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軒筆錄/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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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皇帝得天下,破上黨,取李筠,征維揚,誅李重進,皆一舉蕩滅,知兵力可用,僭偽可平矣。嘗語太宗曰:「中國自五代以來,兵連禍結,帑廩虛竭,必先取西川,次及荊、廣、江南,則國用富饒矣。今之勍敵,止在契丹,自開運以後,益輕中國。河東正扼兩蕃,若遽取河東,便與兩蕃接境,莫若且存繼元,為我屏翰,俟我完實,取之未晚。」故太祖末年始征河東,太宗即位即一舉平晉也。
錢俶初入朝,既而賜歸國,羣臣多請留俶,而使之獻地。太祖曰:「吾方征江南,俾俶歸治兵以攻其後,則吾之兵力可減半。江南若下,俶敢不歸乎?」既而皆如所處。
武陵、辰陽、灃陽、清湘、邵陽五州各有蠻徭嘯聚,依山阻江,迨十餘萬。在馬希範、周行逢時,數出寇邊,以至圍逼辰、永二州,殺掠民畜,歲歲不寧。太祖既下荊湖,思得通蠻慣、習險扼而勇智可任者,以鎮撫之。有辰州徭人秦再雄者,長七尺,武健多謀,在周行逢時,屢以戰鬪立功,蠻黨服之。太祖召至闕下,察知可用,面以一路之事付之。起蠻酋,除辰州刺史,官其一子為殿直,賜予甚厚,仍使自辟吏屬,盡予一州租賦。再雄感戴異恩,誓死報效,至州日,訓練土兵,得三千人,皆能被甲渡水、歷山飛塹、捷如猿猱。又選親校二十人,分使諸蠻,以傳朝廷懷徠之美意,莫不從風而靡,各得降表以聞。太祖大喜,再召至闕,面加獎激。再雄伏地流涕,嗚咽不勝。改辰州團練使。久之,以其門客王允成為本州推官。再雄盡瘁邊圉,故終太祖之世,無蠻陌之患,五州延袤千里,不增一兵,不費帑庾,而邊境妥安,由神機駕馭一再雄而已。
陳摶,字圖南,有經世之才,生唐末,厭五代之亂,入武當山,學神仙導養之術,能辟穀,或一睡三年,後隱於華山。自晉、漢已後,每聞一朝革命,則嚬慼數日,人有問者,瞪目不答。一日,方乘驢遊華陰,市人相語曰:「趙點檢作官家。」摶驚喜大笑,人問其故,又笑曰:「天下這迴定疊也。」太祖事周為殿前都點檢,摶嘗見天日之表,知太平自此始耳。
雷德驤判大理寺,因便殿奏事,太祖方燕服,見之,因問曰:「古者以官奴婢賜臣下,遂與本家姓,其意安在?」德驤曰:「古人制貴賤之分,使不可瀆,恐後世譜牒不明,有以奴主為婚者。」太祖大喜曰:「卿深得古人立法意。」由是歎重久之。自後,每德驤奏事,雖在燕處,必御袍帶以見。
周世宗壽春之役,太祖為將,太宗亦在軍中,是時壽春久不下,世宗決淮水灌其城。一日,藝祖、太宗及節度使武行德共乘小艇,游於城下,艇中惟有一卒司鐐爐,世謂之茶酒司,一矢而斃,太祖、太宗安座以至廻舟,矢石終不能及。
錢俶入朝,太祖眷禮甚厚,然自宰相以下,皆有章疏,乞留俶而取其地。太祖不從。及賜還本國,復宴餞於便殿,屢勸以巨觥,陛辭之日,感泣再三。太祖命於殿內取一黃複,封識甚密,以賜俶,且戒以途中密觀。暨歸途啟之,凡數十軸,皆羣臣所上章疏,俶自是益感懼,江南平,遂乞納土。
太祖嘗與趙中令普議事有所不合,太祖曰:「安得宰相如桑維翰者與之謀乎?」普對曰:「使維翰在,陛下亦不用,蓋維翰愛錢。」太祖曰:「苟用其長,亦當護其短,措大眼孔小,賜與十萬貫,則塞破屋子矣。」
李重進之叛也,有二子方為宿衛。太祖夜召面語之曰:「而父何苦反耶?江淮兵弱,又無良將,誰與共圖事者?汝速乘傳往曉之,吾不殺汝也。」二子伏泣戰汗,太祖趣遣之。重進方坐轅門,與諸軍議事,忽二子至,入聞聖語,皆相顧大駭,士卒聞之,驚疑不測,而有向背之意。俄而王師壓境,重進不知所為,與家屬赴火死,揚州平。
太祖、太宗下諸國,其偽命臣僚忠於所事者,無不面加獎激,以至棄瑕錄用,故徐鉉、潘眘修輩皆承眷禮。至如衛融、張洎應答不遜,猶優假之,故雖疏遠寇讎,無不盡其忠力。太平興國中,吳王李煜薨,太宗詔侍臣撰吳王神道碑。時有與徐鉉爭名而欲中傷之者,面奏曰:「知吳王事跡,莫若徐鉉為詳。」太宗未悟,遂詔鉉撰碑,鉉遽請對而泣曰:「臣舊侍李煜,陛下容臣存故主之義,乃敢奉詔。」太宗始悟讓者之意,許之。故鉉之為碑,但推言歷數有盡,天命有歸而已。其警句云:「東鄰遘禍,南箕扇疑。投杼致慈親之惑,乞火無里婦之談。始勞固壘之師,終後塗山之會。」又有偃王仁義之比,太宗覽讀稱嘆。異日復得鉉所撰吳王挽詞三首,尤加歎賞,每對宰臣,稱鉉之忠義。吳王挽詞,今記者二首,曰:「焂忽千齡盡,冥茫萬事空。青松洛陽陌,荒草建康宮。道德遺文在,興衰自古同。受恩無補報,反袂泣途窮。」又曰:「土德承餘烈,江南廣舊恩。一朝人事變,千古信書存。哀輓周原道,銘旌鄭國門。此生雖未死,寂寞已消魂。」李王葬北邙,江南錄乃鉉與湯悅奉詔撰,故有鄰國信書之句。東鄰謂錢俶也。
太祖幸西都,肆赦。張文定公齊賢時以布衣獻策,太祖召至便座,令面陳其事。文定以手畫地,條陳十策:一下並汾,二富民,三封建,四敦孝,五舉賢,六大學,七籍田,八選良吏,九懲姦,十恤刑。內四說稱旨,文定堅執其六說皆善,太祖怒,令武士拽出。及車駕還京,語太宗曰:「我幸西都,惟得一張齊賢耳。我不欲爵之以官,異日,汝可收之,使輔汝為相也。」至太宗初即位,放進士榜,決欲置於高等,而有司偶失掄選,寘第三甲之末,太宗不悅。及注官,有旨一榜盡與京官通判。文定釋褐將作監丞、通判衡州,不十年,累擢遂為相。
陶穀,自五代至國初,文翰為一時之冠。然其為人,傾險狠媚,自漢初始得用,即致李崧赤族之禍,由是縉紳莫不畏而忌之。太祖雖不喜,然藉其詞章足用,故尚寘於翰苑。穀自以久次舊人,意希大用。建隆以後,為宰相者,往往不由文翰,而聞望皆出穀下。穀不能平,乃俾其黨與,因事薦引,以為久在詞禁,宣力實多,亦以微伺上旨。太祖笑曰:「頗聞翰林草制,皆檢前人舊本,改換詞語,此乃俗所謂依樣畫葫蘆耳,何宣力之有?」穀聞之,乃作詩,書於玉堂之壁,曰:「官職須由生處有,才能不管用時無。堪笑翰林陶學士,年年依樣畫葫蘆。」太祖益薄其怨望,遂決意不用矣。
太祖聖性至仁,雖用兵,亦戒殺戮。親征太原,道經潞州麻衣和尚院,躬禱於佛前曰:「此行止以弔伐為意,誓不殺一人。」開寶中,遣將平金陵,親召曹彬、潘美戒之曰:「城陷之日,慎無殺戮。設若困鬬,則李煜一門,不可加害。」故彬於江南得王師弔伐之體,由聖訓丁寧也。真宗常語宰臣,以河東之役,兵力十倍,當一舉克捷,良由上黨發願之時,左右有聞之者,賊聞此語,知神兵有戢,故堅守不下,至煩再舉也。
曹翰以罪謫為汝州副使,凡數年。一日,有內侍使京西,朝辭日,太宗密諭之曰:「卿至汝州,當一訪曹翰,觀其良苦,然慎勿泄我意也。」內侍如旨,往見翰,因弔其遷謫之久。翰泣曰:「罪犯深重,感聖恩不殺,死無以報,敢愬苦耶?但以口衆食多,貧不能度日,幸內侍哀憐,欲以故衣質十千以繼飰粥,可乎?」內侍曰:「太尉有所須,敢不應命,何煩質也。」翰固不可,於是封裹一複以授,內侍收複,,以十千答之。暨回奏翰語及言質衣事,太宗命取其複,開視之,乃一大幅畫幛,題曰「下江南圖。」太宗惻然念其功,即日有旨召赴闕,稍復金吾將軍,蓋江南之役,翰為先鋒也。
孫何榜,太宗皇帝自出試題巵言日出賦,顧謂侍臣曰:「比來舉子浮薄,不求義理,務以敏捷相尚,今此題淵奧,故使研窮意義,庶澆薄之風可漸革也。」語未已,錢易進卷子,太宗大怒叱出之,自是科場不開者十年。
太宗以元良未立,雖意在真宗,尚欲遍知諸子,遂命陳摶歷抵王宮,以相諸王。摶回奏曰:「壽王真他日天下主也。臣始至壽邸,見二人坐於門,問其姓氏,則曰張旻、楊崇勳,皆王左右之使令者。然臣觀二人,他日皆至將相,即其主可知矣。」太宗大喜,是時真宗為壽王。異日,張旻侍中,楊崇勳使相,皆如搏之相也。
真宗天縱睿明,博綜文學,尤重儒術,凡侍從之臣每因賜對,未始不從容顧問。真宗善談論,雖造次應答,皆典雅有倫。當時儒學之士,擢為侍從,則有終身不為外官者。杜鎬以博學,尤承眷禮,晚年苦肺疾,累乞閑地,真宗不允,至數年加劇,又於便坐懇述。真宗曰:「卿自擇一人學術可以代卿者。」鎬於是薦戚綸以代,又逾年,未及得請而卒。
真宗聖性好學,尤愛文士,即位之初,王禹偁為知制誥,坐事謫守黃州,謝上表有「宣室鬼神之問,豈望生還;茂陵封禪之書,惟期身後。」之語。真宗覽表,驚其詞之悲,方欲內徙,會黃州境有二虎鬬而食其一,占者以為咎在守土之臣。遽有旨移守蘄州,以避其變,勅下而禹偁死矣。
澶淵之役,王超、傅潛兵力弗支,遂至中外之議不一,至有以北戎狃開運之勝聞於上者。惟寇萊公準首乞親征,李沆、宋湜贊之,然而羣下終以未必勝為言。時陳堯叟請幸蜀,王欽若乞幸江南。真宗一夕召萊公語曰:「有人勸朕幸江南與西川者,卿以為如何?」萊公答曰:「不知何人發此二謀?」真宗曰:「卿姑斷其可否,勿問其人也。」萊公曰:「臣欲得獻策之人,斬以釁皷,然後北伐耳。」真宗默然而悟,遂決澶淵之行。
真宗次澶淵,一日,語萊公曰:「今虜騎未退,而天雄軍截在賊後,萬一陷沒,則河朔皆虜境也。何人可為朕守魏?」萊公曰:「當此之際,無方略可展。古人有言,智將不如福將。臣觀參知政事王欽若,福祿未艾,宜可為守。」於是即時進札請勅。退召王公於行府,諭以上意,授勅俾行。王公茫然自失,未及有言,萊公遽曰:「主上親征,非臣子辭難之日。參政為國柄臣,當體此意。驛騎已集,仍放朝辭,便宜即途,身乃安也。」遽酌大白飲之,命曰「上馬盃」。王公驚懼,不敢辭,飲訖拜別。萊公答拜,且曰:「參政勉之,回日即為同列也。」王公馳騎入天雄方戎虜滿野,無以為計,但屯塞四門,終日危坐。越七日,虜騎退,召為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如萊公之言也。或云:王公數進疑辭於上前,故萊公因事出之,以成勝敵之勣耳。
虜犯澶淵,傅潛堅壁不戰,河北之郡城守者,多為蕃兵所陷,或守城,或棄城出奔。當是時,魏能守安肅軍,楊延朗守廣信軍,乃世所謂「梁門、遂城」者也。二軍最切虜境,而攻圍百戰不能下,以至賊退出界,而延朗追躡轉戰,未嘗衂敗。故時人目二軍為「銅梁門,鐵遂城」,蓋由二將善守也。
景德末年,天書降左承天門鴟尾上,既而又降於朱能家,於是改元祥符,作玉清昭應宮,建寶符閣,盡裒天書,置閣中。雖上意篤信,而臣下或以為非,若孫奭、張詠,尤極詆訾。未幾,朱能謀叛,天下愈知其詐。至真宗上仙,王文正公曾當國,建議以「天書本為先帝而降,不當留在人間」。於是盡以葬於永定陵,無一字留者,文正之識慮微密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