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運動之意義
新文學運動之意義 作者:胡適 |
鄙人今天到這裡來演講,是很榮幸的一件事;但是我來武漢,這是第一次,武漢之有公開的學術演講,這回是第一次,所以我今天到這裡來演講,自己心裡又喜又怕,喜的是這第一次公開的學術演講,今天居然開了台;怕的是這第一次演講,我怕弄不好,以致拆了台。
現在中國外交這種緊迫之時,還能夠發起這種學術演講,所以我在北京南下的時候,一般朋友們都很贊成我南下,我個人自己也是很願意。
今天的講題是新文學運動之意義,這個題目,我從來沒有講過,大家在這個時候,以為這個題目,可以說是過去了的。不過現在就不是這樣了,在這新文學運動的時期之中,我何以從沒有講過,今天反要向諸位講的是什麼道理呢?因為今年有一般思想很頑固的人,得了很大的勢力,他們居然利用他們的勢力,起來反抗這種時代之要求,時代之潮流,並摧殘這種潮流要求,摧殘新文學,到了現在,有幾行省公然禁令白話文,學校也不取做白話文的學生,因為這個原故,我們從前提倡白話文學的人,現在實有重提之必要,所謂新文學的運動,簡單地講起來,是活的文學之運動,以前的那些舊文學,是死的,笨的,無生氣的;至於新文學可以代表活社會,活國家,活團體。
實在講起來,文學本沒有什麼新的舊的分別,不過因為作的人,表現文學,為時代所束縛,依此沿革下來,這種樣子的作品就死了,無以名之,名之為舊文學。
我們看文學,要看它的內容,有一種作品,它的形式上改換了,內容還是沒有改,這種文學,還是算不得新文學,所以看文學,不能夠僅僅從它的形式上外表上看。這麼一說,文學要怎樣才能新呢?必定先要解放工具,文學之工具,是語言文字,工具不變,不得謂之新,工具解放了,然後文學底內容,才容易活動起來。
今天這種講演並不是對那般頑固的人而發,我們也不必同他談。此外那般對於新文學信仰的人們以及不信仰反對者,持這種態度的人,我們要將此意,對着他們明白地講出來,務使他們明了新文學之真意義及它的真價值,那麼對於自己的作品以及工作才看得起有價值,對外哩,向着他持反對論調者,也可以與之爭辨討論,這就是我今天講新文學運動之意義的原因。
有一般人以為白話文學是為普及教育的。那般失學的人們以及兒童,看那些文言文不懂,所以要提倡白話,使他們藉此可以得着知識,因為如此,所以才用白話文,但是這不過是白話文學最低限度的用途,大家以為我們為普及教育為讀書有興趣,為容易看懂而提倡白話文學,那就錯了,未免太小視白話文學了,這種種並不是新文學運動之真意義。
一般的人,把社會分成兩個階級,一種是愚婦頑童稚子,其他一種是知識階級,如文人學士,紳士官吏。作白話文是為他們——愚夫愚婦,頑童稚子——可以看而作,至於智識階級者,仍舊去作古文,這種看法,根本的錯誤了,並不是共和國家應有的現象。這樣一來,那般文人學士是吃肉,愚夫愚婦是吃骨頭,他們一定不得甘心的,一定要罵文人學士擺臭架子的。由此看來那般為平民而辦的白話報,為平民而辦注音字母,這種見解,是把社會分成二段階級,在事實上原則上都說不過去。我們要這樣想,那般平民以及小孩子,讀了幾年的白話文,念過了幾本平民千字課,而社會上的各種著作,完全是用文言文著述的,他們還不是一樣的看不懂嗎?社會上既然沒有白話文學的環境,白話文學的空氣,學白話文學的人們,將來在社會上沒有一處可以應用,如果是這種樣子,倒不如一直仍舊去念那子曰詩云罷,何必自討沒趣呢?照這樣看來,雖然是為平民教育而提倡白話文學,但是學的人到社會裡面去,所學無所用,那麼,當初又何必要學呢?所以頂要緊的,就是要造一種白話文學的環境,白話文學的空氣,這樣學的人才有興趣。
新文學之運動,並不是一人所提倡的,也不是最近八年來提倡的,新文學之運動是歷史的,我們少數人,不過是承認此種趨勢,替它幫忙使得一般人了解罷了。不明白新文學運動是歷史的,以為少數借着新文學出風頭的人們,現在聽了我這話,也可了解了,新文學運動,決不是憑空而來的,決不是少數人造得起的。
明白了我以上所講的話,現在就繼續講新文學運動歷史上的意義。
古文文言,不是我們近年以來說它是死的,它的本身,在二千年以前,早已就死了的,當二千年,漢武帝時候,宰相公孫弘上書給漢武帝,大意是說他那時候上諭法律等文章,做得美固然是美,內含的意思雖然是雄厚,但是一般小吏卻看不懂,做小官的人們,尚且看不懂,況小百姓呢?想挽救這種流弊,所以才勸武帝辦科舉,開科取士,凡能夠看得懂古文者,上頭就把官給他作,藉以維持死的文學。公孫弘想出這種科舉方法來,開一條利祿的路,引誘小百姓去走,這種維持死的文學之方法,可以說是盡美盡善矣,這樣一來,所以全國小百姓們的家庭里,如果有個把略為聰明的兒童,至少要抄幾部書,給他們的小孩子讀去,請一個教書的先生,替他們的小孩子講解,教給他們的小孩子要怎樣去讀,如此做下去,國家也不用花掉好多錢去辦什麼學校,沒有學校,就沒有學生鬧風潮,也沒有教員向着政府索薪了,國內也不知省了多少事,簡了多少錢;而他一方面,死的文學,可以維持,所以死的文學,能夠苟延殘喘到二千多年的,就是因為如此,在這二千年之中,上等的人,有知識的人,既不反對,下等的人,一般民眾,也只得由他們干去,由此下等人學上等人,小人物學大人物,要官作,要利碌,也不得不如此,方法未嘗不美,至於談到了文學那一層,那就不夠談了。文學是人的感情,用文字表達出來,現在有一個人,他有一種情感,要用文字表現出來,而為時代所束縛,換言之作不了古文,這個人想發表他的情感,非用一二十年的苦工,去念那死板板的文字不可,照時間上說起來,未免太長了,要學也恐怕來不及了。因為如此,那般匹夫匹婦,痴男怨女,也顧不得這許多了,他們想歌,就用他們自己的語言歌出來,想唱就用他們自己的語言唱出來。那般民歌童謠兒歌戀歌之類,就是由此產生出來,在這二千年之中,他們——匹夫匹婦,痴男怨女——因為要表現他們的文學情感,倡了許多很好的很有價值的白話文學來,歌唱之不足,他們又要聽故事,演故事,所以小說戲劇之文學,亦由此而生,不僅痴男怨女,匹夫匹婦如此,那般和尚們翻譯佛教的經典,如果作得太古了,這般民眾不說是聽不懂,就是看也看不懂,因為如此,所以就用經典上意義,編出一種彈詞歌謠來,使他們容易去懂,在敦煌那塊,發現出來用彈詞歌體所翻出之佛經不少,如是佛曲就變成了白話之文學了。至於和尚們講學,如果用着古文去講,大家就不能了解,所以唐朝的禪宗,用白話去講經,學生們也用白話去記錄,寫成散文開了後代一種語錄的風氣。在這二千年當中,所有一般大文學家,沒有一個不受了白話文學之影響,樂府是其一例,今日看一看樂府,盡都是用白話體裁寫出,那般創造文學的大文學家,卻沒有一個不在摹仿樂府。唐朝的詩集子,頭一部就是樂府,樂府是白話,學樂府就是學白話,其結果所以都近乎白話,唐朝的詩,宋朝的詞,所以好懂。所以就很通行,《唐詩三百首》,其中所載,大半是白話或近乎白話。後有以為作詩有一定格律,字句之快短,平仄聲均有一定公式,嫌太拘束,故改之為句之長短不定的詞,詞之作法,也有一定,又生出一種曲來,這種曲子,是教給教坊歌妓們唱的,因為要他們了解,所以用白話,當時的一般文人學士,一方面作古文求功名騙政府,一方面巴結那般好看的女人,結歌妓們歡心,所以又要白話文學。元、明、清五百年中,產出不少的長篇小說來,這時白話文學,真是多極了。上海一處的書店,每年銷售的《水滸》,《三國演義》,《西遊記》這三種小說,年在一百萬部以上,我們由此一看,五百年來,不是孔、孟、程、朱、《四書》、《五經》的勢力,乃是《水滸》,《三國演義》,《西遊記》的勢力。
照上面講的看來,這二千年之中,樂府,詩歌詞曲等的白話文學,占了很不少的勢力,並且有很大的部分是有價值的,可以和世界上各種著名文學的作品相抗衡而無愧色,他一方面講來,古文文學,在二千年中早已死過去了。此種很好的很有價值的文學之產生,是因為有一般文人學士,不受政府的利祿之引誘,要歌就放情地歌,要唱就放情的唱,所以他們就有偉大的成功,有很大的貢獻,如果沒有這偉大的成功,這很大的貢獻,我們無論如何,是提倡不起來的。
有一般人以為古文是雅的,白語文學是民間的,粗俗的,退化的,這一層我們現在也不得不說明一下子。
我們要曉得在二千年之中,那時候的小百姓,我們的老祖宗,就已經把我們的語言改良了不少,我們的語言,照今日的文法理論上講起來,最簡單最精明,無一點不合文法,無一處不合論理,這是世界上學者所公認的。不是我一個人恭維我們自己。中國的語言,今日在世界上,為進化之最高者,因為在二千年裡頭,那般文人學士,不去干涉匹夫匹婦的說話,語言改革,與小百姓有最大的關係,那般文人碩士,反是語言改革上最大的障礙物。
古文變化,甚覺討厭,如「我敬他」為「吾敬之」「我愛他」為「吾愛之」,至於說沒有看見他,又變作「未之見也」,小學生讀書作文時,如果寫一句「未見之也」,先生一定要勾上來作「未之見也」,問他是什麼原因,他也講不出來,只說古人是這樣做的,這般老先生們,不曉得文法,只曉得摹仿;那般小百姓,他們只講實在,求方便,直名之曰,「我打他,」「他打我」都可以,至於在文言上「吾打之」則可,如用「之打吾」那就不通了,小百姓把代名詞變化取消,主格與目的格廢掉,因此方便得許許多多了。
在這二千年中,上等的人以及文人學士,去埋頭他們的古文,小百姓就改造他們的語言。語言中有太繁了的,就省簡一些,有太簡了的就增加一點。在漢以前,我你他沒有多數,漢以後才有我曹我等我輩,爾曹爾等爾輩,卻沒彼曹彼輩彼等,後來小百姓們,造出一個們字來,我們可以用,你們可以用,他們也可以用,此為代名詞之多數,不但代名詞如此,名詞亦有多數,如先生們學生們朋友們之類是也。由此看來,老百姓實在是語言學家,文法學家,當補的他們就補上去,當刪的就刪去了,把中國語言變成世界進化最高之語言,首功要算小百姓,這是因為那般文人學士沒有管的原因。英國文字之不如中國,因為在三百年前,遇着文人學士規定了,中國的小百姓,有二千年自由修改權,把中國的語言,改之為最精明最簡單的。照此看來,白話並不是文言的退化,是文言的進化了。
此就語言方面是如此,至於文學,在二千年中的各種樂府,詩詞,歌曲,積下來很多了,我們現在運動,就可拿來作我們的資本。
白話文學的趨勢由來很久,何以須要我們運動呢?其原因如下。
科舉是維持死文學之唯一方法,以前是拘於科舉後來科舉廢了,何以沒有新文學產生呢?因為自然的變遷是慢的,緩緩地衍化,現在自然變遷不夠了,故要人力改造,就是革命,文學方面如僅隨着自然而變化是不足的,故必須人力。照此一講,我們應該作有意義的主張,白話是好文學,有成績在可以證明。現在我們頭一句就要說古文死了二千年了,要哭的哭,要笑的笑。
我們當記着下面那三種意義:
(一)白話文學是起來替古文發喪的,下訃文的。
(二)二千年中之白話文學有許多有價值的作品,什麼人也不能否認。
(三)中國將來之一切著作,切應當用白話去作。
白話是活的,用白話去作,成績一定好,死文字不能產生活文學,要創造活文學,所以就要用白話。
由上看來,新文學之運動,並不是由外國來的,也不是幾個人幾年來提倡出來的,白話文學之趨勢,在二千年來是在繼續不斷的,我們運動的人,不過是把二千年之趨勢,把由自然變化之路,加上了人工,使得快點而已。
這樣說來,新文學運動是中國民族的運動,我們對之,應當表示相當的敬愛。
再者那般老百姓們,以方便為標準,去修改語言,語言較之宗教,尤其守舊,所以革新語言,非一朝一夕所能,政府下命令也是無效的,要他們那種清醒的頭腦,繼續不斷地改革,我們對於這種人們,也應該表示相當的敬意。
那般不受利祿束縛的人們,不受死文學引誘的作白話樂府,詩詞,歌曲,小說先生們,我們對於他們,也應當表示相當的敬意。
照此看來,無論軍閥的權威如何,教育總長的勢力如何,這兩三個人決定不能摧殘者,也可以抱相當的樂觀。
我們總要努力做去,自然可以達到勝利之地位,那怕頑固者沒有服從之一日呢?但是我們卻不要輕視了老祖宗的成績。負創造新文學者,應當表示自己相當負責。
我們更要記着文學之形式解放,要預備得更豐富,文言與白話,並不是難易上的問題,文學要有情感要修養。所謂文學家者,決不能說是看了幾本《蕙的風》,《草兒》,《胡適文存》之類的書籍就算可以了。所以如果尊重新文學,要努力修養,要有深刻的觀察、深刻的經驗、高尚的見解,具此種種,去創造新文學,才不致玷辱新文學。
- (本文為1925年9月29日胡適在武昌大學的演講,孟侯記錄,原載1925年10月10日《展報副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