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書亭集/卷80

卷七十九　墓誌銘（六） ◄

曝書亭集 卷八十　行狀、誄、哀辭、祭文

► 附錄

卷八十

◎行狀

徵士李君行狀

曾祖考應徵，國子監博士。祖考士標，寧海州同知，贈尚寶司丞。考寅，國子監生。君諱良年，字武曾，初名法遠，又名兆潢。年三十，乃更焉。先世江陰人，明洪武初，提舉行千四者，徙居嘉興長水上梅會里，七傳至博士，中萬曆元年舉人，有詩名，著《澄遠堂彙稿》。司丞繼之，有《蒼雪齋集》。當同知寧海州事，值冷口兵入，圍城，固守三月，以勞卒，而城陷，巡撫右僉都御史曾化龍上其事，得贈官。君之考上舍，以結客破家，饘粥恆不給。然必延師教諸子，妣顧孺人佐之，脯修獨豐。故君之兄弟，咸奮誌於學，君九齡能草時文，十齡解賦詩。既而上舍客死韶州，家產益落，鬻其故居，兄弟並棲小屋。君又喪偶，就族人為童子師。

予方避地長水，偕里人詩篇酬和。處士屠爌謂予曰：「子之才里中罕儷，吾門有李生，將來庶幾與子並駕乎。」予遂與君定交，晝輒劇譚。夜或襆被共寢，四方賓客至，則醵錢留飲。相與論詩文流別，議有不合，難答紛綸，聽四坐折衷而後已。君既再娶，始有居一廛，集同里詩人，聯句樓上，君兄繩遠、弟符與焉。江鄉言詩者，目為三李。時商丘侯方域、南昌王猷定，皆以所撰詩文鏤版於浙。君覽之終卷，曰：「是不難。」遂期予共作古文，沿流溯源論次之。於詩持格律甚嚴，嘗抄撮《詩中禁字》一卷，授學詩者。繼乃舍初盛，取中晚唐及宋元諸集，別出機杼，鏘洋淡沱，極唱歎之致。於詞不喜北宋，愛姜堯章、吳君特諸家，故所作特穎異。

予遊京師轉客太原，後二年，君亦至都下，無所遇，留宣府。予從逆旅見君，期之復入都，偕遊西山，題詩於壁，傳抄者不絕。一時朝士爭欲識吾兩人，每召客，客輒詢坐中有朱李否。合肥龔端毅公鼎孳，為文酒之會，延知名士三十餘人，君以墮馬後至，燭見跋矣，必俟君至乃舉爵。宛平孫侍郎承澤，謝客著書，特與君為忘年友。長洲汪編修琬，為文高自矜詡，獨傾心下君。沛縣閻舉人爾梅，論詩齗齗，惟與君相洽。

君方欲羅當代之文，甄綜為一集，曰《文緯》。人咸冀君之錄其文也，故縞泬之投恆倍。又持論和婉，多可少怪，善言作者之心思，故人皆樂就君論說。永年申檢討涵分，常語人曰：「聞朱十論詩文，使人心懾，未若李十九之可親也。」

於時曹侍郎申吉出撫貴州，引君為助，既聞三藩同撤。君曰：「亂將作矣。」遂力辭歸，為母壽，既抵家，雲貴告變。

歲戊午，天子思得博學文儒，備顧問著作之選，君被薦入京師。己未三月朔，召試體仁閣下，賜大官饌，高坐而宴，申以詔旨，謂文武科進士殿試，未有此典也。君宴畢，纚々千言，賦詩皆極瑰麗，閣臣以八十卷進呈，顧君不與焉。君既不得意，有鳳陽守延君，君與偕，守重君，自畫諾外，悉以委君。君留久之，歸築秋錦山房於漾葭灣，其南曰觀槿，東曰剩舫，北曰息遊草堂，坐臥其中，弟子著錄者日眾。

君精心計，其築草堂也，欂櫨柱枅瓴甓之屬，一經鳩度，立匠人圬者於前，分授之。斧斤既施，不爽尺寸。至於相原田，治耕稼，藝蔬果，雖農圃恆歎以為不及也。

其後兩至福州，讚巡撫軍事，尋以崑山徐尚書乾學開書局於洞庭山，君應其招，助修《一統志》，自是歸不復出。予既罷官，與君往還，投壺飲酒，無異少壯時。今年五月，君病痁，既痊矣，復病，竟沉綿不起，享年六十。初娶錢氏，兵科給事中桐鄉諱允鯨之孫，生員汝邁之女。繼娶陸氏，子一人。潮偕，國子監生。孫男三人，菊房、萸房、蓉房。君所著有《秋錦山房集》若干卷。

嗚呼！自君以薦入，不登朝簿，同時無不惋惜。雖然，才也者，眾人所嫉，當日與君並薦，稍以才自振，若宜興陳維崧、富平李因篤、上元倪粲、仁和吳任臣、宣城高詠，既登用矣，皆未遷一階以沒。以君之才，使入仕籍，安知不有忌者。而君得優遊幕府，偃息於田裡，菽水足以養親；大小之山，上下之洄，足以樂兄弟；詩書足以教子孫，耕桑足以課童僕。則天之所以予君者，不為不厚。彼一命之榮，要不足為君重也。竊意君雖未仕，他時國史傳文苑，宜及焉。乃因潮偕之請，書其平生大概以為狀，俾後之君子有所考。

○國子監生錢君行狀

國子生錢君既卒，其子衰絰稽顙，請予作狀。予與君居同里，君之舅譚給事瑄、陸閣學葇，予中表兄弟也。又從予遊，講經學，習聞君門世，及君行己本末，義無可辭。狀曰：

君諱槱初，字又鶴，世居海鹽半邏村。本姓何氏，始祖某，於洪武中坐事戍黔，屬其次子某於錢翁，遂更錢氏。五世祖薇，中嘉靖壬辰進士，官禮科給事中，以星變陳言，請斥方士，忤旨免歸。講甘泉湛氏之學，卒贈太常卿。高祖與映，嘉靖甲子順天舉人。曾祖周，內閣辦事中書。祖嘉徵，以諸生入貢留京師，值莊烈湣皇帝初踐位，是時魏忠賢方怙勢，人莫敢言，嘉徵首上疏劾忠賢滔天十罪，直聲動一時。久之，除知松溪縣事，還，卒於僧舍。考泮，崇禎丙子舉人。妣譚氏，山東布政司參政贈太僕寺卿昌言之孫，官生貞和之子。

君生十齡而孤，居喪如成人，克盡禮，服除。兵起，城遭屠，乃奉母村居，而君之祖留松溪。唐藩建國，擢監察御史，時七閩未入版圖。諜報有司，奉台檄捕家口，繫君獄中，祖還，始得釋，旋補學官弟子，授弟楨以書。或勸君入國子監，試京闈，君乃一至都，念母譚孺人不已。即引歸，鹽豉菽水，盡潔白之養。有餘周其族黨，買田以供舅家墓祭，俄弟楨歿，以所愛子燔為後。及弟婦遺腹生男，君殫心撫育之，居母喪，尤盡孝，葺治先世丙舍，手植松楸，嘗稻麥果窳，必薦新於祠屋，至於私錢出入，無錙厘妄費，審緩急後先。以分薄厚，不嗇不濫，人咸服君治家之有法。而予嘗遇君於舅氏所；劇譚古今事。

君世受《尚書》，能辨析今文古文中文之別，而兼通《周官禮》經國理才之方。吾鄉自明宣德四年，析嘉興縣地，立秀水嘉善二縣，其時只依戶籍為憑，不以疆界分畫。故三縣之田互嵌，民相安者二百餘年。迨萬曆十三年，嘉善之民，忽以糧額不均起訟。於是三縣爭訐，紛綸不已，蓋至今猶然。江浙賦夙重，吳俗相傳，明太祖惡張士誠拒守，故重斂其民。畝稅有輸官七斗餘者，君為論辨其非是，謂禍始於賈似道經界推排之役。當日原有官田民田，官田輸租，民田輸稅，其後知府事趙瀛，取而均攤之。嘉興官田不及二千頃，而民田五千八百餘頃，故其賦最輕。嘉善民田止三千一百餘頃，而官田二千七百餘頃，故其賦於三縣中差重。輕重由官民田數不均，非因嵌田之故，著論萬言，推衍事始，更端詰難，其言旨悉與予合，予益信君學術之有本也。君娶陸氏，繼娶吳氏。子男六人，女一人。孫男七人，女十人。

嗚呼！今之治舉子業者，局守宋儒之訓注，百翻《兔園》之冊，足以取科第而有餘，問以鄉曲之利弊，茫然如坐雲霧，其與斯世何裨焉？君能繼其家學，強直自遂，又以餘力考稽財賦鹽策之源，犁然有會於心，發為論辨，無異建始文學御史之議。惜乎！不用於時，終老牖下，人亦罕有知者，此予因炌之請，傷君之亡，不可以不述也，謹狀。

○亡妻馮孺人行述

孺人姓馮氏，諱福貞，字海媛，世居嘉興練浦之陽。考諱鎮鼎，歸安縣儒學教諭。妣胡孺人，生母沈氏。教諭君為學官弟子有名，交漸廣，乃徙居府治之北，再徙碧漪坊，去先太傅文恪公第近止百步。教諭君年過四十無子，生孺人，特珍愛之。五齡，延塾師陳翁，授《毛詩》、《孝經》。有費姥者，往來教諭君家。見孺人聰慧，為先妣唐孺人述之。唐孺人屬姥為妁，是夕，教諭君夢文恪公衣袞造其門，遂以孺人許彝尊為配。寒家自文恪公以宰輔歸里，墓田外無半畝之產。祖考忱予公知楚雄府事還，僅敝衣一簏而已。至本生考安度先生，家計愈窘，歲饑，恆乏食，行媒既通，力不能納幣。彝尊年十七，為贅婿於馮氏之宅，遭亂，兩家各去其居，唐孺人病終丙舍，安度先生攜兩弟播遷塘橋之北。生祖妣蔡孺人又歿，先生益窮苦。

彝尊既昏，孺人讚予往侍養，教諭君以田二十畝持券付孺人。孺人語予曰：「割父之田以奉翁，非力養矣。」辭不受，挈其女至塘橋，鬻所有金條脫，治饔膳，為兩弟補紉衣履，隘不能容，遂賃梅里道南茅亭之居，迎先生至里。繼又移居接連之橋，予授徒不給，遂南渡嶺。越二載歸，則孺人徙西河村舍。是冬，復還梅里，所居屋人傳多鬼物，目為凶宅，孺人不少懾。每晦夜，滿屋樑皆白光，牆下雞嗝嗝有聲，女巫來言，發之當得金。孺人謝曰：「吾夫家累世顯官，可以不貧。今貧若此，天也。非所得而得之，天其殃之矣。」蓋居是宅十一年，未嘗萌一念及室中之藏焉。教諭君卒於歸安官舍，孺人聞訃，攜子昆田及老嫗二人，見星而奔。是時新塍以西，盜賊充斥，舟子咸股慄，孺人拊心號哭至哀。群盜舟泊岸，相顧不忍肆劫。

予年二十，即以詩古文辭見知於江左之耆儒遺老。時方結文社，興詛誓，樹同異，予概謝不與。而四方知名士往來於禾者，輒造梅里，孺人治酒餚必豐，雖夜分區畫立辦，賓客過者，談宴極歡，或淹留旬日方去。花鈿無多，盡付質庫，晝夜紡績以贖，客至，復質，如是以為常，交謫之言，初不聞於艻內也。

歲癸卯，予客永嘉。其冬，安度先生病革，將無斗儲，孺人邀予姊妹同視湯藥。予歸未旬日，而安度先生棄世。孺人哀毀，治喪事靡不中禮。

既而予遊大同，轉客太原，入於京師。復留濟南，孺人力持門戶。歲時膢臘，修祀事惟謹。延經師於家誨昆田，必具酒肉，操作愈勤。夜率二女治機絞不輟，坐昆田於紡車之旁，執卷於燈背，令就火光課晝所讀書，必成誦乃已。給紙筆使臨摹法帖。凡昆田交遊至，或有燕朋雜於坐，孺人必嚴誡勿與交。

越五年，予歸里，為昆田婚，買宅於鄰。宅西有竹，曰竹。謀葬安度先生唐孺人於長水之東，將井槨矣。葬師僉言不利主婦，謂改歲乃可。孺人語予曰：「姑之柩留丙舍二十餘年，翁亦六年矣。此而不葬，葬何時乎？禍吾當之，勿悔也。」乃克葬，彝尊以序當後晦在公，孺人事公，無以異於事安度先生也。歲在乙卯，公歿於項氏寡姊之室，孺人往治喪，成禮，宗黨稱其賢。孺人既嫁二女，教其孫及外孫一如教子法。

己未，予以薦召試體仁閣下，授翰林院檢討、纂修《明史》。辛酉，充日講官，知起居注。是年，主江南鄉試。雲南平，覃恩封孺人，貤贈唐孺人。壬戌，挈孺人入都。癸亥，予入直南書房，賜居黃瓦門之東。甲子元日，彝尊方侍宴，天子念講官家人居室，特賜餚果二席，孺人九拜受之，洵異數也。是月予被劾謫官，三月，移寓宣武門外。

孺人尋病，病癒，以秋八月浮舟潞河還，語予曰：「君恩重，夫子且留，毋悻悻去。」自是予留京師，既補官，孺人聞之，乃復由江淮北上，抵泊頭，運河冰合。孺人中寒而病，扶入車，既至，病漸痊。壬申正月，予復罷官。三月，解維張灣，津路瀠紆，以五月次東昌，則分水閘已閉。舟車酷暑，孺人病又作，比旋里。為長孫完娶，時生母沈先已病歿，家人秘不言。孺人幹知之，大慟，病復發，饘粥不進。其後時止時作，猶強起櫛沐，理家務。迨冬十一月，馮村族人以教諭君墓木且伐來告，孺人心悸，意謂未然。既而果遭伐，孺人悲憤，病癒劇。蓋自是臥不能起，醫藥不能療。及臨歿時，語不及家事，惟執昆田手曰：「汝幼時汝父遠客我，教汝讀書，冀汝上進，今汝七試，而名不成，我又不能待，命也夫。」語訖，昆田方哀號，而孺人逝矣。

孺人生於明崇禎四年九月廿一日未時，卒於康熙三十三年二月十四日卯時，享年六十有四。子一人，昆田，禮部注籍監生。娶沈氏。女二人，一嫁吳江周能察，一嫁桐鄉儒學生員錢琰。又從弟彝性沒，二女無所歸，孺人撫為己女。一攜至京師，嫁國子監生秀水徐雍。一嫁吳江貢生吳南齡。孫二人，桂孫、稻孫。孺人歸予將五十年，少日遭亂，恆與予夜避叢篁密筿中，流離顛躋，凡徙宅者十一，始克寧居。為兩叔一子四女一孫昏嫁，治兩翁及母胡喪，備諸辛苦。又津塗往來，莫或遑處。蓋終身憂患，未嘗一日自安。平居慈愛，肯周人之急，所至鄰里戚懿，無不歡洽，雖漁娃灶妾，食必推與之。以是孺人之歿，聞者無不歎息。嗚呼！悲夫！謹摭其遺行，以告立言之君子。

◎誄

○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總督浙閩軍務朱公誄

嗚呼！邾婁之後，望沛及吳。其在於齊，東郡是居。枝分葉布，本一根株。公之哲昆，讜言無隱。撫浙制畿，中法而殞。紀於太常，易名惟允。公也繼起，早歌鹿鳴。牽絲作宰，視草為郎。黃圖樹屏，儷於薇堂。天子是葵，殊渥超拜。紅籀碧幢，填撫嶺外。入奏嘉謨，出承大賚。公既蒞止，綱舉目治。薄賦惠商，吏畏民懷。人不敢者，公乃有為。盜先殺人，後收貨賄。舊染汙俗，積不能改。公捕獲之，悉沉諸海。江則有沱，船則有戈。商行千里，劃槳而歌。頌公之德，久而不磨。既遷於閩，治與粵並。閩兵易嘩，教之以整。閩俗易囂，鎮之以靜。公於仕己，喜慍不形。扁舟歸第，對客一枰。宣勞河曲，疢疾乃嬰。公疏禮法，胸無水旱。廚傳雖盈，濁醪粗飯。不知公者，謂公為嫚。公率寮屬，見必分曹。肺腑之語，辭不在多。不知公者，謂公為驕。公今逝矣，還喪歷下。我瞻大東，老成徂謝。舍彼華堂，銜悲長夜。公之清忠，當代共知。吾思他日，國史紀之。無征不信，視此誄辭。

◎哀辭

○沈武功哀辭

歲在己酉冬，予將往濟南，友人沈武功送予落帆亭畔。越二年歸里，武功偕予登胥山，賦聯句詩，未幾別去。予留江都，武功寄予書。將葬其父處士君世涵，具狀來請銘。銘未就，鄉人自南來，則武功以正月癸丑死矣。

武功幼遭亂失學，九齡始自讀書，日記誦萬言。長工於詩，性恬淡，不樂仕進，居父喪盡禮，事母至孝，卒時年三十。沈氏自南京大理寺卿玄華，以廉慎聞。其子文琦，博洽負時譽，人謂必相繼取科名，卒不遇。再傳至處士君，省試將見錄矣，復擯，而武功亦困窮死。嗚呼！生才實難，顧武功以上世多文采，疑天於沈氏獨厚，然皆終其身不得誌以死。至死且夭，此人事之最悲者，爰為辭以哀之。武功諱傳弓，秀水人。辭曰：

處賤以為榮，遇不詭也。豐實而藏華，行勿毀也。孰是人斯，壽止此也。妻亡矣，遺其稚女。親老矣，鞠及童孫。菽水伊何，況甘旨也。嗟行之人，悲未已也。矧在同遊，識君久也。嗚呼！欲銘其父，而先哭其子也。

◎祭文

○吊李陵文（並序）

朱子登乎采掠之巔，覽大漠之野，見有雪山，峙乎西北。若出若沒，若廬若旅。回睇從者，忽失其處。從者曰：「是所謂天山也，李陵之台在焉。」朱子曰：「噫嘻，有是哉。」竊嘗論，陵本文士，顧以家世為將，欲立功殊域，方其召見武台，恥隸貳師軍，請得步卒五千，自當一隊。其才誠有過人者，及兵盡矢窮，以身降敵，短衣椎結，對蘇武泣下沾襟，抑何陋也。其身辱名，亦足為負才喜功者之戒。然陵方降敵，隴西士大夫，咸以為愧。而司馬遷猶力爭以為國士，雖大節如武，終不以衛律遇之。交好尤篤，則其情有可矜者也。河梁之詩，為五言所自始，使得一鳴鐃歌郊祀之盛，庶幾史克，正考父之美復見於漢，乃委之漠北，幸而武奉使倡和之詩，得復流傳於世。迨武既歸，其悲惋無聊之思，必有甚於平昔者。登台而望，豈乏感時懷友之作，惜乎！不傳者蓋已多矣。

自古愛才之主，宜莫如漢武，然其所好，特司馬相如靡曼之詞，枚皋、東方朔俳諧之體。以遷之文，陵與武之詩，獨未聞有稱焉。至柏梁既成，賦詩高會，當極一世之選，乃所與賡歌颺言，則衛青輩一二粗豪武人及大官、上林丞、刀筆俗吏八九而已。此何為者邪？賈生之才，文帝不善用之，為世所惜。若武帝之於陵，用違其才，殆又甚焉。嗚呼！才士之不遇於世，自古然矣。爰命從者，酹之以酒，而為文吊之，其辭曰：

入雲中而四望兮，路百折以登危。眄絕漠之驚塵兮，悼失身於騫期。嗟平城之構患兮，三十萬其莫支。曾不念祖父之數奇兮，丕大賢於武台。以五千當萬騎兮，固宜心一而不離。何女子載於行間兮，將在軍而莫知。儒生不可使即戎兮，妒人不可與謀。無援師以委敵兮，何百口之足仇。死既愧成安兮，生復慚乎浞野。憾因杼之妄言兮，遂投杆於諜者。前奚侯使上坐兮，後丁靈之嘲我。殺身既難能兮，寧歸國之不可。斧冰以為蠙兮，續帶以繩。瞻畢昴於南街兮，望天漢之東傾。朝忽忽其就墓兮，夜迢迢而獨興。雖永絕於君親兮，尚見思於友朋。刀環既違願兮，何故鄉之足慕。驅橐駝於氂牛兮，獵霜禽與秋兔。登荒台之敻絕兮，送故人於長路。舞短服於樽前兮，聽悲歌其如訴。身雖陷沙漠兮，盟未忘乎曹柯。歎形跡之長乖兮，豈忠信之可訛。居殊域而心故都兮，夫孰明子之無他。彼河梁之高倡兮，麗五字而為詩。感杜甫之遺言兮，謂二子其吾師。斯人不可作兮，大雅其衰。才士自古而失職兮，奚吾生之足悲。

○告江神文

年月日具，官某謹以剛鬛柔毛香帛之儀，致祭於大江之神曰：某欽承上命，主試江南。自誓此心澄同江水。惟神昭察，濟以安瀾。如其寸衷有昧，徇人賄托，廢棄真才，神靈有知，允當罰殛。復命渡江，甘葬魚腹，以為後鑒，謹告。

○貢院誓神文

年月日具，官某等敢告於天地神祇先師孔子之前曰：某備官禁近，皇上拔於眾中。俾典試事，主恩深重。惟有同事一心，攬真才以佐盛治。命下之日，師友親懿，一概屏絕。今入棘闈，用白於神。如或心存曖昧，遏抑真才，徇一人之情面，受一言之賄托，通一字之關節。神奪其算，鬼禠其魄，五刑備其體，三木囊其頭，刀斧分其屍，烏鳶攫其肉。矢言之出，百神共聞，謹告。

○祭孫侍郎文

公之歷仕，記則有史。公之生平，藏則有銘。我姑略焉，詳公交情。往歲丁未，我未公覿。公獲我詩，賓座賞擊。庚戌八月，謁公之堂。我袪公攬，偕步於廊。款語未已，旋羅酒漿。自是過從，月必三四。公召我趨，我歸公至。嗟世論交，不樂草茅。雖在丘園，以位自高。誰肯忘年，謙用勞。公以先覺，自稱同學。題扁見貽，竹之楣。我歸二載，公顏未改。仰屋著書，一本程朱。河淮之議，水田之利。舍彼薦紳，芻蕘是詢。公學不泛，考古能鑒。示賓琰玉，僉目為劍。尊曰不然，作《釋圭》一篇。公書報我，謂云可傳。歲且更始，祠考亭夫子。執棜視壺，廢徹而飠甫。公言子去，歲必來助。我考之喪，見星而奔。公命哲嗣，馳賻國門。書言臥屙，未克躬唁。期子重來，慮不爾見。我時臨發，對書載咷。朔南攸隔，歲月其慆。既達於京，公果逝矣。不睹公容，睹公孫子。回憶公言，聲悲益吞。僅一人知己，而又不存。觴酒在筵，挺燭在幾。我涕有盡，我哀何底。

○祭納蘭侍衛文

嗚呼！往歲癸丑，我客潞河。君年最少，登進士科。伐木求友，心期切磋。投我素書，懿好實多。改歲月正，積雪初霽。紃履布衣，訪君於第。君情歡劇，款以酒劑。命我題扇，炙硯而睇。是時多暇，暇輟填詞。我按樂章，綴以歌詩。剪綃補衲，他人則嗤。君為絕倒，百過誦之。迨我通籍，簪筆朵殿。君侍羽林，鮫函雉扇。或從豫遊，或陪曲宴。雖則同朝，無幾相見。我官既謫，我性轉迂。老雪添鬢，新霜在鬚。君見而愕，謂我太臞。執手相勖，易憂以愉。言不在多，感心傾耳。自我交君，今逾一紀。領契披衿，敷文析理。若苔在岑，若蘭在沚。君於儒術，繁學博通。文詠書法，靡有不工。康裏夔々，孛術魯翀。暨薩都剌，未知孰雄。君之勇略，侍帝左右。騎則籋雲，射必穿柳。出師絕漠，不憚虎口。乃眷帝心，倚毗良厚。當其奮武，不知善文。及為文辭，不知能軍。允矣君子，才實逸群。隨陸絳灌，異於前聞。和氣婉容，承顏以孝。友於昆弟，古昔是效。謙謙者守，溫溫者貌。逆之勿恚，順之無傲。花間草堂，淥水之亭。有文有史，有圖有經。炎炎者進，或鍵而扃。縫掖之來，君眼則青。浮醪於觚，盛倉以筆。夜合惺忪，花散簽帙。聯吟比調，曾未旬日。詩朋尚在，忽焉輟瑟。彝尊月朔，謂君尚生。問疾而止，入巷心怦。復者在屋，升自東榮。魂招不來，躑躅屏營。寢門既哭，容車將騁。大泉一枚，蠟燭一挺。侑以荒辭，泣下如綆。靈兮有知，痛無不省，嗚呼尚饗。

○祭劉太夫人文

嗚呼！太君。其德斯柔，色斯愉也。孝以為婦，而順以承夫也。以嚴則母，慈則姑也。卑尊長幼，咸克有孚也。樂善之勤，靡終初也。相少保公之起家縣令而躋尚書也。太君於時，挽鹿車也。千里之行，奉板輿也。在汾之陽，在浚之都也。錦軍之城，白門之廨。往必俱也，總師於邊，讚中樞也。耆德既隆，壼範益攄也。九伐司馬，五教司徒也。三典司寇，進三孤也。褕翟之榮，錦韜象軸，賁於閭也，詵詵揖揖，螽斯如也。爰自侍郎公之填撫兗青徐也。河山十二，極海隅也。沉冤之獄，減其辜也。敝攰之民，緩其逋也。災傷之地，蠲其租也。賑者累萬，必及其孥也。是乃奉太君之教，以成公之訏謨也。蓋太君之仁，匪特下及家人子姓而已。凡賓客之至，問所須也。及饌，遺所無也。貸者無不輸也。惠心淑問，難悉敷也。嗚呼太君，貴矣富矣，昌矣大矣，壽矣康矣，榮矣哀矣。稽之於古，殆莫之與符也。某等從侍郎公遊歷下，獲拜太君於堂，而忽聞長逝，誠不禁涕泗之沾裾也。牲之俞也，酒之需也，盤有果而俎有腒也。跽陳於筵幾之前，念德容之如昨，而不可睹矣。為文告哀，冀靈之式鑒，而享此餚蔬也。

○祭黃母周孺人文

嗚呼！孺人。嫁不必鄉里，寓公是歸。產不必多男，有子而才。當其相夫子而仕也，六館四門，教胄子也。監丞之賢，孺人為之耦也。及其殞所天而孀也。慈闈之訓，兼義方也。徵君之賢，孺人成其名也。嗟世營營聲利是求，維孺人之德，安貧勿憂。餐以菽水，不事鼎飪。服以縞綈，不事玉錦。古聖微言，載在六經。有圖有史，百氏縱橫。香廚秘閣，易散難並。監丞耽讀，廣為探篹。徵君益之，凡八萬卷。朝哦夜誦，孺人佐之。機絞之聲，徹於書帷。歲著雍敦牂，閏月修病。我辭白門，言歸柴辟。徵君邂逅，周在浚之宅。時鶴書初下，有司敦迫。人為君喜，君蹙其額。匪榮名是逃，念母氏兮劬勞，商秋乃發，達於燕郊。陳情之語，僅徹東曹。哀訃忽至，杖桐而號。見星斯奔，過市則哭。觀者道旁，屏營躑躅。矧在彝尊，猶子情親。帷堂未拜，漬酒遙陳。臨風涕泗，愧告哀之不文。嗚呼！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