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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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威哲學
作者:胡適
1952年12月3日

第一講[編輯]

劉院長,各位先生,各位同學:

  今天我到這裡來講杜威先生的哲學,我感覺到有點班門弄斧。在師範學院裡當然有許多研究教育學說和教育哲學的專家,也有這些必修和選修的課程,想來諸位對於杜威先生的哲學一定研究過。

  我在國外收到錢校長和劉院長的電報,他們邀我到台大和師院來作一種學術性的演講,我以為他們還會寫信來,給我一點詳細的指示。後來一直沒有信來;我看時候到了,就打了一個電報,提出兩個題目:在師院的題目是「杜威哲學」。

  杜威先生是我的老師。我們三十九年來,不但是師生的關係,而且還是很好的朋友。他在六十歲的時候在北平講學;那個時候我在北京大學,我替他做翻譯。以後他到太原、天津、濟南各地去講學,我也替他做翻譯。我們又繼續幾十年的朋友關係。他在北京過六十歲生日的時候,我參加了;他過七十歲生日的時候,我沒有參加,因為他在國外,我在國內。到了1939年,他八十歲的時候,我在美國做外交官,參加了他的生日慶祝;1949年,他九十歲的時候,我在紐約也參加了他的生日慶祝。他今年夏天剛過去,算起來活了九十二歲多。

  今天我打算講杜威先生的哲學思想:下一次講他的哲學思想在技術方面的應用。

  約翰杜威(John Dewey)生於公元1859年10月,死於今年(1952)6月。他出生的地方是美國東北部佛蒙特州(Vermont)的柏林頓城(Burlington)。這個地方是美國最民主的一個小州,是英國宗教家最早到達的地方,也是美國保留有最早的民主風氣的一個地方。我曾經到這兒參觀過,看到了世界最有名的真正民主制度。這個地方的議會,不是選舉的代議制,而是全體市民直接參加。每逢市(村、鎮)議會開會的時候,市民不論男女老少都踴躍出席;主席把已經宣布了的本市(村、鎮)的問題提出來後,人人都可以參加討論。這是一種真正的直接民主制度,使我看了非常感動。杜威先生就是生長在這個真正民主的地方的。

  杜威先生最初進本州大學。後來到巴鐵摩爾市(Baltimore)的約翰霍布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研究哲學。這個大學在七八十年前是第一個新式的大學。它以研究院做中心。是以前大學所沒有的制度——開美國大學風氣之先。杜威先生就是這個大學研究院最早的學生當中的一個。美國有名的總統威爾遜也是從這個大學出身的。

  杜威先生畢生從事教育,真正做到了孔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榜樣。他在約翰霍布金斯大學完成了學業以後,便在密歇根大學(University of Michigan)和明尼蘇達大學(University of Minnesota)任教。1894年就任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哲學系主任。同時,他和他的頭一個夫人合辦實驗學校,提倡新的教育;這是美國新教育的創始。1904年轉任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哲學系主任。1919年到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做了幾次講演後,著了《哲學的改造》一書,那一年正是中國五四運動的時候,蔣夢麟先生、陶行知先生和我,代表江蘇省教育會,北京大學和北京大學的行知學會請他到中國來講學。他本來預定在中國講學幾個月;後來因為對中國發生了很好的感情,繼續住了兩年,到處作了許多次的演講。後來又到蘇俄、土耳其、墨西哥等地。

  1919年——民國八年,杜威先生到中國來講學,我們幾個他的學生,在他開講以前,舉行了幾次公開的講演,把他的思想做一些通俗的介紹。我的講演有一部分收進了《胡適文存》。像《實驗主義》和《最近五十年的世界哲學》兩篇文章里,都提到杜威先生的思想。

  杜威先生的教育哲學、教育學說,被公認為最新的教育理論,不但影響了全美國的學校,由幼稚園、小學、中學,到大學,也影響了革命初期的俄國。蘇俄那時的教育制度,便是依杜威先生的理論制定的,後來革命的傾向改變,整個教育制度也就改變了。中國教育界自1919年到現在,也深受他的教育思想的影響。

  以上只說杜威先生在教育方面的影響。其實,他的影響並不限於教育方面。這次我所要講的杜威先生的哲學,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講他的哲學思想,一部分講他的哲學思想幾方面的應用。

  杜威先生的思想,一般人叫它實驗主義(Pragmatism),日本翻作實際主義;我們在民國八年做通俗介紹的時候,翻作實驗主義。在講杜威先生的思想之先,不能不說幾句關於實驗主義的話。

  實驗主義到現在已經有八十年的歷史,共有三位大師:第一個大師是皮爾士(C. S. Peirce 1839—1914),是美國的大科學家。他於1877年開始提出了實驗主義這個名字;他在一個通俗的講演裡面,提出一個問題:「怎樣可以叫我們的意思明白?」他的答案是:「科學實驗室的態度」。那就是說,科學實驗室的方法和配備,可以使我們的意思、思想明白,你無論同做科學實驗的人講什麼,他總是說讓我來實驗一下,看這句話會發生什麼效果。這個效果就是你所說的話的意義。如果照你說的話做一個實驗,實驗出來某种放果,你那句話就是有意思的,如果你的話沒有法子實驗,實驗不出效果,那麼,你的話就沒有意思,就是瞎說,胡說。這就是「科學實驗室的態度」。就是說拿一樣東西,一個觀念或者一種思想的效果的結果,來批評某種學說或思想。

  做科學實驗的人,無論實驗物理、化學、地質、生理或心理,都要先有一個思想(假設的理論):照這樣的設備,這樣的布置,做起這樣的實驗來,應該產生某種效果。如果實驗的結果不產生某種效果,那就證明了前面的理論是錯誤的,就應加以修改。另外裝置起來重新再做實驗,看看這個修改過後的理論對不對。科學家在實驗室的態度,就是實驗主義。無論什麼東西,都要拿這種態度來說明,來解釋,來實驗。

  皮爾士是實驗主義三位大師中的第一位大師。他所提倡的就是「科學實驗室的態度」。以這種態度應用到人生上,凡是思想、理論、概念,都得用這種態度來批評它,解釋它,說明它,才可以使它的意義清楚。我們看這個思想或概念,在人生行為上發生什麼效果;再拿這效果來批評,來說明這個思想或概念;這等於在實驗室裡面用某種器具,某種設備做實驗而產生的效果,再拿效果來批評理論一樣。簡單的說,一切有意義的思想或概念,都會在人生行為上發生實驗的效果。如果要決定這個思想或概念是不是有意義,只要看承認它時有什麼效果發生,或者不承認它時又有什麼效果發生。如果承認它或者不承認它時都不會發生什麼效果,那麼,這個思想或概念就毫無意義了。科學實驗室的態度就是用來解釋,說明一切思想、觀念、概念,使得思想、觀念、概念的意思清楚的。

  實驗主義的第二位大師詹姆士(William James 1842—1910),和皮爾士是同一個時候,同一個地區的人,也是同一個學校(哈佛大學)的朋友。他本來是學醫的;後來轉到心理學,在心理學上開了一條大路。他的著作有《大心理學》和《小心理學》。他的《大心理學》在世界心理學史上,占了一個很重要的地位。

  詹姆士把皮爾士的基本觀念應用到各方面,拿來做科學和哲學的方法論、真理論、宇宙論。(各位若要知道詳細,請參閱《胡適文存》第一、二集。)

  詹姆士雖然是科學家,但是他出身於宗教家庭,富有宗教情感。他的實驗主義的發生,是為求怎樣使得意思、概念明白清楚。他把皮爾士的方法推廣到各方面去。他以為討論某種事體,某種概念或信念,某種宗教信仰或某種人生信仰,都可以用這個標準來批評,看它在人生行為上發生什麼效果。如果發生了某種效果,就拿這個效果來決定是真的還是假的,是有價值的還是沒有價值的。因為他把這個方法應用到宗教方面,他相信某種宗教的信仰能得到某種安慰和某種人格的行為上的改造,便有人批評他應用的範圍太廣,不免有一點危險。舉例來說:二十年前左右,美國一位有名的傳教士艾培先生到北京來找我。他說:「胡先生,聽說你是一個實驗主義者。我要同你談談實驗主義。」我說:「好吧!」他舉起左手說:「這邊一種信仰,認為人生等於一隻狗一隻貓,沒有希望,沒有前途,沒有天堂地獄,沒有將來的生命;這是悲觀主義的信仰。」又舉起右手說:「這邊的一種信仰,有天堂,有上帝,有將來,有死後的生命:這種信仰叫人樂觀,叫人往前進,用實驗主義的批判,一定放棄那邊的悲觀信仰,而接受這邊的樂觀信仰。」我說:「我這裡有一塊洋錢,另外有一張百萬美金的支票。艾培先生,你知道我胡適決沒有一百萬美金,支票是空頭的。以一百萬美金和一塊洋錢相比,支票可以說是代表樂觀的。你是接受一塊洋錢,還是接受一百萬美金的支票呢?」他說:「我當然接受一塊洋錢。」

  由這個例證看來,嚴格的實驗主義,總是用科學實驗室的方法,先歸納觀念的意思,把觀念的真假確定之後,再來考慮那偶然發生的某種希望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濫用實驗方法,便是放棄真實的洋錢,而取空頭的支票了。詹姆士因為富於宗教情感,偶然不謹嚴一點,因此引起人家的批評。(對於詹姆士,我說得太簡單了,似乎有一點不公道。不過很短的講演里,難免有過度簡單化的毛病。這要向各位先生道歉的。)

  第三位大師就是杜威先生。他是實驗主義運動中第三個領袖,年紀比前兩位輕一點,壽命又特別長,活到九十多歲,所以他的影響最大。他運用方法也比較謹嚴,所以他的影響也比較健全。要講杜威先生的思想,應該先講一點他的思想的背景。這是很重要的。

  第一,就是方才所講的,他生長的區域是一個真正民主的社會:沒有階級,絕對自由,不是間接的代理民主,而是直接實行民權的真正民主社會。所以他從小就有民主的習慣。最能代表他思想的著述,有《學校與社會》和《民主與教育》二書。後一本書在中國有譯本。

  第二,兩三百年來的科學方法——皮爾士大師所提倡的科學方法,就是應用到自然科學方面的,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地質學等這一類實驗科學的方法。

  第三,十九世紀後半葉產生「生物演化論」,也就是所謂「生物進化論」,中國嚴復先生譯為《天演論》。在杜威先生出生的那一年(1859年),就是達爾文名著《物種由來》出版的那一年。這本書出版後轟動全世界的生物學界。當時就引起了宗教家和哲學家的反對。後來(1871)達爾文又出版了一本《人類的由來》。這本書裡面就不客氣的繼續「物種由來」而說人類是由下等動物,經過幾十萬年的進化演變,由和猴子相似的動物變成人猿,由人猿再演進成為人的。達爾文花了三十年的苦工,才敢提出這個研究的結果。所有物類的演變,開始都是很微細的,而後逐漸變異。在某種環境之下,舊的生物感覺到不適於這一個環境,或者過熱,或者過冷,或者過於潮濕,或者過於乾燥,而其中有一部分偶然起了小小的變化,並且這種變化比較更能適合於環境一點,這一部分就繼續生存下來。其餘沒有變化的慢慢就淘汰了,滅亡了。於是這一部分的微細變化,就更加的向適於生存在某種環境中的那種特性格外發展。因為壞的已經死光了,結果,存在的慢慢就成了新的物類。所以《物種由來》的根本說法,就是說物類都是由於很微的變異因為適於生存而不被淘汰而來的。這就是所謂「自然選擇」或「物競天擇」。所謂進步,所謂演化,並不是整個籠統忽然而來的;是由一點、一滴、一尺、一寸、一分的很微細的變遷來的。並不是猴子一類的動物一跳就變成人猿;人猿再一跳便變成了人的。例如人的兩手,由於我們的老祖宗偶然用後面兩條腿站起來,久而久之的結果,成了習慣慢慢的前面兩條腿變成手了。在比較解剖上可看出:人類的手,鳥類的翅膀與許多動物的前肢,都是由於這種變異而來。但是這種變異都是經過了幾十萬年的過程,由一點一滴的聚積而成的。

  達爾文的進化論,不同於馬克思的辯證法。馬克思的辯證法是根據黑格爾的辯證法;這種辯證法與天然演進的科學方法是不符合的。

  總之,杜威先生的哲學思想,就是由這三個背景產生出來的,而最要緊的是他注重科學方法,也就是繼承皮爾士、詹姆士實驗主義的傳統,以科學實驗室的方法做基礎來講真理問題,哲學問題、知識問題、道德問題以及教育問題。所以第二個背景是很重要的。他不滿意詹姆士的那種廣泛的引用實驗主義的方法,所以他不大喜歡這個名詞,把實驗主義改名「試驗主義」(Experimentalism)。因為實驗主義未免太注重效果;像方才我講的那個傳教士的說法,拿宗教的效果來標榜或濫用。所以與其叫實驗主義,不如叫試驗主義。後來他又說:一切的思想、知識、經驗,都是生活的工具,生活的基礎。每一個人所有過去的經驗,和現在的經驗,都是為幫助將來生活的工具。天地間一切真理、一切學術、一切教育,以及什麼聖人賢人的話,天經地義的金科玉律,都不過是工具。這都是幫助我們解決問題的,幫助我們提一個暗示、一個假設的工具,所以便有人說杜威是工具主義(Instrumentalism)的一派。

  方才我說,兩三百年來,物理學家、化學家、生物學家、地質學家們給我們建立了一個可用的科學方法。杜威先生這樣想:我們為什麼不拿這個方法來普遍的應用,而只限制在物理、化學、生物、地質方面?為什麼不應用到改善精神方面?杜威先生以為這一種科學方法,在實驗室內應用了二三百年,並沒有流弊,的確是一種可以建立起的最好的方法。這個方法就是自己本身批評自己與糾正自己錯誤的作用。在試驗以前,一切先要有假定。比如假定有甲、乙、丙三個條件,在這三個條件具備的時候,就產生丁、戊、己的結果;那麼,我們就把甲、乙、丙三個條件設備起來,看是不是產生丁、戊、己。如果產生,就是對了;如果不產生,就是錯了。這個方法是:自己批評自己,自己糾正自己的錯誤;隨時修正,隨時發明。所以科學方法根本的觀念,不單是求知識,還可以處處發明和發現錯誤。發現錯誤與發明正確是同樣重要的,是同樣可以增加知識。求知與發明,和發現錯誤聯合一貫,再看效果,就是實驗的方法——科學的方法。這一種方法為什麼二三百年來,不應用到所有精神的領域,所有道德、教育、政治、社會方面去呢?最重要的尤其是宗教、道德方面,為什麼不應用呢?

  要說明這個歷史,就要回到方才所說的三個思想背景。杜威先生說:現在的民主社會,是沒有階級;而古代的社會是分階級的。所以古代有勞心者,有勞力者;有統治者,有被統治者;有君子與小人的區別。古代社會分有階層:因職業上、生活上的各種關係而分了階層。因此,在新的科學出來以後,許多人都認為這是危險的;認為如果這種思想推行廣了,就要影響並且動搖社會的基本思想了;認為古久傳下來的宗教、倫理、道德的思想都要動搖了;所以由於社會有階層的關係,就使思想也分了區域。新的科學是沒有方法駁倒的;新的化學、物理等知識一天天的加多,就得想出一個調和的辦法,才可以使科學方法不影響到宗教、道德方面。這個就是分區而治。這是杜威從歷史上看出來的。你們的新思想只能限於某一區域,不要到精神的領域來;不然,就要受統治者的制裁。結果大家為了避免統治者的干涉或宗教的審判,怕在火上被燒死,於是就願意,只要你們讓我們研究物理、化學,我就不來麻煩道德和宗教。道德、宗教方面也就表示只要你們不來麻煩道德、宗教,我們也就允許你們研究自然科學。你們研究的是物,我們研究的是心;我們分區而治,各不侵犯。所以在這個社會有階層的情形下,思想在不知不覺中就分成了唯心和唯物兩派。我們是物質的,你們是精神的;你們是形而上的,我們是形而下的;大家分區而治。

  可是現在我們不同了。杜威先生說:現在到了民治時代;民主制度下是沒有階級的,沒有階層的。我們應該打破從前反映社會階層的分區而治和各不侵犯的觀念。要進到「下學而上達」的地步,要打破精神與物質的區畫,打破心與物的分別。所以杜威根本的哲學,就是要反映無階級的民主思想,沒有心與物的區分,沒有形而上與形而下的區分,方法只是一個;沒有界限沒有階層。

  三十多年前,杜威在日本講學時,講「哲學的改造」,說改造那是客氣;實際上他要革命,要推翻二三百年來唯心唯物的劃分。他說:古代思想的最大錯誤,就是沒有懂得所謂「經驗」(Experience)。從前的學者,把經驗分成主觀的和客觀的。但真正講起來,什麼叫做經驗呢?杜威先生曾經說:「經驗就是生活。」生活是什麼呢?「生活就是應付環境」。人生在這個物質的客觀環境裡面,就要對付這一個環境。對付它,就是我對物、物對我。這種對付環境的生活,就是經驗。應付環境,不是敷衍,而是要天天接觸環境來得到新的知識。應付環境就是時時刻刻,在增加新知識和新經驗,新技能和新思想。人在這環境之中,時時刻刻免不了有困難發生。因為要解決這種困難,就引起了思想的捉摸與覺悟。因為思想的作用,就逼得你不僅是無意識的應付環境,而且應付環境的方法,其內容更加強更豐富了。新的知識與新的經驗加上思考力的結果,應付環境覺得更滿意了,格外成功了。所以經驗是時時刻刻在增加應付將來新環境的力量。這就是與方才所說生物的進化一樣,也是由一點一滴而來的。我們在那一點鐘一分鐘之中,今天這一部分人,應付這一個環境,需要某種的應付方法,還要有怎樣的改善方法;這決不是籠統一下子可以得到的。人的知識、經驗和生活,與生物的進化一樣,是從一點一滴的解決問題,解決環境的困難而成的。我們看小姐們頸項上掛的珍珠是怎樣來的呢?海里的老蚌,在張開蚌殼的時候,有沙粒跑了進去;因為它沒有手,不能把沙粒拿掉,又感覺到劇痛,於是它就本能的應付環境,從自己身上分泌出一種汁液來包圍,這粒沙慢慢的裹大了,久而久之,就成為一粒珍珠。這是老蚌本能的應付環境:沒有知識,沒有思想,很老實的不斷的在應付環境,逐漸的分泌汁液,將沙粒包圍,結果就成為珍珠。人類是所謂「萬物之靈」,當然與蚌不同。在他遭遇到困難的時候,能夠用思想,能夠用過去的經驗;祖宗積下來的,和學校、社會以及書本中得到的經驗、知識、學問,都可以活用,都可以拿來應付環境。所以杜威先生說:「教育是要人用知識、用思想的方法;用最好最穩當的方法來思想,來幫助經驗,來控制和改善經驗,使將來的經驗比現在的經驗更滿意、更能夠應付環境。」比起老蚌糊塗無知的、本能的應付環境,解決困難,我們人類是好得多了。因為我們有前人留下來的知識經驗,學校給我們的知識經驗,和三百多年來的科學家們給我們方法,幫助我們實驗應付環境。我們所得到的結果,雖然沒有像珍珠那樣漂亮好看,但是照杜威先生的意思,這結果卻是真的知識,卻是活的經驗,一點一滴都是珍珠。人的整個經驗,一點一滴都是真理,都是寶貝。那寶貝是看不見的;但是在腦子裡,在心靈里,一天天的積累,就愈來愈靈活了。這個經驗,就是教育。這種教育哲學,就是杜威先生的基本思想。

  

第二講[編輯]

  上次我講演的時候,講了一點杜威先生的根本哲學。他寫的書很多,有好幾十種,重要的也在十種以上,所以不容易一下子抓住一個扼要的地方。但是我上次曾經提出了他的三點背景。大家研究他的思想,就要從這三個假定的背景着手。第一,他是生長在美國北部福蒙特州的柏林頓城。那個地方是一個沒有階級,真正民主的社會,所以他的一切著作,差不多是很自然充滿着民主的氣息的;第二,三百年來的科學方法,尤其是科學實驗室的方法,也是他當然的背景;第三,十九世紀中葉以後,生物演化的思想,注重在一點一滴的演變,一點一滴的進步;而生物之所以演變,是由於應付環境;因為隨着環境的需要,不能不改變。改變不是一下子天翻地覆的改變;往往起於很細小的改變,而後一點一滴的聚集多了,就有了適應環境的能力。能夠適應環境的就能生存;不能適應環境的就毀滅了、淘汰了。這個觀念在杜威先生思想裡面也是很重要的。

  看這三種背景,我們作他的學生的和研究他的學術的,覺得他的基本觀念,可說是他的經驗論。

  在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去看他。那時他的一部新書叫做《經驗與自然》的剛出版沒多久。他很高興地對我說:「現在有許多人說它新;三十年後就成了老東西了。因為大家都接受了這理論,就不覺得新奇了。」當時他對於自己的新書也不免得意。他那個「在現在是新的,三十年後大家就不覺得新奇了」的意思,至少我們作過他的學生的人覺得是很對的。

  這幾十年來,他所謂「經驗」,就是我在上次講演的後半段所講的「經驗論」,在他的方法論上和應用在教育上,確實是很基本的。綜合起來說,經驗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應付四周圍的環境。對付環境,適應環境,控制環境,改造環境;這就是生活,這就是經驗。這並不是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一些哲學家所談的經驗主義。從英國開始的所謂經驗主義的哲學家,在那時也是受了二百年來自然科學的影響,所以他們反抗舊的哲學,提出一種經驗論(Empiricism)。經驗主義的說法,就是說一切人的知識都起於經驗。而經驗是什麼呢?英國一派的經驗論哲學家說,經驗就是感覺,就是一個一個零碎的感覺。感覺影響直接的經驗。這種說法太瑣碎了。大陸上理性主義派(Rationalism)的哲學家,可以德國的來勃尼慈(Leibniz)為代表。他說:前一句話「一切知識起於經驗」是對的;但是我要加半句話,「除了理智本身」。我承認一切知識起於經驗。這句話怎樣講呢?就是零碎的經驗感覺,還需要一個超經驗的理智來統制它,來歸納它,使這些零碎感覺成為一個系統,起綜合的作用。大陸上理性主義者要和經驗主義對抗,在零碎的感覺之外,還得有一個理性或者理智。發揚這一派的就是德國的康德哲學。他承認經驗,但是還要一個理性,純粹理性作用的範疇。理性裡面有很多範疇;某種時間是個範疇,某種空間又是一個範疇。讓這種理性範疇整理它,歸納它,管理它。這許多範疇就像桌子的許多抽屜一樣;這樣東西放到這個抽屜,那樣東西放到那個抽屜,然後才可以真正了解它。這種心與物的觀念,照杜威先生的看法,都是因為時代的關係。杜威先生說:新的科學不是一天起來的,是在過去三百年中一步一步起來的:第一步是十七世紀,是新的天文學,新的數學;第二步是十八世紀,是物理學化學的時代;到了第三個一百年——十九世紀,才興起來了生物的科學,包括地質學。杜威先生說,前一個時期的思想,把心和物分開,把瑣碎的感覺和綜合的理智分開了,都是由於各個時代的科學的關係。十八世紀時期也還沒有到十九世紀後期生物學的時代;到了十九世紀實驗科學時代,可以說使我們對於經驗很了解,對於一切生物活動的狀態也了解了,因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新的經驗看法;就是生物的經驗,尤其是高等動物的人類的經驗,是不分階級的,只是程度稍有不同。達爾文的書叫做《物種由來》,就是說並不是上帝忽然在一天的工夫把各種生物都造好了。各種生物都是有來源的。怎麼來的呢?是一步步演變來的。這個觀念是新的。我們現在經過了三百年的實驗科學,尤其是經過百多年的生物科學,我們應該了解當前我們人的大問題,是怎樣對付外面環境的變遷,才可以使這些變遷朝着對於我們將來的活動有益的方向去。一切生物動物,都是這樣的,都是要適應環境。但是人要不同一點。人類的活動,全靠我們有知識、有思想;能夠用知識和思想來管理環境,控制環境,改變環境,改造環境。什麼叫「改造」?改造就是要使有害的勢力,變成無害的勢力;使無害的勢力變成有利的勢力。這種不斷的生活就是經驗。從物類到人類都是一樣。不過人的思想智慧高,改造環境、應付環境的能力也就大些。這種觀念,我們認為是杜威先生哲學的基本觀念。他根據科學的實驗方法,尤其根據近百多年的生物學的進步:由生物學進到生理學,由生理學進到心理學,從實驗的心理學到兒童心理學、動物心理學、變態心理學(這些學科,當然難有一個嚴格的次序的):這都是使我們了解人類生活是怎樣的。我們無論從那一方面看,都可看出經驗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適應環境。到了人類在這種適應環境的生活裡面,人類的知識思想,都是很重要的,都變成很重要的工具。所以人同物類不同。人類能夠充分的用這種自覺的思想作用,來指揮生活;能夠運用人的這種能力,運用一切過去的經驗,過去所得到的知識,來利用環境——征服它,統制它,支配它;使生活的內容格外豐富,使生活的境界格外壯大,使生活的能力格外自由發展,使生活的意味格外提高。這種思想經驗作用,到了為人類運用時,杜威先生叫作「創造的智慧」。這種智慧,只有人才會有。而生活經驗並不是瑣碎的感覺,並不是感覺之外另有一個理智(或者叫作智力)來指揮的。主宰的乃是人的腦筋,——人的身體的一部分,人本來有的官能,就是我們的神經系統,神經中樞,也就是腦子。這個神經中樞指揮的神經的作用,能夠因為應付環境,而不斷的努力,不斷的改造,不斷的進步,使創造的智慧加多。到了那個時候,就能夠隨時隨地改造環境,應付環境。這時候,人的腦袋就夠得上叫做「創造的智慧」。

  杜威先生的基本觀念,具體地說,是把經驗用於哲學的各方面。他有很多著作。最重要而銷路最廣的,是《我們怎樣思想》。在美國學校里,無論是中等學校或是大學,都拿這本書作教科書。在教育方法上、論理學和知識論上最有影響的,就是這本書。杜威先生說,「經驗就是生活」。人的經驗,就是充分運用思想的能力來應付環境,改造環境,使將來應付環境更好,更容易,更適當,更滿意。所以杜威先生把基本觀念用在思想上。當然,思想有簡單的思想,複雜的思想,胡思亂想的思想,沒有條理的思想,有條有理的思想。杜威先生以為有條理的思想的發生,大概可以分為五個步驟。這是他的一個很大的貢獻;我現在簡單的敘述一下。

  第一步:思想的來源,或者說,思想的起點。思想不是懸空的。胡思亂想,不算思想。凡是真正有條理的思想,一定是有來源,有背景,有一個起點的。這個起點是什麼呢?思想都起源於困難的問題。人生的動作碰了壁,碰了釘子,碰到一個困難的環境,行動發生了障礙,要想打破這個困難,因而才有思想。譬如呼吸:大家都要呼吸的,差不多是一個自動的動作,用不着思想的作用。但是有許多動作是沒有那麼自然自動,沒有像呼吸、睡覺那麼容易。真正的思想,是動作碰了壁才發生。比方我要找我的朋友張先生,我一個人走到三岔路口,不知是去第一條路、還是第二條路或者第三條路。這時候才想起:我是來過的麼?找找看有什麼記號使我可以找到路;或者路旁有一家戲園子,有一塊廣告牌,是綠色的或者是紅色的:這時候才用思考。如果一直走去,就用不着思考了。杜威先生說:「凡是一個思想都起於一個三岔路口的境界;凡是一個思想都起於一個大的疑問號。」從前講邏輯和知識論的,都比較容易錯誤,就是因為沒有想到很簡單的「一個思想起於三岔路口」這一句話。

  第二步:認清困難障礙在那一點;把困難加以分析,知道困難究竟在那一點。我平常的活動為什麼發生障礙?吃飯忽然吃不下,睡覺睡不着,或者頭痛發燒;究竟困難在那一點?障礙是什麼性質?有時候事情很簡單:第一步和第二步就連在一塊。不過複雜的問題,就要分為兩步,如果第二步弄不清楚,下面的方法步驟就錯了。普通問題要在三岔路口去找一條路走比較簡單;但是有許多科學問題,如醫學、物理學、化學的問題,都很複雜。在這些問題里,我們要小心的做這個第二步工作。

  第三步叫作提示,或者稱為暗示。凡遇到了三岔路口的問題,有大困難的時候,第三步就不是自動而是被動。你過去的知識、學問、經驗,到今天都發生作用了!你的腦子裡這邊一個假設,那邊一個假設。這些提示的東西那裡來的呢?都是不自覺的湧上來的。所以第三步往往是不自覺的。假如你沒有學問知識和好的活的經驗,看到三岔路口的問題,就手足無措,不知道怎樣下手;沒有主意,沒有法子。如果你的知識是死的,學問是從書本上得來的,經驗是貧乏的,那你還是沒有主意,沒有法子,看不出道理來。所以第三步是很重要的。不過,有時候有些人經驗太多了,知識太豐富了,往往東一個意見,西一個意見,前一個意見,後一個意見:就要發生第四步。

  第四步就是批評、評判;判斷這許多提示,暗示當中,那一個意見比較最能解決所碰到的困難問題。記得在我父親的詩集子裡面有一首詩,講他在東三省吉林的時候,奉命辦一件公事,連人帶馬都在大森林裡迷失了路,三天三夜都沒有方法走出來。這個問題就是思想,因為當前的行動發生了障礙。我父親在詩裡面就說他怎樣想法子找路出去:有人爬到樹上去看,只見四周茫茫無邊的樹木;在地上也找不出路來;也找不出牛馬的蹄痕,這兩個辦法都不行。這時候,我父親想到古書上講過:在山林中迷了路時可以找水;跟着水去找,必定可以出山的。大家就四下去聽;聽到有水流的聲音,果然找到了一條水;跟着水走,居然出險。他詩裡面有一句「水必出山無可疑」,就是指的這回事。爬上樹看,找牛馬蹄痕,想了許多辦法都走不出來。那時候知識中有一個知識「找水」。這是在許多提示中決定的一個解決困難的辦法。所以這第四步工作,就是要判斷許多提示當中,那個最適於解決當前的困難。在許多主意中怎樣批評判斷那個主意適用或不適用呢?這又得回到第一步去;感覺到需要思想,就是因為有困難問題。再認清楚了困難問題;看困難究竟在什麼地方。再從推出來的許多暗示、意見當中,看看那一條可以找出結果來。水是可以向山下流的;朝着他走可以得到一條出路:這個結論是不是可以解決當前的困難。拿這個困難作一個標準,作一個尺度,來量這些提出來的暗示,挑一個作假定的姑且的解決方案:這是第四步。不過這還是一個假設,還沒有證實。

  第五步是思想的最後一點,思想的終點,就是證實。要問提出來的這個假定的解決方案是不是可以解決困難問題?是不是滿意?是不是最滿意?要證實它!我剛才講我父親在吉林的這個「找水」的經驗,就是證實。假如複雜的科學問題,有時候就需要假定應該有某種結果,我們要選擇許多假定,使用人造的器械,人造的條件來試驗它。所謂科學的實驗,就是證實某種條件完備的時候,可以發生某種結果的假定。如某種條件完備而不發生某種結果,這個假定或理論就錯了;要再來第二個,第三個……的假定,一直到最後可以得到證實為止。到了最後證實,這個思想才算解決了問題。結果是假設變成了真理,懸想變成滿意適用的工具。這是思想的最後終點。

  杜威先生的這種思想觀念,對他的許多學生,無論在教育上,哲學上,都有了很大的影響。他的哲學特別注重在活的思想,創造的智慧;特別注重拿知識思想來解決問題。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應付環境,改造環境。這種思想應用到各方面去,都可以發生很重要的效果。比方在邏輯(Logic)方面:杜威先生在八十歲的時候,出版了一本大著作《邏輯學》,它的副題目叫做「研求真理的理論」(A Theory of Inquiry);他以為邏輯不過是研求真理的方法的一種的理論。所以他的邏輯並不像從前的邏輯,從前的邏輯講演繹法、歸納法、大前提、小前提、求同、求異、求互同互異;所謂形式的邏輯。這種邏輯完全是用在論證(proof)方面,變成一種論證的形式,所以杜威先生叫做「論理學」。這是形式的、論理的。比方說:凡人都會死;胡適之是一個人;胡適之當然是會死的。這只不過是一個形式的論證,不能引導出真理。從十九世紀以後,哲學家注意到邏輯歸納法。杜威先生說:這也不行;思想的方法,不是形式的方法;人生要時時刻刻應付真的困難,活的問題,不能拘於刻板的形式。

  思想的五個步驟,其實包括了歸納法和演繹法。比如我剛才講的第一步和第二步就是歸納的方法:注重事實,從事實中找出困難,發現問題。第三個步驟是很多暗示湧上來,就好像許多大前提。照這個前提作會產生什麼結果?從具體的事實得到一個結論。所以從第三步到第五步都是演繹法:凡是這樣作的,必發生什麼結果。試驗的時候,有了A的現狀,當然產生B的結果:凡是A都會產生B,看看A是不是會產生B!試驗就是演繹。第四步就來批評思想提出來的假設;第五步就來證實它。在生活的活動上,證實或是實驗室的證實方法都是演繹法。比方我父親的詩「水必出山無可疑」:現在找到水看看是不是可以出山。這就是演繹法。所以人的思想是活的。在解決困難的時候,隨時演繹,隨時歸納;歸納之後有演繹,演繹之後有歸納。

  杜威先生的邏輯,注重在思想的起點。思想必須以困難為起點;時時刻刻,思想都不能離開困難。這樣思想才有效果。英國穆勒(J. S. Mill)的邏輯學注重歸納。其實講到真正的科學思想在作用活動的時候,並不是那種形式的歸納法所能應付。所有的歸納、演繹、三段論法,求同求異的方法,都不過是要證明某種思想是否錯誤,錯誤的時候可以用某種方法來矯正。所以杜威先生的邏輯也可以叫作實驗的邏輯,工具的邏輯,歷史的邏輯。「歷史的邏輯」這個名詞太不好解釋;我也叫它作祖孫的邏輯。這種邏輯先注重來源;有來源,有出路,有歸宿;根據人生,應付環境,改造環境,創造智慧。這種思想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一切科學的實驗。真正科學實驗室的方法,不完全是歸納,也不完全是演繹,而是時時刻刻有歸納、時時刻刻有演繹的。把形式去掉來解決問題;拿發生困難作來源,拿解決問題作歸宿:這是新的邏輯。

  最後,我感覺到膽怯,把杜威先生的哲學應用到知識論和教育學上。今天在座的有好幾位都是教育專家;我實在不敢班門弄斧。所以只好簡單的講講。他這種思想應用在知識論和教育學上,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從前的知識論者,往往分作內面的心和外面的物。所謂感覺和綜合的理智,這是知識論裡面很重要的部門。當時社會上分階級:有勞心,有勞力;有君子,有小人;有資產階級,有無產階級;有統治者,有被統治者;有一種人看到沒有法子參加許多社會的事,許多事都不在他們手裡,就取悲觀、旁觀或樂天的態度。從前社會上這種分階層的情形,就影響到哲學思想上。杜威先生以為,這都是歷史的關係。因為那時科學發達還沒有影響到整個哲學,哲學家還不能接受實驗室的方法來改造他們的思想。杜威先生這一派,則整個接受三百年來的科學方法,尤其是近百年來生物科學的方法。所以他們的知識論是說:生物學和新的心理學,兒童心理學、變態心理學、實驗心理學都指示我們,思想並不是有一個叫做理智(或者是心)的特殊官能;一切心理的作用,都是腦子。腦子就是如吳稚暉先生所說的「十萬八千根神經」的中心。(我們當然不能把這當作一個準確的數目字!)神經系統使我們的心和身通力合作。這是新的心理學的貢獻。外來的刺激,都是受神經系統的支配統制。外面碰到刺激的時候,它立刻發生反應發布命令來應付。這不但高等的動物這樣,連最下等的動物也是這樣。神經系統不但是主持應付環境的作用,還能夠使前一次的經驗在後一次的適應環境上發生重要的影響。前面成功了,後面的格外成功,格外滿意。前一次的經驗,影響後一次的活動;時時刻刻是新的。心就是身體裡面的神經中樞。每次的生活經驗能夠把舊的經驗改組一遍,作為後來活動的準備,使後來的活動比前次更滿意。比如雕刻家每一刀下去都是活動;如果能夠用心的話,後一刀自然比前一刀的雕刻要見進步。寫字、繪畫、作工,無論什麼事,可以說都是這樣。一筆有一筆的進步,一分有一分的進步,一寸有一寸的進步。有思想的生活,都是改善環境,改善我們自己作為後來更滿意應付環境的準備。這就是步步思想,步步是知,步步是行。知是從行里得來,知就在行的裡面;行也是從知里得來,行就是知的本身。知分不開行,行也分不開知。

  這就是「知行合一」。生物學告訴我們,就是低等動物也有這種本能。拿老鼠來說罷:無論怎麼難找的門,第一次找不到的時候,第二次再找;不斷的試驗,經驗就可以叫它找到門。老鼠如此,狗和貓也如此。概括的說,下等的動物和人,對於應付環境的作用是一樣的,目標是一致的,其中只有程度的高低。

  從前的人說知識是超於經驗在經驗之外的,是一個「超然物外」的旁觀者。杜威先生說:知識是智力,智力是一種參加戰鬥的工具,是一種作戰的活動,不是一個超然物外的旁觀者。從前講知識論的人,往往離開了科學實驗室,所以沒有結果。如果他們用新的科學方法,就知道所謂知識論必須具有兩個條件:

  第一,教人怎樣求得知識,教人怎樣得到知識。我們知道,要求得真正知識,只有科學實驗室的方法才有效果。這是第一點;還不夠,還有第二點。

  第二,教人如何證實所得的知識是否真知識。凡是真正的知識論,必須要教人家怎樣證實那種知識是真的,那種知識是假的。如果單教人求知識,而不教人家證實真假,那是不夠的。

  所以真正的知識論,必須根據新的科學方法,教人求知識,並證實知識的真假及其價值。

  把知識論應用到教育上,就是杜威先生的教育學說。講到教育學,我完全是外行。真正講起來,我沒有學過教育學。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院和哥倫比亞大學的教育學院,當中只隔了一條一百二十號街。我們在研究院中的學生常彼此笑談說:「他們在那邊,我們在這邊!」我差不多沒有過過這條一百二十號街;所以對於教育學我完全是外行。不過現在並不是談我的學問,而是替我的老師講話。說錯的地方,請各專家指教。

  杜威先生的知識論用於教育哲學上,有所謂「教育就是生活,並不是生活的預備」「教育是人生的經驗的繼續改造」。剛才我講到知識論時,說人與物一樣,他的應付環境就是生活;隨時應付環境,改造環境,一點一滴繼續不斷的改造;經驗本身也改造。這就是說,教育不是將來生活的預備;當前的生活就是學校,就是教材。所以教育的目的和教育的歷程是一件事,不是兩件事。人的生活是經驗,是繼續不斷的重新組織經驗。剛才我講的,寫字時後一筆就是改善前一筆;雕刻時也是後一刀改善前一刀:這就是教育。所以生活是不斷的,教育也是不斷的。每種繼續不斷的經驗,都是教育的功用。民主畫家(杜威先生最相信民主主義)的教育,最低限度必須要做到兩件事:

  第一,用活的生活經驗作教材,養成一個創造的智慧,以應付困難,解決困難,滿意的解決困難,更滿意的解決困難。教育應該使每個人都有一點創造的智慧。《西遊記》中的孫悟空,曾有了觀音菩薩給他的三根救命的毫毛。創造的智慧,就是要每個人都有這三根救命的毫毛。

  第二,就是要養成共同生活的合作習慣(Co-operation in activity)。杜威先生以為要做到這點,書本上的文字教育,記誦,教條,是不夠的;只有把「生活就是教育,生活就是經驗」這個原則拿到學校里去,才可以做得到。即使不能完全做到,至少也可以朝這個方向走。

  關於教育方面,在師範學院裡我不敢多講。總括起來說,我用的名詞好像很新,其實在六十多年前,詹姆士就說過,「實驗主義不過是幾種老法子的一個新名字」。這種思想所以能夠站得住,能夠覺得有根據,就是因為他並不完全是新的,還是根據人生的經驗,合乎人生的經驗。皮爾士、詹姆士和杜威先生的許多思想,並不完全是新的;他們有許多思想古代哲人也曾有過。

  杜威的思想可以幫助我們明了中國過去的一些思想,譬如教育方面:朱子的教育方法也有部分是講實驗主義的。三百年前,中國北方起了一個「顏李學派」(顏元和他的學生李塨)。顏元的思想注重在動——行動、活動。他的齋名叫「習齋」,就是所謂「學而時習之」的意思。他說:學彈琴的,不是拿書本子學的,要天天彈,越彈才越有進步。這和我剛才所講的「時時刻刻改善你的經驗」意義很相近。我國古時關於教育的學說,像這種例子的很多。

  最後我要講兩個故事。在北宋時,有一個禪宗和尚,名叫法演;他是與王安石、蘇東坡同時代的人物,死於1104年。他講禪理非常怪;第一個原則就是「不說破」,要你自己去找答案。弟子們若有人對他有質疑的,他不但不答覆,還要打你一個嘴巴;假使再要問他,就把你趕出廟去。就好像說你在台灣師範學院不行了,要到廣州師範學院、福州師範學院、江西師範學院一個一個的去跑。要你到每座名山自己去尋訪,去募化。當時和尚出門不像我們現在可以坐飛機、乘輪船;既不能住旅館,又不許住在人家家裡;只有一根打狗的棍子,一個討飯的碗和一雙要換的草鞋。冬天受冷,夏天受熱,受盡了風霜雨露;經歷苦痛,增加經驗。也許到了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在這個時間中,他或許偶然聞到了什麼花香,聽到了一聲鳥鳴,或者村里人唱的小曲,豁然通了,悟了道。於是他朝老師那個方向叩頭,感謝當年不說破的恩;他現在終於找到了。如果師傅那時候還在人世,他就一步一步的趕回去,眼裡含着眼淚給師傅叩頭謝恩。自己去找;自已經驗豐富的時候,才得到一種覺悟。這種方法也可以說是實驗主義。

  有一天,這個法演和尚忽然問他的學生們說:「你們來學禪;我這裡的禪像什麼東西呢?我要講一個故事來解釋。」現在就借他講的這個故事作為我兩次講演的結論。

  有一個做賊的人,他是專門靠偷東西混飯吃的。有一天,他的小兒子對他說:「爸爸,你年紀大了,你不能去『作工』了。我得養活你。現在請你教我一門行業,教我一種本事。」他爸爸說:「好!今天晚上跟我走!」到了晚上,老賊牽着小賊走到一個很高大的房子前,在牆上挖了一個大洞,兩個人先後鑽進去。等到兩個人都到了屋子裡,一看,見有一個大櫃;老賊就用百寶鑰匙把柜子打開了,要他的兒子爬進去。等他兒子進去以後,這個老賊就把柜子鎖了,向外走去,口裡一面喊:「捉賊呀!你們家裡有賊啊!」他自己就跑回家去了。這一家人被他叫醒,起來一看,東西都沒有丟,就是牆上有一個洞,正在感覺到懷疑的時候,柜子里的小賊還在低聲說:「爸爸,怎麼把我鎖在柜子里呢?」後來他一想這不是問題;現在的問題是「怎樣出去?」同時,他聽到前面有人說話,他就學老鼠咬衣服的聲音。於是前面太太聽見了,就喊丫頭趕快拿燈來看看柜子里的東西別被老鼠咬壞了。柜子的門剛一打開,小賊就衝出來,把丫頭和蠟燭都推倒了,從牆洞裡逃了出去。這家的人就跟在後面追。這個小賊一跑跑到了水池旁邊,連忙拾一塊大石頭丟進水裡去;追的人聽到撲通一聲,以為他跳水了。而他卻另外換了一條小路跑回家去。這時候,老賊正在家裡一邊喝酒,一邊等他的兒子。這個小賊就問他的爸爸說:「你怎麼把我鎖在柜子里呢?」老賊說:「你別說這些蠢話——你告訴我怎樣出來的。」他的兒子就告訴他怎樣學老鼠咬衣服,怎樣丟石頭。老賊聽了以後。就對他的兒子說:「你已經學到行業了!」

(本文為1952年12月3日、8日胡適在台灣省立
師範學院的演講,原載1952年12月
4日、9日台北《中央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