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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集/卷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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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銘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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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銘至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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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和二年七月乙未,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王素奏事殿中,已而泣且言曰:「臣之先臣旦,相真宗皇帝十有八年,今臣素又得待罪侍從之臣。惟是先臣之訓,其遺業餘烈,臣實無似,不能顯大,而墓碑至今無辭以刻。惟陛下哀憐,不忘先帝之臣,以假寵於王氏,而勖其子孫。天子曰:「嗚呼!惟汝父旦,事我文考真宗,協德一心,克終厥位,有始有卒,其可謂全德元老矣。汝素以是刻於碑。」素拜稽首出。明日,有詔史館修撰歐陽修曰:「王旦墓碑未立,汝可以銘。」臣修謹按:

故推誠保順同德守正翊戴功臣、開府儀同三司、守太尉、充玉清昭應宮使、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追封魏國公、諡曰文正王公,諱旦,字子明,大名莘人也。皇曾祖諱言,滑州黎陽令,追封許國公。皇祖諱徹,左拾遺,追封魯國公。皇考諱祐,尚書兵部侍郎,追封晉國公。皆累贈太師、尚書令兼中書令。曾祖妣姚氏,魯國夫人。祖妣田氏,秦國夫人。妣任氏,徐國夫人;邊氏,秦國夫人。公之皇考以文章自顯漢、周之際,逮事太祖、太宗,為名臣。嘗諭杜重威使無反漢,拒盧多遜害趙普之謀,以百口明符彥卿無罪,故世多稱王氏有陰德。公之皇考,亦自植三槐於庭,曰:「吾之後世,必有為三公者,此其所以誌也。」

公少好學,有文。太平興國五年,進士及第,為大理評事、知臨江縣,監潭州銀場,再遷著作佐郎,與編《文苑英華》,遷殿中丞,通判鄭、濠二州。王禹偁薦其材,任轉運使,驛召至京師,辭不受。獻其所為文章,得試,直史館,遷右正言、知制誥,知淳化三年禮部貢舉,遷虞部員外郎、同判吏部流內銓、知考課院。右諫議大夫趙昌言參知政事,公以婿避嫌,求解職。太宗嘉之,改禮部郎中、集賢殿修撰。昌言罷,復知制誥,仍兼修撰、判院事,召賜金紫。久之,遷兵部郎中,居職。真宗即位,拜中書舍人,數日,召為翰林學士,知審官院、通進銀台封駁事。

公為人嚴重,能任大事,避遠權勢,不可幹以私,由是真宗益知其賢。錢若水名能知人,常稱公曰:「真宰相器也!」若水為樞密副使罷,召對苑中,問誰可大用者,若水言公可,真宗曰:「吾固已知之矣。」咸平三年,又知禮部貢舉,居數日,拜給事中、知樞密院事。明年,以工部侍郎參知政事,再遷刑部侍郎。景德元年,契丹犯邊,真宗幸澶州。雍王元份留守東京,得暴疾。命公馳自行在,代元份留守。二年,遷尚書左丞。三年,拜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監修國史。是時,契丹初請盟,趙德明亦納誓約,願守河西故地,二邊兵罷不用,真宗遂欲以無事治天下。公以謂宋興三世,祖宗之法具在,故其為相,務行故事,慎所改作。進退能否,賞罰必當。真宗久而益信之,所言無不聽,雖他宰相大臣有所請,必曰:王某以謂如何?事無大小,非公所言不決。公在相位十餘年,外無夷狄之虞,兵革不用,海內富實,群工百司各得其職。故天下至今稱為賢宰相。

公於用人,不以名譽,必求其實。苟賢且材矣,必久其官,而眾以為宜某職然後遷。其所薦引,人未嘗知。寇準為樞密使,當罷,使人私公,求為使相。公大驚曰:「將相之任,豈可求邪!且吾不受私請。」準深恨之。已而製出,除準武勝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準入見,泣涕曰:「非陛下知臣,何以至此!」真宗具道公所以薦準者,準始愧歎,以為不可及。故參知政事李穆子行簡有賢行,以將作監丞居於家。真宗召見,慰勞之,遷太子中允。初遣使者召之,不知其所止,真宗命至中書問王某,然後人知行簡,公所薦也。公自知制誥至為相,薦士尤多。其後公薨,史官修《真宗實錄》,得內出奏章,乃知朝廷之士,多公所薦者。

公與人寡言笑,其語雖簡,而能以理屈人,默然終日,莫能窺其際。及奏事上前,群臣異同,公徐一言以定。今上為皇太子,太子諭德見公,稱太子學書有法。公曰:「諭德之職,止於是邪?」趙德明言民饑,求糧百萬斛。大臣皆曰:「德明新納誓而敢違,請以詔書責之。」真宗以問公,公請敕有司具粟百萬於京師,詔德明來取,真宗大喜。德明得詔書,慚且拜曰:「朝廷有人!」大中祥符中,天下大蝗,真宗使人於野得死蝗以示大臣。明日,他宰相有袖死蝗以進者,曰:「蝗實死矣,請示於朝,率百官賀。」公獨以為不可。後數日,方奏事,飛蝗蔽天,真宗顧公曰:「使百官方賀,而蝗如此,豈不為天下笑邪?」宦官劉承規以忠謹得幸,病且死,求為節度使。真宗以語公曰:「承規待此以瞑目。」公執以為不可,曰:「他日將有求為樞密使者,奈何?」至今內臣官不過留後。

公任事久,人有謗公於上者,公輒引咎,未嘗自辨;至人有過失,雖人主盛怒,可辨者辨之,必得而後已。榮王宮火,延前殿,有言非天災,請置獄劾火事,當坐死者百餘人。公獨請見,曰:「始失火時,陛下以罪己詔天下,而臣等皆上章待罪,今反歸咎於人,何以示信?且火雖有跡,寧知非天譴邪?」由是當坐者皆免。日者上書言宮禁事,坐誅,籍其家,得朝士所與往還占問吉凶之說。真宗怒,欲付御史問狀。公曰:「此人之常情,且語不及朝廷,不足罪。」真宗怒不解。公因自取常所占問之書進曰:「臣少賤時,不免為此,必以為罪,願並臣付獄。」真宗曰:「此事已發,何可免?」公曰:「臣為宰相,執國法,豈可自為之,幸於不發而以罪人?」真宗意解。公至中書,悉焚所得書。既而真宗悔,復馳取之,公曰:「臣已焚之矣。」由是獲免者眾。

公累官至太保,以病求罷,入見滋福殿。真宗曰:「朕方以大事托卿,而卿病如此。」因命皇太子拜公。公言皇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因薦可為大臣者十餘人。其後不至宰相者,李及、淩策二人而已,然亦皆為名臣。公屢以疾請,真宗不得已,拜公太尉兼侍中,五日一朝視事,遇軍國大事,不以時入參決。公益惶恐,因臥不起,以疾懇辭。冊拜太尉、玉清昭應宮使。自公病,使者存問,日常三四,真宗手自和藥賜之。疾亟,遽幸其第,賜以白金五千兩,辭不受。以天禧元年九月癸酉薨於家,享年六十有一。真宗臨哭,輟視朝三日,發哀於苑中。其子弟、門人、故吏,皆被恩澤。即以其年十一月庚申,葬公於開封府開封縣新里鄉大邊村。

公娶趙氏,封榮國夫人,後公五年卒。子男三人:長曰司封郎中雍,次曰讚善大夫衝,次曰素。女四人:長適太子太傅韓億,次適兵部員外郎、直集賢院蘇耆,次適右正言范令孫,次適龍圖閣直學士、兵部郎中呂公弼。

公事寡嫂謹,與其弟旭相友悌尤篤,任以家事,一無所問,而務以儉約率勵子弟,使在富貴不知為驕侈。兄子睦欲舉進士,公曰:「吾常以大盛為懼,其可與寒士爭進?」至其薨也,子素猶未官,遺表不求恩澤。有文集二十卷。乾興元年,詔配享真宗廟庭。

臣修曰:景德、祥符之際盛矣。觀公之所以相,而先帝之所以用公者,可謂至哉!是以君明臣賢,德顯名尊,生而俱享其榮,歿而長配於廟,可謂有始有卒,如明詔所褒。昔者《烝民》、《江漢》,推大臣下之事,所以見任賢使能之功,雖曰山甫穆公之詩,實歌宣王之德也。臣謹考國史、實錄,至於搢紳、故老之傳,得公終始之節,而錄其可紀者,輒聲為銘詩,昭示後世,以彰先帝之明,以稱聖恩褒顯王氏流澤子孫與宋無極之意。銘曰:

烈烈魏公,相我真宗。真廟翼翼,魏公配食。公相真宗,不言以躬。時有大事,事有大疑。匪卜匪筮,公為蓍龜。公在相位,終日如默。問其夷狄,包裹兵革。問其卿士,百工以職。問其庶民,耕織衣食。相有賞罰,功當罪明,相所黜升,惟否惟能。執其權衡,萬物之平。孰不事君,胡能必信?孰不為相,其誰有終?公薨於位,太尉之崇。天子孝思,來薦清廟。侑我聖考,惟時元老。天子念功,報公之隆。春秋從享,萬祀無窮。作為詩歌,以念廟工。

【觀文殿大學士行兵部尚書西京留守贈司空兼侍中晏公神道碑銘至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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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和元年六月,觀文殿大學士、行兵部尚書、西京留守、臨淄公以疾歸於京師。八月,疾少間,入見。天子曰:「噫!予舊學之臣也。」乃留侍講邇英閣,詔五日一朝前殿。明年正月,疾作,不能朝。敕太醫朝夕往視。有司除道,將幸其家。公歎曰:「吾無狀,乃以疾病憂吾君。」即馳奏曰:「臣疾少間,行愈矣。」乃止。其月丁亥,以公薨聞,天子震悼,亟臨其喪,以不即視公為恨。贈公司空兼侍中,諡曰元獻。有司請輟視朝一日,詔特輟二日。以其年三月癸酉,葬公於許州陽翟縣麥秀鄉之北原。既葬,賜其墓隧之碑首曰「舊學之碑」。既又敕史臣修考次公事,具書於碑下。

臣修伏讀國史,見真宗皇帝時天下無事,天子方推讓功德,祠祀天地山川,講禮樂以文頌聲,而儒學文章雋賢偉異之人出。公世家江西之臨川。年始十四,一日起田裡,進見天子,時方親閱天下貢士,會廷中者千餘人,與夫宮臣、衛官,擁列圜視。公不動聲氣,操筆為文辭,立成以獻。天子嘉賞,賜同進士出身,遂登館閣,掌書命,以文章為天下所宗。逮陛下養德東宮,先帝選用臣屬,即以公遺陛下。由王官、宮臣卒登宰相,凡所以輔道聖德,憂勤國家,有舊有勞,自始至卒五十餘年。公既薨,而先帝之名臣與陛下東宮之舊人,皆無在者,宜其褒寵優異,比公甘盤。臣修幸得執筆史官,奉明詔,謹昧死上臨淄公事。曰:

公諱殊,字同叔,姓晏氏。其世次、晦顯、徙遷不常。自其高祖諱墉,唐咸通中舉進士,卒官江西,始著籍於高安;其後三世不顯。曾祖諱延昌,又徙其籍於臨川。祖諱郜,追封英國公。考諱固,追封秦國公。自曾祖以下,皆用公貴,累贈開府儀同三司、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曾祖妣張氏,陳國太夫人。祖妣傅氏,許國太夫人。妣吳氏,唐國太夫人。

公生七歲,知學問,為文章,鄉里號為神童。故丞相張文節公安撫江西,得公以聞。真宗召見,既賜出身。後二日,又召試詩賦論,公徐啟曰:「臣嘗私習此賦,不敢隱。」真宗益嗟異之,因賜以他題。以為秘書省正字,置之秘閣,使得悉讀秘書,命故僕射陳文僖公視其學。明年,獻其所為文,召試中書,遷太常寺奉禮郎。封祀太山,推恩,遷光祿寺丞,數月,充集賢校理。明年,遷著作佐郎。丁父憂,去官。已而真宗思之,即其家起復,命淮南發運使具舟送之京師,從祀太清宮,賜緋衣銀魚,同判太常禮院。又丁母憂,求去官服喪,不許。今天子始封昇王,公以選為府記室參軍,再遷左正言、直史館。今天子為皇太子,以戶部員外郎充太子舍人,賜金紫,知制誥,判集賢院,遷翰林學士,充景靈宮判官、太子左庶子,兼判太常寺、知禮儀院。公既以道德文章佐佑東宮,真宗每所諮訪,多以方寸小紙細書問之,由是參與機密,凡所對,必以其稿進,示不泄。其後悉閱真宗閣中遺書,得公所進稿,類為八十卷,藏之禁中,人莫之見也。

初,真宗遺詔:章獻明肅太后權聽軍國事。宰相丁謂、樞密使曹利用各欲獨見奏事,無敢決其議者。公建言:群臣奏事太后者,垂簾聽之,皆毋得見。議遂定。乾興元年,拜右諫議大夫兼侍讀學士,遷給事中、景靈宮副使,判吏部流內銓,以《易》侍講崇政殿,遷禮部侍郎、知審官院,為樞密副使,遷刑部侍郎。上疏論張耆不可為樞密使,由是忤太后旨,坐以笏擊其僕、誤折其齒罷。留守南京,大興學校,以教諸生。自五代以來,天下學廢,興自公始。召拜御史中丞,改兵部侍郎,兼秘書監、資政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知天聖八年禮部貢舉。明年,為三司使,復為樞密副使,未拜,改參知政事,遷尚書左丞。太后謁太廟,有請服袞冕者,太后以問公,公以《周官》後服對。

太后崩,大臣執政者皆罷,公為禮部尚書知亳州,徙知陳州,遷刑部尚書,復召為御史中丞,又為三司使,知樞密院事,拜樞密使,再加檢校太尉、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慶曆三年三月,遂以刑部尚書居相位,充集賢殿大學士,兼樞密使。自公復召用,而趙元昊反,師出陝西,天下弊於兵。公數建利害,請罷監軍,兼以陣圖授諸將,使得應敵為攻守,及製財用為出入之要,皆有法。天子悉為施行,自宮禁先,以率天下,而財賦之職悉歸有司,卒能以謀臣元昊,使聽約束,乃還其王號。

公為人剛簡,遇人必以誠,雖處富貴如寒士,尊酒相對,歡如也。得一善,稱之如己出,當世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輔等,皆出其門,及為相,益務進賢材。當公居相府時,范仲淹、韓琦、富弼皆進用,至於台閣,多一時之賢。天子既厭西兵,閔天下困敝,奮然有意,遂欲因群材以更治,數詔大臣條天下事。方施行,而小人權倖皆不便。明年秋,會公以事罷,而仲淹等相次亦皆去,事遂已。

公既罷,以工部尚書知潁州,徙知陳州,又徙許州,三遷戶部尚書,拜觀文殿大學士、知永興軍,充一路都部署、安撫使,徙知河南府兼西京留守,累進階至開府儀同三司,勳上柱國,爵臨淄公,食邑萬二千戶,實封三千七百戶。

公享年六十有五。自少篤學,至其病亟,猶手不釋卷。有文集二百四十卷。嘗奉敕修《上訓》及《真宗實錄》,又集類古今文章,為《集選》二百卷。其為政敏,而務以簡便其民。其於家嚴,子弟之見有時,事寡姊孝謹,未嘗為子弟求恩澤。其在陳州,上問宰相曰:晏某居外,未嘗有所請,其亦有所欲邪?宰相以告公。公自為表,問起居而已。故其薨也,天子尤哀悼之,賜予加等,以其子承裕為崇文院檢討,孫及甥之未官者九人,皆命以官。

公初娶李氏,工部侍郎虛己之女;次孟氏,屯田員外郎虛舟之女,封鉅鹿郡夫人;次王氏,太師、尚書令超之女,封榮國夫人。子八人:長曰居厚,大理評事,早卒;次承裕,尚書屯田員外郎;宣禮,讚善大夫;崇讓,著作佐郎;明遠、祗德,皆大理評事;幾道、傳正,皆太常寺太祝。女六人,長適戶部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富弼,次適禮部侍郎、三司使楊察,其四尚幼。孫十有二人。公既樂善而稱為知人,士之顯於朝者,多公所薦達,至擇其女之所從,又得二人者如此,可謂賢也已。銘曰:

有薑之裔,齊為晏氏。齊在《春秋》,晏顯諸侯。《傳》載桓子,嬰稱於丘。其後無聞,不亡僅存。有煒自公,厥聲以振。公之顯聲,實相天子。天子曰噫!予考真宗,唯多名臣,以臻盛隆。汝初事我,王官東宮。以暨相予,始卒一躬。輔我以德,有勞於邦。公疾在外,來歸自洛。天子曰留,汝予舊學。凡今在庭,莫如汝舊。孰以畀予?惟予聖考。今既亡矣,孰為予老?何以贈之,司空、侍中。禮則有加,予思何窮!有篆其文,在其碑首。天子之褒,史臣有詔。銘以述之,永昭厥後。

本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遠遠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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