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燈/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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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孔耘軒暗沉腹中淚 盛希僑明聽耳旁風
[編輯]卻說盛希僑請夏鼎、王隆吉這一天,孔耘軒也備酒請婁潛齋、程嵩淑。你道孔耘軒備酒何意?原為女婿結拜盛公子,心中害怕起來。大凡門第人家子弟,有一毫妄動,偏偏的人人皆知,個個都曉。這譚紹聞在盛宅吃了一個大醉,晴霞相陪,尼姑代擲,贏了兩千錢。人人都說:譚孝移一個好端方人,生下一個好聰明兒子,那年學院親口許他要中進土,不知怎的,被盛宅敗家子弟勾引到他家,一連醉了七八次,迷戀的不止一個土娼--反把盛宅常往來的妓女,又添進三四個,一宗輸了三十千,一宗輸了一百五十兩,將來也是個片瓦根椽不留的樣子。你傳我添出些話說,我傳你又添出些確證,不知不覺傳到耘軒兄弟耳朵裡。
耘軒一聞此信,直把一個心如跌在涼水盆中,半晌也沒個溫氣兒。一來心疼女兒,將來要受奔彼淒苦。二來想起親家恁一個人,怎的兒子就如此不肖。看官,天下最可憐的,是做丈人的苦。耘軒聽說女婿匪辟,連自己老婆也不好開口對說。只是看著女兒,暗自悲傷。女兒見了父親臉上不喜,又不知是何事傷心,只是在膝前加意慇懃孝敬。這父親一發說不出來,越孝敬,把父親的眼淚都孝將出來。
耘軒萬般無奈,只得寫「杯水候敘」帖兒,把婁、程二位請到家中。孔耘軒飲酒中間說道:「二位知道蕭牆街大相公近況麼?」潛齋道:「我住的遠,我不知道。耘老,你說是怎的?」耘軒歎了一口氣:「我竟是說不出口來。叫舍弟說罷。」孔纘經接口說了一個大概,總是結拜盛公子,引誘的壞了。嵩淑道:「可惜藩台公樸齋老先生,竟生下這樣一個公孫。當日藩台公學問淹博,德行醇正,真正是合城中一個山鬥。到了別駕公,就有膏粱氣了,養尊處優之中,做下些不明不暗事兒。未及中壽,忽而物故。撇下兩個公子,小的還不知怎樣,這大的行徑,並不像門第人家子弟,直是三家村暴發財主的敗家子兒。下流盡致!不如譚世兄怎的就被他勾引去了?我看這盛公子是一把天火。自家的要燒個罄盡,近他的,也要燒個少皮沒毛。今二公受過孝老託孤之重,何以慰此公於九泉?」婁潛齋道:「嵩翁獨非孝老密友乎?心照何必面托。我在城北門,委實不知,不免鞭長莫及。看來耘翁一個未過門的嬌客,他當如之何?」
耘軒道:「我今只論他乃翁交情,不論嬌客不嬌客。」嵩淑笑道:「耘老就休作此想。我見世上這一號兒人,葬送家業,只像憨子瘋子一般,惟有擺佈丈人時,話兒偏巧,法兒偏險。話雖如此說,你權且把嬌客當作故人之子,教訓教訓方是。不如咱約定個日子,同到蕭牆街,你又不用言語,我兩個破釜沉舟,懲戒他一番。大家匡扶,咱三個耐著心察看他。勿使孝老九泉之下翹首懸望。」遂約定九月初二日,齊到譚宅,調理這個後生。正是: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再說譚紹聞,因王中客廳靈柩之言,不在前廂房延客。吩咐雙慶、德喜兒打掃碧草軒,擺列桌椅屏爐。將祖上存的幾樣器皿都翻騰出來,又向客商家借了些東西,把一個清雅書房,妝成一派華麗氣象,鋪張了大半日。又叫幾個盡好的廚役辦理席面,頭一日整整的或燔或炙,亂了半夜,還未歇手。
到了次日,把雙慶、德喜兩個小廝,也換了時樣衣服,單單候盛公子光臨。果然辰末巳初時節,盛公子與夏鼎、王隆吉,坐了一輛玄青緞幃車兒來。跟的是寶劍、瑤琴兩個。到衚衕口,雙慶望見說:「後書房恭候。」三個人下車,進了園門,紹聞下階相迎,讓眾人上軒。希僑道:「你沒病麼?」紹聞道:「病了一天就好了。」希僑道;「偏偏我請你這一天就會病。」
進至軒中,為禮坐下。希僑道:「我當你還病哩。聽說吃兩三付藥,不能下牀,如何好的這樣快?」逢若道:「好了就是。若是不好,我們今日倒不爽快。安知不是聽說哥們來瞧,心下喜的便 好。」希僑道:「好兄弟說的是。」隆吉道:「我暫且少陪,望望家姑去。」逢若看著希僑道:「我們同該有此一禮。」希僑道:「是。」紹聞道:「不敢當。」逢若道:「該使盛價稟一聲,咱兄弟去磕頭。」紹聞叫雙慶兒樓下對說。回來道:「奶奶說了,來到是客,不敢當。」逢若欠身,希僑道:「既是伯母不肯,我們遵命罷。」逢若只得又坐下。希僑道:「我要走哩,家中還忙著哩。」紹聞道:「豈有此理。」逢若道:「大哥如何要走?」希僑道:「你不叫我走,我實實閒坐不來。既沒有戲,也要弄個別的玩意兒,好等著吃你的飯。」紹聞道:「先父在日,家法最嚴,委實沒有玩的東西。」希僑道:「下邊人必有,向他們要,只怕使不盡的。」紹聞道「他們也沒有。」希僑道:「難了!難了!」逢若道:「我順袋內帶了一副色子,可使的麼?只是顯得我是個賭博人。還沒有盆子,沒有比子,況也沒有擲手。不如咱們說話罷。」希僑道:「這兩三天,話已說盡了,胡亂弄個碗兒咱玩玩。」寶劍在院裡尋了一個澆花的磁碗兒,說:「這也使得麼?」希僑道;「也罷。夏賢弟,掏出你的『巧言令』來。」逢若撩起衣服,解開順袋,取出六顆色子,放在碗裡。希僑抓在手內,只是亂擲,說道:「你家未必有賭籌,快取四五吊錢,做碼子。去叫王賢弟來,大家好擲。」話未說完,只聽德喜兒說:「婁師爺來了。」說話不及,婁潛齋、程嵩淑、孔耘軒已上的軒來。大家起身相迎,為禮讓坐。這盛希僑雖驕傲,只是三個人懼是本城的前輩,況程嵩淑,希僑平日以世叔稱之,只得讓三位上坐。潛齋道:「這二位英年,我不認得,請間高姓?」嵩淑道:「這一位是藩台公家孫。此一位我也不認得。」希僑道:「是夏老爺公子夏逢若。」嵩淑道:「盛世兄,你認的這二位麼?」希僑道:「不認得。」嵩淑道:「此位是北門婁先生。此位是文昌巷孔先生。」希僑道:「久已聞名。」婁、孔同聲道:「不敢。」嵩淑問希僑:「令祖老先生《挹嵐齋詩稿》《秣陵旅吟》《燕中草》,近日刷印不曾?」希僑道;「不知道。」嵩淑道:「這是令祖詩稿,家中有藏板,如何說不知道?」希僑道:「家有一樓印板,也不知都是什麼,已久不開這樓門了。」嵩淑向潛齋道:「《棍嵐齋詩稿》,二公見過不曾?」耘軒道:「我記得上面有贈程兄的詩。」嵩淑道:「那詩是我十五六歲時,老先生到舍下,與先君閒談,我總角侍側,老先生問及我的名字,即口占一首,勉以上進。到如今老大無成,甚負老先生期望之意。一言及此,令人愧赧欲死!」因又向希僑道:「當日令祖,猶勉我以遠大。今世兄偉表敏才,亦當加意刻勵,以繩祖武。近聞人言,世兄竟是不大親書,似乎大不是了。」
原來浮浪子弟見了端方正人,未有不生愧心。今嵩淑當面直言,盛希僑竟是如坐針氈。只見滿面通紅道:「世叔見教極是。」耘軒見這光景,便插口問道:「桌子上一個粗碗,裡頭什麼東西?」嵩淑立起身來一看,原是六個色子,遂搖頭道:「這卻豈有此理,不是事了。」婁潛齋道:「紹聞,這是做啥哩?令尊在日,你家有這東西不曾?你且說,你見過不曾?到如今令尊靈柩在堂,你公然竟是如此!你如今去開開廳房門,我到令尊靈前痛哭一場,有負託孤之重。」這幾句話,把紹聞說得混身都是顫的。那夏逢若,只恨不能在《封神演義》上,學那土行孫鑽地法兒,只低著頭,剔指尖灰兒。這希僑尚勉強說:「原不是賭錢,只是擲狀元籌行酒令的。」大凡敗家子弟性情,俱是驕傲的。今日希僑如何不拿出公子性情來?只為嵩淑開口幾句令祖,希僑也不是土牛木馬,也自覺辱沒先世。況在尊輩前,又難以撤野。真正走又不能走,坐又坐不下,說那囹圄柙牀之苦,也比這好受些。
少頃,王中到了。原來王中為甚這半日不見伺候賓客?只因紹聞知道盛公子今日要來,恐王中礙眼,著他鄉中催租。到了南門,送租人已來,只得回來。到家聽說碧草軒來了盛、夏二位,又來了婁、孔、程三位,又見王隆吉在樓下被姑娘催往軒中坐席,隆吉聽說三公在坐,死也要在家中吃飯,說鋪裡事忙,急緊回去。王中心裡明白,便上碧草軒來。見了紹聞說:「佃戶送租俱完,迎到南門,一齊來到,賬房閻相公收訖。」又問了三位爺的安,站在門邊聽話。
只見盛公子說道;「晚生告辭罷,先祖今日忌辰。」嵩淑問道:「是初度之辰,是捐館之辰?」可惜一個世家子弟,竟是不懂的,只是瞪目不答。嵩淑道:「可是令祖生日,是歸天之日?」希僑道:「是先祖下世之日。」嵩淑把臉仰著,想了一會,搖頭道:「世兄此話,莫非推故見外麼?」希僑道:「不敢。」嵩淑道:「令祖歸天,尊大人請我相禮,我記得我穿的葛布袍兒,靈前站著,連葛袍都汗透了。何嘗是今日哩?」希僑羞的面紅道:「還有別事,不如去了罷。」潛齋道:「天已過午,飯想是熟了。今日幸會,多坐一時,好領世兄大教。」希僑竟是不能起身。
王中排開桌面,把色碗取過。嵩淑道:「把色子一發遞與我。」耘軒道:「嵩老你要他做什麼?」嵩淑道:「我累科不可,今日要學孫叔敖埋兩頭蛇的陰功,或者做個令尹,也未可知。」大家都笑了。這盛希僑、夏鼎少不得也陪著三位,強笑一笑。不過把唇微啟而已,其實如吃了皂角刺一般,好難受也。
少頃,酒碟果盤已到,王中排成兩桌。大家讓坐,首座婁,次座程,三座孔,四座盛斜簽桌角,五座夏打橫。王中道:「曲米街小王大叔在家裡,也請來罷?」紹聞道:「自然要請的。」請了一回,說在家裡吃了飯,他不來。潛齋道:「就說婁師爺在此,要見他一面,還有話說哩。」嵩淑把座位數了一數,說道:「一發把閻相公請來陪客。」耘軒道:「妙極。」去了一會,只見王隆吉來了,一般也沒人打,也沒人罵,只像做了賊一樣,拘拘攣攣的,都為了禮。閻相公從衚衕口也轉過來,向前為了禮。隆吉六座打了橫。一桌閻廂公坐主位。一桌紹聞坐主位。
只見珍錯雜陳,水陸俱備。這是紹聞加意款待盛公子的席面,恐怕簡樸惹笑意思。就是譚孝移在日,極隆重的朋友。席面也不曾如此華奢豐盛。其如盛公子食不下咽,也不覺芻豢悅口。少頃席完。嵩淑吩咐王中:「你不必另飣碟酌,只用拿酒來,我要痛飲一醉。大家不必起席。」嵩淑擎杯在手,就骰子上面,說起明皇賜緋故事。因而婁、孔接口,便連類相及,說起東昏寶卷一班兒敗亡的朝廷,那些並無心肝,別具肺腸人物。
你說這一宗,我說那一宗,歎一會,笑一會。其實都與盛公子有些關會。又說了一會前賢家訓條規,座右箴銘,俱是對症下藥。這四個小後生聽著,有幾句犯了他們的病,把臉紅一陣;有幾句觸動他們的良心,把臉又白一陣。日夕時,說得高興,評詩論文,又把他四個忘了。他四個心中稍覺鬆散些。爭乃耳朵聽的,心中不甚懂的,陪著強坐強笑,這算人生最苦的光景。有詩為證:
苦言何事太相侵,亡國敗家自古今;
縱今口中尚有舌,其如腹內早無心。
熱腸動處真難默,冷眼覷時便欲喑;
病入膏肓嗟已矣,願奉宣聖失言箴。
日色西沉,婁、孔、程起身已去。這盛公子氣的拍胸,向眾人道:「晦氣!晦氣!今日偏遏著這幾位迂闊老頭子,受了一天暗氣。我不為他們有幾歲年紀,定要搶白他幾句。譚賢弟,你這裡若是常有這幾位往來,我是不能再到你這邊了。你這裡本無風水,又有這些打擾,你也休怪我再不來。」逢若道:
「可惜我一付好色子,叫那姓程的拿去,如剁了我的手一般。」希僑道:「明日著能幹事家人去,自然要討回來,你不必愁。你看王賢弟今日那個樣子,像做了賊一般,竟似在他們跟前有了短處。」隆吉道:「婁先生是我的老師,如何不怕他?」希僑道:「管得學門裡,管不得學門外。我當初從盧老頭讀書,在學門裡就不怕他,他還有幾分怕我哩。」夏逢若道:「富貴子弟讀書,原不比單寒之家。」紹聞道:「畢竟這三位先生說得是正經話。」希僑道:「你不說罷,他能強似我爺做過布政司麼?」說著說著,車馬在門,大家也一轟兒散了。
紹聞送至衚衕口而回。閻楷亦回前邊去了。王中跟著回來,悄聲說道:「大相公,聽見盛公子話頭麼?」紹聞道:「我心裡何嘗不明白。」這正是:
衝年一入匪人黨,心內明自不自由。
五鼓醒來平旦氣,斬釘截鐵猛回頭。