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深秀傳
楊君字漪村,又號□□子,山西聞喜縣人也。少穎敏,十二歲錄為縣學附生。博學強記,自十三經、史、漢、通鑒、管、荀、莊、墨、老、列、韓、呂諸子,乃至《說文》、《玉篇》、《水經注》,旁及佛典,皆能舉其辭。又能鉤玄提要,獨有心得,考據宏博,而能講宋明義理之學,以氣節自厲,岧嶢獨出,為山西儒宗。其為舉人,負士林重望。光緒八年,張公之洞巡撫山西,創令德堂,教全省士以經史考據詞章義理之學,特聘君為院長,以矜式多士。光緒十五年,成進士,授刑部主事,累遷郎中。光緒二十三年十二月,授出東道監察御史。二十四年正月,俄人脅割旅順、大連灣、君始入台,第一疏即極言地球大勢,請聯英、日以拒俄,詞甚切直。時都中人士,皆知君深於舊學,而不知其達時務,至是,共驚服之。
君與康君廣仁交最厚。康君專持廢八股為救中國第一事,日夜謀此舉。四月初間,君乃先抗疏請更文體,凡試事仍以四書、五經命題,而篇中當縱論時事,不得仍破承八股之式。
蓋八股之弊,積之千年,恐未能一旦遽掃,故以漸而進也。疏上,奉旨交部臣議行。時皇上銳意維新,而守舊大臣盈廷,競思阻撓,君謂國是不定,則人心不知所響,如泛舟中流,而不知所濟,乃與徐公致靖先後上疏,請定國是。至四月二十三日,國是之詔遂下,天下志士喝喝向風矣。
初請更文體之疏,既交部議,而禮部尚書許應騤,庸謬昏橫,輒欲駁斥,又於經濟科一事,多為阻撓。時八股尚未廢,許自恃為禮部長官,專務遏抑斯舉。君於是與御史宋伯魯合疏劾之,有詔命許應騤自陳,於是舊黨始惡君,力與為難矣。
御史文悌者,滿洲人也。以滿人久居內城,知宮中事最悉,頗憤西後之專橫,經膠旅後,慮國危,文君門下有某人者,撫北方豪士千數百人,適同侍祠,竟夕語君宮中隱事,皆西後淫樂之事也。既而曰:君知長麟去官之故乎?長麟以上名雖親政,實則受制於後,請上獨攬大權,曰:西後於穆宗則為生母,於皇上則為先帝之遺妾耳,天子無以妾母為母者。
其言可謂獨得大義矣。君然之。文又曰:「吾奉命查宗人府囚,見澍貝勒僅一褲蔽體,上身無衣,時方正月祈寒,擁爐戰栗,吾憐之,賞錢十千。西後之刻虐皇孫如此,蓋為上示戒,故上見後輒顫。此與唐武氏何異?」因慷慨誦徐敬業《討武氏檄》「燕啄王孫」四語,目眥欲裂。君美其忠誠,乃告君曰:
「吾少嘗慕游俠,能踰牆,撫有昆侖奴甚多,若有志士相助,可一舉成大業。聞君門下多識豪傑,能覓其人以救國乎?」君壯其言而慮其難。時文數訪康先生,一切奏章,皆請先生代草之,甚密。君告先生以文有此意,恐事難成。先生見文則詰之,文色變,慮君之泄漏而敗事也,日騰謗於朝,以求自解。猶慮不免,乃露章劾君與彼有不可告人之言。以先生開保國會,為守舊大眾所惡,因附會劾之,以媚於眾。政變後之偽諭,謂康先生謀圍頤和園,實自文悌起也。
文梯疏既上,皇上非惟不罪宋、楊,且責文之誣罔,令還原衙門行走。於是君益感激天知,誓死以報,連上書請設譯書局譯日本書,請派親王貝勒宗室游歷各國,遣學生留學日本,皆蒙采納施行。又請上面試京朝官,日輪二十人,擇通才召見試用,而罷其罷老庸愚不通時務者,於是朝士大怨。
然三月以來,台諫之中毗贊新政者,惟君之功為最多。
湖南巡撫陳寶箴力行新政,為疆臣之冠,而湖南守舊黨與之為難,交章彈劾之,其誣詞不可聽聞。君獨抗疏為剖辨,於是奉旨獎勵陳,而嚴責舊黨,湖南浮議稍息,陳乃得復行其志。至八月初六日,垂簾之偽命既下,黨案已發,京師人人驚悚,志士或捕或匿,奸焰昌披,莫敢攖其鋒,君獨抗疏詰問皇上被廢之故,援引古義,切陳國難,請西後撤簾歸政,遂就縛。獄中有詩十數章,愴懷聖君,睠念外患,忠誠之氣,溢於言表,論者以為雖前明方正學,楊椒山之烈,不是過也。
君持躬廉正,取與之間,雖一介不苟。官御史時,家赤貧,衣食或不繼,時惟傭詩文以自給,不稍改其初。居京師二十年,惡衣菲食,敝車羸馬,堅苦刻厲,高節絕倫,蓋有古君子之風焉。子韍田,字米裳,舉人,能世其學,通天算格致,厲節篤行,有父風。
論曰:漪村先生可謂義形於色矣。彼逆後賊臣,包藏禍心,蓄志既久,先生豈不知之?垂簾之詔既下,禍變已成,非空言所能補救,先生豈不知之?而乃入虎穴,蹈虎尾,抗疏諤諤,為請撤簾之評論,斯豈非孔子所謂愚不可及者耶?八月初六之變,天地反常,日月異色,內外大小臣僚,以數萬計,下心低首,忍氣吞聲,無一敢怒之而敢言之者,而先生乃從容慷慨,以明大義於天下,寧不知其無益哉?以為凡有血氣者,固不可不爾也。嗚呼!荊卿雖醢,暴嬴之魄已寒;敬業雖夷,牝朝之數隨盡。仁人君子之立言行事,豈計成敗乎?
漪村先生可謂義形於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