴之間,三致意焉爾。論書法新史氏曰:吾壹不解夫中國之史家,何以以書法為獨一無二之天職也?吾壹不解夫中國之史家,何以以書法為獨一無二之能事也?吾壹不解夫中國之史家,果據何主義以衡量天下古今事物,而敢囂器然以書法自鳴也?史家之言曰:書法者,本(春秋)之義.所以明正邪,別善惡,操斧鉞柄,褒貶百代者也。書法善,則為良史;反是,則為穢史。嘻!此誓占也。《春秋》之書法,非所以褒貶也。夫古人往矣,其人與骨皆已朽矣,孔子豈其為憚煩,而一一取而褒貶之?《春秋》 之作,孔子所以改制而自發表其政見也,生於言論不自由時代,政見不可以直接發表,故為之符號標識焉以代之。書尹氏卒,非貶尹氏也,借尹氏以識世卿也。書仲孫忌帥師圍運,非貶仲孫忌也,借仲孫忌以識二名也。此等符號標識,後世謂之書法。惟《春秋》可以有書法。《春秋》,經也,非史也,明義也,非記事也。使《春秋》而史也,而記事也,則天下不完全、無條理之史,孰有過於《春秋》者乎?後人初不解《春秋》之為何物,胸中曾無一主義,撅拾一二斷爛朝報,而規規然學《春秋》 ,天下之不自量,孰此甚也!吾敢斷言曰:有《春秋》之志者,可以言書法,無《春秋》之志者,不可以言書法。問者曰:書法以明功罪,別君子小人,亦使後人有所鑒焉,子何絕之甚?曰:是固然也,以然,史也者,非紀一人一姓之事也,將以述一民族之運動、變遷、進化、墮落,而明其原因結果也。故善為史者,心無暇齗齗焉褒貶一二人,亦決不肯齗齗焉褒貶一二人。何也?褒貶一二人,是專科功罪於此一二人,而為眾人卸其責任也。上之啟裊雄私天下之心,下之墮齊民尊人格之念,非史家所宜出也。吾以為一民族之進化墮落,其原因決不在一二人。以為可褒則宜俱褒,以為可貶則宜俱貶。而中國史家,只知有一私人之善焉惡焉功焉罪焉,而不知有一團體之善焉惡焉功焉罪焉。以此牖民,此群治所以終不進也。吾非謂書法褒貶之必可厭,吾特厭夫作史者以為舍書法褒貶外,無天職無能事也。今之談國事者,輒日恨某樞臣病國,恨某疆臣殃民。推其意,若以為但能屏逐此一二人,而吾國之治即可與歐美最文明國相等者然,此實為舊史家謬說所迷也。吾見夫今日舉國之官吏士民,其見識與彼一二人者相伯仲也,其意氣相伯仲也,其道德相伯仲也,其才能相伯仲也。先有無量數病國殃民之人物,而彼一二人乃乘時而出焉,偶為其同類之代表而已。一二人之代表去,而百千萬億之代表者,方且比肩而立,接踵而來,不植其本,不清其源,而惟視進退於一二人,其有濟乎?其無濟乎?乃舉國之人,莫或自譏自貶,而惟譏貶以一二人,吾不能不為一二人呼冤也。史者也,求有益於群治也,以此為天職為能事,問能於群治有絲毫之影響焉否也。且舊史家所謂功罪善惡,亦何足以為功罪善惡?其所紀載,不外君主與其臣妾交涉之事。大率一切行誼,有利於時君者,則謂之功,謂之善,反是者則謂之罪,謂之惡。其最所表彰者,則列節之臣也,其最所痛絕者,叛逆及事二姓者也,夫君子何嘗不貴死節?雖然,古人亦有言,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苟不己死而為己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若是乎,死節之所以可貴者,在死國,非在死君也。試觀二十四史所謂忠臣,其能合此資格者幾何人也。事二姓者,一奴隸之不足,而再奴隸焉,其無廉恥不待論也。雖然,亦有辯焉:使其有救天下之志,而欲憑藉以行其道也,則佛肸召而子欲往矣,公山召而子欲往矣。伊尹且五就湯而五就桀矣,未見其足以為聖人病也。苟不爾者,則持祿保位富貴驕人以終身於一姓之朝,安用此斗量車載之忠臣為也!《綱目》書莽大夫揚雄死,後世言書法者所最津津樂道也。吾以為揚雄之為人,自無足取耳,若其人格之價值,固不得以事莽不事莽為優劣也。新莽之治,與季漢之治,則何擇焉?等是民賊也,而必大為鴻溝以劃之曰:事此賊者忠義也,事彼賊者奸佞也,吾不知其何據也。雄之在漢,未嘗得政,未嘗立朝,即以舊史家之論理律之,其視魏徵之事唐,罪固可未減焉矣。而雄獨蒙此大不韙之名,豈有他哉?李世民幸而王莽不幸,故魏徵幸而揚雄不幸而己。吾非欲為懁薄卑靡之揚雄訟冤,顧吾見夫操斧鉞權之最有名者,其衡量人物之論據,不過如是,吾有以見史家之於人群渺不相涉也。至於叛逆雲者,吾不知泗上之亭長,何以異於漁陽之戍卒;晉陽之唐公,何以異於宸濠之親藩;陳橋之檢點,何以異於離石之校尉。乃一則夷三族而復被大憝之名,一則履九五而遂享神聖之號,天下豈有正義哉!惟權力是視而已。其間稍有公論者,則犯顏死諫之臣時或表彰之是已。雖然,然所謂敢諫者,亦大率為一姓私事十之九,而為國民公義者十之一。即有一二,而史家之表彰之者,亦必不能如是其力也。嘻!吾知其故矣。霸者之所最欲者,則臣妾之為之死節也。其次則匡正其子孫之失德而保其作也。所最惡者,臣妾之背之而事他人也。其尤甚者,則發難而與己為敵也。故其一賞一罰,皆以此為衡。漢高豈有德於雍齒而封之?豈有感於丁公而殺之?所謂為人婦則欲其和我,為我婦則欲其為我詈人耳。而彼等又知夫人類有尚名譽之性質,僅以及身之賞罰而不足以懲勸也,於是鼎革之後,輒命其臣妾修前代之史,持此衡准以賞罰前代之人,固以示彼群臣群妾曰:爾其效此,爾其毋效彼。此霸者最險最黠之術也。當崇禎、順治之交,使無一洪承疇,則本朝何以有今日?使多一史可法,則本朝又何以有今日?而洪則為《國史·貳臣傳》之首,史則為《明史·忠烈傳》之魁矣。夫以此兩途判別洪、史之人格,夫誰曰不宜?顧吾獨不許夫霸者之利用此以自固而愚民也。問二干年來史家之書法,其有一字非為霸者效死力乎?無有也。霸者固有所為而為之,吾無責焉,獨不解乎以名山大業自期者,果何德於彼,而必以全力為之擁護?也故使克林威爾生於中國,吾知其必與趙高、董卓同訴;使梅特涅生於中國,吾知其必與武鄉、汾陽齊名。何也?中國史家書法之性質則然也。吾非謂史之可以廢書法,顧吾以為書法者,當如布爾特奇之《英雄傳》,以悲壯淋漓之筆,寫古人之性行事業,使百世之下,聞其風者,讚嘆舞蹈,頑廉懦立,刺激其精神血淚,以養成活氣之人物。而必不可妄學《春秋》,侈袞鉞於一字二字之間,使之後讀者,加注釋數千言,猶不能識其命意之所在。吾以為書法者,當如吉朋之《羅馬史》,以偉大高尚之理想,褒貶一民族全體之性質,若者為優,若者為劣,某時代以何原因而獲強盛,某時代以何原因而致衰亡。使後起之民族讀焉,而因以自鑒曰:吾儕宜爾,吾儕宜毋爾。而必不可專獎勵一姓之家奴走狗,與夫一二矯情畸行,陷後人於狹隘偏枯的道德之域,而無復發揚蹈厲之氣。君不讀龍門《史記》乎,史公雖非作史之極軌,至其為中國史家之鼻祖,盡人所同認矣。《史記》之書法也,豈嘗有如廬陵之《新五代史》,晦庵之《通鑑綱目》,咬文嚼字,矜愚飾智,齗齗於紹小功之察而問無齒決者哉!論紀年或問新史氏曰:子之駁正統論,辯矣。雖然,昔之史家說正統者,其意非必皆如吾子所云云也。蓋凡史必有紀年,而紀年必借王者之年號,因不得不以一為主,而以余為閏也。司馬溫公嘗自言之矣(《資治通鑑》卷六十九)。新史氏曰:審如是也,則吾將更與子論紀年。紀年者何義也?時也者,過而不留者也。立乎今日以指往日,謂之去年,謂之前年,謂之前三年,前十年,再推而上之,則詞窮矣。言者既凌亂而難為之名,聽者亦瞀惑而莫知所指矣。然人生在世,則已閱數十寒暑,其此年與彼年交涉比較之事,不一而足。而人之愈文明者,其腦筋所容之事物愈多,恆喜取數百年數千年以前之事,而記誦之討論之。然而年也者,過而不留者也,至無定而無可指者也:無定而無可指,則其所欲記之事,皆無所附麗,故不得不為之立一代數之記號,化無定為有定,然後得以從而指名之,於是乎有紀年。凡天地間事物之名號,其根原莫不出於指代,而紀年亦其一端也。凡設記號者,皆將使人腦筋省力也。故記號恆欲其簡,不欲其繁。當各國之未相遇也,各自紀年,蓋記號必不能暗同,無可如何也。及諸國既已相通,交涉之事日多,而所指之年,共代數記號,各參差不相符,則於人之腦筋甚勞,而於事甚不便。故孔子作《春秋》,首據其義曰:諸侯不得改元,惟王者然後改元。所以齊萬而為一,去繁而就簡,有精意存焉也(孔子前皆各國各自紀元。詳見《紀年公理》)。既明紀年之性質及其公例矣,然則一地之中,而並時有數種紀年,固為不便,百年之內,而紀年之號屢易,其不便亦相等明矣。何也?一則橫繁,一則豎繁也。是故欲去繁而就簡者,必不可不合橫豎而皆一之。今吾國史家之必以帝王紀年也,豈不以帝王為一國之最巨物乎哉!然而帝王在位之久,無過六十年者(康熙六十一年,在中國數干年中實獨一無二也)。其短者,或五年,或三年,或二年一年乃至半年。加以古代一帝之祚,改元十數,瞀亂繁雜,不可窮詰。故以齊氏《紀元編》所載年號,合正統膺偽計之,不下千餘。即專以史家所謂正統者論,計自漢孝武建元(以前無年號),以迄今光緒,二千年何,而為年號者,三百十有六。今試於此三百十六之中,任舉其一以質諸學者,雖極淹博者,吾知其不能具對也。於是乎強記紀元,遂為談史學者一重要之學科,其糜腦筋於無用亦甚矣。試讀西史,觀其言幾千幾百年,或言第幾世紀,吾一望而知其距今若干年矣。或有譯本以中國符號易之,而曰唐某號某年,宋某號某年,則棼然不知其何指矣(譯西書而易以中國年號,最為無理。非惟淆亂難記,亦乖名從主人之義。若言中國事而用西曆,其謬更不待辯矣)。夫中國人與中國符號相習,宜過於習他國矣,然難若天淵焉者何也?一極簡,一極繁也。苟通此義、則帝王紀年之法,其必不可以久行於今日文明繁備之世,復何待言!西人之用耶穌紀元,亦自千四百年以來耳。古代之巴比倫人,以拿玻納莎王為紀元(在今西曆紀元前747年),希臘人初時,以執政官或大祭司在位之年紀之,其後改以和靈之大祭為紀元(當紀元前767年)。羅馬人以羅馬府初建之年為紀元(當紀元前753年)。回教國民以教祖摩哈麥德避難之年為紀元(當紀元前622年)。猶太人以《舊約· 創世記》所言世界開闢為紀元(當紀元前3761年),自耶穌立教以後,教會以耶穌流血之年為紀元。至第六世紀,羅馬一教士,倡議改用耶穌降生為紀元,至今世界用之者過半。此泰西紀年之符號逐漸改良,由繁雜而趨於簡便之大略也。要之,苟非在極野蠻時代,斷無以一帝一號為紀年者,有之,其惟亞洲中之中國、朝鮮、日本諸國而已(日本近亦以神武天皇開國為紀元)。曰:然則中國當以何紀?曰:昔上海強學會之初開也,大書孔子卒後二千四百七十三年。當時會中一二俗士,聞之舌撟汗下色變,曰:是不奉今王正朔也,是學耶穌也。而不知此實太史之例也。《史記》於《老子列傳》大書孔子卒後二百七十五年,而其餘各國世家,皆書孔子卒,此史公開萬世紀元之定法也。近經學者討論,謂當法其生,不法其死,以孔子卒紀,不如以孔於生紀。至今各報館用之者既數家,達人著書,亦往往採用。此號殆將易天下矣。用此為紀,厥有四善:符號簡,記憶易,一也。不必依附民賊,紛爭正閏,二也。孔子為我國至聖,紀之使人起尊崇教主之念,愛國思想亦油然而生,三也。國史之繁密而可紀者,皆在孔子以後,故用之甚便,其在孔子前者,則用西曆紀元前之例,逆而數之,其事不多,不足為病,四也。有此四者,則孔子紀元,殆可以侯諸百世而不惑矣。或以黃族鼻祖之故,欲以黃帝紀;或以孔子大同托始故,欲以帝堯紀;或以中國開闢於夏後故,欲以大禹紀;或以中國一統於秦故,欲以秦紀。要皆以事理有所窒,於公義無所取,故皆不足置辯;然則以孔子生紀元,殆後之作史者所宜同認矣。紀元之必當變也,非以正統閏統之辯而始然也。然紀元既不以帝號,則史家之爭正統者,其更無說以自文矣。不然,以新莽之昏虐,武后之淫暴,而作史者勢不能不以其始建國、天鳳、地皇、光宅、垂拱、永昌、天授、長壽、延載、天冊、登封、神功、聖歷、久視、長安等年號,廁之於建元之下,光緒之上,其為我國史污點也,不亦甚乎!況污點國史者,又豈直新莽、武后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