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東林學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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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事顧涇凡先生允成
[編輯]顧允成字季時,別號涇凡,兄則涇陽先生也。與涇陽同游薛方山之門。萬曆癸未,舉禮部。丙戌廷對,指切時事,以寵鄭貴妃、任奄寺為言。讀卷官大理何源曰:「此生作何語?真堪鎖榜矣。」禦史房寰劾海忠介,先生與諸壽賢、彭遵古合疏,數寰七罪,奉旨削籍。久之,起南康府教授。丁憂。服闋,再起保定府教授。曆國子監博士,禮部主事。詔皇太子與兩皇子並封為王,先生又與岳元聲、張納陛上疏極諫,責備婁東。已而趙忠毅掌計,盡黜政府之私人。婁東欲去忠毅,授意給事中劉道隆,謂拾遺司屬不宜留用,因而忠毅削籍,太宰求去。先生又與于孔兼、賈岩、薛敷教、張納陛抗疏,犯政府,皆謫外任。先生判光州。是時政府大意在遏抑建言諸臣,尤遏抑非台省而建言者。先生上書座師許國,反覆「當世但阿諛、熟軟、奔競、交結之為務,不知名節行檢之可貴,聖怒可攖,宰執難犯。言路之人襲杜欽、谷永附外戚,而專攻上身之故智,以是而禁人之言,猶為言路不塞哉!」布衣瞿從先,為李見羅頌冤,進唐曙台《禮經》,先生皆代為疏草,惟恐其不成人之美也。光州告假歸,十有四年,所積俸近千金,巡撫檄致之,先生不受。丁未五月卒,年五十四。
平生所深惡者鄉願道學,謂:「此一種人,占盡世間便宜,直將弒父與君種子,暗佈人心。學問須從狂狷起腳,然後能從中行歇腳,近日之好為中行,而每每墮入鄉願窠臼者,只因起腳時,便要做歇腳事也。」鄒忠介晚年論學,喜通融而輕節義,先生規之曰:「夫假節義乃血氣也,真節義即義理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義理之怒不可無。義理之節氣,不可亢之而使驕,亦不可抑之而使餒。以義理而誤認為血氣,則浩然之氣,且無事養矣。近世鄉願道學,往往藉此等議論,以銷鑠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污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遠。」一日,喟然而歎,涇陽曰:「何歎也?」曰:「吾歎夫今之講學者,恁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講學耳。」涇陽曰:「然則所講何事?」曰:「在縉紳只明哲保身一句,在布衣只傳食諸侯一句。」涇陽為之慨然。涇陽嘗問先生工夫,先生曰:「上不從玄妙門討入路,下不從方便門討出路。」涇陽曰:「須要認得自家。」先生曰:「妄意欲作天下第一等人,性頗近狂,然自反尚是硜硜窠臼,性又近狷。竊恐兩頭不著。」涇陽曰:「如此不為中行,不可得矣。」先生曰:「檢點病痛,只是一個粗字,所以去中行彌遠。」涇陽曰:「此是好消息,粗是真色,狂狷原是粗中行,中行只是細狂狷。練粗入細,細亦真矣。」先生曰:「粗之為害,亦正不小,猶幸自覺得,今但密密磨洗,更無他說。」涇陽曰:「尚有說在,性近狷,還是習性;情近狂,還是習情。若論真性情,兩者何有?於此參取明白,方認得自家。既認得自家,一切病痛都是村魔野祟,不敢現形於白日之下矣。」先生遲疑者久之,而後曰:「豁然矣。譬如欲適京師,水則具舟楫,陸則備輿馬,徑向前去,無不到者。其間倘有阻滯,則須耐心料理,若因此便生懊惱,且以為舟楫輿馬之罪,欲思還轉,別尋方便,豈不大誤!」涇陽曰:「如是!如是!」先生嘗曰:「吾輩一發念,一出言,一舉事,須要太極上著腳,若只跟陰陽五行走,便不濟事。」有疑其拘者,語之曰:「大本大原,見得透,把得住,自然四通八達,誰能拘之?若於此糊塗,便要通融和會,幾何不墮坑落塹,喪失性命。」故先生見義必為,皆從性命中流出。沈繼山稱為「義理中之鎮惡,文章中之辟邪」,洵不虛也。
小辨齋劄記
[編輯]學者須在暗地裏牢守介限,不可向的然處鋪張局面。
逆詐億不信五字,入人膏肓,所謂殺機也。億逆得中自家的心腸,亦與那人一般;億逆得不中那人的心腸,勝自家多矣。
人心惟危,王少湖曰:「危之一字,是常明燈,一息不危,即墮落矣。」朱子嘗曰:「孟子一生,費盡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尋四字。今日講學家,只成就枉尺直尋四字。」愚亦曰:孟子一生,費盡心力,只破得無善無惡四字。今日講學家,只成就無善無惡四字。
三代而下,只是鄉願一班人,名利兼收,便宜受用,雖不犯乎弒君弒父,而自為忒重,實埋下弒父弒君種子。
無善無惡本病,只是一個空字,末病只是一個混字。故始也,見為無一之可有;究也,且無一不可有。始也等善於惡,究也且混惡於善,其至善也,乃其所以為至惡也。
《離》九三曰:「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凶。」歌為樂生者也,嗟為憂生者也,言人情憂樂只在軀殼上起念,不如此則如彼。不知人生世間如日昃之離,有幾多時節,何為靠這裏尋個憂樂?凶之道也。
自三代以後,其為中國財用之蠹者,莫甚於佛、老,莫甚於黃河。一則以有用之金,塗無用之像;一則以有限之財,填無限之壑。此所謂殺機也。
發與未發,就喜怒哀樂說,道不可須臾離,何言發未發也?程子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此言人分上事;若論道,則萬物皆具,更不說感與未感。」最為的當。
焱祚之促,小人促之也;善類之殃,小人殃之也;紹聖之紛更,小人紛更之也。今不歸罪於小人,而反歸罪於君子,是君子既不得志於當時之私人,而仍不得志於後世之公論。為小人者,不惟愚弄其一時,仍並後世而愚之也。審如其言,則將曰「比干激而亡商,龍逢激而亡夏,孔子一矯而春秋遂流為戰國,孟子與蘇秦、張儀分為三黨,而戰國遂吞於呂秦」,其亦何辭矣!
南臬最不喜人以氣節相目,仆問其故,似以節義為血氣也。夫假節義乃血氣也,真節氣即理義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理義之怒不可無。理義之節氣,不可亢之而使驕,亦不可抑之而使餒。以義理而誤認為血氣,則浩然之氣,且無事養矣。近世鄉願道學,往往藉此等議論,以銷鑠吾人之真元,而遂其同流合汙之志,其言最高,其害最遠。(以上《論學書》)
心學之弊,固莫甚於今日,然以《大學》而論,所謂如見肺肝者也,何嘗欺得人來?卻是小人自欺其心耳。此心蠹也,非心學也。若因此便諱言心學,是輕以心學與小人也。《鹹》九四不言心,而彖曰「感人心」,則鹹其心之義也。《艮》六四不言心,而象曰「思不出其位」,則艮其心之義。其曰貞吉,則道心之謂,曰「憧憧」,則人心之謂也。「艮其身」,亦猶《大學》之揭修身,蓋心在其中矣。何諱言心之有?乃曰:「心意可匿,身則難藏。」其不本正心誠意,而本修身,殆有精義,不免穿鑿附會矣。
近言調攝血氣,喜怒不著,自有調理。此知足下心得之深,直透未發前氣象,即六經且為註腳矣。但恐此意習慣,將來任心太過,不無走作,其害非細。足下必曰:「聖賢之學,心學也,吾任吾心,何走作之有?」不知道心可任也,心不可任也,道心難明,人心易惑。弟近來只信得《六經》義理親切,句句是開發我道心,句句是喚醒我人心處。學問不從此入,斷非真學問;經濟不從此出,斷非真經濟。
陽明提良知,是虛而實;見羅提修身,是實而虛。兩者如水中月,鏡中花,妙處可悟而不可言。所謂會得時,活潑潑地;會不得,只是弄精魂。
昔之為小人者,口堯、舜而身盜蹠;今之為小人者,身盜蹠而罵堯、舜。
名根二字,真學者痼疾。然吾輩見得是處,得做且做,若每事將此個題目光光抹摋,何處開得口、轉得身也?
根原枝委,總是一般,大趨既正,起處既真,信目所視,信口所哦,頭頭是道,不必太生分別。
平生左見,怕言中字,以為我輩學問,須從狂狷起腳,然後能從中行歇腳。凡近世之好為中行,而每每墮入鄉願窠臼者,只因起腳時便要做歇腳事也。(以上《與彭旦陽》)
太常史玉池先生孟鱗
[編輯]史孟鱗字際明,號玉池,常州宜興人。萬曆癸未進士。官至太常寺少卿,三王並封旨下,先生作問答上奏。乙卯張差之變,請立皇太孫,詔降五級,調外任。先生師事涇陽,因一時之弊,故好談工夫。夫求識本體,即是工夫,無工夫而言本體,只是想像卜度而已,非真本體也。即謂先生之言,是談本體可也。陽明言無善無噁心之體,先生作性善說闢之。夫無善無噁心之體,原與性無善無不善之意不同,性以理言,理無不善,安得雲無?心以氣言,氣之動有善有不善,而當其藏體於寂之時,獨知湛然而已,安得謂之有善有惡乎?其時楊晉菴頗得其解,移書先生,謂錯會陽明之意是也。獨怪陽明門下解之者,曰「無善無惡斯為至善」,亦竟以無善無惡屬之於性,真索解人而不得矣。
論學
[編輯]今時講學,主教者率以當下指點學人,此是最親切語。及叩其所以,卻說饑來吃飯、困來眠,都是自自然然的,全不費工夫,學人遂欣然以為有得見。學者用工夫,便說多了,本體原不如此,卻一味任其自然,任情從欲去了,是當下反是陷人的深坑。不知本體工夫分不開的,有本體自有工夫,無工夫即無本體。試看樊遲問仁,是向夫子求本體,夫子卻教他做工夫。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凡是人於日用間,那個離得居處、執事、與人境界?第居處時,易於寬舒縱肆,若任其自然,都只是四肢安逸便了。即此四肢安逸,心都放逸了,那討得仁來?一恭了,則胸中惺然不昧,一身之四肢、百骸,血脈都流貫了吾心,自然安安頓頓,全沒有放逸的病痛。這不是仁是恭,卻是居處的當下。執事時,易於畏難苟安,若任其自然,都只是苟且忽略便了,即此苟且忽略,心都雜亂了,那討得仁來?一敬了,則胸中主一無適,萬事之始終條理,神理都貫徹了吾心,自然停停當當,全沒有雜亂的病痛。這不是仁是敬,卻是執事的當下。與人時,易生形骸爾我,若任其自然,都只是瞞人昧己去了,即此瞞人昧己,心都詐偽了,那討得仁來?一忠了,則胸中萬物一體,人己的肝膽肺腸、精神都淪洽了吾心,自然無阻無礙,全沒有詐偽的病痛。這不是仁是忠,卻是與人的當下。故統體是仁,居處時便恭,執事時便敬,與人時便忠,此本體即工夫。夫學者求仁,居處而恭,仁就在居處了;執事而敬,仁就在執事了;與人而忠,仁就在與人了,此工夫即本體。是仁與恭敬忠,原是一體,如何分得開?此方是真當下,方是真自然。若饑食困眠,禽獸都是這等的,以此為當下,卻便同於禽獸,這不是陷人的深坑?且當下全要在關頭上得力,今人當居常處順時,也能恭敬自持,也能推誠相與,及到利害的關頭,榮辱的關頭,毀譽的關頭,生死的關頭,便都差了,則平常恭敬忠都是假的,卻不是真工夫。不使真工夫,卻沒有真本體,沒有真本體,卻過不得關頭。故夫子指點不處不去的仁體,卻從富貴貧賤關頭。孟子指點不受不屑的本心,卻從得生失死關頭。不處而不處之,不去而不去之,欲惡都不見了,此方是遇嘑爾蹴爾時當下。若習俗心腸掩過真心,欲富貴便處了,惡貧賤便去了,好生惡死、呼蹴之食,便食了,卻叫不處不去,不受不屑,多了這心,此是當下否?此是自然否?故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造次顛沛必於是,捨生取義,殺身成仁,都是關頭時的當下,故曰:「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夷、狄地方,全是不恭不敬不忠地方,是關頭盡處。此處不棄,則富貴貧賤、造次顛沛、威武死生時候,決不走作了,才是真工夫,才是真本體,才是真自然,才是真當下。其實不異那饑食困眠,然那饑食困眠的自然處,到此多用不著了,如何當下得來?往李卓吾講心學於白門,全以當下自然指點後學,說箇個人都是見見成成的聖人,才學便多了。聞有忠節孝義之人,卻雲都是做出來的,本體原無此忠節孝義。學人喜其便利,趨之若狂,不知誤了多少人。後至春明門外,被人論了,才去拿他,便手忙腳亂,沒奈何,卻一刀自刎。此是弒身成仁否?此是捨生取義否?此是恁的自然?恁的當下?恁的見見成成聖人?自家且如此,何況學人!故當下本是學人下手親切工夫,錯認了卻是陷入深坑,不可不猛省也。
言心學者,率以何思何慮為悟境。蓋以孩提知能,不學不慮,聖人中得,不思不勉。一落思慮,便非本體,豈不是徹上語?不知人心有見成的良知,天下無見成的聖人。聖人中得,原是孩提愛敬,孩提知能,到不得聖人中得。故孩提知能,譬如礦金,聖人中得,譬如精金,這精金何嘗有分毫加於礦金之初?那礦金要到那精金,須用許多淘洗鍛煉工夫,不然脫不得泥沙土石。故不思不勉,只說個見成聖人,非所為聖人也。
問:「告子之『勿求』,亦有根歟?」曰:「有,外義故也。夫義與氣一流而出,求氣即集義也。告子外視乎義,夫且以義為障矣,何求焉?」
理氣合而為心,孟子以義為心,集義而氣自充,氣充而心自慊,則心以自慊而不動。告子第以氣為心,而離義以守氣,則定氣所以定心,心亦以能定而不動。夫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天下有性外之氣乎?故浩然之氣,即吾心之道義,不可得而二之也。吾身體充之氣,即塞天地之氣,亦不可得而二之也。故行有不得之心,告子不能異孟子焉,天命之性也。孟子直以養之,則不愧不怍之真,即高明博厚之體,而體充之氣,浩然塞天地之氣矣。告子逆而制之,固不以蹶趨之氣動心,亦不以道義之氣慊心,則氣非塞天地之氣,而充體之氣矣。故告子守在氣者也,孟子守在義者也。孟子之於義,根心而生,是以心之為主者也。告子之於義,緣物而見,是以物為主者也。義無內外,緣物以為義,則內外分為兩截,義自義,心自心,始猶覺其遺用而得體,究則並其體而忘之矣。譬之水然,孟子之心若清水之常流,而告子之心則止水之能清耳。始而澄之,止水之清易,而流水之清難,至於後,而流水之清者常清,止水之清者臭敗矣。
釋氏「不思善,不思惡,是汝本來面目」,則告子性無善、外義之根宗也。其曰「心生心死,心死心生,死心之法」,則告子之勿求也。其曰「一超直入如來地,超入之頓」,則告子之助長也。
問「格物」。曰:「各人真實用功便是。」
宋之道學在節義之中,今之道學在節義之外。
天下有君子有小人,君子在位,其不能容小人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於小人,而君子窮矣;小人在位,其不能容君子宜也,至於並常人而亦不能容焉,彼且退而附於君子,而小人窮矣。
古人以心為嚴師,又以師心自用為大戒,於此參得分明,當有會處。
職方劉靜之先生永澄
[編輯]劉永澄字靜之,揚州寶應人。八歲讀《正氣歌》、《衣帶贊》,即立文公位,朝夕拜之。年十九,舉於鄉。飲酒有妓不往。登萬曆辛丑進士第,授順天學教授,北方稱為淮南夫子。遷國子學正。雷震郊壇,先生上疏:「災異求直言,自漢、唐、宋及祖宗,未有改也。往萬安、劉吉惡人言災異,鄒汝愚一疏,炳烈千古。今者一切報罷,塞諤諤之門,務容容之福,傳之史冊,尚謂朝廷有人乎?」滿考將遷,先生喟然歎曰:「陽城為國子師,斥諸生三年不省親者,況身為國子師乎?」遂歸,杜門讀書。壬子起職方主事,未上而卒,年三十七。先生與東林諸君子為性命之交,高忠憲曰:「靜之官不過七品,其志以為天下事莫非吾事。若何而聖賢吾君,若何而聖賢吾相,若何而聖賢吾百司庶職。年不及強而仕,其志以為千古事莫非吾事。生前吾者,若何揚揭之,生當吾者,若何左右之,生後吾者,若何矜式之。」先師劉忠端曰:「靜之尚論千古得失,嘗曰:『古人往矣,豈知千載而下,被靜之檢點破綻出來?安知千載後,又無檢點靜之者?』其刻厲自任如此。」大概先生天性過於學問,其疾惡之嚴,真如以利刃齒腐朽也。
緒言
[編輯]今有人焉,矜矜於簞食豆羹之義,木頭竹屑之能。至於攖小人之忌,觸當世之網,而上關國是,下關清議者,則惟恐犯手撩鬚,百不一發。雖事任在躬,亦不過調停兩家,以為持平之體。此其意何為哉?得失之念重耳。
巧宦之法,大率趨承當路,不可稍失其意,雖己之吏胥,亦不肯稍失其意,蓋知吏胥亦能操吾之短長也。清夜自思,此一種是何等心事?豈可使人知!
物來順應,順者順乎天理也,非順乎人情也。
三代而上,黑白自分,是非自明,故曰「王道蕩蕩,王道平平」。後世以是為非,指醉為醒,倒置已極。君子欲救其弊不得不矯枉,蓋以不平求平,正深於平者也。
有一等自是的人,動曰「吾求信心」,不知所信者,果本心乎?抑習心乎?
假善之人,事事可飾聖賢之跡,只逢著忤時抗俗的事,便不肯做。不是畏禍,便怕損名,其心總是一團私意故耳。
謙謙自牧,由由與偕,在醜不爭,臨財無苟,此居鄉之利也。耳習瑣尾之談,目習徵逐之行,以不分黑白為渾融,以不悖時情為忠厚,此居鄉之害也。夫惡人不可為矣,庸人又豈可為乎?惡人不當交矣,庸人又豈足交乎?
尋常之人,慣苛責君子,而寬貸小人,非君子仇而小人暱也。君子所圖者大,則所遺者細,世人只檢點細處,故多疵耳。小人所逆者理,則所便者情,世人只知較量情分,故多恕耳。
愛人則加諸膝,惡人則隕諸淵,此譏刺語,其實愛惡之道無如此。《大學》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好好色之心,何啻加膝乎?惡惡臭之心,何啻隕淵乎?聖賢只在好惡前討分曉,不在好惡時持兩端。如慮好惡未必的當,好不敢到十分好,惡不敢到十分惡,則子莫之中,鄉願之善耳!
與君子交者,君子也;小人交者,小人也;君子可交,小人亦可交者,鄉人也。鄉人之好君子也不甚,其惡小人也亦不甚,其用情在好惡之間,故其立身也,亦在君子小人之間。天下君子少,小人亦少,而鄉人最多,小人害在一身,鄉人害在風俗。
李卓吾曰:「有利於己,而欲時時囑託公事,則稱引萬物一體之說;有害於己,而欲遠怨避嫌,則稱引明哲保身之說。」使君相燭其奸,不許囑託,不許遠嫌避害,又不許稱引,則道學之情窮矣。
如愛己之心愛人,先儒必歸之窮理正心;如治己之心而治人,先儒必以強於自治為本。蓋未能窮理正心,則吾之愛惡取捨,未必得正,而推己及物,亦必不得其當。然未能強於自治,則是以不正之身為標的,將使天下之人,皆如吾之不正,而淪胥以陷。
說心、說性、說玄、說妙,總是口頭禪,只把孟子集義二字較勘身心。一日之內,一事之間,有多少不合義處,有多少不慊於心處,事事檢點,不義之端漸漸難入,而天理之本體漸漸歸複,浩然之氣不充於天地之間者鮮矣!
學正薛玄台先生敷教
[編輯]薛敷教字以身,號玄台,常之武進人。方山薛應旂之孫也。年十五為諸生,海忠介以忠義許之。登萬曆己丑進士第。南道禦史王藩臣劾巡撫周繼,不白掌憲,耿廷向、吳時來相繼論列。先生言「是欲為執政箝天下也。言官風聞言事,從古皆然。若必關白長官,設使彈劾長官,更須關白乎?二三輔臣,故峻諸司,共繩庶采,憲臣輒為逢迎,自喪生平,竊所不取。」疏奏,當路大恚。主考許國以貢舉非人自劾。奉旨回籍省過。壬辰起鳳翔教授,尋遷國子助教。有詔並封三王,上疏力爭,又寓書責備婁江,事遂得寢。未幾,趙忠毅佐孫清簡,京察,盡黜當路之私人。內閣張洪陽、王元馭憤甚。給事中劉道隆,承風旨以爭拾遺,鐫忠毅三秩。先生複與于孔兼、陳泰來、賈巖、顧允成、張納陛合疏,言考功無罪。內閣益憤,盡奪六君子官。而先生得光州學正。丁母憂,遂不復出。甲辰顧涇陽修復東林書院,聚徒講學,先生實左右之。作《真正銘》以勉同志。曰:「學尚乎真,真則可久;學尚乎正,正則可守。真而不正,所見皆苟;正而不真,終非己有。君親忠孝,兄弟恭友,褆身以廉,處眾以厚。良朋切劘,要於白首,鄉里謗怨,莫之出口。毋謂冥冥,內省滋疚,毋謂瑣瑣,細行匪偶。讀書學道,系所稟受,精神有餘,窮玄極趣。智識寡昧,秉哲省咎,殊途同歸,勞逸難狃。世我用兮,不薄五鬥,世不我用,徜徉五柳。無貴無賤,無榮無朽,殞節逢時,今生諒否?必真必正,夙所自剖,寄語同心,各慎厥後。」年五十九而卒。
先生持身孤峻,筮仕以來,未嘗受人一餽。垢衣糲食,處之泰然,舍車而徒,墮行一蒼頭而已。執喪不飲酒食肉,服闋遂不食肉。故其言曰:「腳跟站定,眼界放開,靜躁濃淡間,正人鬼分胎處。」又曰:「道德功名,文章氣節,自介然無欲始。」又曰:「學苟不窺性靈,任是皎皎不汙,終歸一節。但世風衰微,不憂著節太奇,而憂混同一色,托天道無名以濟其私,則中庸之說誣之也。」嘗有詩曰:「百年吾取與,留作後人箴。」其自待不薄如此。賦性慈祥,蠕動不忍傷害,俗客傖父亦無厭色,然疾惡甚嚴,有毀其知交葉園適者,先生從稠人中奮臂而起,自後其人所在,先生必避去,終身不與一見也。
侍郎葉園適先生茂才
[編輯]葉茂才字參之,號園適,無錫人也。萬曆己丑進士。授刑部主事,以便養改南京工部。榷稅蕪關,除雙港之禁,商人德之。曆吏禮二部郎,尚寶司丞少卿,南大理寺丞。臥病居半。壬子,陛南太僕寺少卿。黨論方興,抗疏以劾四明、崑宣,小人遂集矢於先生。先生言:「臣戇直無黨,何分彼此?孤立寡援,何心求勝?內省不疚,何慮夾攻?雞肋一官,何難勇退?」遂歸。天啟初起用,遷太常寺卿。甲子擢南京工部右侍郎,履任三月,先幾引去,故免遭削奪。崇禎辛未卒,年七十二。
先生在東林會中,於喁無間,而晰理論事,不厭相持,終不肯作一違心語。忠憲歿,先生狀之。其學之深微,使讀者恍然有入頭處。又喜為詩,以寓時事雲:「還宣侍講王昭素,執易螭頭取象拈。」傷經筵之不舉也。雲:「三黨存亡宗社計,片言曲直咎休占。」刺門戶也。雲:「乾坤不毀只吾心。」哀毀書院也。老屋布衣,僩若寒畯,於忠憲何愧焉?
孝廉許靜余先生世卿
[編輯]許世卿字伯勳,號靜餘,常州人。萬曆乙酉舉於鄉,放榜日與同志清談,竟夕未嘗見其有喜色也。揭安貧五戒曰:「詭收田糧,幹謁官府,借女結婚,多納僮僕,向人乞覓。」省事五戒曰:「無故拜客,輕赴酒席,妄薦館賓,替人稱貸,濫與義會。」有強之者,輒指其壁曰:「此吾之息壤也。」一日親串急贖金,求援於先生,先生鬻婢應之,終不破幹謁戒也。守令罕見其面。歐陽東鳳請修郡志,先生曰:「歐公,端人也。」為之一出。東林之會,高忠憲以前輩事之,飲酒吟詩,終日不倦,門屏落然,不容一俗客。嘗曰:「和風未學油油惠,清節寧希望望夷。」勅其子曰:「人何可不學?但口不說欺心話,身不做欺心事,出無慚朋友,入無慚妻子,方可名學人耳。」疾革,謂某逋未償,某施未執,某券未還,言畢而逝。
耿庭懷先生橘
[編輯]耿橘字庭懷,北直河間人。不詳其所至官。知常熟時,值東林講席方盛。複虞山書院,請涇陽主教,太守李右諫、禦史左宗郢先後聚講於書院。太守言:「大德小德,俱在主宰處看。天地間只有一個主宰,元神渾淪,大德也;五官百骸,無一不在渾淪之內,無一不有條理之殊,小德也。小德即渾淪之條理,大德即條理之渾淪,不可分析。」禦史言:「從來為學無一定的方子,但要各人自用得著的,便是學問。只在人自肯尋求,求來求去,必有入處,須是自求得的,方謂之自得。自得的,方受用得。」當時皆以為名言。涇陽既去,先生身自主之。先生之學頗近近溪,與東林微有不同。其送方鳴秋謁周海門詩雲:「孔宗曾派亦難窮,未悟如何湊得同,慎獨其嚴四個字,長途萬里視君蹤。人傳有道在東揚,我意雲何喜欲狂,一葉扁舟二千里,幾聲嚶鳥在垂楊。」亦一證也。
賢友不求所以生死之道,而徒辯所以生死之由,不於見在當生求了畢,欲於死後再生尋究竟。千言萬語,只是落在一個「輪回」深坑裏,不見有超出的意思。千古只在今時迷了,第決當下,若雲姑待,是誣豪傑。賢友謂人生穎異,必其前生參悟之力,結為慧根。又輕看了那生萬物的,他既會生萬物,便不會生一個穎異的人?有一個穎異的人,便是前生參悟來者,則自古及今,只生了些愚癡鈍根而已,是誣天地。若謂自古及今,只是這些愚智在天地旋轉,則初生愚智時,是誰來者?況旋轉來,智者必益智,愚者亦漸智,何乃今人不及古人遠甚?是誣聖賢。賢友又問死後光景作何狀?死者必有一著落處為家。余卻問賢友見今光景作何狀?目前著落豈無家?如徒以耳目手足、飲食男女,喚作生時光景,宜乎其複求死後之光景也。況以生為客、為寄,而以死為歸、為家,則生不如死矣,是誣生死。蓋佛氏輪回之教,原為超出生死而設,再生之說,乃其徒敗壞家風的說話,何故信之深?勿論儒道,禪已荒矣!
夫所謂漫天漫地,亙古亙今者,是何物?天地古今,尚在此內,而此必欲附麗一物乎?所謂神理綿綿,與天地同久者,亦必有神理之真體,而曰附麗,則獨往獨來者,果安在也?不隨生存,果附麗於生乎?不隨死亡,猶有所附麗乎?生而附麗於生,是待生而存也;死而必再生以求所附麗,是隨死而亡也。待生而存,生已死矣;隨死而亡,焉能再生?且謂今之頭腹手足,耳目鼻口,塊然而具者,是生耶?生者活也,喜笑瑳然,啼哭愴然,周旋運轉惺然,而有覺者,乃謂之生。一旦喜泯啼銷,運止覺滅,雖頭腹手足,耳目鼻口之仍在,則謂之死。故生死形也,形生形死,總謂之形,而形豈道乎哉?道也者,形而上之物也。形而上也者,超乎生死之外之謂也。生死是形不是道,道非形即非生死,既已非生死矣,果且有生死乎哉?既已無生死矣,果且有附麗乎哉?既已無附麗矣,果不可朝聞而夕死乎哉?生死了不相干,朝夕於我何與?味賢友所謂附麗雲者,似指今之頭腹手足,耳目鼻口,塊然之物;所謂漫天漫地,亙古亙今,神理綿綿,不隨生存死亡雲者,似指今之瑳然、愴然、惺然之物。狥生而為生,執有而為知,何謂知生?生之不知,何謂知死?生死之不知,何謂知道?正恐賢友所以發願再生者,亦不在了此公案,而在貪此形生也。欲不貪生,非知生不可;欲知生,非知道不可;知道則知吾與賢友,今日雖生,而實有一個未嘗生者在這裏,這裏方喚做漫天漫地,亙古亙今,神理綿綿,不隨生存死亡的真體也。(以上《答邵濂輪回生死問》)
自其未發者而觀之,行於喜怒哀樂之中,而超於喜怒哀樂之外,獨往獨來,不可名狀,強名曰中。明道曰「且喚做中」是也。自其發而中節也,觀之混乎可喜可怒可哀可樂之場,而合乎共喜共怒共哀共樂之心,應用無滯,如水通流,故謂之和也。《中庸》大段,只是費隱顯微有無六字,六字根柢,只一性字。費可見而隱不可見,顯可見而微不可見,有可見而無不可見。隱微無,未發也,費顯有,發而中節也。隱即之費中而在,微即之顯時而在,無即之有者而在,未發即之發而中節者而在,體用一原也。非隱孰為費?非微孰為顯?非無孰為有?非未發而孰為發而中節?一以貫之也。費即是隱,顯即是微,有即是無,發而中節即是未發,下學上達也。學者徒於喜怒哀樂上求和,而不於喜怒哀樂上求中,狥跡遺心矣。不於有喜有怒有哀有樂時,認未發之真體,欲於無喜無怒無哀無樂時,觀未發之氣象,離形求神矣。吾故曰喜怒哀樂情也,中和性也,費隱顯微有無,一性也。(《答中和問》)
獨無色,故睹不得;無聲,故聞不得。睹不得聞不得,卻有一箇獨體在,非謂不睹不聞之時是獨也。獨體本自惺惺,本自寂寂,而卻有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慾。獨體本自無起,本自無滅,而卻有常起常滅之人心。這裏所以用著戒慎恐懼四箇字,能於惺惺寂寂中持此四箇字,而後不惺惺不寂寂之物慾可滅;能於無起無滅中持此四箇字,而後常起常滅之人心可除。此是有著落的工夫,所謂本體上作工夫者是也。
荀子曰:「養心莫善於誠。」周子曰:「荀子元不識誠,既誠矣,心安用養耶?到得心不用養處,方是誠。」(《答歸紹隆問》)
下學上達,原是一理。天地間無不下,即無不上者,以親親長長為下,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為上,則不可。天下平亦是下,親親長長亦是上,只在悟不悟之間。下學可以言傳,上達必由心悟。
這個德性,卻莫於杳冥恍惚裏覓,就是這個禮而已。
《中庸》一書,全於費處見隱。(以上《答湯衡問》)
求心所在,不若求心所不在,《大學》「心不在焉」,此四字是點化學人的靈丹。「身有所忿懥」四句,是鍛煉學人的鼎鑊。蓋四者實生於身而役乎心,心何以有不在?在乎四者之中,為形骸所役,而不自知爾。如今日口受味、目受色、耳受聲、鼻受臭、四肢受安逸,欣羨求取,能盡無乎?但有一絲心,便不在。不在者,非不在腔子裏之謂也,倒是這腔子裏成了一塊味色聲臭安逸、美衣廣屋、肥田佳園、貴顯世路名高的鬧場,此心受役鬧場之內,而不自知。故曰不在也。(《答童子徐璘問心在何處》)
自性是頭腦,自性上起念,是真念,念上改過,是真改過,但要賢友認得自性而已。一切言行無差無錯處,皆性之用也,而必有其體。假若散而無體,則亦蕩而無用矣。認得此體,自然認得此用。念亦用也,而於體為近。從本體上發念,從念上省改,少有差錯,即便轉來,總是本體上工夫。從本體發念,即是本體,從念上轉來,即轉即是本體。一念離了本體,一念即成差錯,一轉不到本體,即千轉都無實益。文過怙終,遂成大錯,皆起於轉之過也。此無他,離了本體,便屬形體,一著形體,便落惡道,毫釐千里,端在於此。(《答葉文奎問》)
秋問:「喜怒哀樂未發氣象何如?」師反詰之。對曰:「眾人之情,憧憧擾擾,安得未發?意者養成之後乎?」師曰:「中即性也,必待養成而後為中,然則眾人無中遂無性乎?」秋以至善為對。師曰:「喜怒哀樂終日離他不得,豈爾終日間通無此中?不自反求,牽合附會,益見支離。」秋被逼迫通身流汗,忽聞蟬聲,因省曰:「此聲之入,吾何以受之而知為蟬也?聲寂矣,知何以不隨之而去也?」乃對曰:「意者吾身中目能視、耳能聽、鼻能嗅、口能言,其中有主之而不著於此者,是謂中乎?」師首肯曰:「近之矣,從此體驗亦得。」秋又曰:「意者君子而時中,無時不有,無方可執,無處不滿,見得此中,則天地位,萬物育,天下歸仁,直在眼前乎?」師舉手曰:「可矣,可矣!由此以進,聖人不難學矣。」曰:「然則可以把持乎?」師曰:「爾不把持,彼從何處去?」秋曰:「然則何以用功?」師曰:「離天地萬物不得,日從此處用功,而位育自在其中,最要緊處,在內省不疚,無惡於志。」秋於是怡然順適,泮然冰解。(《方鳴秋問答》)
立教須名至善,修學本自無為,要知真性是我,明明天命為誰?不離喜怒哀樂,超然獨抱圓規。有耳誰能聽得?有眼窅焉難窺。本來巍巍堂堂,古今一毫無虧,動中漠然不動,生生化化無遺。謾道一切中節,一切本無追隨,但要自明自覺,三德五道不回。三德五道由一,從君開眼伸眉,但能此中不疚,天地萬物皆歸。(《勗方鳴秋》)
光祿劉本孺先生元珍
[編輯]劉元珍字伯先,別號本孺,武進人。萬曆乙未進士。曆官禮部、兵部郎。乙巳大計,四明庇其私人,盡複台省之黜者,察疏留中,人心憤甚,不敢發。先生抗疏刺其奸,削籍歸。而四明亦罷。庚申起光祿寺少卿。時遼、瀋初破,贊畫劉國縉,擁眾欲從登萊南濟。先生謂國縉為甯遠義兒,扶同賣國,今又竄處內地,意欲何為?國縉遂以不振。未幾,卒官,年五十一。
先生家居講學,錢啟新為同善會,表章節義,優恤鰥寡,以先生為主。有言非林下人所宜者,先生痌瘝一體,如救頭目,惡問其宜不宜也。先生每以子路自任,不使惡言入於東林,講論稍涉附會,輒正色斥之曰:「毋亂我宗旨!」聞謗講學者,曰:「彼訾吾黨好名以為口實,其實彼之不好名,乃專為決裂名教地也。」疾小人不欲見,苟其在側,喉間輒如物梗,必吐之而後已。當東林為天下彈射,先生謂高忠憲曰:「此吾輩入火時也,無令其成色有減,斯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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