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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於集/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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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於於集
卷四
作者:柳夢寅
1832年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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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壽節朝天宮演禮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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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五日癸丑四更,館門開,驛馬畢至。余與一行人具冠帶,以鐵絲燈前導,西遵街衢,至正陽門下馬,循宮墻過西長安門,紆回入敬德街。燈燭晶熀,商賈畢會,百果照爛,香臭載塗,白檎、紅檎、黃柚、靑橘、穉蓮、軟梨、桃杏、李柰、堆積如山,不可勝名。其中有長檎如苽,怪狀特殊,生來未曾聞者。轉過大館,白浮屠高不知幾百丈,金扁大書曰「蓬萊眞院」,疑是道觀而問之館夫,曰「有僧徒居之,每年正月一日一開門,人不得入」雲,未知信否。行二十里許,入朝天宮,千官畢會,各異燈狀,譯官輩見其燈,知品高下。

入東廂,朝士具朝服偶坐,語不喧聒,皆低聲密語。百商持酒食,充滿外庭。昧爽皷一聲,千官就班,各衙門輿隷輩一時盡奔東、西廂外,一庭寂然。東、西班紅衣裳金冠,彩繡大帶,環珮琅然。班旣齊,千官咳嗽三聲,聲喧天地。須臾有斑衣優人,大叫三聲。仍擊蹕三聲,號鳴鞭編繭,廣四五寸,長數丈,尾長而細,揮之聲侔霹靂。

西廂屋瓦上有報曉之官,金冠紅衣,自曉初搢笏而立,至是已退,千官進班。道士黑巾,以黑帛兩綬垂巾後,所服紅袍,衣長裳短,四旁有一襞積。僧人黑錦袈裟,初於東班外從行,而至進班時,入參班內,在我國班前。儒生有黑袍者一行,是擧人也;藍袍靑衿者一行,是監生也,皆在我國班後。臚人傳唱揖、拜、伏、興,千官齊拜,五拜作揖。天樂鏗鏘,興拜起,節奏相應。臚人又唱跪,殿上高聲讀表,聲震大庭,訖又四拜。臚又唱山號三舞蹈,千官揖拜,張拱引袖左右旋,擧足爲舞狀,齊唱萬歲萬歲萬萬歲,一庭訇然。又四拜而退,退不回班,拜後不振衣塵。

三更河館闢重門,傳騎盈庭驛竪喧。

結束冠裳遵夏制,輝煌籠燭並宮垣。

家營綺饌分金盒,坊掩珍藏卷彩幡。

寶㙮千尋聆夜鐸,天宮重鑰叩晨閽。

彤墀別色靈鼉震,華仗齊班振鷺飜。

珠珮珊珊鳴落月,金蜩烱烱映初暾。

嵩呼殷地千官舞,仙樂縈雲五嶽掀。

萬里疏榮參虎拜,三淸開路近龍軒。

名淪遐裔慚仙籍,跡廁群英賀聖恩。

禮罷天香揮滿袖,紅塵九陌散金根。

萬壽日次賢《早朝》諸韻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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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七日,乃萬壽聖節也。四更詣闕東,長安門已開,承天門端門午門左右,皆立馴象,金勒籠頭,明鏡燦爛,以文薦被之。儀仗相繼入明庭,玉輦前後皆張樂,聽之如《均天》縹緲。千官絲絡,華燈蓮燭,星流銀漢,皆列坐於五鳳樓下,金冠朱衣,光耀曉月,玉珮之聲,縈於雲表。閭閻市人,皆具酒食茶果,充牣西廂。命從者能元,將銅錢買湯餠、香酒以療飢。

是日免朝,未明,千官成班,有呵卒突班,開路甚肅。贊引之官左右引閣老葉尙高而來,身長九尺餘,儀觀魁偉,鬚髮半白。先是每於節日,皇上免朝,故千官多不就朝。葉閣老以爲「皇上雖免朝,臣僚不可草率以曠盛儀」,令千官一如見朝時齊會。至是千官之會,動盈大庭東、西班,不上御路,五拜三叩頭而散。

蓋萬壽之賀,外國皆不敢入班,而獨我陪臣、僕隷,無不就列。多見天朝待我禮甚優也。天旣明,就光祿寺,將喫下賜酒飯,未至坐席,已見下輩爭先挐攫酒饌,成一戰塲。旣坐,館夫斟一鍾酒,余意天賜也,不可一擧杯而止。禮罷,就御路上,一拜三叩頭而退。

昨夜蓐收回玉斗,西天王母獻金桃。

獸環曉動晴雷殷,鳳輦朝臨瑞靄高。

星拱王心秪夏貢,海涵皇澤逮秋毫。

鳧趨蹈舞仙班後,卻訝塵軀着羽毛。

鳧舃西飛雲路長,仰攀鵬翮杳摩蒼。

市中驟貰黃金帶,分外難堪彩羽章。

䲶瓦月滋三夜露,獸爐風散九天香。

獨將東篚參朝列,私賀皇家禮我王。

聖壽桑田幾握籌,九天樓閣爽重裘。

金墉怳隔三千海,玉席稀看十二旒。

壺箭漏殘仙仗肅,盤莖露濕彩霞浮。

他日煙簑淸漢上,夢魂應復到螭頭。

九街塵淨曉風寒,紅葉黃花秋正闌。

瑞靄滿空瞻寶扆,金蜩交暎拜仙官。

雲門雅曲宮中出,光祿香醽盞底乾。

落魄東韓來玉界,世途誰道上天難?

霽旭丹輝分鳳閣,曉風交舞彩龍旗。

充庭禮媿三金篚,補袞才非五色絲。

末命謾沈滄海外,上淸方覩白頭時。

丹墀一下難重陟,徐步花塼出故遅。

宮柳千絲玉露垂,筍班初肅漢官儀。

朝鴉集殿晴雲閙,馴象回輿翠嶽移。

廁跡龍庭眞我幸,蜚聲鰈海有誰知?

文章鳴世將磨滅,彩筆難揮太液池

慈恩寺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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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恩寺者,廣寧古寺,而大監所重修者。殿宇宏麗,階壇房屋皆齊整,佛殿蓋以碧瓦,金身三軀並坐雕榻上,一面之大經十尺,百體稱此。榻前左右,立五色介冑神各六身,神采慘憻,毛髮如生。其他大小佛,不記其數。丹靑繪畫照爛流光,皆令人愕貽。殿前又建華屋,周匝三面,安四天王及猛士控馬之狀,其雕鎪環恠入妙。又於殿後,構別殿數三重,樓屋淨潔,地上皆鋪碧甎,不見一點塵氛。庭列奇樹香林,刻花爲石盆,安排花木間。殿中有羊角燈、靑銅鏡,衆香裂鼻,有魁龍巨狀之釋,揖讓雍容,有秀才讀書做業於此。

嗚呼!高大監榷利遼左,商農之貨,並歸囊槖,爲此無益之擧,以害群生,豈因構此佛舍,逭罪於冥憲?見此役,豈但中國費財?我國銀、蔘亦必消磨於此,不知其幾許,可歎也已。雖然,中國技巧之妙,物力之雄,槪可想。我國樓觀寺剎,特一蔀屋而已。自古詔使之來,每以關西樓閣、王京殿闕,夸嫭其綺麗者,眞兒戱也已。以此觀之,中國宦釋輕易我卿相,無足恠恨也已。

千層寶殿俯城闉?巨佛應兼百億身。

奡負虹樑驚屭贔,龍蟠繡榻看輪囷。

藤床七碗名茶冷,粉壁千年古畫新。

一炷牛香生計足,肯輸東國執珪臣?

誰將蘭若敞城闉?碧瓦朱甍結構新。

蓮榻香煙趺白足,檀林花雨坐金身。

元戎紀績雖平虜,閹寺修緣只病民。

消了萬金開寶界,三塗能見脫車輪?

瀋陽擧子寶都寶印昆季赴北京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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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者高麗時,鄙生玄祖柳淸臣忠烈王爲丞相,隨世子朝於。世子失國,不得歸,仍封之爲王,時從王朝者,皆留爲華民。至今東寧遺俗,招神必先稱我王萬壽,生子必先敎東語,不忘本也。丞相因王事不成,亦留不得歸,獨翰林趙孟頫畫像贊歸國。其在國多子孫,訖有許多派,繼氏不絶。在亦有二子,今不知有子孫否也。或傳東寧瀋陽者,皆籍高麗雲,得非丞相子孫乎?大人瀋陽人,如見貴地姓者,願以此詩示之,不勝區區。

檀木生君並帝,洪荒陶冶歲年遙。

九疇告東封遠,三氏屬國饒。

新羅都版籍,開王建變風謠。

環疆鰈海虔侯度,飛舸鯨濤欵上朝。

江左百年知有中三戶最稱

華門姓氏高興,賢相名

奉翊儲君辭故國,逡廵中夏滯遐軺。

楚子離讒武關閉,蘇君持節鴈門迢。

北朝垂鑑恩涵海,東土分茅地近

子弟八千無一渡,童男五百付歸橈。

王孫書畫鶴仙感,相國繁華桃梗漂。

八葉在東同蔓瓞,二兒留夏似遷喬。

吾王萬壽傳巫祝,夷語千年寄齕髫。

屈原顓頊吳季識《武》、《韶》。

西轄三脂危鬢換,東寧重渡老魂消。

耳孫肯構誠遲暮,鼻祖遺宮歎寂寥。

路入盤山天竟野,水浸濠岸雨終宵。

書生何處來傾蓋?逆旅今朝共頓鑣。

映座風栽驚颯爽,遙程行色苦蕭條。

千人廢,萬口囂。

家世雖遐東海徼,詞源欲捲潞河潮。

前朝殊俗憑誰問?曠世同鄕實未料。

吾尻有輪遊赤縣,君身無翼上靑霄。

紅塵城外途雖逈,白玉京邊跡共超。

何幸朝天趨咫尺,佇觀攀桂馭扶搖?

他年奉詔臨藩境,擧國擡頭望雅標。

僂背倘容迎使價,溫言能問廁班僚。

文章累黍知誰重?事業雕氷不自聊。

金景無輝藏肅氣,火旻如烘煽炎飈。

驅騑愼保千金體,斜日離懷倚麗譙

李僉知升亨《梅鶴帖》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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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鶴主人李君,余弱冠交也。家有少妓,實長安名花,能歌詩,作九臯之唳,亦女中梅鶴也。自南始還京師,人未有知者,余始謂兒女能文字被歌曲,東方所罕有。方春好花柳,爲之觴之南山之上,俾唱之,酒闌,賦一絶以寄興。忽有飛語聞惡言,坐是席藁西湖已三載。古人處西湖,有梅有鶴,而余之居無是二者,竊嘗齗齗。一日,君以韓西平《梅鶴詩》來,邀余和之。

吁!君家有別梅鶴乎?胡不遺西湖客而獨占京塵中耶?余旣徵於熱,欲吹冷,敢賦諸?第思之,詩言志,假酒而發。余無酒,又安以再直之?夫梅與鶴各有高標,君子所宜好。昔余爲似梅似鶴者,猶賦之,況其眞者乎?只懼余言之過直,而以重致飛語之聞也。

紅塵交際苦違遅,瘦鶴寒梅繫夢思。

二者有期知不負,半山風月獨吟時。

風前玉羽媚仙姿,雪裏寒葩侍邃帷。

爲問孤高誰得似?西湖詩老爾先知。

看花南麓久棲遲,養鶴西湖有所思。

昧者錯疑吾玩物,誰知知止乃知時?

素姐胎仙別世姿,多君兩得昵書帷。

孤山處士還空手,白地淸遊誰復知?

主人嗔我賞花遲,何遜楊州訖可思。

獨鶴候門應有客,臘回南郭我來時。

庾嶺寒香崑閬姿,誰敎來守玉人帷?

君看南陌高吟客,外醉中醒世莫知。

玩世狂吟拙宦遅,非關游女可求思。

孤舟載鶴歸梅塢,何似紅顔潦倒時?

君家玉樹美人姿,排去嚴寒不入帷。

獨有遼陽千歲老,戛然聲裏兩心知。

遯居寓想十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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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曰:「知不知上,不知知病。」是大不然。趣有所寓,貴盡其情,其知其不知不須問。昔者桓伊善吹篴,王徽之遇之溪上,素與昧平生,請吹笛。據胡床奏三調,不交一言而去,是不知而知也。

豚犬兒持一冊請之曰:「所驩韓生有所驩朴公,構別墅,欲求十題,地遠不敢屈冠蓋,爲繪之斯冊,俾瀹謁之。」余取展之,則畫別墅溪山備甚,其中野服不帶,使童子奉杖者,卽主人也。余笑之曰:「汝雖不知知之,余雖不知而汝知之,因知而求不知,是不知而知也。彼桓伊徽之,而一面之溪上,猶弄三調。今也旣有兩知,又得諸畫中。溪山一公物,文章一天工,彼此俱不可私,不交一言,寓趣盡情於十詠,庸何傷?是非老子所忌者也。」遂濃墨以涴之,墅在公州儒城朴公希哲韓生必久

書狀用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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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佞端居絶物山之巷,出半辭如淸,而世咸道某雖散居左地乎,其所言必不朽,異日滄變爲桑,而載其書者,名姓與之新。今中朝多賞音君子,不讓古之人,而得其言布之彼者,偕不朽於天下。用是知者先祖道丐其言,不知者緣親愛知故轉索之。惡!不佞惡能塞是望哉?高生,吾豚犬進士魁也,帶御史賀冬至於中朝,數惎來訴余曰:「寧無行,行不可無相國語。」余蹙然駭曰:「是故霽峯公之胤耶?余嘗畏霽峯公文章弁一代,洎夫發義旅死錦城,而後乃今,高風峻節,藉藉在中國人覩記。今生之貳騁價如中國,必多聞而識之者。余亦三忝觀國賓,其膚言或入人稱引,高生乎其取余言,誇之沿路,又誇之京師,又誇之木鐸者曰『我東國霽峯公之子也。其行某序之』雲爾,非獨生之名賁余文,余之文亦賴霽峯公,偕不朽於千百歲矣。」昔余守南原玉川人士得余言而重霽峯公祠宇,今又重高生行,終始爲門㫌。

送海運判官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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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禹分貢九州,別土品爲上中下,而賦稅之夥尠得其正。凡朝家宗廟、百官、軍旅之需及大小經費資用於緩急者,悉征於四方萬民,輸諸上都而倉螤之,然後國家之命脈達焉。是以蕭何之轉粟關中寇恂之給餉河內耿壽昌之歲輸四百萬,劉晏之恆運數十萬,國贏民賴,運祚隨昌,皆須得其人以濟也。今海運之設判官,顓爲兩湖之稅,之南五十七邑,其稅聚於靈光之西五十三邑,其稅聚於牙山。判官摠管兩湖,符移列邑,飭漕軍結舳艫而輸之海,必得廉明幹謹有威風歷敭臺侍之人,乃克塞其選。

萬曆戊午,朝廷用兵曹郞曹公畀其任,時余忝亞吏部,適尙書缺,獨其銓,而使公膺首薦。人或詰之曰:「朝廷重內輕外,吏部揀臺省難其才,若之何俾若人不內而外?」余曰:「否否,余自幼抵老,於海運之難,覩聞熟矣,請備陳之。蓋列邑守宰徵諸民藉公稅,半爲妻孥私,輸峙海庾,雀鼠之耗,又至千百之壯。及上之舡,納之京倉,其費又多無名。

昔在昇平,余忝殿中官,點檢江庾,挑玉揚珠,堆庭充宇者,皆兩湖之稅,而或多敗腐紅綠糅之。恠問之倉吏,或曰:『船人偸白粒,或渰水滋其乾以充欠,或濡楊木揷米中,以補㪷斛,故其米生醭,味爽色渝。其石不億,不可悉易,自古卽然。』余竊歎之曰:『人心惡也。』是時也,有許瑺者爲戶部郞,疾餫夫狗偸,建議積米船艙,結藩笮封緘之,使船人毋敢着手。

於是乎運吏紿之曰:『風濤作,藩笮固,不能推轉以敗舡。』是時國家失其米過數萬石,朝廷不罪餫夫而咎許郞。余竊痛之曰:『吁!國綱弛也。』至兵興,天朝出山東粟,餉東徵士,天朝掌運小胥竊其粟過半,鋪其餘於浿江之岸,汲江水浸之,其粟之衍充元數有剩,及其乾也,皆隨風而飛。余又痛之曰:『吁!人心之惡,國綱之弛,天下一囮,而究其歸,皆緣有司不得其人也。』」

今公之判海運也,以廉明幹謹之才,擴威風於臺省之餘,以振國綱勵人心爲號令。先鈐束守宰,毋令有稅外之徵;嚴飭運吏,毋令有雀鼠之耗;威戢餫夫、漕卒,毋令有濡水揷楊,以致紅綠之腐,隨風之飛。卒能如蕭何關中寇恂河內耿壽昌劉晏之歲千百萬,致上中下之得其正,而無愧於夏禹之貢,則輟內補外,無非國家之益,而吏部之獨薦,永有辭於得其人。於斯乎深有望於公,公新卜居余之隣,將與余對霤而廬。於其行也,首序而尾詩,以別其別云:

玉粒千車下海倉,雲艎萬舳接風檣。

盤中爭喜餐成綺,禾下誰知汗似漿?

蠻寇斂蹤途不梗,靈胥息怒浪無揚。

回旗北上春衫薄,臥看潮頭蜃市張。

送僚伯李校理朝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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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僚兄李君有朝天萬里之行,索言於搢紳諸公,以求贐其行,苟能詩若文,咸不愛圭壁。於是空右簡以屬余曰:「子其爲我序之。」余拜受而書之曰:余嘗於數年前,再奉表如中朝,中朝之山川風謠及沿路所繇,余無不備知之。自鴨江以西至遼東城,其間山川紆曲,略與我國同。蓋太宗以前,屬高麗境,地勢高寒,其人先秋而裘。遼東一大都會也,城中戶十萬,民物殷盛,中朝新面目,始可見於斯,而荒陋則有焉。自此以往,皆平陸莽蒼,除鐵山巫閭山外無山,從鳳凰城海州衛,路甚直如弦。而我國使價,必經遼東城取迂路者,以奉都司文字責車馬故也。若移咨呈文,從直路而行,其費豈止省千萬乎?

西取道至廣寧廣寧一大都會也,總兵都御史駐焉。其府物衆地大,中朝繁庶雄富,於此乎可想。閭陽十三山曺莊潼關之間,與胡地綉錯。㺚奴零寇鼠伏草樹中,多掠行路人畜,甚至鉅率千萬醜,乘其不備,火廬舍血人衆,無虛歲。故商旅者,驅騾馬以嘯,不敢厲其聲。

自玆距山海關不遠,關城從海抵山,連萬里長城,粉堞斷續,不究其延袤。關之內,列寀雄麗,人家且萬,士女都雅,物産靚華,實爲帝都之亞。自此人煙散野,亘帝都殆千里,其中永平府薊州通州近帝京甚,皆大都會也。禮樂文物事爲之盛,豪奢任俠商賈駔儈之風,夥萬勝,皆萃於玆。矧在帝都昇平二百年,爲列聖經營人物之府庫,雖墨妙,豈能以記萬一乎?

若余者,偏方一鯫生,生長甕中,足不涉靑邱數千里,卒爲均天化國之遊。於是撫華表柱而弔城郭之興廢,登八角樓而俯華夷之山川,臨望海亭而覩扶桑之旭日,入孤竹城而揖之淸風,陟天地之壇,禮國子之監,而觀聖朝製作之雄。終至攀雲闕,逼象緯,廁筍班,周旋步聚之後。然後反而思之,東方小矣,吾身陋矣,均爲聖人氓,獨局於內外之別,未免拘囚烏蠻館裏,使胥徒驅我輩如牛羊,可勝痛哉!今李君關東,飽飫形勝,其在我國胷中雲夢,果有如李君者乎!然而今此之行,回顧東韓,較其壯觀,可覺吾生四十年之未始有生,而有生於今日始。李君文章士也,其到彼也,必抗章陳辭,使繼自今洞開館門,任我輩交遊觀覽,無間於中國人,則余當自效毛遂之請行,不復以萬里爲遠,益觀前所未觀者。

萬里脩程始一鞭,靑山複複路綿綿。

鴨河撐艇蘆中入,館封書果下還。

驢吼棗林遅日昃,柝鳴楡塞晩風顚。

天西大火吟邊盡,回軫行看雪滿氊。

正七十六歲,重回壬戌年,夫婦再行同牢宴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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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寅朝正中國者三,入巨室,見有屛障多在堂。問之,皆爲壽親,已述其事,逐歲成疊,是我國盛擧,未曾覩者。及得近世皇明子集,多載其事,照不朽。而不過翁姑初度日所爲,至於具慶尤寡焉。況之二親同牢,在甲子重還之後乎?是則載籍所無,天下所絶希。

夢寅深歎曠古之慶,老而始聞之玆者。吾戚長世溫氏字彥直,嘗以文科,官至濟用正,休官歸竹城,今年適丁壬戌,七十六歲也。於旣往壬戌,娶全義李氏,行合親禮,自丁未過十六春秋,又經六十一寒暑而壬戌再還,夫婦俱無恙。其三子謀諸親串,咸曰:「夫壽者,五福之首,人人同願而不得者。況一家無故,二親俱近大耋,求天下有幾人哉!」

向者宋二相重値登科歲,子孫筵俛仰亭以慶之,潭府咸榮之,而非具慶也。今者沈相國喜壽夫婦重牢於甲還之年,京師亦稱之,而亦恨其無兒也。今戚丈糟糠之儷,抵鶴髮猶新,子孫之冠童壯幼,俱與在席,如欲悅親,恆典不暇論,豈闕一特禮以稱慶哉?於是盛具行舊醮禮,同牢、合巹、酬獻諸節文,壹用《家禮》初儀。兩老相揖就坐,受厥宴,褵帨尊俎牲特之物,彷彿靑春㜻婉之辰。禮旣成,子姓親昵迭獻以終之,又以笙歌皷吹,紅粧歌舞,備記禮無文者,其筵秩秩可樂也。

越明日,一家曁外賓咸贊其事,著之韻語,屬夢寅賦之。夢寅曰:「盛哉!斯戱也;兩位七旬,壽之稀也,重見親迎歲,事之異也;倣像奠禽初醼,兼行壽釂,禮之劇也。道盛事,不可以短韻爲也。體中原先序其顚末,次詩歌詠頌之,小者爲屛爲幛,大者效子集,褒縟禮於後代,其可乎?夢寅雖非作者,仗我丈壽蕪辭於不朽,豈不肖所望幸哉?」僉曰:「可。」遂敘而復韻之。其詞曰:

有經不有權,膠瑟禮雲虖?

異哉匪穉亦非耆,時過桃夭人皓鬚。

老萊子老聃,以所賤樂其親。

猶尙斑衣與弄雛,嗟爾初經再以權。

父子俱爲顯世儒,子何曾見初筵爹孃?

不忘賓嘉之曲禮,禮也三日不擧樂。

世寧有六十一載之新婿?鼓考考瑟鏗鏗。

友樂儀棣棣,月繩氷語半堯齡。

況爾二首六身加三歲,三兒稱觴於前席。

佩觽舞勺,皆昔日所不知之何人。

山猶滄海猶桑,日月盈朒或不常。

猗我千春萬春,那由他刦之二親。

時壬戌夏六月日,門侄柳夢寅

韓山郡守李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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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目方今病民之政多門,民皆如鼎魚俎犧,而雖有喙三尺乎,恨發言之無所。今於李子之守也,敢以平昔欲哭者,列爲三十字爲贈。

「曰貢、曰田、曰屯、曰糧、曰銀、曰宮、曰刷、曰別、曰收、曰騎、曰步、曰選、曰皁、曰水、曰漕、曰炮、曰防、曰鹽、曰生、曰官、曰鄕、曰畋、曰狀、曰直、曰弓、曰廳、曰隣、曰族、曰豪、曰吏。此皆膏民血民,削肌咼骨民,啖嚼磔膊䪠粉民者也。爲守者善其政,則三十者不爲民病而一邑安;不善其政,則三十者一皆病乎民而已,反爲三十害之首。李子仁者也,仁者之於爲政,以公不以私,吾知之百政擧,豈特三十得其善而已乎?」

李子曰:「蒙不知所謂,願聞其詳。」

余乃疏而釋之曰:「所謂貢者,貢賦也,田者田稅也,屯者官屯田也,糧者漕糧米也,銀者接待天將之銀也,宮者宮闕布也,刷者刷馬也,別者別貢物也,收者別收米也,騎者騎兵也,步者步兵也,選者新選軍也,皁者皁隷也,水者水軍也,漕者漕卒也,炮者炮手也,防者別赴防也,鹽者鹽盆稅也,生者歲貢生也,官者官屯田耕耘也,鄕者鄕任三色掌也,弓者弓弩監考也,畋者佃獵也,狀者報狀也,直者諸處守直也,廳者官廳所納也,隣者切隣也,族者一族也,豪者豪強也,吏者奸吏也。

李子之郡,善行此三十字,毋謂詢謀狂也。且吾聞德元堂有石焉,宜勒字成碑,李子曾守之民取而碑之,至今屹官道,異日者其將浮江而竪於乎?」

於是,李子解其紳,覔紙筆而書之曰:「蔭奉敎。」

柳尙書再按湖西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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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以湖西民俗嚚甚,結黨仇梗王化者,無歲無之,且一邊岸西海,鍊舟師,異他道,宜選慈詳仁惠有幹才諳於軍務者,不問秩崇卑,拜觀察兼廵察使以鎭之。柳相公以資憲大夫、禮部尙書膺是選。

余聞之,往唁之曰:「夫觀察爲職,官二品者爲之,法也。然邇年於西湖由三品往者,車軌相接也。相公朝右宿德,敷文章以矜式一代,今已位齒六卿,朝夕入相府宅百揆。而乃降爲方伯,再履舊躅於五年之後,余甚戚焉。」

相公曰:「否,人之情,喜崇厭卑,何限焉?子不見登邱而望者乎?頫而視夫樹木之撲地也,崖壑之嶙峋也,中野周行之人,蝡蝡然如蟻也,非不崇也。而仰其上有阜,則庳其邱,從阜而仰其上有嶽,則庳其阜。今我登乎六卿之阜,而仰乎三公之嶽,而頫乎方伯之丘。彼方伯者廉一方,號令列邑,屬萬民之命脈,其地崇,其所俯廣若是。而狎而庳之,不之屑,則雖登三公而俯六卿,亦何饜之有哉?

是以隨處安分,終不以地而易心也。況屬者大寇甫退,左右大小邑,索爾爲墟,繹釐之策,西架東補,尙不捄其罅漏,又仍之以人心狙獷,龍蛇赤子立分於蠆芥之間,可不懼歟?於此時,苟有利乎國,雖降而爲邑宰、鄕胥,且不辭,況方伯之不庳而崇若是乎?我無戚乎懷也。曾見子文章,我所畏也,願綴一語以洩我遐征之思。」余拜而退,序而詩之。

先達高門彈我冠,翰林聲價子瞻班。

硏磨圖籍窮群玉,溥詠篇章壓小山。

湖外豚魚前度化,漢中風月別來閑。

公堂廉燭吏休後,應取古詩終夜刪。

天柱山人鍾英詩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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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啓元年季夏,霖潦已兩月矣,余處西湖僑舍。天柱山沙彌印堅引其師鍾英冒雨來,袖抽數軸詩投余曰:「天柱山與閤下加平新卜山壠隣,貧道有沙彌,旣得閤下詩數百言,願以沙彌爲紹介,乘閤下閑乞一辭。」

余曰:「爾以余處江湖爲閑乎?未也。餘年七十少七歲,處世能幾何?寒燠不及,我無公事,日修其業,後乎千百歲,孰知今之世有餘?其卒曁流俗同歸泯泯。夫是故,余之汲汲於斯文,猶擧子忙於槐黃,宦者忙於趨勢,渴馬忙於飮川,飢僧忙於飯鍾。余之擯於朝適四載,初年讀《左氏》,次年讀詩著《杜評》,次年誦詩,抵今年不替,其隙則閱諸子氏。又述醻應自遣長篇短韻幷三百數十篇、序、記、辭、說、碑、碣文、長言大策四十餘篇、小說百許編,未遑盤桓臨眺歌酒於暇日。誠以此身已老,詩書中享至樂餘日無多,欲迨未及於加平新壠,修余業倍之。嘗觀爾等絶粒茹松,向壁自劬,於今生只望他生升天堂免地牢之報耳。是爾所未覩於目前,又未必有於他日,而猶若是。今余之孜孜浪勤,無乃類是乎?無福利於身後,而愁腎肝於生前,竊自笑也。

雖然,昔有尹潔者,詩人也。年少無疾,每恨詩中無一病字,一日患痁甚,擁衾寒戰曰:『自今吾詩中得病字,幸矣。』今余雖得罪淸朝,長餓於澤畔乎?只愛詩中新得『江湖』字而已,其實未之閑也。子去,毋數來,余誦詩著書未了,方厭客矣。」仍次軸中兩四韻,以謝師冒雨遠辱之勤。

淫霖連月苦,江叟莫開懷。

懸釜魚兒出,翻巢燕羽差。

衆趨吾獨避,眞境往誰偕。

綺語西僧藝,庭柯夕鳥喈。

天柱隣新卜,雲煙日夕通。

茅齋魚鳥有,荒壠綺紈空。

羈夢玄洲月,歸帆汶水風。

楓林秋賞晩,華嶽與君同。

金剛山三藏菴小沙彌慈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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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人周觀博遊,恥匏繫一隅。故夫子轍環天下,一則登泰山小天下,一則欲乘桴浮海,一則欲居九夷,是則求行其道,不泥於安土也。司馬遷生長河山,足跡遍,而又泛江淮洞庭使巴蜀,是以遂其文章也。李太白巴蜀,鍾山川之秀,又因謫遊之郊。杜子美遭難流徙,避地於錦里,又轉而遊巫峽,遍蒼梧瀟湘之間,此皆因播越增益其詩才也。韓退之不謫潮陽柳子厚不遷百粵,其文章豈臻其閫奧?蘇東坡惠州而後文益高,邵康節歷覽無際而後道成於洛下

今余雖老,其志隘九州,而肩跟俱跼於彈丸之域,已過六十載。曾觀中國之北平盧龍,去燕京千里之遠,而猶爲右輔畿甸之地。東國以金剛遠王都五百里,猶視之邈焉,士之豹隱蘊道者,罕有居之,余竊小之。故今年扶老而來,則人皆笑之曰:「老人所安者枕席,所親者几案唾壺,所倚者藜杖,而所須者酒肉粥食藥餌,猶患其難支。今子之往也,勤劬於鞍馬輿杖,遊山海凌絶險,尙可堪乎?設不幸或愆攝或不諱,將何以周其藥物,反之松楸?」

余呀呀然哂曰:「介之推死於焚,陳無己死於凍,寒熱雖殊,而死則同也;伯夷死於薇蕨,杜甫死於酒肉,飢飽雖殊,而死則同也;顔回三十而夭,張蒼百歲而歿,脩短雖殊,而死則同也。故伯倫之荷鍤隨身,比之蒙莊之天地棺槨,不已奢乎?綺里之採芝而食,比之秦公子之賜錢而葬,不猶愈乎?況余儻來之寄,粗享於旣往,而始蹇終泰,亦不可豫料。伊尹已老而耕於有莘太公白首而釣於渭濱,今吾之年貌,比兩公尙少年也。靑山綠水,苟有繼其饘粥,更何規規於小人之懷土乎?

第念生來不屑産業,於計活甚疏,遯世無悶,雖分內事,而餐松辟糓,素所未慣。古人有就食江南者,有無食思樂土,必人之情也,思以明年挈家累歸𤅀陽。而但以廟堂三相國善爕陰陽,海山諸太守迭施仁政,積雪過丈,已驗豐熟,明年必有秋矣,吾舍此而安往?余寓表訓寺慈仲與其師堅公三藏菴,兩寺之間,警欬相聞。堅公求贈言,也幼,曷可與言志?只重請,是以貽文與詩,乎!持以示汝師。」仍以楓嶽大雪詩續之。

金剛山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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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事,喜不兼備。龍無耳,虎無角,馬無膽,牛無上齒,鼯鼠五技,不護其身,狡兔三窟,猶罹於罝。故鄭虔三絶,謫死台州劉穆之兼視聽,卒困於丹徒,何者?造物多猜,甚於世情之多忌故也。

若我者,德不若人,智不若人,聦明不若人,獨於文章,不下於古人,而馴致爵祿,至於二品之列,竊嘗憂焉。今者無故失官,流離轉徙,抱病於窮山絶谷,始知造物者不欲令天下美事兼備於一夫之身,遂息意榮名,以雲月水石爲活計。仍念文章擧天下所難,昔賢罕窺其域,而我獨薄有所造,曾不難焉。

今者旣入仙山矣,如服餌善其方,爲容成羨門,亦可捩抉而取,則如無骨之鰣,上楊之鶴,着鮮花於篠筠,垂佳實於牧丹,可以兩有而兼獲之。雖然,事不可無資地獨成,遇神仙,難於學神仙,而彼功名末事,猶見忌兩兼,況神仙加文章一等乎?

第聞玆山多神僧異釋,能解神通法,傳之必於其人。吾師居山,與是人非師卽友,未可爲我作謇脩乎?若因之呼風喚雨,役龍虎縮山河,雖不能驂鸞馭鳳於九宵之上,猶勝於柴柵軒裳,汩汩風塵中。若然則當姑捨我文章,日專專於斯,他日術成,當爲師呵詬百靈,聽僕役於左右。師其爲我先焉,秘之勿浪泄。

表訓寺靈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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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物,必相類也而後相知之。鳥與鳥語,惟鳥能知之;獸與獸語,惟獸能知之者,皆相類故也。鳥語而獸不知,獸言而鳥不知,鳥獸有聲,人亦不知何語也者,不相類故也。

余處金剛山,見稚子設機捕鳥獸。捕鳥,鳥皆驚,滿山之鳥,一不肯俄翼近機,必相告戒也;捕黃鼬,群鼬絶不來,捕黑貂,群貂不再來,必相告戒也。雖復誘以甘餌,皆莫敢跬左足中機牙。金剛臺舊有靑鶴寓棲長子孫,嚮年山中搜捕逋逆,軍民攪擾谿洞,自此鶴不棲,他鶴亦絶無一隻,如相告戒焉。

蓋鳥與鳥同,鼬與鼬交,貂與貂親,鶴與鶴和,以類相告戒,而人不能知,皆非其類故也。豈獨鳥獸?人與人不相知甚矣。今余作詩文贈寺僧,寺僧不知,如鳥獸之不相知。僧誦天笁梵說,余亦不知,如人之昧鳥獸語。余復自負文章,矜耀於世,世人視之,如僧之見我之詩文,如我之聽僧之梵說。於乎!五十餘年不遇知己,吾何恨爲?其亦已焉哉,其亦已焉哉!

三藏菴上人慈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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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者簡易翁崔岦之謂余曰:「世稱金剛山天下第一佳山,殆不然。凡爲山或石或土,雄深渾厚,往往有奇絶處,所以貴其奇也。此山只聚奇絶爲全體,東西不過數十百里,譬猶爲文章,集古人奇語爲小篇,眞箇抄集之山也。」

今以余觀之,其言雖大,其見者小也。余嘗遍遊諸道之地,其山川脈絡,細知之矣。我國偏小,劃野分州頗迮隘,金剛爲山,東高城西淮陽而已。兩邑之間,全聚奇石爲小山,其外東西南北百許里,皆無奇絶可稱,而支脈四散於一國之半,朝宗星拱於此焉。

其北則橫截爲鐵嶺,綿延於咸關了德,而了德之西高山濬壑,通三水寧遠,直接於妙香。其間僧不能剎,民不能宅又田,曠曠爲險隘之空墟。其南則不能百里,爲寒谿雪嶽彌水坡天吼山,又不能百里,爲五臺山大關嶺,逶迤至太白鳥嶺俗離山而窮於頭流山,雲仍之派,散而之伽倻鷄龍者何限?

其西則之境也,皆山無麓木全石,飛瀑倍廬山,奇峯像天台,不可勝錄。直走而爲淸平,別騖而爲天摩聖居,人皆稱小金剛,而實未知眞金剛之孽枝。其東則大海也,所謂元帥叢石群玉萬景義尙河趙鏡浦之亭臺,三日仙遊永郞花津之湖,並海之秀石明沙,皆瓊玖恠狀。入海而爲十洲三山在縹緲之中,圖錄所記也。

金剛之下北南西東數千里間,雖大而道,小而邑,皆人之所區分,而天之施設霞布繡錯者,盡源於金剛。彼妙香頭流之勝,視金剛特一輿儓,而猶各根蟠數十洲,東國稱其雄,豈以金剛天下之甲,東西所據只兩邑而已乎?東國山川之名,多出於山人釋子,或見其一面半面,分而別之,殊不知大金剛全體彌亘於一國之半。

杜子之詩曰:「岱宗夫如何,靑未了」,今以金剛反其三隅,則不幾於泰山乎?繼自今宜總東西南北之山,皆統於金剛,而變山號爲峯名,如曰寒谿峯雪嶽峯五臺峯太白峯頭流峯淸平峯天摩峯聖居峯妙香峯可也。古稱金剛萬二千峯,安知此許多山不盡入於萬二千之中,爲高下遠近之峯?而今之俗未知省也。

比之文章,《禹貢九州》爲一篇,《洪範九疇》爲一篇,《南山詩》五十或爲一篇,《醉翁亭》二十也爲一篇,今若分而離之,夫豈曰文章之奇乎?余故曰:「崔簡易抄集山之論,其言雖大,其見者小也。惜乎!渠之文章,亦猶是也。」或曰:「金剛雖稱東國第一山,而自古不産一人才,人才之出,多集於頭流之下,宜稱頭流爲第一。」

余曰:「不然,百木之花,不生於根而生於梢,頭流金剛之梢無疑也。今上人在金剛幾年,遠近諸山,杖錫無不及,而獨昧於此何耶?昔有人失其兒,四求不得,或笑曰:『兒在爾背上,何求而不得?』今上人處金剛,不覺金剛之大體,得無異夫負兒而求兒者乎?試登毗盧第一峯俯視之哉?玆山脈絡,了了不廋於兩目,余言之不誣矣。」

長安寺住持玄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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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苦厭末俗溷淆,奮然有長往之志,今年秋,始拔跡塵囂,遵東海而遊。及來金剛山,有陰陽之患,家累自上都直來山寺藥之,過六十日始杖而興,欲俟明春,仍擇深峭而居之,直患全家艱食,不可以久圖。近因居僧聞之,金剛山之外,直南抵楊口麟蹄狼川間,地平衍,多大川長林,細杻成灌叢,地號靑楯甲沙瑟田,其外彌漫不知幾日程,或毀土鋤草而種之,糓率稈如股穗如甕。而自古曠無人蹤,惟自金剛峻峯如望高臺石馬峯之頂下視之,縹緲之間,有麥田濃黃,或火耕煙起雲。又金剛僧採鞋具及山下民採蔘深入,見澗溪水麻骨浮下,知有人家不遠,而曾無一人到其村見其人者雲。又聞昔者高城南嶺炭屯地,有民遇男女二人於絶境,女戴五穀種,男負小褓裹小犢,行向無蹊之境,知其歷絶險有平田可居之地雲。又其地人買鹽於東海雜諸商賈,而人不知所自來雲,皆非浪泄,山之人無僧俗稱焉。

余觀金剛山,東自高城,西窮淮陽,內外山之際,不滿百里,皆全石爲地,百草不蕪,山西半千里皆石田,無一沃野,必須人負馬載,運糓於東海之濱。其間嶺路盤天,冬雪埋樹梢,蹄踵所不通,非絶粒餐霞者,不能久。余知桃源別區,深藏於靑楯甲沙瑟田之南,而顧無因而至焉,良可鬱悒。今師金剛地着人也,必知其處,而問之而不我告,何也?無乃獨占仙界,忌漁郞之來耶?余欲力疾負犢,使妾御懷五穀種而入焉。

表訓寺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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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以空寂慈悲爲道,儒以忠孝節義爲尙。我國重門閥,雖使爾爲俗,猶庶人也,在鄕爲農扈爲里胥爲郡縣吏已矣。設效勣納財,升朝爲百執事,務在先公國補軍民耳,豈忍欺上官暴生靈,以自封爲心哉?吾雖進由科第,才器不足以致澤,至於黨惡排善,諂近習虐民庶,以苟營婾靡牢良,有不忍從衆而爲之。

夫是故,汝能逃禪寂服慈悲,茹松辟粒,枯槁巖穴,或不耐寒飢,則持瓢槖乞諸人,救軀命而止也。我能懷忠植節,見危壁立,投金帶卻高軺,抱疴忍餒,與家累攻苦於僧寺,其意豈無在?卽今觀國家多事,百姓嗷嗷,剮肌醋骨,左啖右齰,如入湯鼎之裏。其夫負妻戴而去也,塡坑仆壑,磔犬流屍者相藉,雖其存者,鵲借鳩巢,張換李室,擧八道無一安棲。而今吾與爾枕山嗽溪,弛然閑臥,雖無百執事之廩,廟堂臺閣之榮,俯視人寰,有呀然而笑,呼爾而咄哉?然則爾之空寂慈悲,吾之忠孝節義,似無愧於今之人古之人也夫。

表訓寺慧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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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啓二年冬,於於子隱居於金剛山表訓寺,寺之僧慧默唁曰:「子之春秋有幾?」曰:「大易之卦數也。」曰:「子之廢幾載?」曰:「除五日,卽六載矣。」曰:「緣何到此?」曰:「爲賞秋來,將餞歲也。」「何病之久?」曰:「勞飢之故也。」「何勞且飢?」曰:「繇嶺西越阻險,並東海北轉入楓嶽,或驂或輿,或杖而步,僮奚治盤飧,酸醎節適不稱於老口,所以病也。」「何病之稍間而讀書晷繼燭,作詩文累簡牘耶?」曰:「性所嗜,不自疲也。」曰:「子誤矣。余觀夫今世擯屛失跡者,或一歲或數歲或不歲月,皆起廢,所以求進之多階也。子何獨不循衆媒進,至五六載之久而益自遠世爲?余觀人甲子重還之後,坐則噫,起則呀,使童子抑搔於一室,猶呻號欠安。子何耐疲頓險巇,以快一時心目哉?垂死而甦,氣力有幾?復何勤勤於書籍札翰,以浪耗魂精乎?

於於子怫然色變,聲厲而應之曰:「子誠今人,何不以古蘄於我耶?子夏不云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使富貴求而可致,則荀卿韓非,年少而南面,何苦落拓於下流?使死生由勞逸引促,則豪華之信陵,豈有墳?負薪之榮期,豈至於垂白乎?況世路艱危,劇太行羊腸,覆粟折股,前後車相襲,豈比我山海之遊,或駕或御,適心怡神於叢桂中哉?且也余嘗病古人爲文章,皆偏一而不周。太史公揚雄能文而不能詩,太白子美能詩而不能文。故一生勤悴。思欲左右兼而兩臻其閫,所著積五十餘卷,而文半焉詩半焉。嚮在三十年前,富筋力善登陟,窮蒐內外嶽莫我若也。有遊山錄一通,行於東方,失之兵火。及今腳力已軟,無復昔日勝賞,而永嘉詩,永州記,卒不可落莫。子豈以今日之行官過客,費供候擾攘山林方我哉?

且也我今年卽呂洞賓化仙之歲也。雖死於山,以靑嶂爲棺槨,以楓檜爲垣衛,香爐峯爲香爐,石馬峯爲石馬,以紅霞白雲靑嵐爲朝夕之饗,與永郞述郞飛吟於東海之畔,吾之死不亦榮乎?」於是合手而拜曰:「貧道生不聞仙間綺語,子之言,安期不如。」

三藏菴沙彌懷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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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彌懷賢金剛山老法師法堅徒弟也。法師識道理能文章,通儒釋諸書,余待之頗恪懇,方欲道余平生心上事,銜意團辭,未發諸簡牘。今法師冒丈雪來,爲懷賢進一軸牋,徼貽一言,玆以欲贈於法師者贈懷賢。

余少負不羈之才,自以百尺竿頭,蟲螘自下而上難,鷹隼自上而下易。男兒生世,天下事可以俯而取,不可仰而攀,行古人之制,處今世之偏鄕,何必折枝於恆人然後達也?平生繩身樹志,妄以此自高,杜門讀書,未曾傍人門哀鳴。私自慰曰:「豈無豪傑之士好古知人者,推轂引綆我哉?」前後遇知我僅數三人,出而應之,亦察其人何如爲向背,鮮有保其終始。況士論四分五裂,各自私其朋比,余皆蔑視之,只友古而不友今。故少年占壯頭,如半天之翼下集於百尺之梢,而至於登朝取靑紫過三十年,未免如蜎蜎之足半脩竿而𮜠蹬,是非佗坐,余不喜應俗,以古而望於今也。

頃者謬忝銓衡,見人之求仕,弗避風雨寒暑,塡門排闥,一膴仕有窠,金玉之官側肩而至者滿堂,始知人之重仕宦也如此,冒沒奔波,不顧羞惡也亦如此。向余之安坐而馴致好爵,是眞太公之得尙父,子陵之取諫議大夫也。洎余偃蹇不從時俯仰,終廢踣不起,雀羅衡門垂五六載,而亦不曾卽當途求解者何?

吁!余目閱世變熟矣,不折軸不斃驂,不趼足權要路,如向者求仕於余,則彼不肯吾聽,寧忍飢立枯,不忍爲此態也。曾聞不得於朝者山林而已,凡可以嗽雲耕月,何處少一山林,以余心之素亢,其肯棲止於剩水殘山乎?

余愛金剛山,世稱三神山之一,中國人願生高麗者端爲此也,故冒險扶老而來矣。於是,山僧曰:「彼老奚貪而三遊不厭,卒病於斯。」遊人曰:「彼老奚狂而旣遊而不歸,耐苦卒歲於斯。」故舊相與弔曰:「彼幾死,舍舊好獨於窮山,奚老癡耶?」衆妾相與訾余曰:「始子病且死,顚沛來救則勢然也。玆者山中三丈雪,無衣無食,無藥石無室屋,奚使吾儕共飢乎僧舍耶?」余乃局局然笑曰:「嗚呼!蟲螘安知鷹隼之事?今余之爲,唯我主人翁知之。懷賢乎!爾以此與老師密看之,無輕示世人。」

乾鳳寺師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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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事,未有不勤而後成,勞而後得,不勤不勞,造物不祐之。爾不見口中之食乎?初出於農夫也,飼牛也,糞田也,耟而耕也,種而漑也,耘也穫也乾也打也舂也淅也炊也,而後入口焉。不見身上之衣乎?初出於女工也,飼牛也,糞田也,耕而種也,花而殼也,摘而曬也,交車也彈弓也,摩枝以成條也,繅車以撚絲也,絡也織也搗也栽也縫也,而後蓋體焉。

今爾不耕不織而家家人人於喫着,手一鉢肩一橐,東西南北,無往而不溫飽,老死於雲林,而壽如龜鶴,爾之道,孰主張是?孰權輿是?實天下萬古之神人,權侔造化,智出,籠天下絡古今,包圍於姦覇之術,其亦闊矣哉,巍矣哉!

余儒者也,向者事事於國,將父母我生民,故不耕不織,衣食須於人,固也。今也歸其官,去其事,爲一遊手之逋民,曁爾無別,指吾腹捫吾舌,能無愧穀若絲乎?今爾茹松卻食人也,欲學不食不衣之道,雖勤且勞,吾不辭也。側聞此山中多五葉松,飧此者身上生碧毛,不帛煖;腹中實香精,不粒飽;腋無羽,能飛上楞伽山,神通自在,至永保神形之域。信斯言,余雖老,請學焉。

表訓寺學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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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惟民之爲僧也,樂空空慕寂滅,托跡於幽禪者無幾,不過逃賦役,便遊食,脫家累之憂而已也。今觀僧徒之役,非一二計,本邑籍其名,侵其族,隨所往各寺,部勒其身,以充公隷,錄軍丁,應營繕,修城池。又令贏糧,踐而赴邊邑,丐家家,備米若布以顧之,山山剎剎,無不然也。

今爾金剛之僧,復爲他山所不爲之役焉。名山之冠東方,莫玆山若也。行官遊士之過玆境者,必徵藍輿之卒,僧皆魚貫,聽所向而輸之。自嶺東而來者,楡岾僧肩其輿,至鴈門而遞,過百川橋,歷百盤路,如上靑天,而萬景臺佛頂臺圓通松林,無不周焉。自山西來者,長安表訓僧肩其輿,至鴈門而遞,跨萬瀑,登正陽,陟天德摩訶衍內圓通無不窮,而躡朽棧飛梯,度不測之壑。僧善輿,如傳遽之有上中下三等,視他塊肉之肥臞,分健弱,適其重輕,於是乎珠汗遍體,喉喘如雷而不得止焉。

若是故,僧之供此役者,不越月踰時,而四散而適他山,名之曰仙山道人,而其辱曷可言哉?今師之住表訓幾歲月哉?未知師亦曾甘心於斯乎?然稍可寬懷者有焉,今大夫士之籍名朝版者,雖朱其門,高其軺,廣其田宅,而服役貴近,服役銓官,駿奔於下風,局束若轅下駒,汗顔喘喉之勞,有甚於藍輿之卒。其與師之暫役於一時,而終身享山林煙霞之樂,曷可同年語哉?師其安乎哉?

涅槃山奇奇菴沙彌蔭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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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奇絶之地,如介在康逵平野,則市街行旅,必聚觀歷覩,烏貴乎勝賞者哉?必也窮谷嵌巖,路夐境僻,人莫能到,而後天閟地慳,待其人發之也。涅槃爲山,濱溟海據關嶺白頭胡山之脈,馳奔融蓄,而成重阻疊險,入黃泉而拔雲漢,嶔嶔嶽嶽,非流俗恆人攸宇。故始橫査度壑,梯空搏壁,攀蘿捫薜,膺腹行,達於蘭宮,則攢巒競拔,垂水深泓,綿延於叢杉倒栝之間,殆不可屋籌而計,則雖天台山五溪,不足比也。

於是乎天故使塵中客無資以遂生,則石千朶土數簣,五月花七月霜,百草五糓,不根而不穟。加以風飛石雪埋屋,居者複室,黖黖不見物,乃可以卒歲,則雖崑崙山之苦寒有草無木,不足方也。魚鹽稻粱之地,隔以嶺萬仞路千盤,人行遇雪,則中路立死者十八九。雪汏則殿閣䪠人獸粉,人之窟處者,絶粒鶴瘦,月遷而歲更,俱不耐其久。地著重遷者,必有田有穀,背負百里外,纔果腹糊口,決非他方處士闢客土以賴之,則雖祈連山之飛蒭輓粟,不足擬也。

余在京師,聞若說不信之,洎入玆,遘大癘,無食糧肉魚,阻積雪,備嘗萬苦,乃今知其難也。然而眷眷戀戀不能去者,毗盧峯之塊視寰宇,泰山之小天下也;正陽寺之坐撫群峯,北辰之環二十八宿也;九龍潭之層淵,多於龍門之三級也;佛頂臺之十二瀑,高於廬嶽之飛流也;普德窟之懸構絶壁,勝於夔峽之一柱館也。

百川橋蜀山飛仙閣萬瀑洞武夷山之九曲,其餘楡岾之洞、十王之洞、靈源之菴,摩謌衍之菴、妙吉祥之菴,窈窕淸爽,可喜可愕,使人神凝心,死而不厭。故昔金同捨身,華客投淵,新羅王捐國來棲,永郞花郞盤遊忘返,亦不自知其然,況崔致遠盡室依伽倻山海印寺李資玄全家入淸平山息菴,若此類不鮮。故余亦冒非笑於世,棲托表訓寺,經歲而不知歸者也。余宿藁此文以自遣,會僧有求言,書以贈之。

表訓寺淨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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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迎意中欲,人與人猶難,況於天於神乎!延齡促世,非逹者所關心,而況於一陞一沈乎!始余之東作,謬計以楓嶽,便遊賞,擬就三邑,擇善地安拇今秋,於山姑以三之日四之日止耳,殊不知山靈欲挽余,故令病逾歲時,盡室棲山寺。曁夫秋盡冬深,赤葉脫而瘦骨出,雪之積,山加山屋加屋,土著八十老平生未曾目。於是乎調林巒調谿洞,紀風雲雨雪,著述詩與文,幷成一秩,楓嶽之千奇萬異,畢朝於觚墨,然後迎意中欲,答山靈所希冀焉。雖然,人之一病,亦莫非有天使之,山靈亦烏得自由?

昔在餘年二十餘,拜門長鄭愼善天筭,能言人壽夭禍福無不驗,以《七政筭》甲子曰:「爾年六十三辛酉之歲,有沖紫金之患,難乎逭矣,萬幸一免,壽可至七十九。」余歸而記諸冊子。去歲壬戌,果遘厲於山中,三死三生,復見天地日月,平生之病,莫酷於此。蓋之天筭不甚精,雖差一歲,指壬戌以辛酉,言不可謂不中,則又安知七十九之壽,獨不退於八十餘乎?以此推之,余之死生壽夭,俱繫於天,況此一陞一沈,我何慽慽焉?惟將移裝傳爨,窮歲月於三百八十九菴子,周而復始,以終吾生,庶報山靈之厚望焉已矣。師之居表訓,與余對霤而住,今往山東,求一言以贐,序迄而詩之。

戱贈涅槃山人慧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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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春,余寓表訓寺,僧慧仁嘗與余有松泉之舊,爲余近住奇奇菴。一日來謁,余謂之曰:「余客於斯久矣,今春過半矣,欲有所往矣,雪深如此矣,將奈之何?」曰:「人之一來一往,莫不有宿緣存焉。緣盡則自有所往,令公何忙爲?且緣之來,亦有宿債,前生有負債者,必責償於今生,滿其數而後已。」曰:「爾言果信則吾必有宿債於玆,所以淹滯從秋徂歲迄於今也。」曰:「何哉?」

曰:「余之寓此也,此地之人皆余素昧於平生者,鄕老天祿惠西瓜我、雉我、鹿我、穀我、食我,僧圓應葡萄我、米我、菜我,僧義能、僧妙庵、僧宗遠醬我、葅我,僧性珠酒我、豉我、石芝我,僧法堅餠我、糧我、海菜我、山蔬我、詩我、札簡我,圓通熙郁菁我、薇蕨我,楡岾泰蔭粻我、石榴我、黃橘我、屛風菜我。至於杆城生員李之屛、鄕人咸廉於士豪等之天賜梨也、箭魚也、活鰒也、巨口魚也。斷髮嶺村民獻伊彥方龍伊之山羊也、山獐也、山豬也、八梢魚也、銀魚也、魴魚也,皆我負債於前生而取償於今生者耶?

且向者三十年太倉之粟,三百六十餘邑之珍羞,京師親舊歲時月日之賙給,有何債見負於彼?而喣濡於向時,斷絶於今日耶?抑未知昔之負者,今已償盡耶?我之受世人之賜於今生者,將以何物盡酬於後生耶?將學今世之人多受債而不少償乎?

且我爵滿朝人,玉堂、金馬、蘭坡、鳳池、薇垣、栢府六部百司,大小州、府、郡、縣吏高下靑紫,皆出於我手,無慮千百官。而旣受之後,邁邁若不相涉,盡背馳而之他,未知我前生受若人之債幾許,欲俟後生而償之否乎?

而又有餘債,我未畢償於今,將有待於來月來日乎,後生之天地乎?且我今生壯元龍榜,歷三司臺侍,封勳陞秩,至金玉之班,有何與債於前生之何許人,而受償於今世,抑已償耶?未盡償,償之於明年明日乎?且如孟子莊子左丘明司馬遷韓退之柳子厚杜子美於前之生,食我之債幾許,而以文字追徵於今之生者,倍蓰而十百之耶?

若夫三角山天摩山聖居山九月山頭流山七寶山妙香山寒溪山雪嶽山五臺山及此皆骨之山,東溟南瀛西瀚北渤之遐觀奇賞,有何負債於我前生,而使我竹杖之芒屩之藍輿之,陟之降之,手足並行之,帆檣舟楫桴筏之,售我詩若文幾千百首耶?且我今生飽山水遊衍之樂,欲於後生爲玉京飛仙,乘嶺上白雲,御海上淸風,騎山間靑鶴,得乎否乎?吾欲令爾以此祈之於爾如來,祈之於爾觀音,祈之於爾曇無竭,爾能爲我酌淸溪之水,爇香峯之薰,精紫芝之糜以禱之乎?」合掌起拜曰:「善哉!綺語也。令公天眼瞭然,洞觀三生,貧道無以贅一語。」遂袖斯文而去。

天啓三年癸亥仲春,於於散老戱草。

留別天德菴法師法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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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師,湖南産也。十四,通經涉史曁子家,文義洞然。凡州邑試戰藝,克有捷,數奇棄其業,入山爲緇髡。又博記禪敎訣籙,爲空門大師,四方學者,無問儒釋,從之如輸委。亦旣徧遊靑丘名嶽,選最勝宅怾怛山,雲移輸轉於諸菴已有年紀。天啓中,余不遇於世,卷家小入此山,八經月,會京師有變,名官將不安山林,挈挈西徙。法師攜松花餻薑椒餌,酌山葡湯,如流俗把酒敘別,且求別辭。

余摻手問曰:「昔晏子不死內難,子路結纓死之,伯夷餓死首陽太公鷹揚牧野暴主也,而其亡也聖人去國,昌邑燕山之廢,死節無人。荀息之死奚齊,爲白圭之玷,荀彧之死室,或譏其太晩。建文之禪,魯山之出,宗社如舊,而一縣盡死,六臣不屈。死生去就,君子之大節,我何以處之?且欲以我平生所著述,續《梅月堂集》何如?」

法師曰:「從違之分,各有義理,義理之歸,俯仰懸焉。人生浮世,卽須臾焉耳,況白首乎?夫子宰相也,焉得自由?蓋有命存焉,去歲之病,幸而不亡,天也,幸亮之,義理之與比。且子文章太富,如欲壽後,恐公私之財力不裕,自今精抄以約之。」

余曰:「嗚呼!噫噫!我知之矣,吾今老矣,於世何如哉?當與子徧怾怛諸菴,以終吾餘年。」遂擧山葡湯相屬,以爲暫別。

寶蓋山,贈靈隱寺彥機雲桂兩僧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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彥機雲桂,兩詩僧也。萬曆三十四年,余與相遇於香山普賢寺,時松雲大師受學者也。萬曆四十六年,客我松泉精舍,得我詩者也。天啓三年夏,余入寶蓋山靈隱庵,見兩僧,兩僧驚問我自何來,余曰:「去年秋九月,余入金剛山,計終老也。越十月,家累自京師來山寺,救危病也。越明年四月,辭金剛西行,因艱食也。行到豐田,送家累還京,省人口也。路入玆山,解裝休僧舍,糓稍賤也。聞之行路,舊君廢,余聞之不甚驚者,已見於事之先也。又聞新王立,革亂政敷仁惠,民庶驩如也,聞之不驚賀者,飢者易爲食,猶以王也。」

兩僧疑而詰之曰:「吾儕,山人也。自古過歲金剛,雖寒士猶難,況宰相乎?旣曰離山,則復何爲於此山?當今新聖御國,求宦者如歸市,又何爲徘徊中路?」

曰:「余老妄人也,向之入山,非輕世也,樂山也;今之去山,非爲官也,乏食也;留此山者,非愛山也,穀賤也。物久則神,人老則耗,避禍先六載,神也;見利不疾趨,耗也;前年處仙山,高也;今年投野山,俗也。泥而不滓,潔也,有食從之,陋也,吾何處之哉,其惟才不才賢不賢,智與愚貴與賤之間乎?」

道峯山妙峯菴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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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啓元年春,殿樹震,夏,宮門震,三年秋,於於子枳怛山,冬大雪。三年春三月,大星落西,兵門於莊義門敦化門,王及世子執,新王立。

山中饑,四月七日,於於子表訓寺豐田,送黌姬潭姬江姬,歸歷三釜落孤石臺,入靈珠山文殊菴靈隱菴兜率庵圓寂寺才人瀑,過逍遙山。二十有三日,歸洪福山,拜先墓,松泉聽籟菴疫,上道峯山妙峯菴。五月一日,京人來,王命削黜我子,罷不敘。四日,下山。端午日,祭墓,詰朝絜三姬及男僮女奴,大歸頭流山隱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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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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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觀龜、螺、蠔、蝸之行,皆負其室,出而運,處而藏。有巢氏慕之,巢於木,後世以爲智,而殊不知天有營室星已在有巢氏之前也。今上舍繼勳作窩一間,楹、桴、極、梲、椽、戶、蓋、藉無不具,處焉構爲室,出焉擧而易地,近則八人全而運,遠則三馬毀而駄,其制極簡而輕。

大抵江山無窮而居室不足,苟非吾家,雖嶽樓滕閣信美而不能安,雖假而安,久而厭,亦人情也。上舍選江山之勝而居之,居而厭,則運而之他,燥濕寒暑皆於斯,雖非吾地,地主不之禁。夫營室不能移次,有巢不能移木,龜、螺、蠔、蝸不免蟄於冬。而上舍無地無時皆可安,而物不能,人不能,天不能而能之,其亦上智也哉!名曰行窩,使余記。

水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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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余攜客舟漢江,泊濟川亭下。秋濤泂澈,景色澄鮮。詠《秋風》之辭,歌《河廣》之章,酒闌興酣,不覺惝然如夢。見江之下,兩岸皆倒懸,諸山皆冠麓履峯。遠近樹木,皆卓根垂梢。村人若馬牛,皆足仰頭傖而脊行,飛鳥皆腹背相反,星河動搖,月影深深,皆在頫視間。而江之陰,似有亭榭,礎砌向上,瓦縫向下,扁題左書,壁上書畫亦左而仆,碧窓丹檻,皆下臨無地。而繁華綺麗之觀,盡囿於淸泠之世界矣。少焉,微風來長吹興,向之森羅眼底者,漫漶而有亡焉。余亦驚覺神淸,擧目而四顧,但見水光接天,十里一色。江山定位,雲物得所,有一亭子在濟川之上,其額曰水鏡堂。余廼䳮䳮然疑,不知向之所覩夢耶眞耶,問之舟人則曰,今吏部右侍郞李大燁之亭也。

寒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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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者何?竹也。碧者何?沙也。堂之名寒碧何?以其地有竹沙也。竹沙之稱寒碧何?取杜子「竹寒沙碧浣花溪」者詩也。孰居之?措大也。措大,京師人,其先君詩名高一世,嘗隱於會稽山不售,自號會稽山人。措大自幼稚富氣槪,値時之難,亦隱於錦城山。山有萬竿寒竹一帶碧沙,可挹於一堂,堂之名於是乎得之矣。

夫寒者非一,有風也、月也、水也、石也,千百其名,而必曰竹,碧者非一,有天也、雲也、山也、海也,千百其名,而必曰沙者何?措大與杜子出處相近,居同於避寓,而地同於錦城,而堂同於浣花之草堂,而詩同於旅遊之遣懷,宜夫取興之似之也。

然而措大有搗玉揚珠千百斛,是士之不寒者,而猶愛其寒。有粉黛緋紫數十行,是其色不止於碧,而猶愛其碧。是措大有杜子之所有,而又有杜子之所未有也。

吁!人徒知寒者寒碧者碧,而不知寒碧二字之出於詩,不足以識其趣也。人徒知詩之趣在竹沙二物,而不知其趣之不於氣不於色,不足以識其趣之所自來也。其趣之來不竹不沙不詩,而其不自吾方寸間乎?於是,君子歌之曰:「亭亭萬竹,氣侵書帙。綿綿平沙,色連溪月。孰營是堂,堂以詩名。世隱於詩,允繼家聲。錦城嵯嵯,錦水深深。寒耶碧耶,主人之襟。」有聽其歌而愛其名者,不入其堂?不見其物,而文以記之,記之者何人,高興柳夢寅也。

無盡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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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有始而無不卒,造物者之意也。天下萬物,畢竟同歸於盡,而欲鄿其無盡者,違天理也。今松巖公構三楹小亭於垂老之年,以無盡扁之,其意何居?萬物之中,莫久者海嶽,而東海桑泰山礪,曾不能以一瞬。而蘇軾,一拘儒也,乃敢貪天之物,以江上山間之淸風明月爲無盡藏,不亦異哉?彼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其入也非風之盡乎?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其沒也非月之盡乎?

噫!海也而盡,嶽也而盡,風也而盡,月也而盡,矧乎世之人?其知者有限,而不知者無限;其得者有窮,而不得者無窮;其生者有涯,而其死者無涯,如是而求無盡於有盡之域,是造物者之賊也。雖然,乾坤剝復之理,化化而生生,未嘗斯須間斷,宜君子之體之以自強不息,不息於天理爲不違。然則孰爲近?其苦縣人之言乎!其言曰:「知足之足,常足。」今日到斯亭,得江山風月之趣無盡,宜主人之名之也。

白雲莊李克蕃書齋,在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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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友盛甫甫歸農白雲山下,因祖先別業而家之,仍以爲藏修所,名之曰白雲莊,授余簡使記之。余曰:「善哉!盛甫甫之名莊者,雲者爲雨,澤物以成歲,使斯民穀,則雨者,雲之子,而糓者,雲之孫也。彼靄然皜然,不粉而白,不柴而爨,吾不知其隆施是者何物,亦何與於民,而卒之雨公及私,暵者濡而焦者沃,以成京坻之峙者,無他焉。雲生雨,雨生糓,糓而生斯民,猶祖先而業子孫,以遂其生也。然則盛甫甫之名莊,於農也,欲反其本也。

雖然,盛甫甫,學者也。夫學者亦猶是,泉巖澗谿呴噓之氣,觸石出,膚寸成,須臾而上下四方,猶學者下學上達,以施之遐邇民物,其澤博矣。然而人之卽山尋雲,攬之而無物,迫之而無見,及其出山而望之,然後皆知其爲雲,猶學者處山而人不知,施於世而世知其學也。豈學世之逐逐者翻手覆手,變白衣爲蒼狗,以蔽日月之光景乎哉?

然則盛甫甫之名莊,於學也,必施而及物,豈終於處山而已乎?至若世之閒人不務實,徒以無心出峀爲玩,或配之月露,以資諷詠,非盛甫甫述祖勉學之意,而非此亦無以發性情。故盛甫甫已先而屬之人,調弄白雲以怡悅,雲亦困矣哉!

二難軒韓孝仲作,押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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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年春,朴子韓子構草堂三間四楹,旣成,朴子使韓子求名於柳子柳子請名之以二難。韓子曰:「我知之矣,州號爲公,而幽居私其雲物,是一難也;城名爲儒,而武人擅其風月,是二難也。」柳子曰:「武昌名邑,不是都無文術,不夜稱城,未必長爲白日,況今名實兩全,有何難旃?」

韓子曰:「嘉遯之村,非則莫可,今宦子者舍之;鰲頭之山,非偓佺則莫干,今火食者安焉,二者之難,不其然乎?」柳子曰:「成都非物外而君平下簾,嶽陽亦人世而洞賓飛吟。況地有得人而彰,人無因地而揚,吾於二者,未見其難也。」

韓子曰:「吾之所難,子之所易,子之所難,可得聞命乎?」柳子曰:「今夫是軒,朴子創之,韓子存之;朴子讓之,韓子分之,湖山雲月之勝,孰全而保之?軒雖勝,不有主而主之,病其虛而莫守,不有賓而賓之,病其寂而莫討,聲以曲投,影以形從,物以類合,人以情同,雷風相搏,動足則揮臂,陰陽胥應,燥火而濕水,不有朴子之蔭客,焉有韓子之擇主?如魚泳淵,如鳥歸藪,如淄合澠而易牙難嘗,如石投水而沒人莫取。其業雖殊,其趣不二。然則觀所爲主,服傳訓在此,婚媾無尤,體易義以是。古人之以賢主嘉賓爲二難者,是天下難莫難,而反掌於今日,吾所以請名於斯軒者也。」軒旣名,而柳子請賦詩以娛賓主,於朴子賦《兔罝》,取公侯干城也,於韓子賦《鹿鳴》,取德音孔昭也。於二子賦《衡門》,取衡門之下可以棲遲也,又賦《蘀兮》,取叔兮伯兮倡予和女也。韓子拜手曰:「不敢當不敢當。」於是乎二子之賢也嘉也,君子難之。

用拙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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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觀天下之事,巧莫巧於拙,而拙莫拙於巧。有巧於此,其巧足以雕棘猴,射氂虱,累丸竿上,注油錢孔,能使木馬涉險而偶人眴目,則可謂巧乎?曰吾必謂之拙也。有拙於此,居鵲巢,甘鷇食,支離皷筴,族庖折刀,以至狂屈之忘言、無爲之不知,斯可謂拙乎?曰吾必謂之巧也。奚以知其然也?

請言其巧。今夫造物者,刻劃衆象,雕鏤庶品,垺而爲泰山,細而爲秋毫。人有面目而萬殊其狀,物有胎卵而各異其相,皆出於自然,莫測其爲然。人之弔巧者欲髣髴萬一而不得。於是,明有所闇,長有所短,雖有鉅智,萬人謀之,則不免焉。愚故曰拙莫拙於巧也。

請言其拙。今夫依社之樗,遠榟匠之斲;曳尾之龜,辭宗祧之祀;中溝之斷,乏靑黃之綵;一枝之安,謝樊籠之羈。天下之大能,莫過於百不能,而壅閼哽跈樸素癡騃爲明哲保身之第一策,故不可以不能守閭而謂騊駼爲無技,不能鑽隟而謂梁欐爲非器。無用之用,不材之材,廼所以爲大用、大材,愚故曰巧莫巧於拙也。

叔正氏早歲登科,平步靑雲,公私所料理,皆人所不逮。世之用其巧者,未或侈玆,而名其軒,猶以用拙者,何耶?言如湧泉而訥於時論,足能軼風而蹇於勢途,秩已乘軺而走猶循墻,祿可潤屋而家則立壁,撝謙自守,愈久而愈篤。世之巧進者,率多中道困躓,鮮能保其始終。而敭歷淸華,老躋公卿,未嘗一跌高衢,此無非用拙之德有以致之。而拙中之巧,雖般倕偃師,亦未能過之。然則之愚、之魯、濂溪之賦、老子之經,用此道也。而杜子所謂用拙存吾道者,其知道者也乎!叔正氏求記於愚殆十年,嘗以拙文辭,今聞有萬里行,復索以贐行,愚亦稍有所激,寓言斯軒。吁!愚亦拙莫拙者,唯其拙,是以能知拙。

釣隱亭辛景行亭子,有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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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六七載釣隱翁走書京師屬余曰:「我有亭在淸安地,邀名公佳言,交映樑楣,願丐公記若詩以輝之。」仍封一小紙盈尺者於牘中,畫山嶽、泉池、花樹,諸公詩韻備悉。余乃傅之壁,賞玩者有年。顧記所以記其實,詩所以諷其物,余倥傯簿領中,未嘗跡淸安目玆亭,若之何賦之?竢異日縱遊湖西,一寓觀景象,然後方可。厥後翁簡請之面喩之,猶不承敎,則簡與面俱輟者久矣。

餘一日叩諸壁,心語於口曰:「老子曰:『不出戶,知天下。』矧玆亭有畫圖瞭然指點者乎?」遂凝睇壁上,游神於尺紙中,則繇玆亭也,頫暎流巖,扳御風臺,轉牛沈潭,略鷰子潭汰潘灘,渡亂釣魚灘,濯損花潭,歷漁家村溯竹汀柁長浦傍江津摩龜山踰沙峙,度飛鴻山,穿三巴峽,戛上黨城,瞻父母城,掠雞龍山,迤從大川,隮鶩嶺,敖吹笛臺,宿葛川寺,旋入於亭,閱其庭實。

花則有雪中返魂也、日邊倚雲也、漁郞逐水也、貴妃飮淚也、籬散金也、杜魄啼血也、滿院之香架也、當堦之紅翻也、華山仙井之移也、沈香傾國之懽也、鴻之所含子也、娥之所發哀也。樹則有金井之葉,有宋山之械,有相府之翠,有堤之綠,有徂徠之貞姿,有園之團欒,有植壇而實圓,有過拳而穰多。

於是乎千峯襟合,一川腋分,危構挹翠,曲欄憑虛。若將與釣隱翁戴葛巾攜藜杖,持一竿一緡,徜徉乎潺湲窈窕之墟,而爭隈讓畔於溪叟、江鷗。若然則他日出京洛淸安,拜翁於斯亭,目力有限,腳氣易軟,必不如今日之臥遊也。六七載虛負於壁上者,可一朝塞之,而庶幾小答翁簡請面喩之懇,遂書以爲記。

喚仙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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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聞神仙無而有,有而無,其居也縹緲,其趨也冥昧,於山則非雲梯鐵鎖可攀,於水則非風檣雨楫可接,矧乎弓㫌以招,玉帛以聘哉?異哉!昇平之講武亭,若之何名喚仙哉?昔者安期生遊東海而只留阜鄕之舃,丁令威遼城而只題華表之詩。黃鶴仙人留連吳江之酒家,純陽眞人三入洞庭嶽陽,而未聞有號召而將迎之者,倘有人知其眞仙而挽之,必泠然飄然而逝,唯恐蹤跡之或露。

今者吾同年柳勵仲氏下車昇平,不踰歲,淨遺址而新之,仍舊扁而名之。蓋以是府介於山海之間,素著佳麗之稱,彼東溟方丈之群仙,經過遊息於斯,混流俗,而人不識者何限?吾知勵仲氏必聞神仙之好樓居,營是宇以館候之乎!第未知勵仲氏之喚之以何道乎?其以雲羅書字乎?以瓊華贈禮乎?令白鶴傳信乎?命靑龍奉馭乎?氷梨、火棗、霞觴、桂釂以享之乎?亦未知仙人爲何許人耶?

惟其主能致其客,苟致其客,主亦仙而已矣。昔余賦《遠遊》於瀛洲,避官府入曹溪,棲於臨鏡堂,當時無是亭矣。他日角巾南歸,重過於玆,勵仲氏乎,其喚我無?吾亦混流俗而人不識者。

江月軒崔有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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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陽崔子家江上,號其軒江月,請隣叟柳夢寅記之曰:「昔先君子嘗夢得一句詩曰『江月伴山南』,覺而不能診。居亡何,不幸早世。今不肖子舍於江北山南,適構一小軒,早夜所伴,捨此江則月耳,請以此志吾軒。」夢寅曰:「悲夫!子之先君子翩翩濁世,脫然有遺世之趣,諷一句可得。世號騷人墨客,誰非把玩江月?而至接於夢,形諸話言,非心誠好之,不克。其胸中灑落,何如也?惜乎!弱冠下世也。

今吾子追想先君子之風,敞月軒於江之上,甚矣,之軒也與之夢也相符。雖然,子之先君子,處士也。游心物表,入楓嶽,凌東溟並西瀛,風乎石潭,自娛於水月固也。今吾子早陟靑雲,爲淸流屬望,方將舒趐揚英,輦轂於不離,與夫先君子判其塗也。而獨也耽淸泠挹光景,樂而忘歸者何?蓋其意豈外物之求也哉?坐臥臨眺哦詠,非但傳神於乃所生,爲終身永慕之孝耳。將外當時榮名,學先君子之處耶?似有深意闖乎其中,而叩之而不我應,何也?思之而不得,請問於江月。」

山雨亭金仁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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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嘗錯見古畫,圖畫山雨,雨勢東樹枝西,疑其雨與風相背,竊怪之。曁後坐南山弊廬,日見雨過前山,雨腳白山色暗,白者層層如波頭而東,則暗者亦層層如田畒之西,於是乎白向東暗向西,及風亦然明矣。拙者昧昧也,謂暗者爲雨,失其白失其東西,而古畫之譜紊矣,始覺虎頭龍眠得物之懷情甚精也。

今者余姻黨金公子雲氏卜新亭於忠原之江上,號山雨子雲,賢太守也。官滿而歸,將於是亭乎棲止,而雨非恆物,曷爲名其亭哉?其或往或來,不欲於是乎常乎?其觀時雨之行,而復有意於斯民乎?其來斯亭,或因山雨之適至,卽事而寓目起興乎?

今夫爲士者,莫重於自處身心,先分黑白而位定東西,謂之知山雨可也。順於理,不逆於道,如雨腳、樹枝與風同歸,謂之辨山雨可也。跡遠利祿而心深山水,捨彼取此,如得善譜而明向背,謂之體山雨可也。知勳名富貴之過目前,猶飄風驟雨之過前山,從他晴雨,有亡於亭中,謂之玩山雨可也。曰雨曰暘,貴若於三農,而不失諸恆,以理其民,謂之推治於山雨可也。有時而來,有時而止,有時而舒,有時而卷,任天風而從之,效行藏於山雨可也。

然則山一屛也,雨一畫也,白者正也,暗者邪也,區而別之者在心目也。而況向也愆暘酷矣,太山燒金石爛,民生之嗷嗷,烈火澤若焦焉,子雲能噀而沃之,霈鴻山聞慶,油然勃然而吾民蘇矣。今若長往不返,屯膏於一亭,則其於吾民何如耶?雖然,知時之不可有爲,脫灑於風塵之表,是眞士之志也,則吾於而去就何間?余不才,無虎頭龍眠之筆,而別白黑記山雨,不自量也。

香翠窩洪聖民堂,押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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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構宅,不在寬迮。山林非僻,寒暑宜適。平仲處市,耳喧心寂。子輿聞道,歌聲金石。美哉吾友拙翁,處靜安窮,囂囂城塵中也。

觀其京都東偏,樂善之坊。二間蕭然,寓於道傍。白首宰相,不喜顯敞。於斯偃仰,足資日養。窩扁何以?曰香曰翠,頗似靡麗。名必副實,請問何義?斯窩也,園林數畒,樹木蒙茂。百花成伍,互鬪緋素。春夏雨露,次第布護。其香滿宇,赤幹栢葉。三株狎獵,辭根岌嶪。移植階級,數叢綠篁。琅玕成行,蒼鬣交光。傲視氷霜,其翠暎床。於是主人,辭祿謝榮,蟬蛻公卿。角巾褐衫,淸樽大觥。攤書棐幾,得醉詩成,孤負休明。寒暑之宜,各愜閒情。因玆覽物,自返於身。則蹊成無言,有馨自聞。時來芬郁,時去泥塵。榮豈我爲,枯亦我因?香在我者將新。嚴威閉塞,獨立不搖。蘭蕙無芳,蕭艾俱消。晩節貞操,凜氣凌霄,翠在我者後凋。

然則肹蠁斯香,如德聞遠。蔚蓊斯翠,如節偃仰。榮光可賞,斯窩之上。太和不遷,玆窩之前。山林何羨?城市則多。靜哉玆窩,不樂如何?

余亦大隱中氣味相類,雖無斯香斯翠,而所樂者在,推此得彼,率爾而記。

縶駒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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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之終年,余僦居西湖上,會崔尙書謝病在隣舍,余往過焉,見座上有一片紙,卽李郞中所著《縶駒亭記》也。余素聞郞中鳴文章,又與亭之主金堤李使君安民有舊,默識亭之賓主皆可人也。未幾尙書以使君聲,寄其記來,使余續之。

吁!西湖金堤數百千里,余未曾跡斯郡目斯亭。雖欲一往爲使君客,今年駒又斃,使君無緣爲余縶,使君朝京師不過余,余又無緣縶使君駒也。但展其託點檢之,知亭之有池矣,有嶼矣,有芙蕖矣,有竹百餘竿矣,有記後詩若干矣,森然若坐余於亭上而閱其勝矣。欲以此縶客之駒可乎?非嘉賓所樂也。向年使君通判黃州,余朝天過其州,使君留余駒數日,欲以此追賦縶駒可乎?非他客所與也。

古人享賓,多歌詩以道其意,載諸《左氏傳》皆可據。今其詩曰:「皎皎白駒,食我塲藿。縶之維之,以永今夕。」又曰:「生蒭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皆爲賢者之去而欲留之也。賓之如玉者,捨我而去,主人歌此詩以挽之,則其愛客蔭賢,盡其歡可想。投轄亂也,鎖閤慢也,摻裾簡也,烹羊宰牛瀆也,奴白飯馬靑蒭俗也。若使君以池嶼花竹娛其賓而不足,又縶維以三百篇遺事,以永時日,古人之時義也。余旣愛郞中之記,重尙書之請,感黃州之縶,又多揭詩,名亭之旨,可無一言係左氏之書乎?但愧余無金玉之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