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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文鈔/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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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東坡文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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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統者,何耶?名耶?實耶?正統之說曰:「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不幸有天子之實,而無其位,有天子之名,而無其德,是二人者立於天下,天下何正何一,而正統之論決矣。正統之為言,猶曰有天下雲爾。人之得此名,而又有此實也,夫何議。

天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聖人於此不得已焉,而不以實傷名。而名卒不能傷實,故名輕而實重。不以實傷名,故天下不爭。名輕而實重,故天下趨於實。

天下有不肖而曰吾賢者矣,未有賤而曰吾貴者也。天下之爭,自賢不肖始,聖人憂焉,不敢以亂貴賤,故天下知賢之不能奪貴。天下之貴者,聖人莫不貴之,恃有賢不肖存焉。輕以與人貴,而重以與人賢,天下然後知貴之不如賢,知賢之不能奪貴,故不爭。知貴之不如賢,故趨於實,使天下不爭而趨於實,是亦足矣。正統者,名之所在焉而已。名之所在,而不能有益乎其人,而後名輕。名輕而後實重。吾欲重天下之實,於是乎始輕。

正統聽其自得者十,曰:堯、舜、夏、商、周、秦、漢、晉、隋、唐。予其可得者六以存教,曰:魏、梁、後唐、晉、漢、周。使夫堯舜三代之所以為賢於後世之君者,皆不在乎正統。故後世之君不以其道而得之者,亦無以為堯舜三代之比。於是乎實重。

正統之論,起於歐陽子,而霸統之說,起於章子。二子之論,吾與歐陽子,故不得不與章子辨,以全歐陽子之說。歐陽子之說全,而吾之說又因以明。章子之說曰:「進秦梁,得而未善也。進魏,非也。」是章子未知夫名實之所在也。夫所謂正統者,猶曰有天下雲爾,名耳。正統者,果名也,又焉實之知!視天下之所同君而加之,又焉知其他!章子以為,魏不能一天下,不當與之統。夫魏雖不能一天下,而天下亦無有如魏之強者,吳雖存,非兩立之勢,奈何不與之統。章子之不絕五代也,亦徒以為天下無有與之敵者而已。今也絕魏,魏安得無辭哉!正統者,惡夫天下之無君而作也。故天下雖不合於一,而未至乎兩立者,則君子不忍絕之於無君。且夫德同而力均,不臣焉可也。今以天下不幸而不合於一,德既無以相過,而弱者又不肯臣乎強,於是焉而不與之統,亦見其重天下之不幸,而助夫不臣者也。

章子曰:「鄉人且恥與盜者偶,聖人豈得與篡君同名哉?」吾將曰:是鄉人與是為盜者,民則皆民也,士則皆士也,大夫則皆大夫也,則亦與之皆坐乎?茍其勢不得不與之皆坐,則鄉人何恥耶?聖人得天下,篡君亦得天下,顧其勢不得不與之同名,聖人何恥耶?吾將以聖人恥夫篡君,而篡君又焉能恥聖人哉!

章子曰:「君子大居正,而以不正人居之,是正不正之相去未能相遠也。」且章子之所謂正者,何也?以一身之正為正耶?以天下有君為正耶?一身之正,是天下之私正也。天下有君,是天下之公正也。吾無取乎私正也。天下無君,篡君出而制天下,湯武既沒,吾安所取正哉。故篡君者,亦當時之正而已。

章子曰:「祖與孫雖百歲,而子五十,則子不得為壽。漢與晉雖得天下,而魏不能一,則魏不得為有統。」吾將曰:其兄四十而死,則其弟五十為壽。弟為壽乎其兄,魏為有統乎當時而已。章子比之婦謂舅嬖妾為姑。吾將曰舅則以為妻,而婦獨奈何不以為姑乎?以妾為妻者,舅之過也。婦謂之姑,蓋非婦罪也。舉天下而授之魏、晉,是亦漢、魏之過而已矣。與之統者,獨何罪乎。

雖然,歐陽子之論,猶有異乎吾說者。歐陽子之所與者,吾之所與也。歐陽子之所以與之者非吾之所以與之也。歐陽子重與之,而吾輕與之。且其言曰:「秦、漢而下,正統屢絕,而得之者少。以其得之者少,故其為名甚尊而重也。」嗚呼,吾不善夫少也。幸而得之者少,故有以尊重其名。不幸而皆得,歐陽子其敢有所不與耶?且其重之,則其施於篡君也,誠若過然,故章子有以啟其說。夫以文王而終身不得,以魏、晉、梁而得之,果其為重也,則文王將有愧於魏、晉、梁焉。必也使夫正統者,不得為聖人之盛節,則得之為無益。得之為無益,故雖舉而加之篡君,而不為過。使夫文王之所不得,而魏、晉、梁之所得者,皆吾之所輕者也,然後魏、晉、梁無以愧文王,而文王亦無所愧於魏、晉、梁焉。

始終得其正,天下合於一,是二者,必以其道得之耶?亦或不以其道得之耶?病乎或者之不以其道得之也,於是乎舉而歸之名。歐陽子曰皆正統,是以名言者也。章子曰正統,又曰霸統,是以實言者也。歐陽子以名言而純乎名,章子以實言而不盡乎實。

章子之意,以霸統重其實,而不知實之輕自霸統始。使天下之名皆不得過乎實者,固章子意也。天下之名果不過乎實也,則吾以章子為過乎聖人。聖人不得已則不能以實傷名,而章子則能之。且吾豈不知居得其正之為正,(如魏受之於漢,晉受之於魏。)不如至公大義之為正也哉?蓋亦有不得已焉耳。如章子之說,吾將求其備。堯、舜以德,三代以德與功,漢、唐以功,秦、隋、後唐、晉、漢、周以力,晉、梁以弒。(不言魏者,因章子之說而與之辨)。以實言之,則德與功不如德,功不如德與功,力不如功,弒不如力,是堯、舜而下得統者,凡更四不如,而後至於晉、梁焉。而章子以為天下之實,盡於其正統霸統之間矣。

歐陽子純乎名,故不知實之所止。章子雜乎實,故雖晉、梁弒君之罪,天下所不容之惡,而其實反不過乎霸。彼其初得正統之虛名,而不測其實罪之所至也。章子則告之曰:「爾,霸者也」。夫以弒君得天下而不失為霸,則章子之說,固便乎篡者也。夫章子豈曰弒君者其實止乎霸也哉,蓋已舉其實而著之名,雖欲復加之罪,而不可得也。

夫王者沒而霸者有功於天下,吾以為在漢、唐為宜。必不得已而秦、隋、後唐、晉、漢、周得之,吾猶有憾焉,奈何其舉而加之弒君之人乎。嗚呼!吾不惜乎名而惜乎實也。霸之於王也,猶兄之於父也。聞天下之父嘗有曰堯者,而曰必堯而後父,少不若堯而降為兄,則瞽、鯀懼至仆妾焉。天下將有降父而至於仆妾者,無怪也。從章子之說者,其弊固至乎此也。

故曰:莫若純乎名。純乎名,故晉、梁之得天下,其名曰正統,而其弒君之實,惟天下後世之所加,而吾不為之齊量焉,於是乎晉、梁之惡不勝誅於天下,實於此反不重乎。章子曰:「堯、舜曰帝,三代曰王,夏曰氏,商、周曰人,古之人輕重其君有是也。」以為其霸統之說。夫執聖人之一端以藉其口,夫何說而不可?吾亦將曰:孔子刪書,而虞、夏、商、周皆曰書,湯武王、伯禽、秦穆公皆曰誓,以為吾皆曰正統之說,其誰曰不可?聖人之於實也,不傷其名而後從之,帝亦天子也,王亦天子也,氏亦人也,人亦氏也,夫何名之傷?若章子之所謂霸統者,傷乎名而喪乎實者也。

  秦始皇帝十八年,取韓;二十二年,取魏;二十五年,取趙、取楚;二十六年,取燕、取齊,初並天下。

  蘇子曰:秦並天下,非有道也,特巧耳,非幸也。然吾以為巧於取齊而拙於取楚,其不敗於楚者,幸也。烏乎,秦之巧,亦創智伯而已。魏、韓肘足接而智伯死,秦知創智伯而諸侯終不知師韓、魏,秦並天下,不亦宜乎!

  齊湣王死,法章立,君王后佐之,秦猶伐齊也。法章死,王建立六年而秦攻趙,齊、楚救之,趙乏食,請粟於齊,而齊不予。秦遂圍邯鄲,幾亡趙。趙雖未亡,而齊之亡形成矣。秦人知之,故不加兵於齊者四十餘年。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建之不才而秦不伐,何也?太史公曰:「君王后事秦謹,故不被兵。」夫秦欲並天下耳,豈以謹故置齊也哉!吾故曰「巧於取齊」者,所以慰齊之心而解三晉之交也。齊、秦不兩立,秦未嘗須臾忘齊也,而四十餘年不加兵者,豈其情乎?齊人不悟而與秦合,故秦得以其間取三晉。三晉亡,齊蓋岌岌矣。方是時,猶有楚與燕也,三國合,猶足以拒秦。秦大出兵伐楚伐燕而齊不救,故二國亡,而齊亦虜不閱歲,如晉取虞、虢也,可不謂巧乎!二國既滅,齊乃發兵守西界,不通秦使。嗚呼,亦晚矣!秦初遣李信以二十萬人取楚,不克,乃使王翦以六十萬攻之,蓋空國而戰也。使齊有中主具臣知亡之無日,而掃境以伐秦,以久安之齊而入厭兵空虛之秦,覆秦如反掌也。吾故曰「拙於取楚」。然則奈何?曰:「古之取國者必有數,如取齠齒也必以漸,故齒脫而兒不知。」今秦易楚,以為齠齒也可拔,遂抉其口,一拔而取之,兒必傷,吾指為齧。故秦之不亡者,幸也,非數也。吳為三軍迭出以肄楚,三年而入郢。晉之平吳,隋之平陳,皆以是物也。惟苻堅不然,使堅知出此,以百倍之眾,為迭出之計,雖韓、白不能支,而況謝玄、牢之之流乎!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始皇幸勝;而堅不幸耳。

  秦初並天下,丞相綰等言:「燕、齊、荊地遠,不置王無以鎮之,請立諸子。」始皇下其議,群臣皆以為便。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讐,諸侯更相誅伐,天子不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

  蘇子曰:聖人不能為時,亦不失時。時非聖人之所能為也,能不失時而已。三代之興,諸侯無罪,不可奪削,因而君之雖欲罷侯置守,可得乎?此所謂不能為時者也。周衰,諸侯相並,齊、晉、秦、楚皆千餘里,其勢足以建侯樹屏。至於七國皆稱王,行天子之事,然終不封諸侯,不立強家世卿者,以魯三桓、晉六卿、齊田氏為戒也。久矣,世之畏諸侯之禍也,非獨李斯、始皇知之。始皇既並天下,分郡邑,置守宰,理固當然,如冬裘夏葛,時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獨見也,所謂不失時者,而學士大夫多非之。漢高帝欲立六國後,張子房以為不可,世未有非之者,李斯之論與子房何異?世特以成敗為是非耳。高帝聞子房之言,吐哺罵酈生,知諸侯之不可復,明矣。然卒王韓、彭、英、盧,豈獨高帝,子房亦與焉。故柳宗元曰:「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

  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魏徵、李百藥、顏師古,其後有劉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說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氣必爭,爭必以利,利莫大於封建。封建者,爭之端而亂之始也。自書契以來,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父子兄弟相賊殺,有不出於襲封而爭位者乎?自三代聖人以禮樂教化天下,至刑措不用,然終不能已篡弒之禍。至漢以來,君臣父子相賊虐者,皆諸侯王子孫,其餘卿大夫不世襲者,蓋未嘗有也。近世無復封建,則此禍幾絕。仁人君子,忍復開之歟?故吾以為李斯、始皇之言,柳宗元之論,當為萬世法也。

以義正君而無害於國,可謂大臣矣。

天下不幸而無明君,使小人執其權,當此之時,天下之忠臣義士莫不欲奮臂而擊之。夫小人者,必先得於其君而自固於天下,是故法不可擊。擊之而不勝身死,其禍止於一身。擊之而勝,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是以《春秋》之法,不待君命而誅其側之惡人,謂之叛。晉趙鞅入於晉陽以叛是也。

世之君子,將有誌於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計其後而為可居之功,其濟不濟則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夫小人,君不誅而吾誅之,則是侵君之權,而不可居之功也。夫既已侵君之權,而能北面就人臣之位,使君不吾疑者,天下未嘗有也。國之有小人,猶人之有癭。人之癭,必生於頸而附於咽,是以不可去。有賤丈夫者,不勝其忿而決去之,夫是以去疾而得死。漢之亡,唐之滅,由此之故也。自桓、靈之後,至於獻帝,天下之權,歸於內豎,賢人君子,進不容於朝,退不容於野,天下之怒,可謂極矣。當此之時,議者以為天下之患獨在宦官,宦官去則天下無事,然竇武、何進之徒擊之不勝,止於身死,袁紹擊之而勝,漢遂以亡。唐之衰也,其跡亦大類此。自輔國、元振之後,天子之廢立,聽於宦官。當此之時,士大夫之論,亦惟宦官之為去也。然而李訓、鄭註、元載之徒,擊之不勝,止於身死,至於崔昌遐擊之而勝,唐亦以亡。

方其未去也,是累然者癭而已矣。及其既去,則潰裂四出,而繼之以死。何者?此侵君之權,而不可居之功也。且為人臣而不顧其君,捐其身於一決,以快天下之望,亦已危矣。故其成則為袁、為崔,敗則為何、竇,為訓、註。然則忠臣義士,亦奚取於此哉?夫竇武、何進之亡,天下悲之,以為不幸。然亦幸而不成,使其成也,二子者將何以居之?故曰:以義正君,而無害於國,可謂大臣矣。

天下之權,在於小人,君子之欲擊之也,不亡其身,則亡其君。然則是小人者,終不可去乎?聞之曰:迫人者,其智淺;迫於人者,其智深。非才有不同,所居之勢然也。古之為兵者,圍師勿遏,窮寇勿迫,誠恐其知死而致力,則雖有眾無所用之。故曰:「同舟而遇風,則吳越可使相救如左右手。」小人之心,自知其負天下之怨,而君子之莫吾赦也,則將日夜為計,以備一旦卒然不可測之患;今君子又從而疾惡之,是以其謀不得不深,其交不得不合。交合而謀深,則其致毒也忿戾而不可解。

故凡天下之患,起於小人,而成於君子之速之也。小人在內,君子在外。君子為客,小人為主。主未發而客先焉,則小人之詞直,而君子之勢近於不順。直則可以欺眾,而不順則難以令其下。故昔之舉事者,常以中道而眾散,以至於敗,則其理豈不甚明哉?

若夫智者則不然。內以自固其君子之交,而厚集其勢;外以陽浮而不逆於小人之意,以待其間。寬之使不吾疾,狃之使不吾慮,啖之以利,以昏其智,順適其意,以殺其怒。然後待其發而乘其隙,推其墜而挽其絕。故其用力也約,而無後患。莫為之先,故君不怒而勢不逼。如此者,功成而天下安之。

今夫小人急之則合,寬之則散,是從古以然也。見利不能不爭,見患不能不避,無信不能不相詐,無禮不能不相瀆,是故其交易間,其黨易破也。而君子不務寬之以待其變,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已過矣。君子小人,雜居而未決,為君子之計者,莫若深交而無為。茍不能深交而無為,則小人倒持其柄而乘吾隙。昔漢高之亡,以天下屬平、勃。及高後臨朝,擅王諸呂,廢黜劉氏。平日縱酒無一言,及用陸賈計,以千金交歡絳侯,卒以此誅諸呂,定劉氏。使此二人者而不相能,則是將相相攻之不暇,而何暇及於劉、呂之存亡哉!

故其說曰: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士豫附,則天下雖有變而權不分。嗚呼,知此,其足以為大臣矣夫!

方今天下何病哉!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凡人之情,一舉而無功則疑,再則倦,三則去之矣。今世之士,所以相顧而莫肯為者,非其無有忠義慷慨之志也,又非其才術謀慮不若人也,患在苦其難成而不復立。不知其所以不成者,罪在於不立也。茍立而成矣。

今世有三患而終莫能去,其所從起者,則五六十年矣。自宮室禱祠之役興,錢幣茶鹽之法壞,加之以師旅,而天下常患無財。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遊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豐財者,不可勝數矣,而財終不可豐。自澶淵之役,北虜雖求和,而終不得其要領,其後重之以西羌之變,而邊陲不寧,二國益驕。以戰則不勝,以守則不固,而天下常患無兵。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遊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強兵者,不可勝數矣,而兵終不可強。自選舉之格嚴,而吏拘於法,不志於功名;考功課吏之法壞,而賢者無所勸,不肖者無所懼,而天下常患無吏。五六十年之間,下之所以遊談聚議,而上之所以變政易令以求擇吏者,不可勝數矣,而吏終不可擇。財之不可豐,兵之不可強,吏之不可擇,是豈真不可耶?故曰:「其始不立,其卒不成,惟其不成,是以厭之而愈不立也。」

夫所貴於立者,以其規摹先定也。古之君子,先定其規摹,而後從事,故其應也有候,而其成也有形。眾人以為是汗漫不可知,而君子以為理之必然,如炊之無不熟,種之無不生也。是故其用力省而成功速。

昔者子太叔問政於子產。子產曰:「政如農功,日夜以思之,思其始而圖其終,朝夕而行之,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子產以為不思而行,與凡行而出於思之外者,如農之無畔也,其始雖勤,而終必棄之。今夫富人之營宮室也,必先料其貲財之豐約,以制宮室之大小,既內決於心,然後擇工之良者而用一人焉,必告之曰:「吾將為屋若干,度用材幾何?役夫幾人?幾日而成?土石材葦,吾於何取之?」其工之良者必告之曰:「某所有木,某所有石,用材役夫若干,某日而成。」主人率以聽焉。及期而成,既成而不失當,則規摹之先定也。

今治天下則不然。百官有司,不知上之所欲為也,而人各有心。好大者欲王,好權者欲霸,而偷者欲休息。文吏之所至,則治刑獄,而聚斂之臣,則以貨財為急。民不知其所適從也。及其發一政,則曰姑試行之而已,其濟與否,固未可知也。前之政未見其利害,而後之政復發矣。凡今之所謂新政者,聽其始之議論,豈不甚美而可樂哉。然而布出於天下,而卒不知其所終。何則?其規摹不先定也。用舍系於好惡,而廢興決於眾寡。故萬全之利,以小不便而廢者有之矣;百世之患,以小利而不顧者有之矣。所用之人無常責,而所發之政無成效。此猶適千里不齋糧而假丐於塗人;治病不知其所當用之藥,而百藥皆試,以僥幸於一物之中。欲三患之去,不可得也。

昔者太公治齊,周公治魯,至於數十世之後,子孫之強弱,風俗之好惡,皆可得而逆知之。何者?其所施專一,則其勢固有以使之也。管仲相桓公,自始為政而至於霸,其所施設,皆有方法。及其成功,皆知其所以然,至今可覆也。咎犯之在晉,范蠡之在越,文公、勾踐嘗欲用其民,而二臣皆以為未可,及其以為可用也,則破楚滅吳,如寄諸其鄰而取之。此無他,見之明而策之熟也。

夫今之世,亦與明者熟策之而已。士爭言曰:如是而財可豐,如是而兵可強,如是而吏可擇。吾從其可行者而規摹之,發之以勇,守之以專,達之以強,日夜以求合於其所規摹之內,而無務出於其所規摹之外。其人專,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財之不豐,兵之不強,吏之不擇,此三者,存亡之所從出,而天下之大事也。夫以天下之大事,而有一人焉,獨擅而兼言之,則其所以治此三者之術,其得失固未可知也。雖不可知,而此三者決不可不治者可知也。

是故不可以無術。其術非難知而難聽,非難聽而難行,非難行而難收。孔子曰:「好謀而成。」使好謀而不成,不如無謀。蓋世有好劍者,聚天下之良金,鑄之三年而成,以為吾劍天下莫敵也,劍成而狼戾缺折不可用。何者?是知鑄而不知收也。今世之舉事者,雖其甚小,而欲成之者常不過數人,欲壞之者常不可勝數。可成之功常難形,若不可成之狀常先見。上之人方且眩瞀而不自信,又何暇及於收哉!

古之人,有犯其至難而圖其至遠者,彼獨何術也?且非特聖人而已。商君之變秦法也,攖萬人之怒,排舉國之說,勢如此其逆也。蘇秦之為從也,合天下之異以為同,聯六姓之疏以為親,計如此其迂也。淮陰侯請於高帝,求三萬人,願以北舉燕趙,東擊齊,南絕楚之糧道,而西會於滎陽。耿弇亦言於世祖,欲先定漁陽,取涿郡,還收富平而東下齊,世祖以為落落難合。此皆越人之都邑而謀人國,功如此其疏也。然而四子者行之若易然。出於其口,成於其手,以為既已許吾君,則親挈而還之。今吾以自有之天下,而行吾所得為之事,其事又非有所拂逆於天下之意也,非有所待於人而後具也,如有財而自用之,有子而自教之耳。然而政出於天下,有出而無成者,五六十年於此矣。是何也?意者知出而不知收歟?非不知收,意者汗漫而無所收歟?故為之說曰:先定其規摹而後從事。先定者,可以謀人。不先定者,自謀常不給,而況於謀人乎!

且今之世俗,則有所可患者,士大夫所以信服於朝廷者不篤,而皆好議論以務非其上,使眩於是非,而不知其所從。從之,則事舉無可為者,不從,則其所行者常多故而易敗。夫所以多故而易敗者,人各持其私意以賊之,議論勝於下,而幸其無功者眾也。富人之謀利也常獲,世以為福,非也。彼富人者,信於人素深,而服於人素厚,所為而莫或害之,所欲而莫或非之,事未成而眾已先成之矣。夫事之行也有勢,其成也有氣。富人者,乘其勢而襲其氣也。欲事之易成,則先治其所以信服天下者。

天下之事,不可以力勝。力不可勝,則莫若從眾。從眾者,非從眾多之口,而從其所不言而同然者,是真從眾也。眾多之口非果眾也,特聞於吾耳而接於吾前,未有非其私說者也。於吾為眾,於天下為寡。彼眾之所不言而同然者,眾多之口,舉不樂也。以眾多之口所不樂,而棄眾之所不言而同然,則樂者寡而不樂者眾矣。古之人,常以從眾得天下之心,而世之君子,常以從眾失之。不知夫古之人,其所從者,非從其口,而從其所同然也。何以明之?世之所謂逆眾斂怨而不可行者,莫若減任子。然不顧而行之者,五六年矣,而天下未嘗有一言。何則?彼其口之所不樂,而心之所同然也。從其所同然而行之,若猶有言者,則可以勿恤矣。

故為之說曰:「發之以勇,守之以專,達之以強。茍知此三者,非獨為吾國而已,雖北取契丹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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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文鈔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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