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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說/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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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新民說
第六節
作者:梁啟超
第七節

第六節 論國家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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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之初級也,有部民而無國民。由部民而進為國民,此文野所由分也。部民與國民之異安在?曰︰群族而居,自成風俗者,謂之部民。有國家思想,能自布政治者,謂之國民。天下未有無國民而可以成國者也。


國家思想者何?一曰對於一身而知有國家。二曰對於朝廷而知有國家。三曰對於外族而知有國家。四曰對於世界而知有國家。

國家思想之第一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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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對於一身而知有國家者何也?人之所以貴於他物者,以其能群耳。使以一身孑然孤立於大地,則飛不如禽,走不如獸,人類翦滅亦既久矣!故自其內界言之,則太平之時,通功易事,分業相助,必非能以一身而備百工也。自其外界言之,則急難之際,群策群力,捍城禦侮,尤非能以一身而保七尺也,於是乎國家起焉。國家之立,由於不得已也。即人人自知僅恃一身之不可,而別求彼我相團結、相補助、相捍救、相利益之道也。而欲使其團結永不散,補救永不虧,捍救永不誤,利益永不窮;則必人人焉知吾一身之上,更有大而要者存。每發一慮,出一言,治一事,必常注意於其所謂一身以上者。此兼愛主義也。雖然,即謂之為我主義,亦無不可。蓋非利群則不能利己,天下之公例也。苟不爾,則團體終不可得成,而人道或幾乎息矣。此為國家思想之第一義。

國家思想之第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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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對於朝廷而知有國家者何也?國家如一公司,朝廷則公司之事務所;而握朝廷之權者,則事務所之總辦也。國家如一村市,朝廷則村市之會館;而握朝廷之權者,則會館之值理也。夫事務所為公司而立乎?抑公司為事務所而立乎?會館為村市而設乎?抑村市為會館而設乎?不待辨而知矣。兩者性質不同,而其大小輕重,自不可以相越。故法王路易第十四「朕即國家也」一語,至今以為大逆不道,歐美五尺童子,聞之莫不唾罵焉。以吾中國人之眼觀之,或以為無足怪乎!雖然,譬之有一公司之總辦,而曰我即公司;有一村市之值理,而曰我即村市。試思公司之股東,村市之居民,能受之否耶?夫國之不可以無朝廷,固也。故常推愛國之心以愛及朝廷,是亦愛人及屋,愛屋及烏之義雲爾。若夫以烏為屋也,以屋為人也,以愛屋愛烏為即愛人也;寖假愛烏而忘其屋,愛屋而忘其人也。欲不謂之病狂,不可得也。故有國家思想者,亦常愛朝廷;而愛朝廷者,未必皆有國家思想。朝廷由正式而成立者,則朝廷為國家之代表,愛朝廷即所以愛國家也。朝廷不以正式而成立者,則朝廷為國家之蟊賊,正朝廷乃所以愛國家也。此為國家思想之第二義。

國家思想之第三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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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對於外族而知有國家者何也?國家者,對外之名詞也。使世界而僅有一國,則國家之名不能成立。故身與身相並而有我身,家與家相接而有我家,國與國相峙而有我國。人類自千萬年以前,分孳各地,各自發達。自言語風俗,以至思想法制,形質異,精神異,而有不得不自國其國者焉。循物競天擇之公例,則人與人不能不衝突,國與國不能不衝突。國家之名,立之以應他群者也。故真愛國者,雖有外國之神聖大哲,而必不願服從於其主權之下。寧使全國之人流血粉身靡有孑遺,而必不肯以絲毫之權利讓於他族。蓋非是則其所以為國之具先亡也。譬之一家,雖復室如懸磬,亦未有願他人入此室處者。知有我故,是故我存,此為國家思想第三義。

國家思想之第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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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對於世界而知有國家者何也?宗教家之論,動言天國,言大同,言一切眾生。所謂博愛主義,世界主義,抑豈不至德而深仁也哉!雖然,此等主義,其脫離理想界而入於現實界也,果可期乎?此其事或待至萬數千年後,吾不敢知。若今日將安取之?夫競爭者,文明之母也。競爭一日停,則文明之進步立止。由一人之競爭而為一家,由一家而為一鄉族,由一鄉族而為一國。一國者,團體之最大圈,而競爭之最高潮也。若曰並國界而破之,無論其事之不可成,即成矣,而競爭絕,毋乃文明亦與之俱絕乎?況人之性非能終無競爭者也。然則大同以後,不轉瞬而必復以他事起競爭於天國中,而彼時則已返為部民之競爭,而非復國民之競爭,是率天下人而復歸於野蠻也。今世學者,非不知此主義之為美也。然以其為心界之美,而非歷史上之美。故定案以國家為最上之團體,而不以世界為最上之團體,蓋有由也。然則言博愛者,殺其一身之私以愛一家可也。殺其一家之私以愛一鄉族可也。殺其一身、一家、一鄉族之私以愛一國可也。國也者,私愛之本位,而博愛之極點,不及焉者野蠻也,過焉者亦野蠻也。何也?其為部民而非國民一也。此為國家思想第四義。


耗矣哀哉!吾中國人之無國家思想也。其下焉者,惟一身一家之榮瘁是問;其上焉者,則高談哲理以乖實用也。其不肖者且以他族為虎,而自為其倀;其賢者,亦僅以堯跖為主,而自為其狗也。以言乎第一義,則今日四萬萬人中,其眼光能及於一身以上者幾人?攘而往,熙而來;苟有可以謀目前錙銖之私利者,雖賣盡全國之同胞以圖之,所弗辭也。其所謂第一等人者,則獨善其身,鄉黨自好者流也。是即吾所謂逋群負而不償者也。夫獨善之與私惡,其所以自立者雖不同,要其足以召國家之衰亡一也。以言乎第二義,則吾中國相傳天經地義,曰忠、曰孝,尚矣!雖然,言忠國則其義完,言忠君則其義偏,何也?忠孝二德,人格最要之件也。二者缺一,時曰非人。使忠而僅以施諸君也,則天下之為君主者,豈不絕其盡忠之路?生而抱不具人格之缺憾耶?則如今日美法等國之民,無君可忠者,豈不永見屏於此德之外,而不復得列於人類耶?顧吾見夫為君主者,與為民主國之國民者,其應盡之忠德,更有甚焉者也。人非父母無自生,非國家無自存。孝於親,忠於國,皆報恩之大義,而非為一姓之家奴走狗者所能冒也;而吾中國人以忠之一字為主僕交涉之專名,何其傎也!君之當忠,更甚於民,何也?民之忠也,僅在報國之一義務耳。君之忠也,又兼有不負付託之義務,安在其忠德之可以已耶?夫孝者,子所對於父母之責任也。然為人父者,何嘗可以缺孝德。父不可不孝,而君顧可以不忠乎?僅言忠君者,吾見其不能自完其說也。以言乎第三義,則吾國歷史彌天之大辱,而非復吾所忍言矣。計自漢末以迄今日,凡一千七百餘年間,我中國全土,為他族所占領者,三百五十八年。其黃河以北,乃至七百五十九年。今列其種族及時代為表如左:

<表暫缺>

嗚呼!以黃帝神明華冑所世襲之公產業,而為人紾而奪之者,屢見不一見。而所謂黃帝子孫者,迎壺漿若崩厥角。紆青紫臣妾驕人,其自嚙同類以為之盡力者,又不知幾何人也!陳白沙崖山弔古詩有云:「鐫功奇石張宏範,不是胡兒是漢兒!」嗟夫!嗟夫!晉宋以來之漢兒,其豐功偉烈與張宏範後先輝映者,何啻千百?白沙先生,無乃所見不廣乎。國家思想之銷亡,至是而極。以言乎第四義,則中國儒者,動曰平天下治天下。其尤高尚者,如江都繁露之篇,橫渠西銘之作,視國家為眇小之一物,而不屑厝意。究其極也,所謂國家以上之一大團體,豈嘗因此等微妙之空言而有所補益?而國家則滋益衰矣。若是乎吾中國人之果無國家思想也,危乎痛哉!吾中國人之無國家思想,竟如是其甚也!


吾推其所以然之故,厥有二端:一曰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二曰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國家。


其誤認國家為天下也,復有二因:第一由於地理者。歐洲地形,山河綺錯,華離破碎,其勢自趨於分立。中國地形,平原磅礡,阨塞交通,其勢自趨於統一。自秦以後,二千餘年,中間惟三國、南北朝三百年間,稍為分裂。自餘則皆四海一家。即偶有割據,亦不旋踵而合併也。環其外者,雖有無數蠻族,然其幅員,其戶口,其文物,無一足及中國。若蔥嶺以外,雖有波斯、印度、希臘、羅馬諸文明國,然彼此不相接不相知。故中國之視其國如天下,非妄自尊大也,地理使然也。夫國也者,以對待而成。中國人國家思想發達,所以較難於歐洲者,勢也。第二由於學說者。戰國以前,地理之勢未合,群雄角立,而國家主義亦最盛。顧其敝也,爭地爭城,殺人盈野,塗炭之禍,未知所極!有道之士,惄然憂之!矯枉過正,以救末流。孔子作春秋,務破國界,歸於一王,以文致太平。孟子謂:「天下惡乎定?定於一。」其餘先秦諸子,如墨翟、宋牼、老聃、關尹之流,雖其哲理各自不同,至言及政術,則莫不以統一諸國為第一要義。蓋救當時之弊,不得不如是也。人心之厭分爭已甚,遂有嬴政、劉邦諸梟雄,接踵而起。前此書生之坐論,忽變為帝者之實行中央集權之勢,遂以大定。帝者猶慮其未固也。乃更燔百家之言,錮方術之士。而務刺取前哲緒論之有利於己者,特表章之,以陶冶一世。於是國家主義遂絕。其絕也,未始不由孔、墨諸哲消息於其間也。雖然,是固不可以為先哲咎。彼其時固當然,而扶東倒西,又人類之弱點而不能避者也。佛以說法度眾生,而法執者謂執泥於法也即由法生惑焉。後人狃一統而忘愛國,又豈先聖之志也?且人與人相處,而不能無彼我之界者,天性然矣。國界既破,而鄉族界、身家界反日益甚。是去十數之大國,而復生出百數千數無量數之小國。馴至四萬萬人為四萬萬國焉。此實吾中國二千年來之性狀也。惟不知有國也,故其視朝廷,不以為國民之代表,而以為天帝之代表。彼朝廷之屢易而不動其心也,非恝也,蒼天死而黃天立,白帝殺而赤帝來,於我下界凡民有何與也?稟受於地理者既若彼,熏習於學說者又若此,我國人之無國家思想也,又何怪焉!又何怪焉!


雖然,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此不過一時之謬見。其時變,則其謬亦可自去。彼謬之由地理而起者,今則全球交通,列強比鄰,閉關一統之勢破,而安知殷憂之不足以相啟也。謬之由學說而起者,今則新學輸入,古義調和,通變宜民之論昌,而安知王霸之不可以一途也?所最難變者,則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國家之弊,深中於人心也。夫獨善其身鄉黨自好者,畏國事之為己累而逃之也。家奴走狗於一姓而自詡為忠者,為一己之爵祿也。勢利所在,趨之若蟻。而更自造一種道德以飾其醜而美其名也。不然,則二千年來與中國交通者,雖無文明大國,而四面野蠻,亦何嘗非國耶?謂其盡不知有對待之國,又烏可也?然試觀劉淵、石勒以來,各種人之入主中夏,曾有一焉無漢人以為之佐命元勳者乎?昔嵇紹生於魏,晉人篡其君而戮其父,紹靦顏事兩重不共戴天之仇敵,且為之死而自以為忠。後世盲史家亦或以忠許之焉。吾甚惜乎至完美至高尚之忠德,將為此輩污衊以盡也!無他,知有己而已。有能富我者,吾願為之吮癰;有能貴我者,吾願為之叩頭。其來歷何如,豈必問也?若此者,其所以受病,全非由地理學說之影響。地理學說雖萬變,而奴隸根性終不可得變。嗚呼!吾獨奈之何哉?吾獨奈之何哉?不見乎聯軍入北京,而順民之旗,戶戶高懸;德政之傘,署銜千百。嗚呼痛哉!吾語及此,無眥可裂,無髮可豎,吾惟膽戰,吾惟肉麻。忠雲忠雲,忠於勢雲爾!忠於利雲爾!不知來,視諸往。他日全地球勢利中心點之所在,是即四萬萬忠臣中心點之所在也。而特不知國於此焉者之誰與立也?


嗚呼!吾不欲多言矣!吾非敢望我同胞將所懷抱之利己主義剷除淨盡!吾惟望其擴充此主義,鞏固此主義,求如何而後能真利己,如何而後能保己之利使永不失。則非養成國家思想,不能為功也。同胞乎!同胞乎!勿謂廣土之足恃!羅馬帝國全盛時,其幅員不讓我今日也。勿謂民眾之足恃!印度之土人,固二百餘兆也。勿謂文明之足恃!昔希臘之雅典,當其為獨立國也,聲明文物甲天下。及其服從他族,萎靡不振以至於澌亡。而吾國當胡元時代,士大夫皆習蒙古文,廿二史劄記言之甚詳而文學幾於中絕也。惟玆國家,吾儕父母兮!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兮!煢煢淒淒,誰憐取兮?時運一去,吾其已兮!思之思之兮,及今其猶未沫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