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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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善日記
作者:景善 

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瀾公來坐,談義和團事甚詳。言義和團起於山東,今巡撫毓賢獎勸之。又談昨日召見事,言昨日除召見軍機大臣、各部尚書、內務大臣外,又召恭王瀛、貝勒濂、貝勒端王等入見,議廢立之事。老佛曰:「今上之立,國人頗有責言,謂不合於繼嗣之正。況我立之為帝,自幼撫養,以至於今,不知感恩,反對我種種不孝,甚至與南方奸人同謀陷我,故我起意廢之,選立新帝。此事於明年正月元旦舉行,汝等今日可議皇帝廢後應加以何等封號?明朝景泰帝當其兄復位之後,降封為王,此事可以為例。」太后語畢,諸人相顧無言。良久,徐桐奏曰:「可封為昏德公。昔金封宋帝,曾用此號。」太后意可。太后又曰:「新帝已擇定端王之長子。端王秉性忠誠,眾所共知,此後可常來宮中,監視新帝讀書。」軍機大臣孫家鼐廷爭,請太后勿行廢立之事,言若行此事,恐南方有變。選擇新帝之意,常在太后心中,當俟諸萬歲後,方可舉行。太后聞之,甚為不懌,謂孫曰:「這是我們一家人會議,兼召漢大臣,不過是為體面。此事我已告知皇帝,帝亦無言。」太后命諸大臣皆至勤政殿恭候,俟太后、皇帝駕到,閱視立嗣之諭,其禮節則定於新年元旦曰舉行。於是眾大臣皆遵旨至勤政殿。數分鐘後,太后乘轎而至,諸人跪接。有太監數人隨駕,太后命在外邊等候。使李蓮英往請皇帝,帝亦乘轎至外門下轎,向太后拜叩。太后坐殿內寶座之上,召皇帝入殿,帝復跪下。諸王公大臣仍跪於外,太后曰:「進來,不用跪下。」令皇帝坐,又召諸王公大臣皆入,共約三十人。太后重述前意,皇帝曰:「太后所說極是,我意亦同。」此時軍機大臣榮祿以所擬諭旨呈太后閱看,太后看過即發下,亦未與皇帝一言,但商議選擇嗣子事。議既定,諸王公皆退,唯軍機留俟後旨。故以後之事,瀾公不知。瀾公言觀皇帝神情,如在夢中。

三十日除夕。劉順為予剃頭,渠今晚歸家過年,大兒恩珠(譯音)向予索銀五十兩買銀鼠外褂。此子性情悖逆,甚為不孝。是日齊秀成(譯音)來拜,言其岳父毓賢,將簡放山西巡撫。太后前日召見,甚贊其在山東任內之治績。毓賢時往端邸密議,端王言:「我若得總理衙門差使,與洋人交涉,必無困難之事。」端王性情暴躁,舉止粗鄙。

光緒二十六年正月元旦。予今年七十八歲,諸子欺予耳聾,無所不為,皆不肯向上學好,予家風墮矣。餘年二十餘歲時,文學即已有名,曾蒙道光皇帝稱獎,賞予御書一軸,上寫《朱子語類》。今年有閏八月,人人皆謂不祥之兆。蓋以前每逢閏八月,則是年必有變故也。新帝本定於今日即位,但不果行。余子恩鈴告予,新年大高殿奉先殿致祭,皆系大阿哥恭代。大阿哥年十四歲,人甚聰俊,性情粗暴,致祭時,由煤山步行至殿。

五月五日龍舟節。予六鐘起床,在小書房內洗臉,看門家人何貴進來,持剛毅名片,送予豬肉數斤,為節禮。彼同趙舒翹往涿州查看義和團情形,予不知其已回京也。來使言彼主人稍停即來拜會。予子恩珠、恩鈴往朋友家看戲,幼子恩銘在頤和園當差。四日內太后傳戲,予未見剛毅,想彼昨日甫自涿州歸,尚未到差也。下午三鐘時,剛毅來拜,予留在家晚飯。渠為人甚佳,少餘二十歲,甚為聰明。告予昨晚有外國鬼子兵隊數百人入城。彼同趙舒翹於午後四點半鐘到京,急草奏,預備明日覆命。言天降義和團,以滅洋人。此時端王請假五天,剛毅曾往見之,告予正在端邸談論。慶王差侍衛送信與王,言有三百洋兵於昨日午後由天津來護衛使館,並言洋兵甚少,無所妨礙,請端王知會虎神營,勿阻洋兵入城,太后已許之矣。端王詳詢侍衛各事,侍衛又言慶王曾接直隸總督來電,言洋兵未帶大炮。端王笑曰:「幾百個洋鬼子,怕他什麽。」剛毅則力勸端王下令步兵統領崇禮,阻止洋兵入城,但榮祿似已命其入城,剛毅因此事,甚怒榮祿,言不明白他是甚麽意思。大約去年底端王與榮祿二人,已合謀廢帝立大阿哥。端邸知榮祿為太后最信任之人,茍無榮祿之助,則彼子未必能立。但現在榮祿力言義和團之無用,勸太后勿信之。榮祿一日不贊成,則端王、剛毅不能望太后以全力助義和團也。舉一事以明太后近日之意向。有一日,大阿哥同太監數人在頤和園空地穿拳民衣服,練習拳術,為太后所見,立即傳諭,命大阿哥入房責之,並責大學士徐桐不用心教導,以致扮成這難看的樣子。此事為端王告知剛毅者。渠言由端邸出前門,見洋兵入城,旁觀之百姓有罵者,但都不敢出頭。其實有什麽要緊,若群起攻之,一個也不能逃走。渠到涿州一次,深信直隸一省百姓,皆同心合力,扶清滅洋,即小孩子亦皆練習拳術。曰:「這回一定把洋人趕走了,一點也不用疑慮。」涿州縣官姓康,曾捉拿拳黨首領數人,剛毅、趙舒翹皆命放之。為予述在涿州時,觀其操練,口噴白沫,甚覺奇異。初不甚信,後有人以槍擊之,連放數次,拳民毫無所傷。此次試驗,即在縣衙門大院內行之,觀者極眾。趙舒翹言從前在陜西鄉中,曾見人練習,與此相同。東漢末年,黃巾作亂,其首領張角,奉五斗米道亦有法術,從者數十萬人,自言歸玉皇保佑,刀劍所不能傷。剛毅、趙舒翹明日入朝復命,將以查看之情形,奏明太后,請太后信任義和團,用為軍隊,以敵洋人,即以端王、剛毅統率之。蓋北洋陸軍統領榮祿,深不信之也。總管太監李蓮英,亦為熱心贊助義和團之人,時以義和團之神奇,述於太后之前。然茍榮祿心懷反對,則終不能望太后之一意信任也。況太后春秋已高,心樂和平,不願開釁。予深知太后之性情,平日極為溫藹,好書畫,喜觀劇,但有時發怒,則甚為可怕。當同治六年,予父為內務府大臣,有一日忽逢太后之怒。因太監小安為山東巡撫丁寶楨所殺,系出東宮太后旨意。太后聞之,大罵內務府大臣,扶同背叛,以內務府未先奏聞也。太后言恭王將謀我之命,凡我近侍,皆所不容。嚴刑拷問跟隨小安之太監,何人走漏風聲。其後查出,立命斃於杖下。此事太后蘊怒至深,經歷多年,始漸忘之。但現在太后暮年,心腸已軟,即對於洋人亦然。若得太后一言,則洋人之在中國者,將立刻戮盡無余,各處洋房,亦必立成焦土矣。剛毅約坐二時許別去,渠今日尚須往端邸,冀見總管太監李蓮英也。是日工部侍郎坤岫亦來拜,言慶王於談論間,時譏笑義和團,謂不值智者一笑。但在朝堂,則發言極為謹慎。數日之前,太后曾問慶王對於義和團之意見如何,慶王答言義和團可用,可以保衛國家。夜九鐘,恩珠自齊秀成家中觀劇歸,言人人皆譏榮祿,不應許洋兵入城。齊之岳父毓賢,近日寫信來,言山西百姓入團者甚少,但彼極力提倡,使北方各省,聯成一氣,以滅除洋人。外間傳言袁世凱已吃洋教,若彼在山東,果壓服忠勇之義和團,則雖死不足以蔽其辜也。珠媳甚為不孝,是晚與予妾口角,幾至相打。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予年已七十有八,時因家事煩惱,下人無禮,每使老人難堪。

五月十二日。恩銘午時來家。因昨日太后由頤和園回宮,故亦隨侍而歸也。言昨日早晨,榮祿在園召見,奏拳民燒毀鐵路之事甚詳。太后聞之大驚,立即命駕回宮。觀太后心中,似乎遲疑不決者。榮祿又請開缺,茍彼出軍機,則剛毅、啟秀,必大得志矣。又言一路進城時,太后催轎夫快走,心中甚急。至西苑瀛秀門,皇帝、大阿哥跪接入宮,立即召端王入對,良久始出。太后主意不定,皇帝則總不開口,雖太后常問帝意如何,帝亦不言。董福祥亦來京,今日在殿上參劾榮祿,言京中外國使館,五日之內,即可攻毀凈盡,但榮祿從中為梗,乃朝廷之奸臣,若不乘此時機除滅洋人,則國家危矣。董乃一粗豪之人,平日對於吾滿人,感情甚惡,剛毅深恨之,但今日則利用之。

五月十四日。軍機大臣啟秀來拜,示予所擬上諭一道,乃與各國開戰者,彼預擬以待太后蓋璽,然太后尚未決定與外國開戰。下午,予往瀾公家。今日為其夫人之生辰,予往拜壽。有義和團百餘人在彼家中,半皆鄉民,有一團長溫順統帶之,又有小孩五六人,約十三四歲,狀若昏迷,口中噴沫,起而奮跳,執近前之物,亂跳亂舞,口出怪聲,如瘋狂然。瀾公信以為神,言其夫人時入宮中,告太后以義和團神奇之術。大公主邸亦有義和團二百五十餘人,但彼不敢奏聞。其弟載瀾亦學此術。甘勇均已入城,人民預備出京者甚多。

五月十六日。榮祿今日入朝,軍機首領禮親王不敢以甘勇昨日在永定門外殺死洋人之事奏聞。禮王既退,叫榮祿起。剛毅言榮祿必請太后,命董福祥帶後出京,並以殊榮賜與殺死之洋人。榮祿奏對時,無一人在側,退出後,直回其家,亦未與同僚一言。傳聞又到洋兵不少,太后將不許其入城,榮祿亦贊成之,並勸太后許京中洋人一體出城。言若攻外國使館,實與公法不合。

五月十八日,昨晚恩珠回家,告予有義團數百人已入海岱門。予患腿疾,不能出視,甚覺悵悵,遂差何慶定出觀,報予知之。予老矣,今日得親逢此盛事,真幸福也。除使館外,京中洋房皆燒成平地。一夜火光四起,殊為奇觀。剛毅信來,言彼與瀾公往順治門,於三鐘時指揮義和團燒法國教堂,其中教民數百,無論男婦老幼,均被焚死,臭味難聞,二人為之掩鼻。天明,剛毅入宮,李蓮英告之曰:「老佛爺在南海西小山上望見火光,看燒順治門法國教堂,甚為清楚。我說因洋人先在海岱門對眾放槍,激怒義和團,故殺教民以報復之。又告訴老佛,徐相在家,為洋鬼子所阻,不能出來。老佛聞之,甚為惦念,命慶王向使館言,讓徐相出來。老佛見義和團如此奮勇,甚為驚異。剛毅謂老佛現在雖未明下上諭圍攻使館,然不久必允許矣。李蓮英又告剛毅,不可稱贊義和團過甚,致起太后之疑。除榮相外,無一人敢在太后前反對者。太后現移居寧壽宮,因外間喧囂之聲,時達西苑,不能安睡也。

五月二十一日。南城大火,延燒一日。因義和團放火燒大柵欄外國藥店,遂致延燒甚廣,附近一帶銀號銀爐均成焦土。《書》云:「火炎昆岡,玉石俱焚。」此之謂矣。義和團自謂有法術,只燒洋房,決不波及民居,今竟如此。義和團本是好人,但其中亦有壞人攙雜於內,希圖趁火搶劫。此等流棍,冒穿義和團衣服,以汙真義和團之名譽。前門外之塔,亦被火。太后命榮祿派兵把守城門,以防亂人混入內城。下午,予之姪女來家省視。此女業已出嫁,其家在外城,因街市中放火殺人,離其所居甚近,甚為驚恐,遂移居北城。聞端王請太后派彼為總理衙門大臣。太后命將城中洋人皆護送出京,勿令拳民攻殺。予老友啟秀及那相,均派為總理衙門大臣。那相近曾上奏,請朝廷速向各國宣戰,勿待其援軍之至。太后特派入總理衙門,命其幫助端王、啟秀護送洋人出城。慶王仍模稜無所可否。榮祿請送外國使臣至天津,但必先免直督裕祿之職,以防生變。是晚內子病重,口出譫語,轉側不寧,予請楊大夫來打針。

五月二十四日。昨午裕祿有奏到京,言洋人索大沽炮臺,請朝廷即與宣戰。太后怒甚,立即召見軍機,定於今日集群臣會議。端王、啟秀、那桐進呈外交團一照會,其言甚為悖逆,請太后歸政,以大權讓與皇帝,廢大阿哥,並許洋兵一萬入京(此乃假造之文也)。太后閱之,怒極。剛毅告予,從未見太后如此次之發怒者,即前聞康有為之逆謀亦未如此之甚。太后曰:「他們怎麽敢干涉我的大權?此能忍,孰不能忍!外國人無禮至此,予誓必報之。」太后盛怒之下,無論何人不能勸諫,雖榮祿亦無能為力矣。太后告榮祿曰:「你要願意,仍可以自己去告訴外國公使,教他們前往天津。但他們既有此出奇之言,要我歸政,我不能保他們途中平安。我本不要他們的命,前並允許洋兵入城保護使館。我一人違拂眾人的意思,壓服義和團,都是為他們。他們竟這樣報我!」又曰:「拚死一戰,強於受他們的欺侮!」太后雖為女人,其勇氣智力,迥非尋常男子所及。

五月二十四日。予在剛毅家中,聞彼告予今晨召見事。是日召見在鑾儀殿,軍機大臣禮親王、榮祿、剛毅、王文韶、啟秀、趙舒翹皆到,惟皇帝未曾御殿。此次與尋常召見不同,乃會議國家重大之事也。榮祿含淚跪奏曰:「中國與各國開戰,非由我啟釁,乃各國自取。但圍攻使館之事,決不可行。若如端王等所主張,則宗廟社稷,實為危險。且即殺死使臣數人,亦不足以顯揚國威,徒費氣力,毫無益處。」太后曰:「你若執定這個意見,最好是勸洋人趕快出京,免至圍攻,我不能再壓制義和團了。你要是除這話之外,再沒有別的好主意,可即退出,不必在此多話。」榮祿乃叩頭退出。啟秀遂由靴中取出所擬宣戰之諭,進呈御覽。太后曰:「很好。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又問各軍機大臣意見如何,皆主張決裂。此時已至平常召見之時矣,太后入宮稍息,復御勤政殿,召見各王公,如恭王、醇王、端王、貝勒載濂、載瀅、瀾公,及其弟貝勒慶王、莊王、肅王以及軍機大臣、六部滿漢尚書、九卿、內務府大臣、各旗都統。皇帝先到,候太后轎至,跪接而入。李蓮英侍於側。皇帝面色灰白,入座之時,戰栗不已。太后厲聲言曰:「洋人此次欺侮太甚,我不能再為容忍。我始終壓制義和團,不欲開釁。直至昨日,看了外交團致總理衙門的照會,竟敢要我歸政,始知此事不能平和解決。皇帝自己承認,不克執掌政權,豈外國所能幹預?天津法國領事索大沽炮臺,業已無禮至極。若此次各公使之照會,淩辱中國主權,其為悖謬尤甚。」太后主意堅決,向來諸事取決於榮祿者,至此亦無力回太后之意。太后又謂諸漢大臣曰:「本朝二百餘年,深仁厚澤,凡為吾赤子,皆視同一體,無分南北。自予執政以來,謹守成憲,罔敢廢墮。租稅之輕,歷代所無。偶有偏災,立發內帑賑濟。前此髪逆作亂,朝廷指授方略,克平大難,重睹昇平。今日予等受外國欺侮,正吾全國臣民合力同心,以報國家之時,奮勉殺敵,永杜外侮。果能全國一心,何難制勝夷人。朝廷平日以懷柔遠人為心,不與深校。彼等乃誤解,以為懦弱,橫肆欺侮。今當使彼醒悟矣!本朝政尚寬大,康熙皇帝應許洋人自由傳教,此乃過於仁厚,為後來憂患之源。夷狄不知聖人之教,遇事恆多無禮,至於其他細微之事,足以敗壞吾之風俗。自恃兵力,肆無忌憚。但今日中國人已全體發奮,數千萬之義和拳民,皆奮起以衛國家。予總覺咸豐十年,英法聯軍走得太容易了。彼時若有一得力之軍,截而殺之,即可轉敗為勝。但至今日,予等報復之期已至矣!」語畢,又問皇帝之意如何。皇帝遲疑良久,乃請太后聽榮祿之言,勿攻使館,護送各公使平安至天津,又言此大事,不敢決斷,仍請太后作主。趙舒翹奏請明發上諭,將內地洋人,滅除盡凈,以免其為外國間諜泄露國內之事。太后命軍機斟酌此議奏聞。趙既退,滿人立山、漢人許景澄、袁昶以次進諫,謂以一國與世界各國宣戰,必不免於敗績,恐釀瓜分之禍,且內亂必乘機發生,極為危險。袁昶並言臣在總理衙門當差二年,見外國人皆和平講禮,不信有請太后歸政之照會。據臣愚見,各使必不致干涉中國內政。端王聞之大怒,斥袁為漢奸,問太后:「肯聽此漢奸之言嗎?」太后責端王言語暴躁,命袁昶退出。自此無人敢進一言者。太后即命軍機宣布開戰之諭,傳達各省。又言當先致祭太廟,派莊王瀾公為團練大臣。又命明白通知各使,有願今晚離京者,即由榮祿保護送至天津。命軍機勿散,以待後命。於是除端王、瀾公二人外,餘皆退下;二人尚須獨班召見也。此次會議,徐相亦到,渠由公使館地方逃出,太后賀其平安。瀾公奏聞太后,言彼觀義和團練習時,忽見玉皇降臨,稱獎拳民之忠勇。太后言唐武后當國之時,玉皇亦曾降臨,與今日之事同,既有神明護佑,不難滅盡洋人也。未時,剛毅入宮,見慶王在軍機處,神色驚惶。問之,乃知有一滿洲兵丁名安海者至慶王處報告,言有二洋鬼子坐轎在東單牌樓經過,彼擊殺之。蓋端王、啟秀出有告示,令各兵如遇洋人,即殺之。此次所殺二洋人之中,有一人為德國公使。安海報告慶王,冀有不次之賞也。端王聞知此事,大樂。慶王與剛毅商議,欲將此事奏聞太后。剛毅言殺一兩個洋鬼子,算什麼大事,不日即將各使館掃滅淨盡,現殺死一個公使,什麼要緊。

但慶王意見不同,反復言殺死外國公使之重要,謂此事關系極大,以前所殺洋人,不過是傳教的,今系使臣,必動各國之怒,觀咸豐十年拘執英國議和使臣之事可見也。軍機入見,禮王將此事奏聞,又言此系洋人自取,彼先以槍擊人,人乃還擊之也。太后聞之,急召榮祿入見。剛毅因供應拳民甚忙,未俟榮祿之到,即先行,故以後之事,彼未知也。余正寫日記時,家人告余槍子飛轟於頭上,余耳聾竟不之聞。恩昌言甘勇已在圍攻使館,榮祿護送使臣至津之舉,已完全失敗矣。余僕劉順請假七日回家,官民紛紛出京者甚多。

五月二十四日。戌時,恩銘來家,言董福祥手下之兵捉一洋鬼子,以刀向之,洋人口中咭咭呱呱,不知所說何語,此兵以刀傷之。帶至莊邸,將處以死刑。此兵將獲上賞,其餘之洋人鑒之,此人即彼等之榜樣也。榮祿前已預備護送各使至津,其手下有滿兵二千人,均已布置妥貼,但太后不肯阻止甘勇圍攻使館,言各使如願同榮祿出京,可聽其便,若留京不去,則是自己討死,無謂未先通知也。瀾公差人來,請予明日至其家中早飯,渠近日公務甚忙,但彼兄弟二人,尊敬其師,未嘗失禮,雖性情暴烈,好勇鬥狠,而有時亦甚溫雅也。齊秀成差人來,問余等願遷居彼家否。因予所居離開仗處頗近,槍炮之聲甚大也。但予耳聾,尚不覺之。齊秀成曾寫信與其岳父毓賢,告知近日召見之事。瀾公寫信來,言今日下午,某人(原書無名)告端王、啟秀,前所殺德國公使,以漢奸袁昶之命,已經棺殮。某人請端王戮其屍,懸首於東安門,袁昶爭之,言在總理衙門,親識德使,不忍其暴屍於外,引《孟子》「人皆有不忍之心」云云。此等漢奸,竟表同情於吾上國之仇敵,可奇矣。

五月二十五日。申時,予欲往瀾公處。轎夫逃走,不得已,坐車而往。端王、剛毅、載濂及軍機皆在座,又有崇禮,新派為步軍統領者。端王今早曾蒙太后召見,兩宮由西苑搬入大內,從西苑門至西華門,沿路有拳民排列,護衛聖駕。太后賞銀二千兩,親對莊王稱拳民之忠勇。又謂端王曰:「洋人命運該絕,如魚在釜中。予四十年來,忍辱含垢,臥薪嘗膽,以謀報復,如越王勾踐之心,未嘗一日忘之。予待洋人,不可謂不寬大,從前我不是請公使夫人到西苑遊玩嗎?現在全國一心,敵愾同仇,必能戰勝無疑矣!」予知端王急盼太后立其子大阿哥為帝,不幸兩江總督劉坤一極力反對。此人在太后前,勢力頗大。今年二月劉在京,曾力斥義和團之妖妄,並敢諫阻立大阿哥為同治皇帝之嗣子。茍無劉坤一之反對,則大阿哥久即帝位矣,故端王深恨之。劉在京於第二次召見時,曾對太后言,若有廢立之事,則兩江士民,必起義憤!然此亦何礙,皇帝在位中,已致國家於危難之域,端王何不啟奏太后,速立其子為帝耶?若然,則董福祥之兵,及端王所統之滿兵,必皆擁戴之。但榮祿亦懷反對,太后甚信其言,榮祿之妻亦為太后所悅,常在宮中。

五月二十六日,往禮邸。予之轎夫,非回鄉,即入拳民之夥。不得已,坐小車而往。恩珠、恩銘欲招拳民百人來家中練習。但彼等既來,則須供應其火食,費用頗為不貲。雖今日舉國之人,皆當加入義團,然當此艱難之會,即供應拳民,予亦不能不加以吝惜,蓋今已至米珠薪桂之時矣。昔梁太祖弟蕭宏,性好蓄積,每積至百萬錢,則加以黃簽;至於千萬,則標一紫簽,親戚皆怨其嗇。予老矣,頗師蕭宏之所為。諸子每欲動予所蓄,然不能如願也。予至禮邸,見禮王心頗煩悶,渠家蓄積甚富,既為軍機領袖,又懼其責任太重,才具平庸,予不解太后何以選彼為軍機領袖,使繼恭王之任。彼告予,劉坤一有一電奏來京,極力攻擊拳民,太后見之,心頗不懌。劉又有一私電致榮祿,請其設法禁阻。榮祿復電如何,無人知之。其電奏由保定加緊遞來,中言茍禦外侮,則臣當立即帶兵北上;若屠戮使館中孤立之數洋人,則不願以堂堂中國之兵隊作此用也。太后硃批,大致言南北相倚,不可歧貳。該督當粵寇之亂,久歷兵間,自必深明此義,又引《左傳》「唇亡齒寒」以為言。莊王出示懸賞,以勵殺敵,殺一男夷者,賞銀五十兩;殺一女夷者,賞銀四十兩;殺一稚子者,賞銀二十兩。予正與王談論時,榮祿來拜,形容憔悴,步履蹣跚。既入座,大聲斥責拳民,謂必無好結果。又言予過後門時,拳民竟敢大聲罵予為漢奸。予口雖不言,心思此名實為相稱。榮祿之為人,性極堅毅,乃滿人中之至強者,在太后前勢力極大,予深恐其敗拳民之事也。回家後,聞端王、莊王派兵圍攻法國禮拜堂。其處只洋兵數人守之,距禮邸不過一箭之遠,由邸往西華門,必由堂前經過。禮王明知必有攻擊之事,而不移避者,恐一移動,則邸中財物將被劫也。此禮拜堂不數日遂毀。予家中近日已住滿拳民及甘勇,直不能更名此屋為予所有。禍皆起於洋鬼子,令予受此擾亂。思至此,曷勝憤恨。是日戌時,聞榮祿發一電由袁世凱轉致江鄂廣諸督,禮親王抄稿送予,予將秘藏之。其文如下:「尊電敬悉,以一弱國而抵十數強國,危亡立見。兩國相戰,不罪使臣,自古皆然。祖宗創業艱難,一旦為邪臣所惑,輕於一擲可乎?此均不待智者而後知也!上自九重,下至臣庶,均以受外欺淩至於極處。今既出此,義團竟以天之所使為詞,區區力陳利害,不能挽回一二。因病不能動轉,假內上奏片七次,無以免。力疾出陣,勢尤難挽。至諸王、貝勒、群臣、內侍,皆眾口一詞,諒亦有所聞,不敢贅述也。且兩宮諸邸左右,半系拳會中人,滿漢各營卒中,亦居大半。都中數萬,來去如蝗,萬難收拾。雖兩宮聖明在上,亦難狃眾。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嗣再竭力設法轉圜,以圖萬一之計。始定在總署會晤,冀可稍有轉機,而是日又為虎神營兵將德國使臣擊斃。從此事局又變,種種情形,千回萬轉,至難盡述。慶邸仁和,尚有同心,然亦無濟於事。區區一死不足惜,是為萬世罪人,此心唯天可表。慟慟!本朝深恩厚澤,惟有仰列聖在天之靈耳。時局至此,無可如何,沿江沿海,勢必戒嚴,尚希密為布置,各盡全心。祿泣電復。

又聞張之洞亦有電奏來京,自矢忠誠,言臣應否帶兵北上禦敵,恭候朝命。張之為人,善觀時勢,立嗣之舉,彼亦贊成。其博徵經史,以辨論統嗣之正,皆費辭也。看風轉舵,並無膽力,迥非劉坤一之比。如劉坤一之反對拳民,予雖惡之,然其忠貞之操,無人不敬之也(日記中於此處詳述拳匪之源委及其符咒、禮節等,今皆略之,但錄其一端如下)。義和團有一秘密之符號,交戰時佩於身上。其符以黃紙一張,用硃砂畫一像,非人非鬼,非神作妖,有頭無足,面尖削,但有眉眼,頂上有四圓光,心下書秘字一行,其意若曰:「我為冷雲之佛,火神在予之前,太上老君在予之後。」此外又有菩薩龍虎等字,上而左端書請天兵天將,其右端書請瘟疫之神。其咒語太后亦知之,一日諷誦數遍。每誦一遍,則李蓮英在旁高呼曰:「那裏又有一洋鬼子!」義和團判斷人罪之法,亦至奇異,對其人燒黃表,視其灰之升降,灰上升則免死,下降則立殺之。其實紙灰有薄有厚,薄者易升,厚者常降,亦視其纏之松緊,松者易升,緊者常降也。其放火亦言有神指導,用刀或槍向房屋門上指畫,又向地上土上指畫,群呼曰:「著!」立時火燃,實則皆暗中布置者也。

五月二十七日。予前所記被捉之洋人,於今日卯時殺之。洋人無辮子,乃以其頭置於籠內,掛於東安門之正梁上,面目猙獰可怕。在吾國宮門之上掛一敵人之頭,不可謂非盛事。觀之,令予回憶咸豐十年刑部監外所掛洋人之頭矣。榮祿設法欲救此洋人之命,至欲以強力行之,但端邸莊邸決意斬之,不令榮祿得知,已先處決。及榮祿派人至,則洋人已身首異處矣。昨日王爺令此洋人跪練,至數鐘之久,呼聲慘不忍聞。老佛知此事,命賞捉此洋人者以五百金,較之告示所開,加十倍矣。住予家中之拳民,以予吸雪茄煙,初欲取之,後因予年老,特別許用。此時凡洋貨均禁用,即洋火亦在禁止之列。義和團之首領,如張德誠、韓以禮皆粗野未讀書之人,今則受王公之尊禮,思之殊可異也。瀾公來坐,告予一新聞:今日嗣子大阿哥呼皇帝為鬼子徒弟,為帝所聞,奏知太后。太后大怒,立命將大阿哥抽二十鞭。端王甚為憤恨,但畏而不敢言。端王性雖暴烈,極畏太后,每太后與之言,輒震懼失次,汗流被體。昨日董福祥奏言使館即將攻破,太后在宮中高石之上見使館附近火光甚大,以為使館已毀。至下午,許景澄入見,上一封奏,與袁昶會銜,參劾義和團,言火起之處非使館,乃翰林院,甘勇放火焚院,冀火勢延燒及於使館耳。太后聞之,大為不懌,斥責董福祥。立召榮祿入見,奏對良久始出,旁無一人,不知其為何語。今日裕祿自天津奏報,言我兵得勝,洋人攻大沽炮臺,死者甚眾,並擊沈其兵輪兩艘,天津洋人,幾剿滅凈盡矣。京中教民,今日所殺者有數百人之多,在莊邸外行刑。審問者為莊王、貽谷、芬車、桂春,甚為殘忍,多有無辜枉殺者。老佛真乃仁慈,聞之惻然動念,下諭教民如果悔改,可即赦之。

五月二十九日。今日為內務大臣文年值日,告予有義和團約六十人,由端王、莊王、濂貝勒、瀛貝勒領帶,於六鐘入宮,尋找二毛子。至寧壽宮門,太后尚未起床。彼等大聲呼噪,請皇帝出來,說皇帝是洋鬼子的朋友。此言乃端王所說。其時端王粗莽之狀,甚可駭異,或酒醉而發狂乎?老佛正吃早茶,聞外面喧囂之聲,群呼殺洋鬼子徒弟,急走出立階上,諸王公及拳民聚於階下,老佛大怒,斥端王曰:「你自己覺得是皇帝嗎?敢於這樣胡鬧!你要知道,只有我一人有廢立的權柄。現在雖立汝子為大阿哥,頃刻就可以廢之。你以為當國事紛亂的時候,可以隨便胡鬧,就錯打主意了。趕快帶人出走,沒有奉旨召見,不許隨便進來,並須叩頭請罪!」端王乃大懼,叩頭不已,太后命罰俸一年,以示薄懲;其義和團之首領,膽敢在宮中叫囂,立即斬首,命榮祿之兵在外宮門駐紮者行刑。於是人人震懼,皆謂榮祿有此機會,必請老佛停止圍攻使館矣。皇帝當拳民噪呼之時,甚為吃驚,其後乃叩謝太后之仁慈,保其性命。午後九鐘,老佛以怒端王及義和團之故,下諭停止圍攻使館,並命榮祿赴各使館商議和局。次日榮祿乃帶隊往使館邊界懸一牌,書奉太后諭旨,保護使館,洋人皆由館中走出,與榮祿商議。於是有三記鐘之久不聞槍聲。但其後恩銘來告予,言情勢又變,老佛聞聯軍戰敗之消息,又變其意旨,復信任義和拳矣。

六月初四日。剛毅來拜,在予家晚飯,告予董福祥今早親往榮祿家中借武衛軍之大炮。榮祿所帶之武衛軍,軍械甚富,若用其大炮,攻擊使館,則數鐘之內,必成灰燼。但在榮祿掌握之中,董福祥等候一鐘餘,榮祿始出見。董盛氣向榮祿索取,榮祿佯睡不理。董罵榮祿無理,榮祿笑曰:「你要大炮,只有一個法子,可奏明老佛,把我的頭取去。我一天不死,大炮一天不能得!」又曰:「你即刻去見老佛罷。你是好漢,老佛又信用你,你去求見,沒有不答應的。」董福祥大怒,無言而出,立即入宮,其時召見之期已早過矣。董亦不顧,至皇極殿門,大聲吩咐太監:「奏聞太后,言甘軍統領立請召見!」老佛正在作畫,聞之,大為不悅,說:「叫他進來。」董入內跪下。太后曰:「好嗎,我以為你來奏報使館業已攻毀呢!從上月起,你已經奏過十次了。」董答曰:「臣求見,乃參劾大學士榮祿,為一奸臣,幫助洋人。他所帶武衛軍中有大炮,若攻使館,立即片瓦不留。臣向之索取,榮祿立誓不肯借用,並言即老佛爺有旨意,亦是枉然。」太后大怒,斥董曰:「不許說話!你是強盜出身,朝廷用你,不過叫你將功贖罪。像你這狂妄的樣子,目無朝廷,仍不脫強盜的行徑,大約活得不耐煩了!去罷,以後非奉旨意,不許進來!」剛毅言榮祿之勢力一日不倒,則使館一日不能攻克。又言立山亦為太后所信任,彼亦袒護洋人者,那桐曾參劾之。下所錄之告示,遍貼街市,乃莊王所出。莊王言太后曾對彼言,此項賞銀,將由內帑頒用。其示略謂:「現在外國教堂,均已燒毀,洋人無處藏身,必四散避匿。為此,特示仰軍民人等,如有膽敢將洋人藏匿者,立斬無赦。如有活捉一男洋人者,賞銀五十兩;捉一女洋人者,賞銀四十兩;捉一小孩者,賞銀三十兩。均須活捉,不得冒混。一經驗明,立即頒賞不延。其各奮勇遵行」云云。回憶咸豐十年,亦有此等示諭,且賞項較豐,蓋其時洋人來者甚少,今則愈多。言至此,曷勝慨嘆。今晨莊邸門外殺死教民九百餘人,承審者為貽谷、芬車、桂春,多有無辜枉死者,即數歲之小孩亦不免。芬車直一劊子手,可謚之為屠伯,殘忍極矣。聞老佛斥責莊王,不能約束拳民,任令橫行。

六月初八日。十一時,齊秀成來談甚久,聞槍炮聲頗厲。予居之南,近皇城外,有李秉衡之軍隊駐紮,並架炮於高處,皆恨榮祿不借大炮。榮祿所帶之兵,頗忠其主,服從維謹,不能以賄賂動之。榮祿膽力絕巨,近與人談,常引《孟子》「當紂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之語,紂蓋指端王也。有人告予,端王近竊得一皇璽,如有機會,即可徑立其子為帝。此事若為老佛所知,極其危險,然不久必將查出也。齊秀成言毓賢近上一封奏,言山西教會事。十日之前,太后曾寄一密諭,命其但遇洋人即殺之。勿使漏網。此旨似通諭各省者。然近聞陜西署撫端方、河南巡撫裕長及蒙古各處所奉諭旨,乃大不同,凡「殺」字皆系「保護」字,恐有奸臣竊改,但無人敢以此奏聞太后者。毓賢最近之封奏,太后批曰:「予命凡洋人無論男婦老幼,皆殺之無赦,以清亂源而安民生。」此諭已加緊遞往山西。齊秀成告予,毓賢極懼內,其痛殺洋人,皆由夫人主之。毓賢到山西不久,即得極好之聲名,百姓皆頌其審案公平,有青天之號。莊王見太后批諭,大樂。榮祿力諫,言殺戮婦孺,何足以揚國威,恐為全球所笑,且於老佛平日仁慈之名亦有損。太后笑曰:「是的。但洋人要我歸政,我不過以此還他。自道光以來,洋人在吾國內欺虐吾民,反客為主。現在教他們看看,究竟誰是真主人!」昨日下午,太后往西苑,遊於湖中,有宮妃數人隨侍。日來城中圍攻法國教堂,槍炮之聲,繼續不斷,太后厭聞,命人傳諭與西華門駐守軍隊停止攻擊,俟回宮後再行進攻。

六月十一日。裕祿近上一奏,甚可笑,言在天津捉得駱駝四隻,殺死洋人多名。榮祿曾勸其勿攻租界。予聞榮祿言,董福祥近派一滿兵暗殺榮祿,然此兵反以所謀告之。此兵乃安海(即殺死德使者)之弟。董以為彼必痛惡洋人,而恨及榮祿也。但此兵乃榮祿旗下之人,正如《孟子》所言:「鄭使子濯孺子侵衛,衛使善射者庾公之斯追之。而庾公之斯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遂縱令生還也。」榮祿又上奏,引《春秋左傳》之言:「兵交,使在其間。」今日圍攻使館之舉,實大悖於公理,且極愚拙,各國將永不能忘,視中國為野蠻無禮之國。太后謂特蘭斯不過非洲一小國,而能戰勝強英,中國豈不能戰勝列強?」榮祿言今日之勢,實非其比,若此時即與列強議和,國猶可以不亡,如使館毀滅,則社稷危矣。榮祿極力開陳,太后之意漸轉。義和拳言雖誇大,而實效絕少,天津戰敗之消息到京,太后甚為憂慮。

六月十五日。予鄰居內廷當差大臣文年告予,老佛近發大怒,斥責大阿哥之粗莽。大阿哥曾請於太后,許其護送太后至熱河,讓皇帝在京中與其朋友外國人講和。有一小太監,欲在太后前討好,聞一槍聲,言曰:「又殺了一個洋鬼子。」太后曰:「前幾天槍炮的聲音,足夠殺盡中國洋人多次了,然而總沒有那一回事。」

六月十七日。榮祿昨日入見,問太后若拳民戰敗,北京為洋人所破,將如何辦法。太后引賈誼之言,「建三表,設五餌」云云。所謂三表者,以信諭,以愛諭,以好諭也。所謂五餌者,文繡以壞其目,美食以壞其口,樂聲以壞其耳,高堂邃宇以壞其腹,隆禮厚愛以壞其心也。太后又述兩年前曾請公使夫人來宮遊玩,受太后之招待,皆極歡樂。曰:「他們雖向著皇帝,不喜歡我。我有手段教他們意思轉過來。」

六月二十日。消息甚惡,天津已為洋兵所得,勢將節節進逼,軍機無一人敢以此消息奏聞者。端王仗膽入奏曰:「天津已教洋鬼子占了,都是義和團不虔心遵守戒律,所以打敗。但北京極其堅固,鬼子決不能來。」今晨榮祿上奏,言現已查出,前日外國公使之照會請太后歸政者,實系偽造,乃端王命軍機章京連文沖所為。故老佛近日對於端王,甚為忿怒,告端王曰:「設洋兵入京,你的頭必不保。」老佛知端王心懷不軌,欲乘時取得監國攝政之位,乃明斥之曰:「我一天在世,一天沒有你做的。放小心點,再不安分,就趕出宮去,家產充公!像你的行為,真配你的狗名!」(端王名載漪,乃犬旁也)。端王狼狽而出,告人曰:「迅雷不及掩耳。」除董軍外,榮祿已得各軍統領之助,皆知圍攻使館之舉,勢將停止。榮祿自言所以不借大炮與董軍者,因恐傷及宗廟。老佛近送禮物與使館,系西瓜、酒、蔬果、冰等物,並命慶王前往慰問。人言許景澄秘密與各使通信往來,今日捉得使館信差一人,搜出電報十二張,送往莊邸,內有三張,系密碼,未能譯出。觀其餘數電,如洋人死傷有二百餘人,糧食已將罄竭。齊秀成近往太原,聞毓賢上一奏,言彼設一巧計,將洋人盡數擒捉,以鏈鎖之,均在撫署處決。其漏網者,惟有一洋女人割乳後逃走,藏於城墻之下,其後查得,已死。大雨如註。劉□橋帶來御膳房豬肉數斤,予送予妹一碗。傍晚有馬兵一隊,荷槍過予之門,乃李秉衡之部下,帶有炮,將架於禁城之上,以備洋人襲攻。夜間槍炮聲甚厲,聞海岱門外有洋人出現。

六月廿一日。天氣晴明,予步行至禮王及瀾公家。聞裕祿之兵嘩潰,四散搶劫,因欠餉數月未發之故,通州張家灣等處皆搶掠一空。東城門皆閉,北門偶然一開。予僕楊升由京東寶坻縣回京,言彼處尚安靜。聞李秉衡得一勝仗,將洋人趕至海邊。下午,東南方槍炮聲復起,聞有教民多人,藏匿日壇,瀾公率義和團一大隊往搜之。

六月二十七日。晨,袁昶、許景澄上第三奏,請殺主持義和團之大臣。昨日李秉衡入見,極力主戰。老佛又轉其意旨,信任拳民。而袁、許竟敢於此時上奏,其識見雖誤,而膽力亦可佩也。李秉衡由漢口而來,現已簡為督師大臣,在太后前,毅然自任,必能攻毀使館,並力言宗廟社稷決不至再受恥辱。今日予至瀾公家,端王、李秉衡皆在座,正籌畫再攻使館之事,李主張由翰林院埋地雷以轟毀之。李曾以此策進言於太后,請仿前毀法國教堂之法,用地雷轟之,洋人必然紛亂,即可乘機而克之。老佛閱袁、許之奏,言曰:「此皆有膽之人。許景澄且不說他。袁昶在戊戌年曾以康有為之陰謀奏予知之,此人甚好。但今不當執其固執之見,擾亂予懷,朝廷自有權衡,豈彼等所能越俎代謀耶?但予亦不罪之。」乃命傳旨申飭,勿得再行瀆奏,以擾聖衷。

七月初三日。自李秉衡到京,老佛甚為信任。昨日李與剛毅查出前擅改諭旨之人,即將太后寄各省諭旨之中凡「殺」字皆改為「保護」字者,乃袁昶、許景澄二人所為。剛毅告予,太后聞知此事,大怒曰:「他們膽敢擅改諭旨,如趙高之所為,應治以車裂之刑!」命傳諭立斬之。諭中未言及擅改諭旨之事,因關於朝廷之威信也。但言二人在廷抗爭,袒庇外人,遂於今早處決。恩銘曾往觀之。袁昶為人極好,予聞其結局如此,為之淒然。若許景澄,則予曾與彼在內閣同事,認識其人,向不重之,其聲名亦頗劣。行刑之時,袁神色自若,言曰:「予唯望不久重見天日,消滅僭妄。」蓋謂端王專橫凶僭,蒙蔽太后之聰明也。瀾公監刑,怒斥之曰:「汝為奸臣,不許多言!」袁毫無畏懼,仍大言曰:「予死而無罪,汝輩狂愚,亂謀禍國,罪乃當死也!予名將長留於天壤,受後人之愛敬。」又轉謂許景澄曰:「不久即相見於地下,人死如歸家耳。」瀾公欲前擊之,行刑者立下其刃。

七月初八日。予與長男大鬧。彼偷予銀不少,予知而責之。其答言狂悖已極,謂予受國厚恩,今日國事危亟,理應自盡以報國。李秉衡帶兵赴前敵以禦夷人。李在京,曾奏劾榮祿,老佛留中不發。皇帝對榮祿稱其盡職。榮祿答言以二年前之事言之,已虧臣道,永不望邀帝之恩。

七月十一日。老佛命榮祿籌畫護送洋人至津,以阻聯軍之前進。數日之前,予曾聞某人令啟秀函致使館,請各使至總理衙門商議,勿帶衛隊,蓋欲誘其離館,盡殺之於路中也。啟秀自謂得計,但連去數函,各使皆不敢輕身而來。且一面致函邀請,一面又數往攻擊。有一洋人半露其體,在崇文門大街逢人叩首,即對於挑腳之夫,亦叩頭請其饒命,討錢數枚,自雲不久即須被殺,但從未做壞事。榮祿所用之人將其帶歸,榮祿不殺而放之,此洋人之所以難平也。

七月十五日。消息不佳,裕祿之兵大敗,洋人節節逼近,老佛意欲巡幸熱河。榮祿力諫,言即洋兵進城,亦不可離京。瀾公不信洋兵能來,聞人言,即譏笑之。但有一事尚好,即洋兵雖入城,亦不致劫殺也。四十年前之事,予尚憶之甚清,其時都城雖破,予仍安居未動,亦無一洋人來予家騷擾者,但得糧食稍難。洋兵駐於城外,不甚入城,予等亦未受其害。

七月十六日。予老同事立山住屋鄰於法國教堂,有人言彼挖一地道,以接濟洋人之食物。端王將其拿交刑部,太后並不知之也。尚有徐用儀、聯元二人,亦均送刑部監。徐用儀前不贊成立大阿哥,端王深恨之。聯元被執之故,則由於某人謂其與袁昶交好也。此三人皆於今晨殺之。徐用儀年紀較予大,今年七十九歲,真可憐。彼雖聞太后不知此事,皆由端王矯擅,亦無怨嘆之詞。臨刑之時,但曰:「彼僭妄者,豈能久存?予死於洋人未入京之前,乃所甚願也。」二滿人之被殺,如為太后所知,必大怒。立山乃榮祿之老友。山西有一劉將官來京,今晨入見,在太后前言:三日內必可將使館攻克。使館一破,聯軍聞之必驚懼而不敢進矣。今正起手猛攻,義和團無用已極,予早言其不能作一事。

七月十八日。洋人愈逼愈近,裕祿之兵在北倉、楊村、蔡村等地,大敗三次,裕祿逃匿一棺材店,既而自殺。李秉衡於十四日到河西,務用盡心力,以收集軍隊。而張春發、陳澤霖二人均不願戰,李遂仰藥以死。榮祿入宮,報此消息於太后,君臣相對而泣,皆諸王公及拳匪所釀之禍,使吾國家至於此也。榮祿乃極聰明之人,至此並不表曝己之先見。老佛言,出走不如殉國,並令皇帝亦殉之。榮祿懇請太后聽彼之言,留京,下一上諭,將端王等斬首,以正其矯擅之罪,而明朝廷之本心。但太后仍希望拳民之法術可救北京,故仍猛攻使館。今日召見榮祿八次,召見端王五次,其餘軍機,皆默然不發一言。

二十日。下午五鐘,通州陷,洋兵將至京。今日召見軍機五次於寧壽宮。老佛將避往張家口。申時,瀾公匆匆入宮,不俟通報,呼曰:「老佛,洋鬼子來了!」剛毅隨至,言有兵一大隊,駐紮天壇附近。太后曰:「恐怕是我們的回勇,從甘肅來的。」剛毅曰:「不是,是外國鬼子。請老佛即刻出走。不然,他們就要來殺了。」夜半,復召見軍機,唯剛毅、趙舒翹、王文韶三人在前。老佛曰:「他們到那裏去了?想都跑回家去了,丟下我們母子二人不管。無論有什麽事,你們三人必要跟隨我走。」又謂王文韶曰:「你年紀太大了,我不忍叫你受此辛苦,你隨後趕來罷。」又謂剛毅、趙舒翹曰:「你們兩人會騎馬,應該隨我走,沿路照顧,一刻也不能離開。」王文韶答曰:「臣當盡力趕上。」皇帝忽若驚醒,謂王曰:「是的,你總快快盡力趕上罷。」兩宮究於何時離宮,則予不甚清悉。此時榮祿正極力收集軍隊,不及入見。

二十一日。文年告予,老佛寅時即起,只睡一個時辰耳。匆匆裝飾,穿一藍布衣服,如鄉間農婦,蓋太后先預備者;梳一漢頭,此太后生平第一次也。太后曰:「誰料今天到這樣地步。」用三輛平常騾車帶進宮中,車夫亦無官帽,妃嬪等皆於三點半鐘齊集。太后先下一諭,此刻一人不令隨行。珍妃向與太后反對者,此時亦隨眾來集,膽敢進言於太后,謂皇帝應該留京。太后不發一言,立即大聲謂太監曰:「把他扔在井裏去!」皇帝哀痛已極,跪下懇求。太后怒曰:「起來!這不是講情的時候,讓他就死罷,好懲戒那不孝的孩子們。並教那鴟梟看看,他到羽毛豐滿的時候,就啄他母的眼睛。」李蓮英等遂將珍妃推於寧壽宮外之大井中。皇帝悲憤之極,至於戰栗。太后曰:「上你的車子,把簾子放下,免得有人認識。」皇帝穿藍紗長袍,藍布褲。老佛又傳諭溥倫曰:「你掛皇帝車沿,好招呼。我坐的那輛車,教溥俊掛沿。」謂李蓮英曰:「我知道你不大會騎馬,總要盡力趕上,跟我走。」當此危急之時,唯老佛一人心神不亂,指揮一切。又謂車夫曰:「盡力趕,要有洋鬼子攔阻,你不要說話,我跟他說。我們是鄉下苦人,逃回家去。我們此時先到頤和園。」於是兩宮遂啟程,出宮北門(即神武門。)而去。動身時,宮中妃嬪皆跪送,恭祝太后、皇上萬壽。僅有軍機大臣三人乘馬隨行,其餘百官皆奉諭往頤和園會集。予鄰居文年曾恭送一程,見聖駕至德勝門,但人山人海,致城門幾擁擠不能行矣。申正,聖駕於辰正至湖,老佛用茶膳少坐,先由慶邸派員前往朝陽門,向倭寇懸止戰之旗,後將城門闢開,由倭兵擁擠而入。聖駕幸湖之際,恩銘正在彼值班,兩宮蒙塵而至,致無人敢認,果然系老佛否?但一見慈顏,似有不悅之狀,立時開闢左門,將車趕進。於用膳之後,即行傳諭:凡園中珍寶,悉送往熱河。又差一太監回京告知皇后,速即將宮中財物珍寶均埋藏於寧壽宮院中。端王、慶王、那王、肅王皆於頤和園隨駕,此外有公貝勒等數人,大員吳汝梅、溥興二人,各部堂官約十二人,軍機章京三人,由馬玉昆提督帶兵一千護送,往張家口。又有端王所帶之虎神營旗兵數百人,乃曾攻使館而無功者也。榮祿仍極力收集軍隊。聞予老友軍機大臣徐桐自縊而死,全家婦女十八人,亦皆縊死,真忠臣也。此時耳中所聞,皆系悲慘之事。滿洲之驕子,今落此可憐之結局。醇王聘妻,將於下月成婚者,亦全家自盡,可哀也。老佛一生,此為第二次避敵出走,亦如周幽王被犬戎之難,蒙塵於外。此次之敗,蓋由南方諸省不肯同心合力也。端王存排漢之見,最為悖謬。孔子曰:「小不忍則亂大謀。」榮祿之識見,究竟不錯,拳民法術,如小孩胡鬧,毫無所用。嗟乎!回首往日,盛時難再矣!予妻及家中婦女,執其愚昧之見,欲吞煙自盡,予亦不能阻之,然予無此拙見。外國強盜,雖已在城中搶劫,必不能知予藏金之所在。予雖老耄,將留此不動。恩珠自昨日起,即不知其何往。奴僕星散,至無人為予治晚餐。


《景善日記》至此而止,此老人即於是夜,為其長子所殺,其家中婦女均吞煙自盡。
光緒帝朱筆上諭,立端王子大阿哥為繼承皇位之人,下於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今錄於下:

朕沖齡入承大統,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殷勤教誨,巨細無遺。迨親政後,正際時艱,亟思振奮圖治,敬報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託之重,乃自上年以來,氣體違和,庶政殷繁,時虞叢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籲懇皇太后訓政。一年有餘,朕躬總未康復,郊壇宗廟諸大祀,不克親行。值茲時事艱難,仰見深宮宵旰憂勞,不遑暇逸,撫躬循省,寢食難安。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深恐勿克負荷。且入繼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統系所關,至為重大。憂思及此,無地自容,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懇聖慈,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為將來大統之畀。再四懇求,始蒙俯允,以多羅端郡王載漪之子溥俊繼承穆宗毅皇帝為子。欽承懿旨,欣幸莫名。謹敬仰遵慈訓,封載漪之子為皇子,將此通諭知之。

如此傷心之文,為歷史所僅見。諭中不獨甘心引退,且以其刑明告於眾也,而尤不得不謝聖母之恩。夫太后徒以一念之私,遂不惜加害於帝身,以期達其志,亦云忍矣。下奏乃京中都察院上西安行在者,言安海被捉之事,即殺德使男爵克林德之人也,閱之可知京中權貴當日對於拳民排外之感情。且彼等尊重太后之心,敗猶不減,而中國官吏之所謂勇敢,亦可見焉(此折留中未發,抄慈禧亦未加批,乃西安隨扈之一官送登於上海報館者)。其奏略曰:

日本人所雇偵探,在日軍領地當鋪之內查得一表,有克林德圖記,當鋪主人言此乃滿人名安海者所當。此人住內城本店內。偵探名為得洛,本旗營定字第八隊之書記,查得此事,即報告於日人。立派人往車站內,以二三人先入內,立院中,問曰「安海在此住否?」有一人答曰:「予即安海。」乃立時拘去。審問之時,安海神宇鎮定,毫無畏懼。問官問曰:「德國公使,是否為汝所殺?」安海答曰:「我奉長官命令,遇外國人即殺之。我本一兵,只知服從長官命令。有一日,我帶領二三十人,在街上見一外國人坐轎而來。我立於旁,對準外國人放一槍,轎夫立時逃走。我將外國人拖出,已死,其胸前有一表,我即取之。同事中有得其手槍者,有得其戒指者。我萬不料因此表犯案。但我因殺國仇而死,心中甚樂。汝等即殺予以償命可也。」翻譯又問曰:「你那天是否醉了?」安海笑答曰:「酒乃最好之物。我平常每次可飲四五斤,但那天實未飲一杯。你怕我要倚酒希圖減罪嗎?」安海真一忠勇之人,侃侃不懼,觀者皆為動容,覺中國軍中尚有英雄也。次日即交於德人,在克林德被殺之地殺之。臣等思此事,理當奏聞:安海為國而死,當邀皇太后、皇上之憫惜,加以榮典,謹此具奏。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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