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檮杌萃編/第12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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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檮杌萃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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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史五桂去打聽了一陣回來說道:「摘印是真,鎖拿是假。江西卻有個委員來說是為買軍火的事體,要追賠款項呢!」

  原來上年,全似莊經手買的軍火交到軍械所之後,當時沒有發用。這尚撫台練了一鎮新軍,把這槍配發那營裡領了去,不到十日紛紛繳回,說這槍不能用。撫台叫衛隊試了一試,果然有許多機開不靈,也有許多退不出殼子來,軍械所提調回說:「這槍是全太守在上海買的,又是全太守在九江府任上收的,都是全太守一人經手。」那位首府郅幼稽太守又回了一句道:「全太守在上海買這軍火的時候,卑府剛出京路過上海,聽說其中很不實在,卑府因為事不犯己,所以沒有敢提。」尚撫台聽了大怒,那時還有兩期十幾萬銀子未付,依藩台同首府的意思就要扣著,叫全似莊自己去料理。尚撫台因為那合同是自己在藩司任上蓋的印,即怕洋人為難起來自己也拖在裡頭,就說道:「洋人那邊已經立了合同,那沒得說,只能照付,我們只有追著原經手的賠繳就是了。」郅太守道:「款子大了,恐怕隔省不肯代為力追,似乎要奏一奏請直隸制台將全太守押回江西,才能望他清繳呢。」撫台就上了個摺子,請將全景周先行革職,押解赴潯追賠。一面派了委員帶了詢文,請直隸總督派員摘印,交這委員迎解回潯,直隸制台見江西已經出奏,就委了委員摘印,又行司委員接署。恰好,這天摺子也批下來,自然是著照所請。這兩個委員都是坐的火車,卻是昨天晚車到的,不過外額到早上才曉得。賈端甫聽了這信,也就趕緊過去看了他親家,全似莊道:「我這事有洋行合同,撫台、藩台的印信,瑞帥幾次的電報答應了才做的,我的腳步子很穩,我到江西還怕甚麼?」這委員卻催促甚緊,只得趕緊交代清楚,好在不經征公糧公稅的府缺,沒有甚麼糾葛。

  全似莊交卸下來,這些幕友、家丁固然登時裡散,連他三位姨娘都跑了兩個,大約不限定為著老爺罷官,還多半為著小姐守節起見。全似莊到時候也沒有功夫追捕,只好聽他透籠拂瓦而去。同了委員帶著家眷回到江西,卻發交前府看管詢追,首府就發在經廳衙門管押在花廳上。問過兩堂。郅太守是做此官行此禮,公然擺足了那問官的威勢,絕不似那在上海同吃花酒的神氣。可憐全似莊從前想這首府印沒有想得到,今兒反在這衙門裡聽審,不為座上主反為階下囚,宦海升沉真說不定。

  這郅太守審起案來,同那八股家的好手一般,句句是鞭僻入裡的,全似莊被他折磨不過,只好認了個「受人欺騙」情甘酌賠。

  郅太守回了撫台、藩台,依郅太守是將所買槍枝全數發還,令他繳還原價。藩台說:「那是萬做不到的,要了他的性命也無濟於事,叫他賠繳一半罷。」還是尚撫台到底同他做了多年堂屬,不免有點念舊之情。因為那些槍枝也還挑出些能用的來,也有些還可修理的,就酌量定了罰賠三成。這全似莊雖然平日掙的面子還好,並沒有做過甚麼肥缺,就是那年買軍火,也不過照例沾潤了點兒,還幫了他姪兒一千銀子的引見費,所以宦囊也甚有限,羅雀掘鼠,僅僅繳了一半,那半萬交不上來,只好坐在經所衙門等死。那郅太守還不時要提他上去摧摧,把這麼一位最要面子、最愛乾淨的全太尊,竟弄得垂頭喪氣垢面無顏。

  他那位玉抱小姐天生純孝,要學那緹縈救父的故事,自己用貞女名上了一個稟帖,情願自己代父管押,求把他老子放出來慢慢清理,撫台看了也動了動心。那天是個六月萬壽的日子,在朝賀的時候,撫台就同首府說起這事,旁邊就有一位道台說道:「聽得這位小姐是望門守貞的,現在又有這番孝心,真是可敬。這全太守也押了近兩年,似乎應得成全他呢?」這郅太守最惡是他辦的事,人家在旁邊說好話,聽了這道台的說話心中不大舒服,當時因為各位上司都在面前,不好意思說甚麼。

  回到衙門就請老夫子辦稿,要傳這位全小姐來,像那回驗華紫芳的法子驗他一驗。老夫子道:「那華紫芳是被人控告犯奸有案,驗他一驗還沒有甚麼不可,這人家好好的一位小姐,怎麼能傳來驗呢?那是萬萬做不得的。」

  郅太守一想這話也還有禮,然而心中的憤氣總不能消,到底傳了南昌新建兩縣來吩咐道:「這全小姐我風聞他曾經逼死過他老子的一個姨娘,其中暖昧也不得而知,他卻還要自稱貞女,在撫台那裡亂上稟帖,你們可傳話與人,以後他再自稱貞女,我可要傳來驗的,果然是貞,不但他老子我替他想法子放出來,還要請撫台替他奏請旌表,若驗出來不是貞,那我可要追究姦情,照婦女犯奸的定律去責杖,當官嫁賣的。」兩縣把這話傳了出來,你想,這位全小姐,無論他貞與不貞,怎麼肯到這南昌府堂上去讓他驗呢!只好把那貞女的總牌偃旗息鼓的收掉了。後來,幸而這位郅太守害了搭背爛見心肺而死。

  全似莊的案子才得模糊下臺取保出來。這郅幼稽雖然秉性殘酷,卻於「財、色」二字上絕不苟且,應得的錢他也要,並不矯激鳴高,也有幾房姬妾,也曾選包徵歌,卻都是正大光明,並不託詞掩飾。他的兒子潤卿中翰,也是舉人出身,這時已經補了缺,交訃之後,扶柩回籍。與范星圃同是《酷吏傳》中人物,似乎收稍結果還略勝一籌。這皆是以後的話,不過省得將來補敘,所以提前說一說的。

  再說那賈端甫看見全似莊出了事,這張全的事體若去找別的官府是要打官話的了,其中可有許多窒礙,只得叫他女婿史五桂去開導他道:「兩下裡到底是多年主僕,彼此很有點交情,不犯著因此決裂,若是肯把女兒送進去,自然是當親戚看待,要是不願意把女兒送進去,也未曾不可,多少送點賠奩為你女兒將來出嫁之用,那個摺子存據你可得交還的,他到底是做官的人,萬一勢動官府,恐怕要吃他的虧,而且他在上海托人向那銀行裡說明止住了,那摺子存據也都成了廢物。」張全道:至於那個銀行的存據摺子,我本要想還他,並且他這些銀子的來路我還有篇清帳,也要交與他,但是在這裡卻不便交付,我們到刑部衙門,或是都察院堂上當面交還他罷。他講他是個官,我正想同他一起去見見官呢!我女兒是有婆家的人,這肚子是他的,有他的親筆憑據在我手裡,我只要拚著我女兒一死,他是個做臬台的,問問他職官奸沾有夫之女因而致死,是個甚麼罪名?這不是有榜樣在嗎,恐怕他就不像那漢陽府的增大人,也得像那江西臬台的范大人,那時候,恐怕他的錢要不到,倒反連他的官都送了呢。我因為同他是將近二十年的交情,不肯下這個辣手,叫他放明白些,看破點兒就此罷手,我也看著面上不來同他為難,總算我拿女兒的身體買來的,我就忍氣當個烏龜,他要不知足,或是去告官,或是去銀行裡攔阻,那就是他自討苦吃了。」史五桂也無可如何,而且聽了那女兒破身不破身的話,尤為戳心,也不好意思再同他說甚麼,只好回去據實告訴了他大人。賈端甫聽了這話怎不動氣,但想起那增朗之同范星圃的事體,卻也真有些害怕,萬一他真個鬧起來,有真藏實據在他手裡,叫我從那裡辯起,不但功名保不住連這一生的清正名聲都毀掉了,只好忍著這股氣咬咬牙丟開手。那張全卻消消停停的帶著老婆、兒女動身到了天津,恐怕賈端甫不死心到上海銀行裡去做手腳,就在天津兩家銀行拿存據摺子去商量,說是主人有急需要在這裡提用,兩家銀行看了折據不錯,又打電問了上海銀行,復電來說數目相符就照數抵付。張全就把這八萬銀子,連他自己積存的兩萬多銀子一起,另托票號匯到上海,預備將來在上海、揚州做點事業,娛此暮年。

  天下的事總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曉得他在天津偏偏撞著了那個柏義,問起他的蹤跡,柏義說是在德丹衙門站了兩年,很賺了幾文,要想回家娶妻置產。張全見了他固不免眷念舊情,小雙子看見了更是如獲至寶,就同父母說明要招他為婿。張全因為這家私都靠他賺的,又答應過讓他自己擇婿,此時不能違拗他也就答應了,在那旅店之中雖未明諧花燭,卻已先續舊歡。

  柏義同小雙子在那枕邊細談別後情形,小雙子自然盡情相告,柏義聽了那賈太太為他相思殞命,賈小姐為他失節敗名,都不大放在他心上,倒是聽見他們發了這一筆大財,不覺怦然心動。

  過了兩天上了輪船,柏義想:這張全是個奸猾不過的人,這筆錢在他手裡萬萬弄不過來,除非他死了,我才能安享,但是他年紀又不老,怎麼就會死呢?也是應該劫數,那天夜裡天氣昏黑,張全到船邊解小手,柏義看見張全出來,就悄悄的跟著他,看他才扯了褲子,就出其不意在背後用力把他一撮,就從欄杆上一個倒栽蔥跌下海去,幸虧張全是自認做烏龜的人,登時就有他那些種類手舞足蹈前來歡迎,替他穿上盔甲,領著見龍王去了。這船上聽見撲通一聲,就有水手拿燈來照,那柏義大呼「快救人!快救人!」船上大副也來了,艙裡有多少客也驚醒了來看,只聽見柏義哭著喊道:「快放舢板,我的老爺解手失足跌了下去,快點救人,人命要緊,求求你們做做好事罷!」

  那大副不懂他的話,恰好買辦也來了,郝氏母女聽見,也都哭了出來,柏義只吵著要放舢板,那買辦說道:「這時候莫講不能放舢板,就是放了舢板,這樣大風大浪他下去了,這麼半天知他淌了多遠,那裡去救?本來輪船上要小心些,這海裡風大,總有潮水泊上來,板是滑的,這也是他的命數,你們到上海替他設位罷。」柏義還是痛哭急的要自己跳下去撈,郝氏母女看是沒法,倒反把他勸了進去。到了上海租了房子,替張全設了靈位哭祭一番,柏義也很盡半子之禮。郝氏母女都甚歡喜。

  柏義想小雙子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比我小了二十多歲,再過兩年看我老了,我同他又不是明媒正娶的花燭夫妻,上海軋拼頭、折拼頭事體很多,萬一他心上另外有了人同我折開那時他的銀子還是他的,我一點兒沾不到光。況且張全還有個兒子也是要爭的,難道好再弄死他不成?古人道「先下手為強」,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想定主意,就同他母女商量道:「我們這些銀子,若要回了家置田產呢,我們出身低微,人家打聽出來要欺負的,看那邵北楊家、揚州陳大腳家不是被人家制住了麼。要做生意呢,我們卻不在行,我聽見江西九南鐵路指日就要造成,將來利息很大,而且穩穩噹噹靠得住,不如附他十萬股子,就是年息也夠我們用了,將來的紅利更是生生不息的,你們的主意如何?」這母女二人有甚麼主意呢?而且女兒的身體都是他的,這樣年青美貌的女子陪他睡著,這樣的家私恁他享用,他還有甚麼不足,想來他也不會有甚麼壞心,就說道:「你見的大約總不錯,你說怎樣就怎樣罷。」柏義道:「那麼得我自己到江西去走一趟,款子大了托人不放心。」他母女道:「那也好。」小雙子還叫他買些夏布回來做帳子。柏義就收拾動身,托三晉源把銀子匯去,那曉得他也同那毛升一樣,一去竟如黃鶴,不但小雙子拿身體換來的那八萬銀子入了私囊,就連張全一生辛苦積賺下來的一點老本,都被他順帶而去。這裡小雙子不久分娩,卻是一個女兒,可是賈臬台真種。盼著這柏義急急的,青鸞信杳,黃犬音乖。家裡存的現銀看看盤繳完了,開門七件濟濟不支,自然也只好還靠那小雙子的兩片皮霄作個餬口之計,恐怕賈臬台的那點骨血,將來也不免女傳母業呢。據說那柏義到漢口拼了一個擋子班裡的女的,合了一個班子在漢口一帶唱戲。後來,那女的又同一個武小生拼上,被柏義撞見打了一頓,那女的同那武小生商量著把他謀死,因為沒有屍親控告,也沒破案,所以不知其詳。

  那賈端甫被張全弄的人財兩空,計無可施,只好帶了女婿女兒趕緊收拾進京。幸喜有他把弟范星圃匯進京的一萬銀子可以暫時挪來用用,後來還他沒有?也就不得而知。做的皮風紅裙,三天後居然送來,只好便宜他的女兒。賈端甫到京之後,就到宮裡請了安,召見的時候,問了問浙江、湖北的地形,他一一回奏。曉得這位兩湖總督蒂固根深,同他是夕卵石不敵,心裡雖然恨他,卻不敢說他一句壞話。他那女婿史五桂也照例行了見,費用不足,自然是賈端甫在那范星圃的一萬銀子裡撥與他用。這時候,任天然早由九江到了上海,在顧媚香家盤桓一個多月,到京又兩三個月了。因要打聽打聽范星圃、全似莊兩人的事,聽見賈端甫到京去拜了他一趟,賈端甫也來回拜,彼此都沒見著。那天有位京官替賈端甫餞行,有任天然在坐才得會面。談到范星圃的客死旅館,全似莊的解押追賠,不勝浩歎,賈端甫道:「天翁寶眷是不是還住在九江?」任天然道:「還在那裡。」賈端甫道:「好極了,星圃臨終的時候,有兩句遺囑托我同似莊替他錄出照辦。這回似莊自己遭了事,恐也沒暇替他料理。他有一位如君,寄住在九江,還存了六千銀子,無論他這位如君嫁與不嫁,都留與他,他這如君有了幾個月的身孕,遺腹生男那是最好,若是生女替他在族中擇一個繼,他有一萬銀子匯在京裡,將來留與他遺腹與嗣子的,這銀子我現在挪用了,將來由我歸還罷。我這回幸虧他這一萬銀子,不然竟動不了身。做過寧治台道、浙江鹽運司這樣美缺的人,連個陛見費用,到任盤川都沒有,你想可笑不可笑?我也總算官場最笨的人了。」任天然道:「廉訪的清名那是久仰的,處脂膏而不潤這是最難得的事。」賈端甫道:「我抄出來的遺囑,明天叫人送過來,費天翁的心,到九江時候找著他的如君交與他,再打聽打聽他遺腹是男是女。他的靈柩還在正定,似莊一走恐怕一時難得回去,只好再說罷。」任天然道:「星圃是教員,前後任的同寅,能盡力的地方無不盡力的。」次早,賈端甫把抄的范星圃遺囑叫人送與任天然,就同著女兒女婿出京到了陝西。史五桂帶著靜如小姐去稟到,賈端甫趕了隻身赴任。賈端甫初做官的時候,就說過他衙門裡不容一個官親,現在並妻妾子女俱無,而且真正弄得兩袖清風身無長物,天也成就了他的清正美名。他那恩師厲中堂待漏趨朝還有個愛媳侍奉,他那怨家增太守出塞還有個寵妾相隨,似乎還不至像他這般寂寞呢。

  他的女婿史五桂,不但陝西公館有個在馬班裡討的如君,並一東昌家裡還有個悍妒非常的正室,可憐賈靜如小姐那裡知道?到了長安公館,看見這個姨娘心裡甚不舒服,拿著太太的排場,要他來參見。那個姨娘名叫穿姐兒,說道:「家裡那個結髮的自然是太太,那我不能僭他。這外頭討的自然同我一樣都是小不拘,他是甚麼出身?他既嫁了這有妻有妾的人,怎麼能不做小呢?論起來我先進門,他還要叫我好聽點才是,我不因他頂真他倒要在我面前充起太太來,他後討的充起太太,我早已應該要做太太了。」又問著史五桂道:「你在東弄一個也算太太,西搭一個也算太太,你到底有多少太太?我受一個太太壓制已經夠了,怎麼又有甚麼太太?他既算得太太我更算太太,先叫他拿見太太的規矩來見我再說。」賈靜如到這時候才曉得他家有正妻,就望著史五桂哭道:「我是何等樣人家的女兒?你卻奸騙了來做妾,我同你見官去。」這一出平醋的戲,史五桂實在難唱,好容易兩面敷衍著才得將就下臺。賈靜如看鬧不出甚麼道理,也只得忍著氣暫做那似是而非的太太。誰知不到幾個月,陝西撫台在那分別舉劾人員摺子裡,替這史五桂下了八個字的考語是:「卑鄙無恥,巧於鑽營。」下到這種字樣,那旨意下來大約沒有甚麼好處。史五桂見了電抄,只好帶著這兩位如君回那東昌鄉下。快到家裡的那兩天,那穿姐兒是嘗過這位太太的滋味的,心裡想:這回有這人頂著,我倒可以少受點罪了。賈靜如可還不知道厲害,倚著是臬台的千金,想那太太總得以平禮相待。到了家裡見了面,不肯以妾婦自居,嘴裡說聲「姊姊」,那位杜氏太太就拿著那又粗又大的釘把手,在賈靜如那又白又嫩的桃花臉上打了兩個嘴巴,罵道:「甚麼姊姊不姊姊,哪裡來的爛婊子,見了我都這麼大膽?」賈靜如到這時候,羊入虎圈也就沒法,那裡還敢回嘴,只好忍著淚改口叫了一聲「太太」,跪下去磕了幾個頭,那跟回來的家人,在外頭的這幾個月是兩位都稱太太的,他也總算知趣,向這杜氏太太問了聲:「兩位姨太太的行李放在那裡?」這太太道:「我們鄉下沒有甚麼姨太太,這個自然還叫穿姐兒。」又問賈靜如道:「你叫甚麼名字?」賈靜如只得回道:「叫靜如。」

  這太太向那家人道:「以後叫他靜姐兒就是了。穿姐的放在對面房,靜姐兒的就放在穿姐兒的房後頭那小半間裡。」這太太又望著他兩個,楞著眼說道:「你們還不去收拾你們的東西,還等人服侍你不成?」可憐賈靜如走到那小半間房裡一看,又黑又臭,一張柳木架子牀上鋪了幾根秫稭子,一張木杌。然而無法可想,只好把牀鋪自己鋪好,鏡箱之類放在那杌子上,箱子只得放在地下。到了晚上,外間房裡還有盞黑暗暗一根燈草的油燈,這間房裡連盞燈都沒有,只好黑坐。那穿姐兒要討這位太太的好,把靜姐兒的履歷背了個詳細,說:「他是被強盜輪奸過的,在家裡偷自家的兄弟,所以,他老子不要他才給我們這位老爺的。聽說老爺這回被參,也就為討了他,上司才說是卑鄙無恥,他到了陝西,還定見要稱太太,他說他是官府小姐,家裡太太是個鄉下人,見了他還應該尊敬他呢!」這位太太聽了大怒,夜裡在這史五桂身上又掐又揎,吩咐他道:「我明天可要打他一個下馬威,你可不准哼一哼。」這史五桂敢不惟命是聽。第二天,這位杜氏太太起來坐在堂屋中間,手裡拿了一根驢鞭子叫這靜姐兒出來,叫他把上下衣服脫下,靜姐兒延挨了一刻,這太太就是兩鞭子,靜姐兒只好把上身衣服脫去,旁邊還有許多做工的看著,那下身衣服怎好意思脫?這太太又是幾鞭子,靜姐兒只好把褲子也褪了下來,當著人赤身露體的,這太太喝他跪著,靜姐兒只得跪下,這太太道:「你是個千金小姐,我是個鄉下人,我應該尊敬你,我今天尊敬樣子給你看。」

  說著又是幾鞭子,這靜姐兒只是哭,也不敢說一句,這太太又道:「老爺的功名,是我爹爹好容易替他保舉的,今兒卻送在你手裡,你這個被強盜輪奸、偷兄弟的晦氣星,不打除不了晦氣,我卻沒有力氣來打你這賤肉。」就叫旁邊做工的上來,把他拉下去,一個撳頭,一個撳腳,一個拿著竹片子像那官府衙門打板子的樣,在那兩條嫩腿上打了一二百下,才放起來。靜姐兒吃了這回苦,更是低頭服小,就連見著那穿姐兒,都是姊姊長姊姊短的,那穿姐兒高興起來,還叫聲「妹妹」,有的時候就「靜丫頭」、「靜姐兒」隨意的呼來喝去。淘米、洗菜、提水、推磨都得要夾在那些長工裡頭去做,那些年輕做工的有時還要拿他開心,他也不敢違拗。這史五桂討他的時候,本是為貪圖他老翁的庇廕,覬覦他老翁的家私起見,現在自己罷官,無從望他庇廕,那分家私又被人家全盤端去,在他身上也就無甚愛戀,又為這雌老虎所制,到家一二年竟沒進過他的房。聽說後來史五桂不久死了。又遇著荒年,家裡田房都賣了出去,這位杜氏太太竟自己做了老鴇,叫這穿姐兒靜姐兒抱著弦子,做那道兒上客店裡的夜度娘娘。究竟這話確是不確,他那位臬台老翁既不去追問,做書的又何必替他根究呢。

  再說任天然會見賈端甫的時候,說他已經到京兩三個月,這兩三個月裡頭到底他做些甚麼事呢?原來他因為要送兒子任達進大興縣的學堂,須趕暑假期內辦。這喜事吉期揀的是六月初二,先已有信同他內弟和養田約定,所以五月半後就帶著任達趕到京裡,住在他哥哥住的較場四條衚衕宅子裡。見了他哥哥雖然覺得蒼老了些,精神卻甚康劍當過一次硫璃窯的差使,管過一次印結京官,有這光景也還能過得去。大的姪兒任運,已進了順天府的高等學堂,二的姪兒任遴,在直隸武備學堂,程度也說很好。他哥哥又納了一個妾叫做順娘,也生了三四個姪兒,都還小呢。任運、任遴都已完姻,各舉一孫,也皆呀呀欲語。弟兄久別,相見益歡,彼此宦途尚順,後起皆佳,尤覺快意。那和養田新近已傳補御史,任天然帶著兒子去拜見,又見了舅嫂,幾個內姪,也都見了,只有那愛卿小姐躲著不肯出來,也不好勉強他。不多兩天,就是任達的喜期,贅姻之夕,新郎新婦都是幼年相識,自然歡愛逾常。暑假期滿任達就進了大興縣的中學堂。

  任天然把兒子的事體辦妥,自然要料理他自己的功名,他那送部行見的明保,還是知縣任上認得的同吏,同部選司掌印的商量商量,說是可以在道員上開列召見下來一樣有恩典的。

  他那位保舉老師梁培帥在軍機見了幾面,也說:「你引了見,我總可以招呼招呼,你做官本不錯,現在正是國家需才的時候,那薦賢為國是我們應做的事。就是范星圃他鬧了這麼一個岔兒,他做官可真好,真有才幹,我聽見他要進京,我很喜歡,正想著替他籌畫籌畫,那曉得他竟故了,真是可惜。」任天然又去見了那幾位軍機,照例送了些土儀,也都收了些。他三班分發捐免保舉的銀子,已都托票號貸繳,只有省份還沒有想定。

  這兩個月裡頭,有同他說某內監現正掌權,某人同他很熟,可以托他引見引見,只要得了存記,稍為點綴點綴,不久准可放缺的。有的同他說,某中堂的一個心腹,是我的至好,只要去運動,那是十拿九穩的,比那無稽之談較為冠冕。你看,前回某人某人不已有了明效大驗麼。這說話的幾位,都是關切至愛,很有面子的人,並非木鏡可比。任天然聽了頗為宦興勃勃,有個得時則駕之思。那天睡在牀上盤算盤算,哪一省好呢?江西我不願再去,湖北那位制台也難共事,湖南福建局面皆小,陝甘雲貴路途太遠,兩廣匪患充斥那不必說,四川鐵路未成,水陸兩路皆險,還是江浙兩省好些。但是江蘇人數太多,浙江道班優差甚少,若不放缺,亦無生發卻怎麼好呢?想著想著,朦朧間像是召見,兩聖垂問,他竟直抒胸臆,痛陳利弊,詳說補救時局之方,上頭大為嘉許,下來說放了缺,好像到了任不久就傳臬開藩,竟做到撫台了。似乎是在江西,又像是在山東,他把生平要做的事,都一一施行,真個是學校昌期,兵戎壯盛,財源通暢,民物安舒,頗有得志愉快之意。見那各種報上,都是稱頌他的功德居多,卻靈心愛才,廣開言路,不拘甚麼人的條陳信札都要細細親閱的。有一天,接到一封海外來的信,是幾個新黨,說他「一切措施合公理,既具此等學識,又處此等地位,何不高舉義旗,席捲天下,使我黃農苗裔收回久失之金甌,永享和平之幸,幸公如有意,某等當厲兵秣馬相隨。」他想這是滅族敗家的事體,如何做得?這些新黨潛蹤島嶼,拿是拿不到的,若動了他反要多事,不如付之丙叮又一天,又接到一封信,說是「中丞受國家恩遇,自然無違背朝廷的道理,但是,立憲為五最平和的改體,中丞身秉鈞衡,上邀寵眷,又能同澈新理,確有設施,可上格宸聰,成此美舉,以慰五大洲志士之望。」他想,這也是做不到的事,只好擱置高閣。又一天,接到一信說是「中丞到任,中外仰望風彩,以為必可大抒抱負,使我四萬萬同胞,同享自由之樂,永塗壓制之災。乃年餘以來,但見中丞為中朝籌賦斂為強虜,急供張教,士子成奴隸之材,代專制諸爪牙之選,然則中丞係涼血,部中一種變相之物與庸庸瑣瑣者,何所區別?殊失眾人之望,殆亦非中丞本心,倘以勢有為難志無可展,則當去位避賢,胡竟戀戀林豆耶。」

  他省了這信,心中又愧又惱,卻又接到一個電報,是某國兵官要到省城練兵,並要他把這些全省釐稅悉數交讓與他管理,說是已同外務部說明的。他想,這事怎麼好叫我去做?那某某兩公棄地偷生,我可沒有這個面目見自己人呢,正在躊躇焦急,忽然耳邊聽見一個人喊道:「這是甚麼時候,你還在這裡酣睡。」他嚇了一跳,睜眼一看,紅日當窗卻是了那位內兄和養田來,約他去遊陶然亭了。他坐起愣了一愣那裡放甚麼缺,做甚麼撫台,真是黃粱美夢。也就洗了臉穿了衣服,陪了他內兄去逛了一天。到晚上靜坐細想,我此次引見不過是想放缺升官,假如就同那天夢境一樣,也算如願以償,亦復有何趣味,況近時的官場真有如那一位督府奏摺裡所說的:兩人之言,或毀而或譽;一人之身,或賢而或否,榮枯未可預知。我今年已四十外的人了,何苦為那兩字虛榮誤我三十年清福,那一片趨炎附勢的心思不覺浼然冰釋。請諸位留心看看這任天然,到底引見不引見罷。

  任天然想了一夜,把那宦情頓冷。早上起來說同他哥哥冷然商量道:「我不引見了。」冷然問起緣故,任天然把前天夜裡的夢境,昨天夜裡的想法,同他哥哥說了一遍。任冷然道:我看上海是不宜久住的,九江也不好。」任天然道:九江也是暫時耽擱。倒是前回吳伯可親家約我到泰州去了一趟,我看樸而不陋,偏而不僻,薪米鮮菜無一不廉。吳伯可說他釐差交卸之後,家眷就搬住在泰州。我也想去與他結鄰,看有相鄰田產略為置點,課耕垂釣亦饒樂趣。哥哥索性恬淡,何妨拋卻這個冷官,同到那裡去住呢。」任冷然道:「我這麼一大家人家,談何容易搬動。孩子們又在這邊學堂裡,我在京住久了,只算一生沒有出過京,安土重遷,也不再動。我本沒有心腸去做官,所以京察也輪不到我,也不想。好在我這衙門也很消閒,就這麼半仕半隱的,混著罷。你既說泰州好就住在那裡也可,我也聽見朋友們談過,那是魚米之鄉,等你把家眷田房安頓好了,仍可不時出來遊玩的。轉瞬,鐵路完工往來更便,常可到京裡來看看我,上上墳,比那做官總要自由些。」任天然又到和養田那裡,把這不引見的主意告訴他。和養田道:保則飄去之譏,你是不免了的,我也夠不上替國家留意人才,只好各行其志罷。」任天然到日升昌,同那管事的說:「因為有事要先回南一趟。」意思想要把那指款退回。那管事的說:「這可不能,你遲早總要引見的,又何必退呢?」任天然道:「我引見不引見可不定。」那管事的道:「你要改捐甚麼,還做得到,退是不能的。」任天然想了想,道:「或者替二小兒捐個通判職銜,考個供事。現在要改章,不知找人代考代當差做得到做不到?」那管事的道:「我替你打聽打聽,看明天回信罷。其實天翁就引了見,出去不是很好?」任天然道:「就費心打聽打聽,我是一時不引見的。」次早,那管事的來說:「還可做得到。」任天然就將任通的年歲優歷開了與他,款子還多,又自己捐了一個二品銜,也真算未能免俗。任天然在他哥哥家裡過了萬壽,就收拾行李到各處辭行,見了梁大師只好推說:「接到九江家信,有要事催促速歸,明年再來引見。」

  梁培師道:「其實引見後出去最好,明年卻不可再遲。像閣下這種年紀,正是為國家效力的時候,不可自耽安逸。」任天然也只得唯唯而退。既未引見,那些別敬之類,自不必送,倒也省了許多。揀了動身的日期,和養田在家裡弄了幾樣菜,替他餞行。恰是個禮拜,任達也從學堂回來,上房裡吃的,也甚是天倫之樂。任天然吩咐任達說:「我上車的那天,你也不必請假來送,只要好好用功,不必講究這些虛文。」任達也就應了。

  動身的前一天,任冷然也以家宴餞行,並且叫了大鼓書熱鬧了一晚。任天然坐火車到了天津,耽擱了兩天,坐了安平輪船回滬,卻值賽金花剛從刑部出來,殺羽南歸。任天然同他本來認得,彼此招呼了。看他那兩頰微窩,雙瞳點漆,想他憔悴如此,尚有這般風致,當那盈盈十五之時,真個要傾城傾國呢。船中無事,同他細說。從前隨侍出洋的風景,再淪孽海的苦衷,又說到那年狂寇鴟張,聯軍深入,他在那槍林彈雨之中,談笑而動敵帥,頤指而策番奴,飄零鶯燕,固賴他作個金鈴,即貴倨王公,也都靠他為一枝明杖。這回羈身墜獄,對簿秋曹,世態炎涼,人間甘苦他也算無不備嘗。照他這種俠骨奇情,不但比那古來的蘇孝薛濤,只以歌舞詩詞傳為佳話者,不可同年而語。

  就是比那些紆青拖紫的貴人、弄月嘲風的名士、碌碌終身,紋紋沒世,也就有上下牀之別,將來自必為一代傳人。那位殿撰公,得附賓邊裙角,永垂不朽,不可謂非萬分之牽。途中有此豔友,自不寂寞。不覺已到上海,所住四馬路上的吉陸樓,叫家人押著行李,自己先坐車到,樓主是熟人,就開了官房,陪著談了一刻,家人把行李押到。任天然正預備去看顧媚香,阿銀已拿著顧的片子來請。任天然道:「你怎麼曉得的?」阿銀道:「一個相幫,在巷口看見你的二少爺押著行李,就跑回來報說『任大人來了。』先生就催著我來,怪你不先到他那裡去呢。」任天然道:「我才到樓房,因為等行李,也就要來的。」

  當下就同著阿銀一齊到了媚香那裡。媚香見面心裡歡喜非常,嘴裡卻一句也說不出,只說了句:「你去了這幾個月,人家節後,就望你回來。」任天然道:「不能算久,我要引見,那還不能就出來呢?」這天就在那裡偎倚半日,也沒有能夠去看朋友。媚香陪著吃了晚飯,出了幾個堂策,都是一轉就回,十一點多鐘,開了稀飯,打了烊,阿銀也回去了,媚香問任天然道:「你回來了,我們的事情幾時辦?」任天然笑道:「我已經不做官,就要回家耕田去的人,你嫁我還有甚麼意思?前回的話不如算了罷。」媚香聽見這話,也不回言,站起來跑到牀上躺著,嚶嚶啜泣。任天然趕緊跑了過來說:「你不要著急,我是為你打算的。」媚香道:「你不做官,就要叫我不嫁你,我難道因為你是個官,我才要嫁你麼?我要專為的是官,上海做官的人多得很,我不曾嫁?何以專要嫁你呢?你說不做官就不討我,難道你不做官,你家太太也就不做你的太太了麼?我是總拿你當自己的人。」說著又哭了。任天然低身下去,偎著道:「你不用這樣,我不過同你說了玩的,你怎麼認起真來。」

  媚香道:「你甚麼話可以玩得,你想你才說的話,怎不教人傷心呢」任天然道:「你起來,我們好好的商議著辦,可好?」

  媚香這才坐起來,說道:「過了八月節,我本想把牌子收了的,我娘說,住在這個地方,不掛牌子算甚麼呢?若要另住,曉得你出來總要找公館,何必多一番搬動呢。節後這兩個月,我連熟客都沒有讓人家來吃花酒,眼巴巴的盼著你,還說那些話,叫人家怎麼不慪氣。今兒遲了,你路上也辛苦,好好的睡罷,明兒可得同我的娘談定了,早點辦,不要再叫我著急。」

  任天然笑道:「我在這裡也是陪你睡,你嫁了我也是陪你睡,我來了你還有甚麼急呢?」媚香道:「你這個人,我急的是這個麼,我進了你的門,我這心事才得定,你再慪我?」任天然道:「不慪你!不慪你!我們睡罷。」兩人收拾就寢,那久別重逢的例話,做書的也不去敘他。次早,任天然到各處走了走。

  王夢笙道:「我月內正想回去走走,很盼你來,你幾時引見的,怎麼沒有看見諭旨?」任天然道:「我沒有引見。」王夢笙道:「那麼你怎麼出京的呢?」任天然道:「我在京裡看看那些情形,覺得這官沒甚做頭,所以就跑了出來。」王夢笙道:「你這見解也不錯。」任天然就約夢笙晚上到媚香那裡吃酒,說:「我已經約了通甫、大錯、韻花、志遊,請老弟早點去,同媚香的娘把那件事談談,就想辦了。」王夢笙道:「這媒人我來做,但是要好好的謝媒呢。」任天然又去看達怡軒,見他房裡有個極聰秀的小官,正要問他是誰,達怡軒已叫他過來行禮,叫老伯,說:「這是第三個小兒,名叫元超。我前回帶了來,也同你們二世兄在一個學堂裡。今天是他的生日,所以叫他出來玩半天的。」任天然看著甚是歡喜,拉著他手,問他:「幾歲?」

  他說:「十二歲。」任天然又同他談了兩句,托他帶信叫任通,明兒午後請假到吉陸樓來。他也應了。任天然同達怡軒晚上吃酒,坐了一刻也就回到顧媚香家裡。剛剛坐下,王夢笙也來了,見了媚香望他笑著說道:「你今天怎麼請請我?」媚香道:「不是今天請你吃酒??王夢笙道:「那是他請的,不能算,要你自己請請我。」媚香道:「叫我怎樣請你呢?」王夢笙道:「你是要做如嫂的人,那些吃饅頭吃餃子的話,我也不敢亂說。你現在好好的親自倒碗茶我喝喝,回來上了席,再好好的唱枝崑曲我聽聽,就是了。」媚香就趕緊拿只茶碗,揩了揩,倒了一碗茶,送與王夢笙,王夢笙道:「媚香真是可人。」就請了他娘來同他談定二千塊,一切在內,另外二百塊子下腳。任天然就托他找房子,王夢笙道:「不如就在我那邊罷,我那右首一個閣子,雖不大,還軒敞,好在你也不久住的,我也再等你幾天,一同回江西去罷。」任天然說:「甚好!甚好!」揀了十二月廿六的吉期過門,也不必用甚麼轎子,還是馬車過去最好。

  大家商定,天已不早,就去催客。曹大錯已先來了,不多時客已到齊。任天然又添請了袁子仁,請他預備二千二百塊子,明日交與媚香的娘。袁子仁望著媚香說:「恭喜!恭喜!」媚香倒有點不好意思。上席之後,媚香果然唱了樓會的兩枝《賴畫眉》。

  王夢笙望著媚香道:「你今天真是驀地相逢,喜欲狂了。」媚香望他一笑。次日午後,任通到棧裡見了任天然,說:「暑假考成,已升入頭班。」這兩天自然是大家輪流相請,到了佳期因為地方小,只得一桌客,好在就是這幾個熟人,也叫了任通回來,見了禮。裡頭卻是警文款待媚香。上海鋪設房間是最容易的事,大家也都送了些添妝。

  到了冬月初間,任天然、王夢笙各帶了如君,同回九江。

  臨上船的時候,任天然還同了顧媚香到他娘那裡轉了一轉。母女兩人談了一會,自不免灑淚而別。他娘說:「我也要另搬,這房子已轉租,給蘇州新來的一個先生。」任天然、顧媚香到了船上,王夢笙、警文已早上船。不多兩天到了九江。王夢笙同著警文回他丈人家裡。任天然帶了顧媚香,到家見了和氏夫人,參拜如儀。和氏夫人看他溫和柔軟,也甚喜歡。佩雲小姐同任逖都來見了。任天然說起不做官的話,和氏夫人道:你來信說要住泰州,我想也很好,吳親家也在那裡,我也先要看看媳婦呢。」又問愛姐兒近來長的好不好?達兒同他大約總還配對。任天然道:「怎麼不配對,兩個小夫妻要好得很,同我和你當日的情形也差不多。」和氏夫人道:「我沒看見當著這些兒女,還拿我開心。」說的合家皆笑。和氏夫人又道:「你出去討了個姨娘,我在家裡卻替你定了個媳婦。」任天然道:「那一家的?逖兒才這點點,怎麼就替他定親?」和氏夫人就望著佩雲小姐道:「你抱來與爹爹看。」佩雲小姐就跑到東面廂樓,抱了一個剛滿月的小姑娘來。任天然看長的倒也粉妝玉琢的,忙問道:「這是那裡來的?」和氏夫人道:「這是你貴前任臬台大人的小姐。」任天然道:「難道是范星圃的遺腹女兒?」和氏夫人道:「可不是!你雖然同他老子不大合式,我可看他的娘實在好,雖是個沒有正名收房的丫頭。聽見他老爺不在的信,就要尋死,我聽海家姨太太說起,我特為去看他,曉得他要足月,好容易把他勸祝他說他活,必得要求那位把他老爺的靈柩扶回來。他那房東倒也好說,是願意去。他就在銀號裡取了二百銀子,托他去。前幾天才盤到的。我看他沒人照應,把他接過來,只望他養個兒子,那知還是個女兒。生下來我就安慰他說:『這也好,就定托我們逖兒罷。』他說:『只怕我們老爺不肯要。』我說:『這也不至於。』名字也是我取的,叫做貽芬。你看這個媳婦要不要?」任天然道:「你肯做這種事體,那是好極了,我同范星圃也沒甚麼不對,不過因為他做官的心太熱,氣燄太甚,不大敢同他親近。今兒他身後如此,只此遺後孤星,我那有不看顧他的道理。我正要訪問他,因為范星圃的把兄甘肅臬台賈端甫,在京裡抄出來一張范星圃的遺囑,托我交與他。這位姨太太也談到他的靈柩,我正想怎樣替他弄回來。現在既如此,那是很好。」就請這位范家的姨太太走了過來。任天然看他也不過二十左右的光景,長的也還端整。

  見了禮,任天然就說道:「你們老爺有篇遺囑,是賈大人抄出來,在京托我奉交的。」說著就到房裡,在官箱內把賈端甫交的那張遺囑取了出來。和氏夫人曉得他識字不多,就接過來念與他聽。那姨太太聽著不由的珠淚紛紛。因為在任家不肯哭出聲來,那聲音也就咽咽的止不住,念完了說道:「我自從跟我們太太陪嫁過來,我們老爺沒有拿我當下賤的人看待,我吃那苦是應分的,他到臨死還記著,叫我怎負他?現在只求任大人想法子,派個人跟著我,把我們老爺太太的靈柩,送回杭州安葬,那我就死也瞑目。」任天然道:「我們太太才說,已經同你生的小姑結了親,那是頂好的。我本想帶著家眷去逛逛西湖,這就順便送你們老爺太太的靈柩。回去我們預備住到泰州,你無人照應也就跟我們去同祝能夠在杭州找到你們老爺的本家,過繼一個兒子那就更好了。」解姨太太道:「任大人肯這樣相待,我們老爺在九泉之下也感激的,我這裡先謝謝。」說著就跪下去,任天然趕緊叫和氏夫人來拉,已經磕了兩個頭。又同顧姨太太見了禮。王夢笙同警文也過來聚了兩回,不久就回廬陵去了。任天然寫信託吳伯可找房子,在九江過年,接到回信說房子已經找穩,在陳家橋二月半邊。任天然就帶著家眷同那范家姨太太,撫了范星圃夫婦的靈柩,到了上海。把靈柩先盤過船,人卻都在長發棧暫住,當晚就到一品香去吃大餐。范家姨太太拂不過和氏夫人的意,也只好同去。任天然又放馬車去把媚香的娘接了來。和氏夫人見他人甚和厚,也頗看得起,留他同吃大餐。媚香母女相見,自然要敘敘別情。他娘看見嫡庶相安,也甚歡慰。吃了大餐又到天仙去看了戲,然後回棧。次早叫人到梵王渡學堂,把任通同達怡軒的兒子一齊接了來,和氏夫人帶他們逛了張園、愚園,在長樂樓吃的晚飯,叫馬車送他兩個回學堂。他們仍舊去看戲,晚上和氏夫人私自問佩雲小姐:「這達少爺好不好?替你定了他要不要?」佩雲紅了臉,不肯說,那神氣之間卻甚願意。和氏夫人同任天然說。次日,達怡軒請任天然在張寶琴家吃酒,任天然叫了個同慶裡的花素芬也狠溫婉,是張寶琴薦的。席間任天然就同達怡軒當面提親,達怡軒說未免高攀,就托冒彀民、管通甫作媒,仍是請帖傳紅,達怡軒也用了一對金如意簪壓帖。任天然又同著全眷及范家姨太太逛了紡織廠、繅絲廠、造紙廠、自來水廠,又遊了一次龍華。正是桃花大開的時候,風景甚佳。耽擱了有七八天才開船,是戴生昌拖送的。

  到了杭州,借了江西知府唐府上一個湖莊暫祝把范星圃夫婦的靈柩,扶到他原配夫人的墳上合葬,所喜年山尚能找到他的本家,只有一個龍鐘老翁是范星圃的叔輩,孤身一人,竟無從替他立繼。杭州辦葬很費工夫。為這葬事在杭州住了有兩個多月。那孤山嶽墳、三潭印月、平湖秋月、張祠、左祠、蔣祠、高莊、淨寺、靈隱、韜光城、隍山這些名勝,和氏夫人、顧姨娘、佩雲小姐無不暢遊。范家姨太太為料理葬事,有好幾處皆未能到,事畢僱了一個七艙南灣,卻不用輪船拖帶,過嘉興逛了落帆亭、煙雨樓,過蘇州逛了光邱、怡園、留園,過無錫逛了黃浦墩、慧泉山,過鎮江逛金焦二山,過揚州逛天寧寺、史公祠、小金山、平山堂。這幾個月裡,佩雲小姐已跟顧媚香學會了幾枝崑曲,洞簫也學會了。每逢山明水秀的地方,月白風清的時候,就互相吹唱一曲,真有飄飄欲仙之意。到了泰州進了新宅,同吳伯可那邊自然內外皆互相過訪。吳太太也叫他女兒慧娟見了婆婆,也狠和順大方。隔了幾時,任天然在白米左遷置了幾百畝田,又在海安典當裡拼了點股分,要想搬到白米鄉下去住,問大家願不願意?大家都喜歡,那逖兒更吵著說:「我會放牛!」近來這逖兒竟是他丈母範家姨太太領著,同睡照料的也狠週到。任天然就在白米鎮買了一所房子,重新改造改造。門前臨水種了十幾株垂楊,連著大門一帶矮牆裡邊,一個大院子五間正房,前後房皆極敝亮。西首小小的三間廳,後邊一個船廳,東首卻有一個支港,就引著那水開了一個塘,種了些荷花,臨水造了一帶書房,均用的飛來椅。正房後面又是一進五開間,比正房房間略淺。東首另有一所小小的三間,兩廂房就與范家姨太太居祝這進院牆之外,就是廚房,那邊有個後門。出了後門一個大菜園。靠西首的做了菊畦,另有個門可通船廳,靠東首造了兩間佃房,兩間石角房。靠著後進住屋造了幾間倉。再後面是一片竹林,卻是本有的。和氏夫人同著媚香、佩雲小姐無事就自己去摘菜、澆花。范家姨太太有時也跟著玩玩。卻只有佩雲天足,走的爽快。任天然也常去看著耕田,學著釣魚。任逖是放了學就在菜園裡跑,看見牛就攀著角騎了上去。范家姨太太也在附近置了幾十畝田。又隔了一年,任通在梵王渡學堂卒業,回來完了姻。剛滿月,任天然接到管通甫的信,說是保子良觀察賞了四品京堂,放了英國欽差,奏調鄭琴舫作參贊,鄭琴舫卻保了任通去當翻譯,問他願不願?

  任天然父子大喜,就趕緊復了信,親自送任通到上海,媚香因為足月不能隨去。

  任天然到了卻好欽差出京,也彼此拜往應酬了幾天,送欽差動了身。任天然因年餘不到上海,大家留著盤桓盤桓,在花素芬那裡也住過幾夜。此時正是九月,達怡軒已討了張寶琴,仍住在上海。這天,畢韻花邀他們到雙鳳堂看菊花山。任天然同花素芬說起,花素芬說:「你去喊個移茶,我替你挑個人。」

  任天然道:「那我可要住夜的。」花素芬道:「那管你呢。」

  到了雙鳳堂,果然替他挑了一個叫做藍才保。任天然看他雖然是個鳳騷態度,卻還有點閨閣規模。想來是個大家出身,心中頗為詫異。達怡軒叫的一個叫霍雙玉,一張小園臉兒,也覺得似乎在那裡見過。兩人說起互相猜度,達怡軒道:今天我們預備幾塊錢住在這裡,這個迷團就破了。」任天然問那藍才保,細詰家世,說是廣東人姓譚,老子也做過藩台,因為上了一個小家人的當,有了肚子逃到上海,被他賣到這堂子裡的。任天然才曉得,就是那想他三千銀子沒有到手,把他無故撤任的那位譚方伯的令媛。這一夜風流,也算替他老翁消除冤債,思之不禁悚然。第二天,問起達怡軒,才知那霍雙玉就是要廉訪的愛姬小雙子,兩人不勝浩歎,不再去問津。那兩個還以為他們是向來在書寓裡走慣的,不肯常到這公二堂小走動,不知他們卻別有感慨。

  任天然玩了一個多月回到泰州,媚香已舉一男,取名任遲號叫季緩。任天然同媚香說起張寶琴嫁了達怡軒,媚香也狠代為歡慰。又同和氏夫人談到譚藩台的小姐流落在公二堂子裡,和氏夫人道:「我看著這些做官的,實在可怕,所以才勸你急流勇退。」這年冬天,任達來書已得一子,他也進了高等學堂。

  又隔了三年,任通回一居然保了一個四品銜分省同知。任天然因他年紀太輕,不讓他出去稟到。正在家中閒坐,忽接到達怡軒、王夢笙兩人來信,說九南鐵路告成,夢笙已可卸肩,約他帶著如君同到上海小聚,幾時再去遊那嵩岳。並說兩人同住永吉裡,房屋甚寬大,懸榻以待。任天然甚為高興。那遲兒斷乳之後,因為嫡母喜歡,倒不甚戀他親娘,也就留在家中。任天然帶了媚香同到上海,逕到夢笙、怡軒的公館同祝這三位姨太太久別重見,自然也有一番歡慶。任天然又去拜了那班熟朋友,爭著要替他接風。這天卻是曹大錯請在楊燕如家,席間還是這些熟人,叫的倌人,日子久了自必有些更換。

  書已快完,那無關緊要的也不再去鋪敘。管通甫卻因文亞仙新近嫁了人,叫的是他姪女兒文媛媛。聽見他們叫任大人,他就問道:「任大人你從那裡來的?」任天然道:「我打泰州來的。」那文媛媛不知不覺說了句有個任仲澈,說到這裡一想不好,趕緊縮祝任天然道:「你問他怎的?」文媛媛也不敢響。管通甫道:「哼哼!你這可闖了禍了,你曉得任仲澈是任大人的甚麼人?」文媛媛低低的問道:「可是他的少爺?」

  管通甫道:「怎麼不是?」文媛媛又問管通甫道:「可要緊的。」

  任天然就接口道:「怎麼不要緊?我回去要打他手心的,不但要打他還要打你的呢。」管通甫就拉著文媛媛的手道:「請打。」

  任天然道:「我這回不打,等他到了我家裡再打不遲。」文媛媛聽了說道:「可是真的,那麼情願先打了我,可要到任大人家裡去的。」任天然道:「你怎麼肯去,我是個鄉下人。」文媛媛道:「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到任大人家裡去的了。」王夢笙道:「你娘也不肯。」文媛媛道:「只要王大人說一說,我娘沒有不肯的。管大人在我家裡請你們幾位大人,王大人替我說說罷。」嬲著管通甫:「明天就請!」管通甫道:「這才奇怪,你想嫁任二少爺,卻叫我請客,我才不冤,我還要吃醋呢?」

  文媛媛道:「我同你是規規矩矩的,你有甚麼醋吃?」管通甫道:「那麼你同任二少爺是不規矩的了?」文媛媛紅了臉要哭,管通甫只得答應了才罷。第二天,主客到齊偏偏他娘有事出去,等到坐了半天席,他娘才來,他一見面就說:「娘你同王大人說㖸,再一會,檯面要散了。」他娘說道:「我沒看見過你這同瘋子一樣的,要是做了人家的討人,豈不被人家打死?」

  就向王夢笙道:「他今天早上就追著我,王大人可以做做好事,同任大人說說罷。」任天然道:「可以是沒甚不可以,但是同我說有甚麼用呢?」文媛媛道:「怎麼沒用?」任天然道:「我答應了,還要我們二少爺願意,還要他的少奶奶願意,這件事是要大家願意才行的。譬如我想討素芬,我倒願意,他不,也是沒法。」花素芬道:「你又扯上我,我幾時說過不願意的,我前回倒同你商量,你說家裡有媚香,叫我在外頭陪陪你,不必定見跟到家裡,我才暫時不談的。既然你說我不願意,我今天回去就除牌子。」任天然趕緊招陪道:「是我說錯,算我不願意,不怪你。」文媛媛道:「我只要任大人你答應一聲,二少爺的事,你不要管,那在我。」任天然道:「我就答應好不好?」

  文媛媛道:「你要給我點東西做過憑據,我才好同二少爺說呢。」

  任天然被逼不過,只得說道:「我身邊沒有,你明兒到我公館裡再與你罷。但是我家那個姨太太脾氣大得狠,你可要小心,一個不好,他就要打的。」花素芬道:「不要聽他,那媚香阿姊好得狠呢,連他家太太都是再好沒有。那年過上海叫我去玩了兩三天呢。」文媛媛道:「我也聽說媚香阿姊最好的。」他娘說道:「你想嫁任二少爺,怎麼好叫媚香阿姊呢?」文媛媛臉一紅道:「那麼叫阿姨罷。」席散王夢笙、達怡軒、任天然回到家裡,三位姨太太正在一處談心,他們都是同自家弟兄一樣,沒甚避忌的,一齊進來說起文媛媛的事,大家都笑,媚香道:「我們老爺那一回帶著他二少爺到我家來,第二次到上海又帶著他大少爺到我家來,已經少見的了。這回索性自家替少爺在堂子裡定姨太太,更是上海灘上沒有聽見過的事。」次日午後,文媛媛來了。媚香也甚愛他。警文、張寶琴也都說好。

  媚香取了一個羊脂玉的雙魚與他說:「這是當日任大人與我的,現在送了你罷。」文媛媛歡欣,拜受而去。後來,任仲征究竟討了文媛媛沒有,這部書上也就不去敘他。有高興做續漏的人,讓他再去做罷。

  隔了幾天,三人收拾動身,去遊嵩岳。上船的這天,三位姨太太都在萬年壽吃了番菜,在群仙看戲。江志遊、冒彀民、曹大錯、畢韻花、祝辰康、管通甫,在長樂意替他們三位公餞。

  八點鐘入座,淺斟細酌,吃的功夫最久,席間管通甫說道:「我們逍遙海上已覺得是地闊天空,然而尚須終日的忙忙礫礫,做那些無味的事,離不開這個地方。像你們三位拋卻了紫綬緋魚,做了個閒雲野鶴,各攜豔侶到處遨遊,真要算個地行散仙了。」江志遊道:「天下的人,心地果能乾淨,仕隱皆可裕如,我不受人的束縛,人自不能束縛我,其權原操之在己。」冒彀民道:「唉!狐鼠憑城,趨麟匿影,燕雀巢幕,鸞鶴高翔,那是自然的道理,不過醉夢者自知竊位,明哲者專事保身,試問這四萬萬同胞更有何人援手,怎能破除障礙,爭脫藩籬,還我天之權,一享人生幸福呢?」王夢笙道:「我們這幾個人既乏長才,又無大志,即使不見機而作,也不過隨渡逐流,自知無補於世,無益於人,所以才作這個生計思想的。」冒彀民道:「我也曉得你們幾位,是一腔熱血滿腹,牢騷揮灑,無從險難遣轉,把那激烈化為和平,悲歌易為嘯傲,斬關撤手忽淚抽身,以迷花醉月之情,寓醇酒婦人之意,接與薦蕢,乃天下熱腸人,劉鐘陶杯真千古傷心事。」曹大錯道:「你想他們既不能踢翻鸚州,搥碎黃鶴樓,放出那破壞的手段,又不能掃除明鏡台,悟徹菩提樹,練就那寂滅的胸襟,具此性靈生此世界,除掉怡情風月,放浪江湖更叫他們做些甚麼事業呢?」畢韻花道:「赤松長逝,青田見疑,射虎不封,騎驢終老,載稽簡策,從益唏噓,曠古已然,於今為烈,我所以秉這枝秀筆者,半笏殘骨,只做個花國董狐,酒場柱史,不使那盛衰興廢的事繞我筆端,就是為此。」祝長康道:「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這是必然之理,你看這地球繞那日輪豈是容易的事?並沒人去用力推移他,也自然會得循環輪轉,又何必替古人擔憂,為來者設慮?我看只要修得到彭祖高年,總會見得到太平景象的。」管通甫道:「天不早了,他們三位姨太太在戲館裡等久了,我們也去看看,就好送他們上船罷。今天怕的潮水早。」大家一齊喊:「拿乾稀飯!」胡亂吃了點,走到對過定的包廂裡,那戲台上,正袍笏雍容,笙歌婉轉,唱那長生樂呢。看了一出,達怡軒說:「我們早點上船罷。」一齊同到船上,又談了一會,聽見放了兩遍氣。管通甫、江志遊、冒彀民、曹大錯、畢韻花、祝長康,起身說了句:「順風順風,再會再會。」一齊登岸。

  任天然、達怡軒、王夢笙三人在欄杆面前看他們各自上車。警文、媚香、寶琴也都出來看著開船。只聽得氣笛一聲,便見那雙輪轉雲漸漸的離了岸了。轉過頭來看那滿江燈火照著,這瀲灩波光真如萬道金蛇,炫耀奪目。又走了一會,清風徐來,煙波浩淼,各人皆覺得心曠神怡。正是:利鎖名韁能解脫,江天海國自寬間。

  他們這些人不知半來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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檮杌萃編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並且於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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